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
此刻,逢場作戲的兩人正返回後院。
容央因在堂上成功藉機反擊,心情正佳,一面走,一面欣賞著府中景致,曼聲道:「奶奶很疼你啊。」
身邊人「嗯」一聲,衣袍颯颯而動,沒有多搭茬。
容央仰頭看,日照下,他一張臉冷冷淡淡,漆黑的眼直視前方。
一副不大高興的樣子。
容央揚眉,腹誹小氣,不過是捉弄了他幾句而已,不明白有什麼好氣惱的。
他不是心儀自己麼?
被自己的心上人調侃,不應該是心滿意足,歡天喜地?
念及此,突然後知後覺,這人至今還沒跟自己表白過呢……
「將軍在生氣嗎?」
容央故意放慢腳步,神閒氣定地漫步庭中,逼得褚懌也只能把速度放下來。
低頭看去一眼,臉上表情頗有些費解:「沒有。」
容央:「那為何不說話?」
褚懌:「臣一向少話。」
容央眉微蹙,不以為然:「對我也少話?」
那可不成啊。
她可不是來焐冰山的,相反,她向來是要別人焐著的。
褚懌把她情緒盡收眼底,腳下停住。
疏風卷過,兩人站在花葉簌動的小徑上,身畔一樹梨花落英翩然,少頃,彼此肩頭皆是點點雪白。
褚懌主動道:「殿下想聽什麼?」
容央略感欣慰,又隱約更氣惱,這問的是什麼話……
耐著性子,諄諄善誘:「我想聽什麼,你便會說什麼嗎?」
褚懌眼神微深,唇邊似有笑,點頭。
容央便是最忌諱他這種似是而非的壞樣,一時臉又燙起來,轉開眼,往前走:「我想聽讓我高興的話。」
褚懌跟上:「比如?」
「比如……」
容央一怔。
這種話,還能讓人比如的?
容央回頭瞪去,雙目里小小火苗跳躥。
褚懌不應,也不動,四平八穩站著,眼神直而亮。
容央登時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目光四閃,終是恨鐵不成鋼道:「陪我逛逛!」
闈庭深院,春風習習。
一行人走在盎然綠影里。
容央走在最前,耷拉著眼,四下一掃,越看越煩心。
本是想借著賞景的由頭給身邊這木魚疙瘩點撥一下,可沒成想這府中景致竟是這樣的寡淡枯燥。
一律的白牆黛瓦也就算了,走廊外、水榭邊、築山里……點綴的也全是一徑的綠。
深的綠,淺的綠,微微泛黃的綠……
綠得簡直讓人心驚。
容央駐足:「這府邸是誰設計的?」
雪青跟在後,一聽這語氣,就知道殿下對這府邸很不滿意了,忙答:「大婚辦得倉促,宮中只是派人來里外清掃了一遍,還沒來得及設計什麼……」
容央往前指:「那就來得及捯飭這些樹?」
從東至西,松柏、建木、白槐、常青樹……
雪青咽唾沫:「可能……是考慮到駙馬常住府中,興許會喜歡這些綠植。」
容央便看向身邊人:「你喜歡嗎?」
褚懌:「……」
容央等半天等不到他回答,意識到這人八成是喜歡的了,忙斬釘截鐵道:「我不喜歡。」
又道:「派人把那邊的樹全部砍掉,修一座花圃,裡面種牡丹,日後這院子,就改叫『天香園』。」
雪青在後領命:「是!」
容央淡淡看回褚懌:「將軍可有意見?」
褚懌這回很爽快:「沒有。」
容央意外地滿意,忍不住翹起嘴角。
行吧,既然他知道遷就自己,那自己也就禮尚往來一下。
「布置這宅子的宮人實在不夠盡心,且缺乏眼光、情趣。
休沐太長,閒著也是無事,不如,將軍就與我聊聊如何重新改造這府邸吧?」
褚懌:「行。」
當下兩人並肩往前行去,邊走邊看,邊看邊聊。
容央實在是很不中意四周這一片片隨處可見的黛、白、綠,當下大刀闊斧,一會兒吩咐把抄手遊廊的欄杆廊柱刷上彩漆,檐角掛上花燈;一會兒下令把那座花廳改建成浴室……
雪青在後仔細記下,心知這府中是要「翻天覆地」了,正默默感慨,隊伍忽然停下。
雪青抬頭,容央正對著一處假山蹙眉,幾度欲言又止。
最後道:「將軍有何見解?」
欄杆外,垂柳絲絲,底下一座六角亭,亭外假山環繞,綠水浮萍。
褚懌的確瞧不出來哪裡不好,答:「依殿下就好。」
容央便是不知道如何改才問他,得這一句,自然失望,可承認自己無法定然是不行的,於是硬生生地改:「那就把水填平,假山再多砌幾圈,嗯……直接砌成個假山迷宮吧。
對,迷宮,那樣才有趣。」
又硬生生補充:「有本事進,沒本事出的人,就到那亭子裡待著去。」
褚懌挑眉,復看一眼欄外,想像那個場面,五體投地。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容央興致勃勃,指點江山,對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傾盡熱情、心力,闊論之間,也不忘考慮身邊人的感受、態度,平心而論,實乃耐心體貼之至。
然而每回問過去,所得只是「可以」、「不錯」、「都行」……
容央漸漸有點不快,考慮到他素來少話,或許是真的感覺「都行」,而非不耐煩的搪塞,便也忍了。
畢竟提改造府邸的事,本意就是為增進彼此的感情,如果因此爭執起來,豈不是得不償失?
容央自認英明大度,繼續在所有難點上絞盡腦汁。
那邊屢被「理解」、「寬恕」的人,自然也就求之不得,顧自看風景去了。
臨到最後,終於有點大功告成的意思時,那邊已徹底神飛天外,連所謂點頭都沒有了。
容央口乾舌燥地把改建荷塘的計劃跟雪青提完,回頭一看,被那滿臉的心不在焉所震,壓抑在心底的火終於騰一下燃將起來。
「將軍?」
「將軍!」
褚懌回神,看過去。
容央胸膛起伏,最後給他一次機會:「改建荷塘的事,將軍可有其他想法?」
褚懌立刻:「沒有。」
容央:「……」
周遭氛圍瞬間一變,分明無風,卻隱約有寒氣鑽入毛孔,雪青、百順等一溜僕人暗道不妙,垂首噤聲,只褚懌眉軒目朗,氣定神閒站立水榭上,一臉泰然。
哪裡有半點心虛、愧怍的模樣?
容央深吸一氣。
自己這一大早殫精竭慮圖什麼?
就圖他眼下這副冷臉麼?
!
容央氣急攻心,回味這一路上他的諸多冷淡、敷衍,終是忍無可忍:「這就是將軍對待新婚夫人的態度?」
褚懌:「?」
?
這、這是個什麼表情?
容央駭然,盯著他那雙盛滿不解的眼,匪夷所思。
難道他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或者,不知道她為何而生氣?
容央大腦炸開,下一刻,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心思玲瓏的王忱來,後者固然濫情可惡,但就解人心意、討人歡心的本事來說,實在是勝他十倍百倍之多。
剎那間又氣又恨:「褚將軍,你以前是不是從來沒有過心上人?
從來不知道如何討姑娘的歡心?」
褚懌蹙眉,默默打量著面前這張盛滿怒意的小臉,壓下心裡那點小煩躁:「是。」
容央被他的坦然氣得一窒。
「好……那就算以前沒有,不會,如今有了,怎麼就不能改一改,學一學?
如果婚後仍是我行我素,如果不肯對我用心、盡心,那當初又何必求娶?」
褚懌眼一眯,把前面一大截盡數略過,落在最後倆字上:「求,娶?」
容央氣極:「難不成你在崇政殿外跪一早上就只是為了請命回北方嗎?
!」
水榭邊,仨倆小鳥被驚飛,扑打翅膀掠過水麵,在場僕從聽帝姬這樣一喝,紛紛噤若寒蟬。
褚懌看著雪腮薄紅的小帝姬,亦半天沒做聲。
容央被他看得發憷,對峙中,驀然間想到什麼,雙眼一點點瞪大起來。
通常他不回應的時候,多半……就表示默認了。
容央轉開頭,耳中如有驚雷跌入。
怎麼可能?
!
自金明池相遇至今的一幕幕從眼前分沓而過,容央仔細審視著,研究著,臉越來越紅,身體越來越冷。
榭外突然有風吹來,撩亂帝姬鬢邊細細的絨發,褚懌凝眸,看那柔軟髮絲貼在她脹紅的頰上飛揚,其中一縷,飛入她唇間。
心中一動,便伸手去理。
肌膚相觸瞬間,容央極快避開。
褚懌手僵在半空。
容央後退一步,垂著眼,語氣極冷:「我、我突然有點累,先回去了。」
不等雪青一行反應過來,人已衣裙飄曳,拂袖而去。
「殿下!」
水榭外,腳步聲颯颯沓沓,亂成一團。
百順呆在原地,看著那決然離開的背影,一時有點傻眼,忙對褚懌道:「郎君,帝姬是不是生氣了?」
褚懌收回手,拇指擦過那根本沒有觸及到對方的指腹,淡聲:「大概是。」
百順焦急:「那、那您還不趕緊追過去哄哄?」
褚懌走下水榭,闊步往反方向走,聞言,便想起那人剛剛責備自己的話。
「不會。」
百順操碎心:「不會可以學啊!」
褚懌:「不學。」
「……」百順頭大如斗,焦心地跟在後面,正要問郎君去哪兒,前邊人下令:「別跟著我。」
百順立刻領悟過來這人八成是要出府,當下更急:「帝姬正在氣頭上,您這個時候……」
褚懌回頭,眼神冷冽。
百順認慫:「那、那小的還有一個問題請教您。」
褚懌:「說。」
百順小心翼翼:「您……發了沒有?」
「發什麼?」
百順捧著心中那個大大的疑惑,竭誠提醒:「『百發百中,彈無虛發』……您,發了嗎?」
「……」
褚懌一張臉冷如玄鐵,直勾勾瞪視過來,百順立刻後退一步,再想退一步,已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