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交
因褚懌「奉命」臥榻,這日送往忠義侯府的賜婚聖旨,乃是文老太君親自領著一眾家眷接的。
文老太君年登花甲,龐眉皓髮,心寬體胖,歷來是闔府最自在曠達的那一個,然今日接下這一封聖旨後,素日眉開眼笑的一張臉竟像霜打的茄子似的。
皺巴巴,冷冰冰,再沒展顏。
屏退一眾家眷後,文老太君左思右想,越想越氣血上涌,一踅身,風風火火就朝褚懌所住的聞汀小築奔去。
這位老太君自幼習武,乃是和老侯爺褚訓一併上過戰場的巾幗女將,故而即便年邁,一把骨頭仍是硬朗得響噹噹,拄著拐健步如飛的模樣,輕快如船夫撐篙,甩得身後一溜大小丫鬟東倒西歪,望塵莫及。
午後,綠意蔥蘢的庭院裡薰風送香,一派靜謐。
褚懌趴在床上盯著手裡的八卦鎖走神,百順坐在床邊殷勤地給他換藥。
「這宮裡頭的東西就是不一樣哪,昨天才擦上,今天就開始結痂了,郎君這屁股算是保住咯。」
光線柔和,男人袒露在外的背臀上疤痕嶙峋,被杖開的傷口雖然有點結痂的勢頭,但瞧著依舊是駭人得很。
百順小心地擦完藥,替他拉上褲子,對著手裡的瓷瓶感慨:「要是咱褚家軍也能用上這麼好的傷藥,一個個鋼筋鐵骨,龍騰虎躍的,還怕他鳥的大遼……」
褚懌沒應。
百順側目,褚懌看著手裡的物件,一副神遊太虛的模樣。
百順賊眉賊眼湊過去:「郎君,想帝姬呢?」
褚懌眼鋒一凜。
百順全當看不見,笑嘿嘿:「『月內完婚』……今兒初六,沒幾日了,不急,不急!」
褚懌陰著臉,正要說話,窗外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間雜拐杖砸在地面的咚咚聲響。
兩人面色齊齊一變。
下一刻,屋門「嘭」一聲被撞開,文老太君氣沖斗牛:「閒雜人等,退下!」
百順的小身板一顫,心知喝退「閒雜人等」,便是「家醜不可外揚」的時候,一時駭然兼茫然,直愣愣地盯著褚懌。
褚懌擺下巴,示意他退下。
百順捏著一把汗,畏手畏腳地放下藥膏,並指一下當做提醒褚懌有傷,請老太君從輕發落後,訕訕退下。
春光粲然,屋外偶有鳥啼啾啾,文老太君板著臉瞪著床上人,揮起拐杖便要打去。
褚懌一偏頭。
氣流凝滯,一根御賜的紫檀木鳩杖上光澤反射,停在了半空。
褚懌轉回頭來,衝著氣鼓鼓的老太太一挑唇角,攤開手掌:「不忍心的話,打這兒吧。」
文老太君眼眶微濕,放下拐杖,一巴掌朝那掌心扇去。
褚懌眉微斂,心道居然還是這麼疼。
「你說,你到底為什麼去那崇政殿外跪著?
!」
打完人,文老太君拐杖砸地,開始訓話。
褚懌四平八穩:「為請戰,以功贖罪。」
文老太君冷笑:「是,請戰的機會沒跪到,活活跪回來一個祖宗!」
聽得「祖宗」二字,褚懌眼底又不禁掠過那一抹艷影,唇邊泛起自嘲的笑:「是,的確是位祖宗。」
文老太君一口氣憋在胸口,要不是自小捧在手心的親生孫兒,就這油鹽不進、漫不經心的脾性,真恨不得打爛了去!
深吸一氣,文老太君在圓桌邊坐下,沉吟片刻,開始動之以情:「自去年昊兒上前線後,咱府上就只剩些老弱婦孺。
你爹去前,膝下只留有你一個,你二叔、三叔也去得早,一個香火斷盡,一個子嗣綿薄,更不必提你四叔,混到現在還是和尚一個。
「這一回,我東奔西跑,尋遍熟人,好不容易求得聖命把你倆弄回京來,就是為解決這婚姻大事!
「表舅家的二姑娘,那麼耐看的模樣、討喜的性子,又是自小跟你一塊長大的,求來給你做夫人,難道不好?
這些時日,我忙裡忙外,費盡心思,連下聘的日子都跟你表舅談妥了,可你倒好,給我整這樣一出!」
提及那位錯失的二姑娘,文老太君捶著胸口直嘆氣,間隙朝床上瞄去一眼,當事人卻跟個聽書的似的,把弄著手裡的物件,恍如不聞。
文老太君只得又深吸一口氣,壓下火苗,開始曉之以理:「邊防國事雖然緊要,但綿延香火更是迫在眉睫,你如今二十有二,因長在邊關,又是給你那和尚四叔帶大的,身邊至今連個曉事的丫鬟都沒有,長此以往,何時能傳下你父親忠義侯的血脈?
「雁玉不單為人賢惠,更是個心有大局的,非但不介意你成婚後多納些妾,還準備把貼身的兩個丫鬟一塊帶過來伺候你,為的就是能儘快替你、替咱侯府開枝散葉……」
「雁玉」正是那二姑娘的閨名,文老太君越說越貼心,又越傷心。
「再說我給你備著的那些小娘子——楚楚動人的,有;俏皮潑辣的,有;連那狐媚子一樣會勾人撩人的,也……也有!本想著雁玉一進門後,你妻妾成群,左擁右抱,指不定半年就能有三五個種兒了,可現在呢?
「你跪回來一祖宗做娘子!那些個可人的姑娘,我還如何給你抬入府來?
我那些重孫兒,還如何到咱府上投胎?
……」
言語間,只覺那些呱呱墜地的重孫兒都在眼前化為泡影,文老太君痛心疾首,不住罵罵咧咧。
褚懌眉微動,大抵是終於從尚帝姬這事兒里咂出點甜頭來了,難得主動地道:「奶奶既然是為子嗣考慮,不如操心一下四叔的婚事。」
文老太君的罵聲戛然而止。
褚懌順勢往後背一指:「挺疼的,總不能為了拒婚,再去挨一遍。」
官家賜婚,抗旨不遵,哪裡還是挨一遍杖刑的事?
文老太君一腔憤懣被堵,又看他似笑非笑,仿佛對此事很是滿意一般,不由氣悶道:「依我看,你小子就是成心的,色迷心竅!」
褚懌懶得再爭辯,點頭。
文老太君一窒:「你……」
氣急之下,還想再訓,可剛剛被他一岔,此刻滿腦子都是那個最不著邊際的四兒子,竟是越想越心慌神亂。
畢竟這邊好歹是有著落了,那一個還八字沒一撇呢。
稍一權衡,文老太君只能暫時熄火,改放狠話:「一年內給我生個重孫兒,不然,哪怕是那小殿下鬧到御前去,那幾房妾我也一定要抬!」
褚懌聽得腦袋發脹。
目送文老太君離開後,褚懌把八卦鎖一扔,疲憊地捏住眉心。
百順溜回來時,瞧見的便是自家郎君這副黯然神傷的模樣。
忙上前安撫:「郎君別怕,以你的本事,一年內生個娃兒算個啥啊!」
又誠懇鼓勵:「必然是百發百中,彈無虛發!」
褚懌:「……」
他娘的,這腦袋怎麼更脹了?
禮部這兩日忙得腳不沾地,先是冊封皇后,後是帝姬出降。
因為必須在這個月內把嘉儀帝姬的婚事辦完,時間急迫,封后、出降兩樣大典只能側重其中一樣。
官家二話不說選擇後者,以至於呂氏的封后大典竟成了大鄞有史以來最潦草的一場冊封。
這日上午,尚服局剛派人過來給容央試嫁衣,趙彭後腳就到,上下把鳳冠霞帔、國色天香的美人打量一遍後,由衷道:「褚懌那日挨的五十杖,大抵是大鄞史冊上最有價值的五十杖了。」
容央白他一眼,隨荼白、雪青去內殿換回常服。
此刻尚服局的人已去,趙彭很是不把自己當外人,正斜斜坐在容央最愛的那張美人榻上品茶。
容央也很不客氣地走過去:「起開。」
趙彭「嘖」一聲,騰開些位置:「馬上就要做人家的夫人了,也不溫柔些。」
容央接過雪青遞來的一杯茶,輕掀茶蓋,眼底清冷:「你隔一日不來替他說話會死不成?」
趙彭:「我是覺著,這位褚將軍也挺可憐的。」
容央點頭:「打了那麼慘的一場敗仗,可不是可憐麼?」
趙彭把茶杯放下,皺著眉一搖頭:「還真不是因為這個。」
容央斜斜睨他一眼,依舊懶得搭理。
趙彭便顧自道:「不瞞你,這兩日我命人去查了褚懌的身世,才發現這外表光鮮的忠義侯府……」
這些時日,容央沒一天自在過,呂氏封后帶來的煩惱自不必提,賢懿那邊亦是困擾一大堆。
同是帝女,同為血脈,人生境遇雲泥之別,擱誰能承受得住?
遑論和親之外,自己還被賜給了她鍾情的郎君。
替嫁之仇,奪夫之恨,樁樁件件清清楚楚。
恩怨至此,如何能休?
於是每每想起褚懌來,容央就不可遏制地感到愧怍、忐忑,又兼以深深的無奈、糾結、痛苦。
發展到後來,便是一提此人就百爪撓心,莫名煩躁,流露的態度也就格外刻薄。
直至此時聽得忠義侯府的前塵往事,方微微一怔,特別是聽到那句「自幼父母雙亡」時,心頭更是無端一凜。
「雲夫人去世那年,褚懌不過六歲,後來六年不到,其父忠義侯也在疆場上為國捐軀,正兒八經算起來,遼人和他可謂是國恨兼家仇。
「自忠義侯殉職後,府上的二爺、三爺也相繼戰死疆場,闔府上下,全靠四爺褚晏一力支撐。
十年前,褚懌剛滿十二歲,照這年紀,大鄞的郎君都還在學堂苦讀呢,可褚四爺一不做二不休,竟在出征時讓褚懌披甲上馬,隨他一道北上抗敵,且這一走,就是整整十年。
「這一回,要不是侯府里的老太君親自求到梁太尉那兒,梁太尉又在爹爹跟前反覆說情,恐怕這位褚大郎君此刻都還在北邊吞風飲雪呢!」
趙彭一氣呵成,細觀容央神色,柔和春暉下,少女一雙纖睫微垂,眉間冷色正如雪融化。
先皇后仙逝那年,容央和趙彭也正是六歲。
六歲的孩子,還不太能準確而深刻地認知死亡,只是感覺一夜之間,周圍布滿了刺目的白幡,一眼望不到頭、一走也走不到頭的蒼白世界裡,全是令人膽戰心驚的哭號。
父親在哭,祖母在哭,內侍宮女在哭,就連平日裡最不喜歡母親的各宮娘子們也在竭誠灑淚。
於是她也就哭了,這樣的情形,不哭太不像話。
坐著哭,走兩步哭,跪倒父親身邊去哭。
哭到一半想起來還沒到母親那兒去哭的,於是暈頭轉向地找,找了一圈下來發現找不到,就又挪回父親那兒去。
「爹爹,嬢嬢哪?」
六歲的褚懌在失去母親時,會不會也是這樣?
容央心潮起伏,反應過來自己竟在與那人共情後,不由眉頭一蹙,胸口突突亂跳。
幸而荼白、雪青聽得入迷,正在就著話茬跟趙彭攀談,沒有留意她的異樣。
「難怪這位褚將軍總給人一種盛氣凌人的感覺,仿佛不大知禮數,原來竟是十年都沒回過京城的,那倒也不奇怪了。」
荼白感慨,關注點倒不在父母早亡上,而是為褚懌在容央面前不夠謙卑恭敬找源頭。
趙彭看容央神色轉變,心知目的已達到,多提反而弄巧成拙,遂順著荼白的感慨道:「那是自然,自古武將本就缺乏謙謙之氣,更何況這又是位在戰場上長大的,那種地方,向來只認拳頭,哪管你什麼皇親貴胄。」
荼白撇眉,想著素來金尊玉貴的嘉儀殿下在褚懌面前竟無法享受往日尊榮,仍有些不大解氣。
雪青道:「總歸日後殿下和褚將軍夫妻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些繁縟禮節,省些也無傷大雅,反更顯親密恩愛些。」
聽及日後褚懌對自己繼續「盛氣凌人」「不知禮數」竟還成了「親密恩愛」,容央小臉一繃。
這時趙彭又把話題一引,深入到這十年來褚懌的邊關生活去,什麼雖然「屢立奇功」,卻也是「九死一生」,據說有一回倒在戰場上,險些被遼人的鐵蹄踏成肉漿,又據說有一回身負三箭,其中一箭扎在肩胛那兒,拔*出來時都成個肉窟窿了。
荼白驚道:「老天,那這位爺身上得有多少道疤啊……」
容央又是一震,小臉如被霜打,趙彭本是想藉此一展褚懌雄姿,不想竟給荼白拐到這處去,知道這是容央歷來憎惡害怕的,忙力挽狂瀾:「軍中男兒,哪個身上沒幾塊疤?
況且這單只是疤嗎?
那都是一道道的功勳,尋常人求都求不來!」
荼白撇眉撇嘴,不敢苟同,容央更是瀕臨極限,立刻攆人:「得了,這又不是茶館子,閒話多得跟個說書的一樣。
今日的功課做完了嗎?
朝中那麼忙,爹爹就沒給你派些差事?」
趙彭張口結舌。
容央:「走吧。」
趙彭:「……」
眨眼婚期僅剩三天,這日夜裡,呂氏派來兩名女官給容央做婚前教習。
宮燈燁燁,女官王氏在外間教導陪嫁的荼白、雪青,女官李氏在內室教導帝姬本人。
容央一襲雪白中衣並膝跪坐案前,聽完最基本的為婦之道後,李氏把一方匣子打開,取出一本裝潢精美的畫冊呈上。
容央翻開來一看之後,大驚失色。
李氏見怪不怪,繼續聲情並茂,一絲不苟。
容央盯著那一頁頁從眼前翻過的畫面,眼睛大得能從眶里砸出——果然言語再怎麼繪聲繪色,也難敵活色生香的圖像生動逼人。
手一掖,容央把「虎步」那頁壓住,李氏耳聰目明,立刻解釋:「所謂『虎步』,即如虎走時交合,女取胸膝臥位,男跪其後交,可百病不生,男體益盛……」
容央眼盯著畫上人物,聯想到褚懌那銳亮的眼、寬闊的肩、修長的腿……耳邊驀然如有虎嘯。
再一想他身體上那些可怖的疤痕。
容央探手往袖裡摸去。
果然,全是一層層的雞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