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2024-08-15 14:58:36 作者: 水懷珠
  長夜

  羅帳昏紅,紅燭晃動,彼此氣息一進一出,急促,沉重。

  褚懌單膝跪在床邊,赤著胸膛,鮮紅喜袍已袒在臂彎間,古銅色的雙肩在燈光映襯下,隱約有薄汗氤氳。

  容央一雙唇鮮紅欲滴,亦是酥*胸半露,曲線起伏,駭然地瞪著面前那片赤*裸的胸膛,臉色慘白如漿。

  褚懌垂眸瞥過胸前猙獰的疤痕,立刻把衣袍拉上。

  下一刻,鬆開那隻瑩白小腳。

  容央重獲自由,骨碌碌爬起來坐在床頭,抱著膝,喘著氣,仿佛一隻剛從虎口逃生的兔兒。

  褚懌看在眼中,眸底深沉。

  攏上衣袍穿好後,踅身往外走。

  走到一半,又驀然想起什麼,低著頭把腳步收住。

  容央驚魂甫定,正扶著床邊屏風怔怔坐著,看那背影停住,不由又心一凜。

  這時褚懌後退一步,拉過一張圈椅並在坐榻邊上,合衣往榻上躺去。

  容央疑惑。

  坐踏小巧,他躺在上面,一雙露在外的長腿就大喇喇地放在圈椅扶手上,分明是個能硌死人的姿勢,他卻仿佛躺得很悠然。

  容央心中一梗,平靜下來後,慢慢滲開幾分心虛愧怍:「你……」

  「睡。」

  褚懌一隻手搭在眼前,截去她後面的話。

  「……」

  窗外夜風起伏,吹動庭院裡的梧桐樹,悉悉索索。

  容央心潮湧動,一面為他「放過」自己而慶幸,一面又有點忐忑不安。

  目光四轉間,略過床內側疊得高高的幾床喜被,容央想,就那麼任他在對面躺著也不是辦法,於是道:「這兒有多的被褥,要不你……」

  「不用。」

  這一次,依舊話沒完又給他截斷,附加一句懶懶散散的:「熱著呢。」

  也不知是真是假,是故意,還是無心。

  容央又氣又羞,又後悔自己竟然跟他說軟話,登時耐心喪盡,穿好中衣躺進被褥里。

  心想睡就睡,你不過來,我更樂意睡。

  然而閉著眼睛靜躺片刻,竟是半分睡意也無,腦海里時而是剛剛那場令人窒息的親吻,時而是鏡前短暫繾綣的遐思。

  時而又是那男人咫尺間半開半闔的一雙眼,那燙如烈火、重如千鈞的一雙唇……

  容央輾轉反側。

  窗外風聲漸大,床幔里,被褥開合聲、中衣在榻上的碾壓聲越來越急。

  容央越睡越煩,越翻越躁,恨恨地睜開眼。

  月光傾瀉一地,男人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對面,手背抵著眉骨,一張臉浸在如晦光線里,只有鼻樑至人中,人中至嘴唇,嘴唇至下頜這一路起伏的線條清晰可辨。

  容央盯著那條線發呆,盯著,盯著,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了川澤綿亘,山壑萬里。

  想起八千里路雲和月。

  大漠孤煙,鐵衣披雪。

  手指不由自主伸起,順著那條線描摹起來,如此玩了一會兒,緩緩一怔。


  腦海里再次出現燭光中男人胸前大大小小的疤,那些駭人的痕跡,烙人的觸感……

  緊跟著,是那日在玉芙殿裡趙彭滔滔不絕的講述。

  荒蕪的邊關,砭骨的風雪,遼人的踐踏,勁敵的利箭……

  胸口不可抑制地一澀。

  容央蹙緊眉,扭過身去。

  窗外鏦鏦錚錚,一時間分不出是峻急的風,還是突如其來的雨,容央摳著一疊喜被,視線匿在黑暗裡,心如被屋外的聲音裹卷,踉踉蹌蹌,起起落落。

  梧桐樹倏然一震,那聲音更近了,是一場夜雨。

  褚懌平躺在榻上,腦後就枕著一截胳膊,另一隻手搭在眉骨上,遮著那些紅得撩人、惱人的光。

  床上反反覆覆的輾轉聲終於消停,那根撩在他心上的羽翅隨之撤退,褚懌深吸一氣,開始嘗試入眠。

  今夜喝得太多,先前沒覺著什麼,此刻腦仁卻開始脹痛,兼以身上那股始終散不去的熱,實在磨人。

  耐著性子睡了一會兒,耳畔又傳來細微動靜,有點像掀被褥,繼而,是一雙小腳踩在地衣上……

  褚懌眼皮微動。

  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在身邊停下。

  褚懌把手拿下來,睜眼。

  昏紅燭光影影綽綽,中衣勝雪的小美人抱著一疊大大的喜被,見自己醒來,一時睜大了那雙晶亮的眼。

  褚懌:「?」

  眼前一黑,褚懌伸手把砸來的喜被抱住,再抬眼時,那小小的人兒已落荒而逃,「嗖」一下鑽回了床上去。

  褚懌盯著那一小坨凸起:「……」

  大婚次日晨,要給侯府老太君敬茶。

  卯時三刻,沐浴後的嘉儀帝姬坐在鏡台前由荼白、雪青梳妝綰髮,視線無意間落在那一對金鑲珠耳環上。

  耳鬢迅速一熱。

  昨夜褚懌給她摘耳環的情形歷歷在目,後面的那些旖旎激烈亦烙印一樣地烙在心間,越想越叫人神慌意亂。

  所幸人剛從熱水裡出來,臉上緋紅也並不惹人奇怪,容央趕緊藉口把婚禮首飾收回妝奩里妥善保管,眼不見心不煩。

  早晨醒來時,那男人已不在屋中,倒是那疊喜被又規規矩矩地躺回了床內側。

  據守夜的荼白說,褚懌下半夜就往書齋方向去了,去時身上酒氣還很重,精神瞧著也不像很足。

  侯府的小廝百順也是候在外邊的,當場就有些懵,本能以為一對新人鬧了矛盾,可看屋裡又無甚動靜,且褚懌邊走邊吩咐他「備水」,這方把一顆懸著的心緩緩放回肚裡。

  等走至書齋院外,那顆心方又騰一下懸起來:洞房之夜跑來書齋命人備水是為哪般?

  和百順的起落相反,荼白、雪青今晨進屋伺候時,往床上一拾掇,就取來了那方染了血的事帕交給侯府派來的喜婆,各自胸口心一定。

  又一看殿下雪白的脖頸處竟有那樣囂張的痕跡,更是安心落意。

  等雙眼惺忪的殿下懶洋洋要往淨室走的一瞬,才後知後覺既然圓了房,怎麼昨夜主屋裡半點叫水的動靜也沒有,反是那位駙馬爺風風火火地要水去書齋?


  畢竟事後不洗漱,怎麼想也不像平日裡動輒就沐浴,一沐浴就動輒兩三時辰的嘉儀帝姬……

  兩人登時又百思不解,相顧茫然。

  總歸這事奇奇怪怪,疑點重重,似真似假,叫人越想越頭大。

  一支花鈿式金簪插入雲鬢,勾扯髮絲,疼得容央「呲」一聲,荼白大驚回神,忙不迭跪下請罪。

  容央揉揉頭皮,斜眼看去。

  這人一雙手素來是最巧的,怎麼今日竟犯起這樣蠢的錯來?

  「你想什麼呢?」

  荼白正要答,撞上雪青使來的眼神,忙把那躥到嘴邊的疑惑吞回去:「昨晚……守一夜,有點兒困,殿下別惱,是奴婢太不中用了。」

  容央無奈,揮手讓她起來,盯回鏡中自己的臉,重又陷入沉思。

  和荼白、雪青一樣,此刻的嘉儀帝姬也在為同一樁事煩惱。

  不過嘉儀帝姬所苦惱的細節只有一處——便是那方莫名其妙帶了血的事帕。

  承蒙那日在玉芙殿裡李女官講得生動又仔細,嘉儀帝姬很明白那一方事帕究竟用作何用,也很明白要如何方能使其染上該有的痕跡。

  只是昨夜兩人分明一定程度上清清白白,今日的事帕如何能「功成身退」?

  唯一講得通的可能便是,那男人趁她睡熟時自個弄的。

  想想平日裡那狷狂又冷淡的男人竟然背著眾人,偷偷摸摸地在一方事帕上動手腳,容央噗嗤一笑。

  笑完突然感覺兩道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臉上,忙又抿唇,正色催:「快些,時辰該到了。」

  剛催完,一小丫鬟入內稟報,稱是駙馬爺在外等候了。

  容央挑眉,心道倒是快,等雪青最後替自己把妝容檢查完後,起身,迤迤然往外。

  庭院裡有一棵參天的梧桐,於春日裡冒著嫩綠的小葉子,大小綠影相疊下,一人內著雪白斜領上衣,外罩石青色大袖襴衫,眉目軒然,臨風而立。

  容央一眼看去,心神微震。

  晨曦灑在樹上,底下薄蔭斑駁,褚懌站在光線明暗交界,一雙眼亮如曜石,昨夜的醉態、懶態、痞態統統蕩然無存,渾身只餘一襲疏冷之氣。

  不動聲色地站在那兒,亦如一棵凜然不可侵犯的、高貴的梧桐。

  容央蹙眉,別開眼。

  褚懌上前。

  主持事宜的禮讚官已在院外恭候,兩人雙雙往外,默契地各不吭聲,直至臨近前廳禮堂,容央方道:「床上的事帕是將軍弄的嗎?」

  紅綢交錯的禮堂里,雲鬢華服的文老太君已拄杖落座,一雙細眯眯卻亮晶晶的眼正朝這邊尋來。

  褚懌斂眉,立刻反應過來身邊人是故意的,心裡一哂,平聲道:「殿下那時睡得太沉,想來是累極了,臣也是不忍打擾。」

  容央本是成心捉弄,不想對方回得這樣快而巧,非但無一絲赧然窘迫,字裡行間還像在坐實他們昨夜確乎有過什麼一樣……

  登時就有些氣惱:「倒是不知,將軍是這般體貼之人。」

  褚懌眉目不動:「如今知,也不遲。」

  容央:「……?


  !」

  震愕間,男人手掌在腰後輕輕一扶,容央一怔,被他攬入前廳。

  堂上,文老太君起身朝容央行禮,候立四周的一溜禮官僕人緊跟著跪拜。

  褚懌攜容央由東側上堂,在文老太君座前的蒲團上雙雙跪下。

  「孫兒給奶奶請安。」

  「孫媳給奶奶請安。」

  文老太君自是一番推讓,目光自褚懌臉上一略後,立刻朝容央臉上定去。

  春風暖,春光媚,底下美人丹唇微翹,粲眸輕彎,濃密纖睫下,瑩亮如有清波流轉。

  文老太君定睛細看,忙彎腰扶人,口中不住「殿下美人」「殿下美人」地夸。

  哪裡還是那日在褚懌面前百般嫌惡的模樣?

  褚懌用餘光淡淡看著。

  這時禮讚官捧著鋪紅綢的繪金漆盤把茶呈上,容央敬茶,太君笑納,喝完後,立刻拉著容央喜滋滋入座。

  「我這孫兒啊,自小就是個不著調的,給他四叔帶去那軍營里廝混過後,更是放誕粗痞了,渾身上下,沒半點世家公子該有的氣度,要是哪裡怠慢疏忽了殿下,還望多多包涵。」

  容央聽得「放誕粗痞」、「怠慢疏忽」等詞,深以為然,又想起剛剛在廳外的事,立刻道:「怎麼會,剛剛將軍還說,自今日起,我便會發現他有多體貼的。」

  褚懌眉峰一挑,立刻看過來。

  文老太君意外:「此話當真?」

  容央對上男人微冷的眼神,心中頓感一絲快意,笑道:「將軍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想來是假不了的。」

  褚懌眼瞬間一眯,文老太君又忙去看他,一副「你終於成材」的模樣。

  褚懌勾唇,靜靜看回容央:「殿下可人,令人想不體貼也難。」

  容央小臉微紅,眼神卻不甘示弱,定定直視回去,心道:別的不怎麼樣,這張臉皮倒真是令人稀罕,不光好看,還如此的厚哪。

  文老太君看二人眉目傳情,胸口熱流陣陣,只覺先前那些化作泡影的重孫兒又開始重新向自己奔來,霎時歡欣不已,口燦蓮花。

  祖孫三人言笑晏晏,甚是「和睦」地聊過一陣後,這敬茶的禮方是結束了。

  目送完兩位新人,文老太君身心熨帖,碰巧那侯府里的喜婆也來了,遂決議一道回府。

  剛上馬車,喜婆沉著臉把一樣什物呈上來,文老太君此刻腦海里還是剛剛孫兒孫媳恩恩愛愛的模樣,不曾留意喜婆的異樣,只是歡歡喜喜地把那東西打開。

  一看,隱隱感覺有點不大對,搓搓眼,再挪至車窗邊借著光細看。

  文老太君嘴唇繃直,那蕩漾於滿臉褶皺里的笑意頃刻間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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