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

2024-08-15 14:58:35 作者: 水懷珠
  命運

  ——二人情分,竟是如此之深了麼?

  低壓的雲翳後有微光滲開,斜飛雨絲飄上臉頰,賢懿深深吸氣,不敢放過容央臉上的任何表情。

  素日裡清澈澄淨的杏目,徹底被焦灼、不安侵占。

  容央看在眼中,突然想起那夜從金明池回宮時,賢懿坐在馬車窗邊往外看的那一幕——燈火明滅,車廂逼仄,少女紅著耳鬢,一動不動地朝外望著,所望的,可不正是那打馬在前的褚懌?

  霎時靈光一閃,憬悟過來。

  天,她的這位六妹妹,莫不是喜歡上了褚懌麼?

  !

  可是,褚懌喜歡的卻是自己啊!……

  容央心內翻江倒海,震驚中又摻雜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心虛,眼睫眨動幾下,避開賢懿道:「清明那日結交的,如今情分……」

  心念輾轉,還是不忍太打擊對方:「尚、尚可吧。」

  賢懿雙瞳震顫。

  ——尚可?

  那就是果然有點交情的意思了?

  賢懿臉色慘澹,容央看她這就被打擊得不大行了,唏噓之外,心虛更甚。

  這位妹妹雖然總是愛來探她私事,戳她心窩,但到底沒做過什麼真正傷害她的事。

  畢竟是皇家姊妹一場,既然眼下自己對那褚懌無心,不如……

  就撮合他們一下?

  不然那男人總覬覦著自己,也不便於日後擇婿哪。

  容央便厚著臉皮道:「你不是問他情形麼?

  先前瞧著似不大好,循著這一地血去,八成還能追上,你……要不要去看看?」

  賢懿心頭正發苦泛酸,聞言朝遠處積水一看,不由腦中轟開一聲雷:「這、這血……是他的?

  !」

  雨下得久,其實那些血跡早被沖淡了,可偏是暈開後,大片大片的淡紅更令人心驚。

  容央順勢瞥去一眼,胸口也沒來由地一窒,心虛道:「嗯。」

  賢懿膽顫心驚,下一刻,竟是話也不回便跑開了。

  趙彭握著傘柄,目送那有幾分倉皇的背影,大感不妙:「這賢懿……看上褚懌了?」

  容央無端的有點煩悶,垂眸道:「你也就在這些事情上腦子還算好使吧。」

  趙彭無言,思及這兩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姊妹情,嘖一聲道:「你倆平日裡爭些聖寵也就罷了,這一回,連夫婿也要爭?」

  容央瞪他一眼:「我可沒想要同她爭。」

  趙彭訕笑:「自小到大,她想要的樣樣你都有,你自是無須去爭的。

  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心裡記恨不是?」

  容央蹙眉,頗有些不以為然,可仔細一想,又找不到反駁的地方。

  因為是先皇后所生,打一落地起,容央就是官家最疼愛、最看重的女兒,哪怕後來皇后撒手人寰,齊氏一族在朝中日薄西山,內廷也無一人敢怠慢她分毫。

  容央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自己被官家抱在大腿上,陪他坐在垂拱殿裡審批劄子,前來請安的賢懿只能低眉順眼地站在殿下,怯怯地往上面喊一聲「父親」。


  然後被官家眼也不抬地、客客氣氣、不冷不熱地屏退下去。

  或許打那時起,妒忌就開始在她心底發了芽。

  等到後來呂貴妃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自己示好,她心裡那份惱恨不平,就更是難以遏制了吧。

  如此一想,呂貴妃那張嫻靜的笑臉又一次浮至眼前。

  那位像極自己母親、卻又終究不是自己母親的母親啊……

  容央無甚表情,往前走:「可她有的,也是我求而不得的。」

  趙彭一怔,忙撐著傘跟上去,回味過來這話的意味後,臉上神情也不禁一黯。

  卻說賢懿循著一地血跡,懸心吊膽地追至東華門時,所尋之人早就不見蹤影。

  此刻暮色四合,滂沱大雨轉為綿綿細絲,愈發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和巍峨宮牆一併封鎖著少女心事。

  侍女靈玉眼看賢懿半邊肩膀都已被雨水澆濕,不由心疼道:「殿下,褚將軍身經百戰,不是尋常男兒,區區杖刑,於他而言算不上什麼的!眼下人已走遠,咱們等在這裡也是無用,還是趕緊回宮更衣吧!」

  陰雲低壓,金釘耀目的朱紅宮門前禁軍肅立,賢懿怔然收回視線,重新看回地上已經被沖刷得寥寥無幾的血痕,滿腦海迴蕩的仍舊是容央那微微含羞的回應:

  ——清明結交的,如今情分,尚可吧。

  初聞褚懌長跪垂拱殿外時的震驚、恐懼又一次席捲全身,那種細密如針扎的刺痛,強烈得險些令人窒息,賢懿突然抓緊靈玉的手,啞聲道:「查。」

  靈玉怔道:「殿下說什麼?」

  賢懿深吸口氣,四肢百骸全是冰冷氣流:「褚懌和趙容央的關係,一絲線索不可放過,一查到底!」

  亥時,金桂殿。

  靈玉把今日傍晚查獲的消息逐一道來,大至褚懌返京的確切時間,小至興國寺內褚懌吃下嘉儀親自遞去的糖葫蘆……賢懿披散著一頭還水汽氤氳的墨發,繃著臉靜默聽著,半晌過去,眼睫都不曾一動。

  靈玉不安道:「殿下……」

  明亮燭光下,少女眼波終於微微一轉,眉間惆悵隨之漫延:「那日,我明明也在的。」

  低如喃喃自語。

  靈玉知她所言為何——清明的金明池,褚懌、嘉儀相遇的那一日,她,明明是在的。

  甚至於,是比嘉儀還早遇上那位褚將軍的。

  可是,世事便是如此難料,於感情這塊,更是無先後之分,道理可言。

  思及這兩位殿下近年來的洶湧暗流,靈玉心中一嘆,開解道:「只是匆匆見過兩面,或許便像嘉儀殿下所言,交情不過尚可而已,還沒到兩廂有意的程度。

  「今日褚將軍為和親一事冒犯官家,未必就是為護全嘉儀帝姬。

  和親一果,乃因他褚家軍戰敗而起,在此之前,大鄞從無把帝姬下嫁鄰國的先例,忠義侯府聲名煊赫,戰功累累,而今卻成這先例的罪魁禍首,褚將軍血氣方剛,如何能忍受?」

  賢懿茫然的視野漸漸聚焦,心思轉動:「你的意思是,如果和親的人是我,他……也會像今日這般做?」

  靈玉笑著點頭。

  崇政殿外氤氳的血水又一次浮在眼前,即便沒有見面,那男人剛毅、英武的形象也依然鮮明深刻。


  想著那人同樣可以為自己而跪,那血也同樣可以為自己而流,賢懿胸口怦然,臉頰泛紅,心底愁悶雲消霧散。

  「我明白了,」賢懿笑起來,「忠義侯府滿門忠烈,褚將軍豪放粗獷,想來也瞧不上她那囂張又矜貴的性子,何況,還是一個要遠嫁大遼的人。」

  靈玉唇邊笑意卻是無聲一斂,思忖片刻,低聲道:「嘉儀帝姬和親一事,恐怕有些變數……」

  賢懿蹙眉:「什麼意思?」

  靈玉如實答:「今日崇政殿裡傳了個消息出來,稱是官家應允嘉儀殿下,不會讓她前往大遼和親了。」

  賢懿先前竊喜煙消雲散,不由坐直:「是不和親,還是不讓她去和親?」

  靈玉道:「是……不讓嘉儀殿下和親。」

  賢懿心中更亂,驚疑中交織著憤惱、不甘:「她不和親,那誰和親?

  遼王可是點名道姓要大鄞嫡出的帝姬,難不成為保住她,爹爹又要與大遼開戰?

  !」

  靈玉忙又安撫:「那倒也沒有此類消息,想來是官家到底心有不舍,所以責令范大人他們另想對策……」

  後面的話,賢懿已聽不進去了,滿腦迴蕩著那句「官家到底心有不舍」,一時呆呆坐在鏡台前,頹然冷笑。

  「是,這是他最寶貝的女兒,他怎麼能舍……」

  賢懿抓住鏡台上的一枚銀鎏金如意簪,纖細的手指微顫:「自小到大,他對她就是百般地疼,千般地護。

  她喜歡荷花,他就給她的玉芙殿建荷塘;她愛往宮外跑,他就對她睜一隻閉一隻眼,隨她假扮成趙彭溜去京中看燈賞花;就連駙馬,他都可以放權任她去挑……他恨不能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了她去,又怎麼忍心把她嫁去大遼!」

  同為女兒,就因為她是先皇后所出,所以可以坐在他腿上恣意嬉笑,而她,只能規規矩矩地候在殿下,偷偷瞥一眼這位自稱是自己「父親」的官家。

  同為帝姬,就因為她占了一個「嫡」字,所以無論自己如何賢淑可愛,溫順知禮,在世人眼中,也遮掩不住她的半分光華。

  就連自己的母親為博得聖寵,也要一一記下她的品味喜好伺機討好,越是在自己跟前,越是要撇開自己去親近她、關切她……

  如果這次不是遼王點名要嫡帝姬,情形會如何?

  只怕那位所謂的父親,是眼也不眨地就同意了罷!

  冰冷淚珠砸入虛空,濺濕在膝前的襦裙上,賢懿霍然拂袖,鏡前成堆的金玉珠釵稀里嘩啦砸落在地。

  激響震耳,靈玉等一行宮女大驚失色,不迭跪下:「殿下!」

  賢懿深喘,瞪紅一雙泛濕的眼盯回鏡里,靈玉抬頭瞥見她滴血的掌側,驚呼一聲,忙不迭招呼人拿藥箱來處理傷口。

  然而賢懿卻只漠然坐著,任人擺弄著,盯著鏡中人影咬牙道:「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殿下……」靈玉揪心。

  賢懿不動,她靜靜地回憶著這十五年來的委屈、辛酸,靜靜地控訴著蒼天的不公、不平,卻還不知道,有些時候,蒼天待人會遠比人想像中的更為刻薄、殘忍,更令人不忿、不甘。

  次日,三道聖旨從崇政殿內頒出。

  其一,忠義侯府大郎君褚懌尚嘉儀帝姬,月內完婚。

  其二,冊封呂貴妃為皇后。

  其三,冊封賢懿帝姬為越國恭穆帝姬,擇日和親大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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