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心

2024-08-15 14:58:34 作者: 水懷珠
  私心

  大雨澆潑在小內侍用力舉高的青傘上,也澆潑在褚懌袒露在外的肩臂上,冰冷雨水順著緊貼的衣袖簌簌滴落,濺入漣漪跌宕的積水裡。

  極快洇開一圈圈血痕。

  容央盯著他腳下那灘暈開的血跡,心驚肉戰,再看回那雙眼時,心臟竟有一瞬間的收縮。

  護送褚懌的那個小內侍垂頭行禮,褚懌斂眸,也微一頷首。

  趙彭上下看他一遍,雙眉緊蹙,有些懊惱還是晚來一步,人家都挨完刑了。

  且看那一地血跡,還不是一般的慘。

  於是懊惱完,緊跟著就有些尷尬——他們是為救人來的,可眼下人都慘完了,還救個什麼救?

  另外,這麼面對面杵著,又是個什麼意思呢?

  咳嗽一聲,趙彭準備解圍,肩後人突然上前一步,小手攥著,微微發抖。

  趙彭:「?」

  雨絲密織,風撩起衣袂青絲,容央站在雪青所撐的傘下,盯著褚懌腿後溢下的血,越看越駭然:「你……」

  褚懌沒動。

  容央克制心中後知後覺的震驚和愧疚:「這、是何苦……」

  褚懌沒忍住,抬眼了。

  傘蔭下,少女小臉泛白,一雙燦晶晶的大眼睛裡是明顯的難以置信,而難以置信的背後,又有那幾分似曾相識的憐憫。

  褚懌抬手抹過下頜,抹去那不合時宜的笑,抿唇:「不苦。」

  容央心底愧疚更甚,暗罵:這傻子!

  褚懌移開眼。

  趙彭看這二人一個「憂心如惔」,一個「故作淡然」,臉上表情一時十分精彩,為替容央保住這位夫婿,立刻吩咐身邊的錢小令:「速去御藥院給褚將軍拿瓶傷藥來!」

  錢小令那是最機靈的,當下應聲而去,褚懌忙道:「不必麻煩,褚某奉旨離宮,即刻便要走了。」

  趙彭微笑:「無妨,我派人送去府上。」

  褚懌:「……」

  趙彭越看褚懌這榮辱不驚、巍然不亂的氣派,越心生歡喜,於是又為其今日「挺身而出」、「仗義執言」慨然致謝。

  褚懌:「褚某也有私心……」

  趙彭:「我知道將軍的私心!」

  褚懌:「……」

  行,合著是解釋不通了。

  雨還在下,唰唰地濺得人心煩,兼一點心亂。

  褚懌調整心緒,看回那依舊面色黯然的少女,想了想,還是斟酌地開口:「和親一事,全系忠義侯府抗敵不力,褚某已盡己所能,如天不遂人願,還望帝姬珍重。」

  這話很誠懇,也很殘忍。

  容央胸口一澀,避開他的注視,心道這糟心的局面,的確是賴你們敗仗在先,可想到他眼下這副可憐模樣,又不忍再去苛責,恨恨道:「先管好你自己吧……」

  聲音很低,但褚懌還是聽到了。

  嘴角一咧。

  走前,亦低聲:「遵命。」

  春雨瀟瀟,一抹挺拔背影徹底被雨霧湮沒,趙彭斂回視線,看容央:「眼下如何?」


  崇政殿就在眼前,便是不打算進,也不得不進了。

  容央挺胸朝前行去,趙彭跟上,仍不忘那番籌謀:「人雖然不用再救,但情還是可以求。

  記得剛剛我交代給你的話。」

  承認和褚懌的私情,求官家成全,是眼下唯一能避開和親的辦法。

  容央想也不想:「謊認私情,乃是欺君之罪,我沒這膽,你有,你去認吧。」

  趙彭急她還不開竅:「褚懌都替你扛到這份上了,這一地的血,你沒瞧見?」

  提起血跡,容央百感交集,彆扭地道:「我跟他本來就沒有私情,沒有……那種事!如果就為了不嫁給遼王指皂為白,回頭水落石出,爹爹不但會罰我,指不定還連著他一塊罰。

  你……是嫌他還不夠慘嗎?」

  趙彭聽及後半截,立刻領會到一片深情,細想後,略感汗顏,但又哪裡甘心容央就這樣被嫁去大遼,堅持道:「痛失所愛,於他而言,遠比被爹爹責罰慘上百倍!」

  容央頭皮一麻,竟是無言以對。

  惱道:「不跟你說了!」

  一刻鐘後,崇政殿。

  議事的肱骨大臣已盡數被屏退,官家一襲紅底淡黃色團龍窄衫,斜坐在龍椅上,一隻手扶著太陽穴。

  門外雨聲依舊不絕於耳畔,間或春雷滾滾,垂幔下,綠釉龍柄博山爐里薰香繚繞,如殿外雨霧,寒涼朦朧。

  青煙後,嘉儀帝姬被崔全海領入。

  官家胸膛微微起伏。

  殿中空蕩且岑寂,容央整頓心神,上前行禮。

  官家緩緩坐直,道完「平身」後,溫聲:「你心儀的駙馬,選好了?」

  容央顯然不料他開口會是這樣一問,一怔後方道:「沒有……」

  官家點頭,一雙眼微垂,因天陰大雨,殿中雖然點有燈,但光線並不明亮,容央一時竟看不清父親的臉。

  「你今日來,是為和親的事?」

  容央垂下眼,攥著的掌心微濕:「嗯。」

  官家單刀直入:「不想去?」

  容央蹙眉,大抵是被他問得太直截,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自認為極隱秘的委屈、害怕、茫然頃刻間蠢蠢欲動。

  可又哪裡敢讓那些情緒破土呢?

  急急把心緒一理,容央凜然答:「和親大遼,關乎父親社稷,大鄞萬民,孩兒身為一國帝姬,能為爹爹分憂,為百姓避難,責無旁貸,與有榮焉,不敢提『不想』二字,只是……」

  只是——

  紫光劃入殿裡,頃刻點亮一切,撕開一切,天外雷聲跌宕,遠而真。

  容央深吸口氣,緩緩抬起雙睫,氤氳薄煙里,眼微紅,也微亮:「爹爹本是應允我大鄞郎君隨便挑,不必顧及門第,無需牽扯利益,只管選心中所愛,相守到老。

  而今,卻要把我嫁給一個比您還大的遼王,從此棄國離鄉,無依無靠……

  「孩兒想問,做此決定,您心裡,願嗎?」

  風雨如暗流湧入,周遭光線一點點被吞噬,十六歲的嘉儀帝姬孤零零、靜悄悄地站在玉階下,青煙里,眼瞳濕漉,唇畔卻有笑。


  有那麼一瞬間,官家清晰地看到了很多年前站在那裡的齊皇后。

  那一次,她也沒答不想,或不敢,只是問他——

  你,願嗎?

  殿外轟鳴,又一道春雷跌入人間。

  半晌,官家開口:「不願。」

  風裡,那雙遁在暗影里的丹鳳眼重新亮起來:「也不會。」

  容央一震,注視著父親的眼,眶邊熱淚打轉兒,疑心聽錯。

  官家坐在燦金龍椅上,微微笑起來,隻眼底依舊晦暗低迷:「和親之事,朕會另做安排。

  這兒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容央走出崇政殿時,這場春雨終於有了消歇之勢。

  趙彭一直侯在外邊,奈何先前雨聲太大,竟是貼在門上也沒能聽清裡面所言,等容央出來,拔腿上去便問:「如何?」

  容央對上他焦灼眼神,腦海里卻還浮現著父親剛剛略顯苦澀的一笑,搖搖頭。

  趙彭一顆心瞬間冰涼:「爹爹還是執意要你去和親?」

  容央忙又搖頭。

  趙彭惱火:「說句話!」

  容央抿唇,緩緩道:「爹爹說,和親之事會另作安排。」

  趙彭登時又欣喜如狂,把人拉住:「那意思便是不會讓你去了!」

  容央掙他的手,都拉一路了,還沒拉夠,心裡想著殿裡的事,總有些心緒難寧。

  趙彭卻不放,只管把人拉著上路:「走走走,去我那兒喝兩盅,慶賀慶賀!」

  兩人自小形影不離,高興時一處喝酒,倒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容央沒拒絕,荼白、雪青倆便繼續跟。

  剛一掉頭,卻見濛濛細雨後,一人在宮牆邊下輦,隨後劈手奪過侍女手裡的傘,急匆匆往這邊趕來。

  傘檐底下的小圓臉柳眉緊蹙,杏眸含憂,竟是賢懿。

  趙彭駐足:「她來幹什麼?」

  說話間,那把小傘飄飄曳曳,底下人提著鮮亮的百迭裙,一雙翹頭珠履颯颯地踩在積水裡,浸濕鞋襪也不顧及。

  及至二人跟前,賢懿略施一禮後,張口便道:「先前聽宮人們說,褚將軍冒犯官家,被罰杖刑,不知眼下情形如何了?」

  趙彭臉色愈發古怪,盯著這位六妹妹,信手往宮外方向一指:「早挨完板子走了。」

  又道:「你來幹什麼?」

  賢懿聽得「走了」二字,臉色已變,突然被問及來意,頓時又張口結舌。

  眼珠一轉,反朝容央笑道:「先前聽聞和親一事,我正五雷轟頂,不知所措,後又得知褚將軍為四姐長跪於崇政殿外請命出征,想著素昧平生的將軍都能如此,我又怎能對四姐之事坐視不管,是以急急趕來……

  「只是,四姐是什麼時候結交的褚將軍,二人情分……竟是如此之深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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