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

2024-08-15 14:58:33 作者: 水懷珠
  煙花

  靡靡絲竹亂於耳畔,走廊上,處處燈火輝煌。

  容央步履匆急,身上光暈如水流溢,荼白、雪青緊隨在後,皆是懸心。

  「這個王忱,瞧著光風霽月,風度翩翩,本以為是個值得託付的正人君子,沒想到竟敢這樣隨隨便便招惹帝姬,濫獻殷勤!」

  荼白回想先前對此人所抱的期待,噁心之餘更添憤惱:「也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癩般的一張臉!」

  雪青眉頭緊蹙,便欲張口,前邊容央驀然一停。

  兩人雙雙駐足,垂眉低眼。

  「你說的對,」燈火烈烈,容央靜立廊中,抹粉施脂的臉上流光溢彩,昳麗冷艷,「就是癩般的一張臉。」

  兩人抬頭。

  光太濃,荼白甚至看不清容央眼底的情緒。

  邊上棧窗綿亘,裹著數不盡的人影、燈影,歌聲、笑聲……分明並不相干,卻也吵著、亂著門外人的心。

  雪青道:「如此也好,省得再去查他那些齷齪事,這種人,根本不配入殿下的眼。」

  容央默不作聲,轉頭看廊外:「他人在哪兒?」

  雪青反應過來後,道:「世家公子的宴席擺在西邊偏殿,就是這一層。」

  容央拂袖而去。

  雪青看著那決然的背影,與荼白對視一眼,匆匆跟上。

  這次御宴規模頗大,光只王公大臣們帶來的各位公子便足足湊了一座偏殿,血氣方剛的少年郎最愛熱鬧,愛這可以明目張胆的紙醉金迷。

  張揚的,早已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內斂的,也開始互相勸酬,侃侃不絕。

  容央一行趕去時,殿內歡聲正是囂張,足足蓋過了喧闐金鼓,候立門外的小內侍似也快把持不住,頻頻朝里張望,兜著手竊笑不迭。

  荼白上前道:「什麼熱鬧這般好看,眼睛都要砸地上了。」

  小內侍聞聲一震,看清來人後,忙垂首行禮:「見過嘉儀帝姬。」

  廊外有絲絲夜風吹入,趙容央春衫烈紅,金釵流光,挽著披帛緩緩在門前站定,淡聲道:「王忱可在?」

  小內侍回稟道:「在,王公子正在席間作詩,殿下可要奴婢前去延請?」

  瞧得倒是仔細。

  容央眼微動,不覺也望入殿中。

  還真是巧,這寥寥的一眼,竟一下就望到了那人身上,輝煌燈火里,揮毫潑墨,眾人簇擁,一派眾星捧月的光景。

  只不知他寫下那兩捲尺素時,又是什麼樣的場合,什麼樣的情景呢?

  胸口猛然又有風至,容央斂眸道:「不必了。

  你去吩咐御廚,給王公子抓一隻新鮮的ha蟆,不可剝皮,不可肢解,不可調味,清蒸烹熟以後,給王公子送去,便說,是我嘉儀帝姬親賜的。」

  小內侍幾乎疑心聽錯:「蛤……ha蟆?」

  容央雙眸粲然,紅唇上揚:「對,ha蟆,癩ha蟆。」

  這一回,再不確定也很確定了,小內侍目定口呆:「這……」

  荼白肅然:「讓你去你就去,磨蹭什麼?


  !」

  「是、是……」小內侍摸著腦袋,垂頭往外,容央又道:「順便把人盯著,可千萬別讓他早走。」

  小內侍暗暗替王忱捏汗,點頭哈腰,一溜煙去了。

  荼白收回目光,朝容央笑道:「殿下好計策,這一回,『癩ha蟆』這名號可得跟他王忱相伴一生了。」

  容央眸底依舊一層冷霜,踅身往回,卻在目光轉動剎那,整個人又一次定格在原地。

  欄杆外,就是蒼茫夜景,走廊盡頭,漆紅廊柱後,一道黑影不聲不言倚靠在那兒,因著光線昏暗,上半身竟全然無法窺視,只有一雙穿著黑革雲紋長靴的小腿懶散地露在廊柱外,映著窗柩內滲來的橘黃燈光。

  容央腦里一道白光閃過,氣血猛然上涌。

  「殿下……」雪青順著她視線所至,也已然瞧清,暗道冤家路窄。

  容央臉頰生熱,下意識要掉頭,轉念想到這簡直是落荒而逃,又把腳步剎住。

  下一刻,深吸口氣,容央昂首挺胸朝走廊那頭走去。

  雪青、荼白一震,垂頭跟上。

  殿內歡聲喧天,分明只一門之隔,走廊上卻靜得仿佛能聽到那莫名緊張的心跳。

  容央刻意把腳步放慢,一步一步逼近廊柱,寒涼空氣里逐漸襲來濃烈酒氣,潮水一樣地侵占感官。

  不住變幻的光影里,男人緋色官袍一點點顯露,金絲刺繡的虎豹張牙舞爪,栩栩如生,一路從小腿蔓延至腰,被一條墜著玉佩的銀銙截下。

  往上,圓領衣襟處暗紋內斂,一截脖頸頎長,遁在暗影里的喉結突起。

  再往上,是線條冷硬的下頜,抿成一線的薄唇,以及……

  容央一愕。

  夜光流溢,男人雙肘抵著欄杆,一雙沉幽幽、冷冰冰的眼盯下來,分明已有幾分醉意,目光卻依舊銳亮逼人,猶如蟄伏於黑夜裡的獵鷹。

  容央竟有不敢迫視之感。

  還是雪青離得稍遠,率先回神:「大膽!見到嘉儀帝姬,還不行禮?」

  夜風至,撩動檐邊燈籠,如雨流光下,男人散漫垂眸,斂去一半肅殺冷氣,繼而閒閒站直。

  高如山屹。

  「忠義侯府褚懌,見過帝姬。」

  聲沉,音穩,既有金戈之氣,又顯漫不經心。

  而更嗆人的,則是酒氣。

  容央掩鼻後退一步,心頭火氣更盛,便欲發作,定睛看時,卻見橘黃燈光里,男人深邃五官清晰如刻,英朗輪廓精緻如雕,一時不由怔住。

  汴京……竟有這樣相貌標緻的郎君?

  怎麼這一年來從沒人跟她舉薦過?

  神飛天外剎那,荼白送來一句嘲弄:「原來是褚家的人……」

  及時召回嘉儀帝姬的魂魄。

  忠義侯府,褚家的人,哦,便是那丟盔棄甲,灰溜溜奉命回京的邊關敗將了。

  容央醒神,腹誹此人無能至此,這一身氣質,倒還格外囂張,又想起下午在橋下被他取笑的事,心中更感不快。

  審視片刻後,容央冷然開口:「將軍今日,可曾聽到什麼?」


  是問剛剛門外,也是問先前橋下。

  褚懌對上那故作威嚴的眼神,聲音平直:「不曾。」

  哼,倒是識相。

  容央挑眉,心裡忖度頃刻,視線又一次從他臉上略過。

  心裡的不快並沒有完全消散,但不知為何,在他不聲不言的注視下,她竟有種無處發作、無法發作的侷促感。

  甚至,臉頰、耳根都快要燙起來了。

  見鬼!

  定是這酒氣實在太嗆人,太令人窒息的緣故。

  容央如此斷定,揚頷道:「如此甚好。」

  扔完這一句,便領上人揚長而去,去時,纖纖玉手仍抵在鼻端。

  夜風徘徊廊里,一地光痕紛亂,褚懌盯著那傲然的背影,唇微扯,靠回欄杆。

  殿裡歡聲不衰,遠處遊人哄鬧,前去吩咐御廚加餐的小內侍急匆匆趕回……褚懌閉著眼靠在原處,揚起脖子,吹著這浸滿了歡聲笑語的風。

  眼皮上時有不知從而來的光斑掠過,或穩穩靜靜,或跌跌撞撞。

  耳畔也是,倏而如沉烽靜柝,冷冷清清;倏而如穿雲裂石,撼天震地。

  周遭酒氣忽重一分。

  褚懌掀眼。

  廊柱邊,雙頰微紅的殿前司諸直都虞侯謝京往他肩上一拍,笑彎腰道:「你是屬鷹的吧,警惕性這麼強?」

  褚懌盯著他,笑而不語。

  謝京靠在柱上,揚眉:「酒還沒散完?」

  又拿下巴指指殿內:「都在嚷著尋你了。」

  褚懌轉身,改為面朝廊外而站,一隻胳膊搭在欄杆上,語氣懶散:「沒。」

  謝京知他煩郁,「嘖」一聲,湊近道:「那姓孫的就是個嘴欠的蠢貨,你又何必理他。」

  褚懌凝望廊外夜景,想起先前殿裡的不愉快,探手往衣襟里一掏,謝京盯過去:「什麼東西?」

  褚懌把紙包里的東西咬走一塊,剩餘的丟給他,謝京接過來,打開一看,啼笑皆非:「不是吧,褚悅卿,都這麼大了你居然還沒戒掉這東西?」

  褚懌叼著一塊飴糖,沒應。

  謝京捏著那包糖忍笑:「十五歲領兵破陣,十八歲三立奇功,如今名震疆場的定遠將軍,居然還沒能戒掉小時候一哭就要吃糖的習慣,這要是傳出去,恐怕連鬼都不信吧?」

  褚懌一邊腮幫鼓起,糖已在嘴裡,聞言答:「你可試試。」

  謝京識趣道:「不敢自取其辱。」

  褚懌笑。

  謝京也往欄杆上靠來,想了想,還是拿了塊糖吃下。

  他自幼跟褚懌相交,知道這人有個鮮為人知的怪癖——一哭起來,便要吃糖。

  後來慢慢長大,就發展為鬱悶的時候、走神的時候、乃至思考問題的時候也要嚼塊糖在嘴裡。

  十年前,他隨褚四爺赴邊關抗敵,他這老友便是送了包飴糖以作餞別。

  原以為在疆場摔打十年後,吃糖的習慣早成了這鐵血男兒的一樁舊癖,沒想到非但沒好,反而還像變本加厲了。

  念及此,謝京想笑,可嘴角剛咧開,又不禁皺了眉頭。


  飴糖化在嘴裡,是絲絲絨絨的甜,然而如不是心裡苦,這糖於褚懌而言也無用武之地。

  心念一轉,謝京開口道:「這些年,大內形勢不比以往,自韓相下台後,朝中明爭暗鬥,范申分朋樹黨,如今已位極人臣,大半朝臣唯他馬首是瞻。

  每回跟遼、夏交鋒,這幫人不是胡亂摻和,就是打著『勞民傷財』、『兵久生變』的名號想方設法給軍方拖後腿,大鄞打的敗仗多了去了,你那一仗,實在算不上什麼。」

  夜風吹動檐燈,褚懌眸底明滅。

  謝京又往他肩上一搭,笑道:「別想了,敗仗雖多,可我大鄞國富民強,縱然求和,也無外乎是多交些歲幣。

  花錢消災,於邊關將士而言,未必是一樁壞事。

  倒是你,十年沒回來,可得好好看一看這盛京繁華。」

  一面說,一面往底下燦如白晝、鼓樂齊鳴的金明池夜景指。

  夜色很濃了,然苑內依舊人歡馬叫,東邊搭台唱曲,西邊聚眾相撲,張燈結彩,紅飛翠舞,絲毫不輸寶津樓里各場夜宴的繁華。

  褚懌看在眼裡,沒做聲。

  謝京似又想起什麼,便道:「對了,剛有內侍來傳話,說一會兒嘉儀帝姬要給王忱賞一道珍饈,算算時辰,差不多了。

  嘉儀帝姬可不是尋常人物,咱大鄞的第一美人哪,能得她賞賜,不亞於得官家青眼,所幸這王忱也是個大方的,咱一起去瞅瞅,指不定能分一杯羹!」

  提及這茬,褚懌眉梢微動,想起燈下那個嬌蠻的少女,扯唇一笑,拉開謝京的胳膊:「你們慢慢享用吧。」

  謝京「誒」一聲,瞪著往外的男人:「哪兒去啊你?」

  褚懌不回頭,朝後擺手:「樓外逛逛,看一看這盛京繁華。」

  夜色朦朧,喧闐歡聲與這邊一水之隔,褚懌爬上山丘,走進一座六角亭。

  亭里無燈,倒是樹影層層,幽幽慘慘。

  廊柱間有長椅,褚懌上前坐下,屈起一條腿,胳膊搭在膝蓋上,目光往亭外。

  湖對岸,垂柳鋪堤,五光十色的燈影、人影熙熙攘攘,依舊是那個令人沉醉的金明池,令人沉醉的春日,無論白天,黑夜。

  這樣熱騰騰的景象,的確是十年沒見了。

  邊關只有大雪、風沙,縱然是最溫柔的夜,熱鬧的也不過是天上悶不吭聲的星。

  倒是交戰時的人聲最鼎沸,震天的戰鼓,震天的廝殺,以及蒼茫荒坡下震天的悲號和叱罵……

  褚懌斂神,眉峰本能地輕輕一蹙,視線往近處收,倏而眼一虛。

  湖水寂靜,一輪明月倒映水裡,小虹橋上,靜靜立著一道人影,圓圓的腦袋,纖細的脖頸,頸下衣袂翩翩,臂彎間的披帛飄飄蕩蕩。

  臉雖然藏在黑夜裡,但褚懌還是一眼認了出來。

  大鄞第一美人,嘉儀帝姬。

  唇間又無聲扯開一笑,褚懌視線準備移開,眨下眼,又挪了回去。

  夜風靜謐,自她身後輕輕拂過,撩動那月影一樣縹緲的青絲、衣袂。

  兩名宮女都退在橋外,沒有近身,月如水泄的小橋上,只站著、仿佛也只該站著她這個人。


  褚懌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

  也是人海,聲浪。

  是他剛剛沉浸的場景。

  一聲尖嘯劃破夜幕,然後是必必剝剝、此起彼伏的爆裂聲。

  褚懌仰頭,沉黑的一片天被奼紫嫣紅的華彩點亮,一簇簇煙花綻放,凋零,又綻放……

  對岸歡聲沸騰。

  褚懌靜靜看了會兒,低頭。

  天上煙火璀璨,湖裡煙火璀璨,小橋上的人仰頭靜望,一雙被煙火點亮的眸,也如在綻放一般。

  此一刻。

  奪目,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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