夜宴
一片白浪捲來,畫舫微微晃動,荼白從艙外撩開簾幔,欣喜道:「殿下,王公子來了。」
容央睜開眼睛,船窗外,斜暉脈脈,一艘畫舫正披著薄暮溯流而來。
船頭一人臨風玉立,青衫佩囊,羽扇緇冠,不是王忱是誰?
想起先前所聞,容央又生不快,錯開視線道:「來就來,高興個什麼勁兒?」
荼白知她嘴硬心軟:「王公子來,定是有話要對殿下說,奴婢吩咐船家把船停一停?」
容央沒應,荼白便知這是默認的意思,喜笑顏開地去了。
艙內,雪青給容央斟茶:「殿下可要派人去查一查那事是否屬實?」
問的是王忱前日私會其表妹之事。
容央意態冷淡,睨著那盞白煙氤氳的花茶,沒有做聲。
認識王忱,是三個月前的事。
那會兒方仲雲流連煙花巷,為歌姬一擲千金的事剛傳入玉芙殿,她急匆匆趕至垂拱殿去,阻止官家下筆賜婚。
本以為是良緣一樁,哪想又成醜事一則,闔宮上下笑她有眼無珠,就連一貫視她如寶的官家也開始責她心粗氣浮,這方屢屢遇人不淑。
王忱便是那時出現的,在年初最後的那場雪下,她從垂拱殿往回走,他在內侍的引領下前往垂拱殿。
漫天都是雪,他一襲水青色圓領官袍,從雪裡走來,如不看那張確乎不揚的臉,「蕭蕭肅肅」、「長身玉立」這類美好的詞都未必能描繪他當時的風采與氣度。
可是臉不美,便是滿盤皆輸。
她只匆匆一瞥,便傲然離去,他卻腳下一停,靜立在她必經的雪徑邊。
他看她,眼神平靜而洶湧。
她不滿,回視。
他垂眸,頷首行禮,須臾後,唇邊緩緩揚起一抹笑。
一片雪恰從他唇邊飄落。
容央心裡一撞,越過那雪,盯著那笑,不知不覺也駐足在了他必經的雪徑邊。
他分明不美,甚至於丑,可這垂眸頷首的微微一笑,卻如春風化雪,一點一點,不知不覺地化開在她心間。
耳畔水聲譁然,又一片白浪捲來,是對面那艘畫舫近了。
容央斂神,指尖撥弄著茶盞上繁複的彩繪牡丹花紋,靜靜道:「查。」
因為是他,因為還是希望最後能是他,所以,必須要查。
雪青領命。
外面一陣喧譁,少頃,荼白眉歡眼笑打簾而入:「殿下,瞧瞧王公子給您送來了什麼!」
船外有微風,隨著她打簾而入,一股香氣瀰漫艙內。
容央狐疑,盯著荼白捧在手裡的紅木鏤雕食盒。
荼白麻溜地端上來,揭開盒蓋,濃郁鮮香撲鼻而至,一盤色香味濃的糖醋鯉魚映入眼帘。
容央一愣。
「知道殿下愛吃魚,這是王公子今日晌午親自在湖邊所釣,釣完後,又親自下廚烹飪的。」
酸甜的味兒包裹四周,容央心裡一動,轉頭看窗外。
漫天彩霞倒映於瀲灩碧波里,王忱頎長身形外鍍著一層金輝紅暈,眼底唇邊一抹笑,似遠又近。
「還是殿下最愛的口味呢……」耳畔,又落下荼白的竊笑,容央斂目,故作淡然看回那魚。
他便是最會如此,拿別人最想不到、也瞧不上的方式撞她的心。
不像金玉珍寶那樣冷,也不像風花雪月那樣虛。
「君子遠庖廚」,而他一出招,非但沒折損那謙謙之氣,反而增添一分這人間最質樸、赤誠的氣息。
雪青照慣例先試毒,無礙後,把雙箸呈給容央。
容央順著她剖開的地方落箸,夾起一塊品嘗後,嘴角忍不住上揚。
魚雖是糖醋,然因她愛酸更勝一籌,故而酸味較甜味更地道濃重,分明是碼著她的口味做的。
容央腹誹狡猾,忍不住又嘗一口,再落箸時,眼前一亮。
醬汁澆淋的魚肚裡,一小捲尺素半隱半現,容央用雙箸把尺素夾出來。
雪青掏出絲巾包著接過,打開後,呈給容央。
——千秋無絕色,悅目是佳人。
臉上瞬間一熱,心臟緊跟著急躍,容央抿緊唇,再次朝窗外看去。
餘暉西斜,水光瀲灩,他意態閒閒地站在那兒,笑意分明很淺,卻又直逼眼底,把一雙細長的吊梢眼襯得風華流轉。
只是那下半截還是粗製濫造,扁塌鼻,短人中,嘴唇大而癟,襯著並不算白皙光滑的皮膚,平心而論,很有幾分癩ha蟆的神韻。
依舊難看,可那氣度也依舊蕭肅,矜貴。
於是容央心底出現了一個意象——一隻高貴的癩ha蟆。
「無事獻殷勤。」
容央唇語,故作不豫。
王忱也唇語,只一字:是。
容央繃著小臉,「啪」一聲把竹簾拉下,故意不再看他,也不再給他看她。
雪青低低詢問:「殿下,這尺素……」
容央纖睫微垂,倨傲地道:「收下吧。」
畫舫復行,與對面那艘相錯而過。
雪青把那盤吃過的糖醋鯉魚收回食盒,剛一走出船艙,守在外邊的荼白立刻湊上來:「怎麼樣,殿下是不是樂壞了?」
雪青扭頭示意荼白噤聲,走開兩步把食盒塞回她手裡,方道:「殿下金枝玉葉,不過區區一盤魚,何至於就樂壞了?」
荼白瞪眼:「能一樣嘛?
『魚傳尺素』……這可不是一道熱乎乎的菜,而是一份熱乎乎的情!」
雪青蹙眉:「人品如何暫且未定,如是個表里不一的,這情便是再熱乎,殿下也不屑一顧。」
荼白明白過來,壓低聲:「你還在懷疑王公子和那表妹有私情?
殿下先前不都說了,只是些閒言碎語麼?」
雪青道:「三殿下也說了,無風不起浪。」
荼白黑溜溜的眼珠微轉,道:「可這王公子畢竟是大理寺卿王大人的嫡長子,家教嚴明,人也聰明,既然有意尚主,又怎還會私通表妹?
如果東窗事發,豈不是……」
「你怎知他有意尚主?」
雪青反詰,把荼白徹底問住。
雪青眼睛明亮:「他是對殿下很好,也的確屢獻殷勤,可這三個月來,他也沒有直言向殿下表示過,他有意尚主啊。」
荼白張嘴,怔怔轉頭,那艘畫舫飄蕩在滺湙金波里,也不知是朝什麼方向,風一般地去了。
入夜,華燈初上,金明池內一派火樹銀花。
人聲鼎沸的寶津樓正觥籌交錯,各層各殿裡急竹繁絲,載歌載舞。
偏殿一盞宮燈下,容央默然靜坐,看著殿中翩躚的舞影走神。
御宴剛開始不久,小案上只擺了些春藕、纏梨等時興水果,並無一樣合她口味。
反是先前在船上嘗的那兩口糖醋鯉魚還隱約留香齒間,不膩,不絕。
容央回味著,眼前不禁浮現出王忱的模樣,許是燈火映照的緣故,他那張沒滋沒味的臉突然變得深刻雋永,越想越順眼起來了。
正舒欣,耳畔傳來一道溫軟聲音:「嘉儀,在笑什麼呢?」
容央一震,忙把那無意間的笑收起,循聲看去。
主座上,峨冠道服的呂貴妃眉目含笑,薄施粉黛的臉在光影里愈顯溫柔脫俗。
「我瞧你案上的水果動也不動,想是不合口味,這兒有一盤你素日愛吃的芙蓉糕,且嘗嘗看。」
當下一名小宮女捧著那盤芙蓉糕呈上來,容央按捺心底牴觸,起身行禮:「謝呂娘子美意。」
呂貴妃微微含笑的聲音更沁人心脾:「快坐,不必多禮。」
容央坐下,這時對面一名命婦給呂貴妃敬酒,呂貴妃赧然一笑,拈袖執起案上杯盞,笑稱身體不適,以茶代酒,又一番謙和的歉辭。
一言一行,皆像極了昔日的先皇后齊氏。
就連對座下人口味的了解,也準確得如出一轍。
這樣入木三分的相似,實在令身為先皇后血脈的趙容央無所適從。
深吸一氣盯回那盤芙蓉糕,容央伸手,到底又放下,想起已故的母親,情緒低落下來,越發提不起食慾。
餘光里,有衣袂輕動,一雙明眸看過來,關切道:「四姐怎麼不吃,悶悶不樂的樣子,難道是有心事?」
容央轉頭。
燈輝熒熒,照亮六帝姬賢懿一雙微彎杏目,粲然而笑的小圓臉上,處處是呂貴妃的痕跡。
只不過,後者如今眉目間流轉的是沉靜典雅,前者依舊是嬌嫣無邪。
容央微笑:「沒有。」
賢懿眼底笑影不變:「還以為四姐又在為選婿一事煩惱呢。」
容央:「……」
琴音清越,細密如驟雨敲窗,殿中美人翩然起落,賢懿聲音如蜜,甜絲絲地黏入耳中:「說起來,方公子那事也過去三個多月了,像四姐這樣國色天香的人,求娶者應該多如過江之鯽才是,怎麼這麼久了,都還沒有新人來麼?」
有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住膨脹,容央忍耐道:「沒有。」
賢懿「啊」一聲,眉尖微蹙,欲言又止,一副等人上鉤的神態。
容央保持微笑,成人之美:「怎麼,難道你要引薦不成?」
賢懿比嘉儀略小一歲,眼下剛及笄,也正是談婚論嫁的時候,只不過並無那自作主張的特權,自然就沒有多少接觸外男的機會。
容央這一問,本是綿里藏針,專戳痛處,示意其閉嘴,哪想賢懿臉紅過後,竟然一笑:「妹妹還真有一位公子想要引薦給四姐,且料定四姐一定會喜歡的。」
容央意外。
這時門外內侍傳膳,重頭戲下酒十五盞終於上席,一盞花炊鵪子,一盞三脆羹魚貫被人捧上……
不多時,小案上珍饈堆疊,第六盞沙魚膾鮮香四溢。
賢懿一指那菜道:「四姐且先嘗嘗這魚。」
容央看她故弄玄虛,又不耐,又心疑,淡漠吃下一口。
賢懿:「如何?」
容央懶散擱箸:「尚可。」
賢懿笑:「四姐最愛吃魚,品鑑起來,口味自然極刁,吃慣了這宮中御膳,改嘗一下私廚,或會別有滋味。
妹妹今日給四姐引薦的這位公子,便是個深諳烹飪之道的,且最擅長的,就是四姐愛吃的魚。
不知……四姐可有意一見?」
竟然要給她推薦擅於烹魚的公子,這倒是有備而來,有的放矢了。
不過,這世上還會有比王忱更擅長烹魚,擅長用魚來討她歡心的公子嗎?
容央懨懨道:「何人啊?」
賢懿放低聲音:「大理寺卿王大人的公子,王忱。」
「……」
容央緩緩掀眼,眸光凜然,緊盯賢懿半晌:「你怎麼知道,王忱擅長烹魚?」
賢懿仿佛不曾看到對方眸中的冷光,彎著眼道:「自然是有親自嘗過,才敢向四姐引薦啦。」
容央盯著那亮晶晶的笑眼,胸口漸有寒流侵入。
偏賢懿懵懵懂懂,依舊一臉天真爛漫,脆生生道:「說來也巧,今日游湖時,王公子突然求見,卻並不登船,只吩咐僕從送來了一盤糖醋鯉魚。
四姐知道,我本來不愛吃魚的,可那僕從說,此魚乃是王公子親手所釣,親手所烹。
我心裡好奇,又想盛情難卻,就命人呈上來嘗了一箸,沒想到,還真是色味俱佳,鮮美爽口。
「更有意思的是,王公子還在那魚肚裡藏了一捲尺素,上書一行小詩,竟是誇我……」
面前人影忽然一動,賢懿驚道:「四姐去哪兒?」
簾幔飄曳,容央駐足,回眸來一笑:「噁心,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