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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5 14:58:36 作者: 水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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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薄西山,練兵場上歡聲雷動。

  鏗然一聲,一柄寬刀猝然墜地,下一刻,一桿七尺紅纓槍被人凌空拋下,直直摜回兵器架上,伴隨喝彩聲,褚懌翻身下馬。

  旌旗招展,一名精疲力竭的虞侯被人架下場去,周遭私慾竊竊,或讚嘆褚家槍法之精妙,或調侃那虞侯的狼狽無能。

  其中一人冷眉冷眼,把身邊同僚一掃,不屑道:「不是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嘛,怎麼將這麼厲害,兵一慫就慫了六萬啊?」

  周圍氛圍驟變,有人拿胳膊捅過去,示意莫多嘴,那人偏嘴一咧,滿臉戲謔:「咋的,老子還說錯了?」

  褚懌信步走下練兵場,隱約感覺身後有道視線,回頭,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李業思把一方乾淨的帕子送上來,褚懌斂眸,拿過來擦完汗後,瞥一眼西邊日頭。

  時候不早了。

  場上議論聲還在此起彼伏,李業思笑道:「成婚後不在家裡陪陪嬌娘子,反到這兒來找人練手,攤上您這麼個新上司,這幫公子哥也是夠倒霉的。」

  褚懌把帕子扔回給他,平聲:「十日後,檢閱。」

  李業思眉一揚,心道該來的果然是要來的,想著他往日對部下的要求,心中暗暗替場上眾人捏一把汗:「不合格,會如何?」

  褚懌拆去小臂上的臂褠:「該如何,就如何。」

  李業思叫苦:「那,要不要再多給些時間練練?」

  到底不是邊關那些皮糙肉厚的兄弟,一個個養尊處優的,如果真罰起來,估計少不得一場風波。

  褚懌抬眸,眼神銳亮。

  李業思自知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低頭應:「謹遵將軍令。」

  褚懌把臂褠還過去,舉步往外:「罰的時候算你一個。」

  李業思瞠目。

  這……是逼他先做那得罪人的閻王了?

  署衙大門外,斜暉脈脈。

  褚懌敞開胸前衣襟,站在門前石獅邊吹了一會兒風,等身上汗水差不多干透後,方利落上車。

  車夫問是回帝姬府還是忠義侯府。

  褚懌想著帝姬府里那位莫名其妙生氣上火的小祖宗,又一想侯府里那位盼重孫兒盼得兩眼放光、隨時為他備著小妾的老太君,答:「帝姬府。」

  轔轔車輪聲滾離署衙,褚懌坐在車裡,閉目養神。

  暮色四合,汴京城各大街上的門店攤鋪正熱鬧得緊,各式各樣的叫賣聲、歡笑聲伴隨人浪,在耳外翻來覆去。

  有小販的吆喝,有買主的推辭,有稚童的歡呼,有婦人的呵斥……

  褚懌眉峰微動,緩緩睜開雙目。

  天如一片赤紅流金的羽,風簾翠幕的屋宇鱗次櫛比,高下錯落,底下是熙來攘往、語笑喧闐的人海。

  褚懌隔窗閒望,目光在一座座似曾相識的屋舍間流連,在一條條物是人非的街巷裡盤桓,忽而出聲:「停車。」

  車夫應聲而停。

  車窗外,綠柳垂蔭,一間三開店鋪前正人來人往,漆紅牌匾上映著三顆燙金大字:百味齋。


  褚懌目光停在那兒,默默走神一會兒,下車。

  百味齋里賣點心小吃,是汴京的老字號,眼下快至飯點,店裡正是最忙碌的時候。

  店家應接不暇,一邊應承著客人的催促,一邊在櫃檯前同小夥計一塊打算盤,忽然感覺櫃前叫嚷著「快些快些」的聲音弱下去,不由抬頭。

  眼前頓時一亮。

  青年高高大大立於店內,正抱著雙臂環目打量,殊不知,因他這一進門,店裡所有婦孺的目光頃刻間全去了他身上。

  店家閱人無數,單只一眼,就知來人非富即貴,細看之下,更覺那眉目格外地熟悉,沉思片刻,恍然道:「大……大郎君?

  !」

  褚懌循聲看去,店家一襲青布長衫,頭裹軟巾,長方的臉較十年前多了不少皺紋,只那一雙銅錢似的眼依舊爍亮圓潤。

  這大概是這家店於褚懌而言,唯一沒變的痕跡了。

  褚懌朝他點頭。

  店家又驚又喜,走出櫃檯迎上前去,激動道:「先前便聞郎君回京,不想今日竟能在鄙店一見,幸會幸會,快請入座!」

  碰上熟客中的貴客,店家哪還有心去招呼其他客人,褚懌卻擺手,淡淡一笑:「內人尚在家中等候,挑些糕點便走。」

  店家聽得「內人」二字,想起昨日那場轟動京城的大婚,更是眉開眼笑,迭聲應:「好說好說,郎君且這邊來!」

  隔間後,壁柜上各色糕點琳琅滿目,空氣里黏膩的味兒似乎較小時候更為濃稠了些,褚懌一點點地看過去,許多沉寂多年的聲音、畫面漸漸在眼前甦醒……

  ——蜜糕雖甜,吃多卻是要壞牙的。

  越是喜愛,越該節制。

  你可能記著?

  ——今日功課做得不錯,獎你一盒糕點,可自己挑。

  切記,只一盒。

  ——卿卿,來嘗一塊這山楂糕,別怕,不很酸的。

  人間百味,沒有隻吃甜的道理,你要都會嘗……

  暮光穿過窗格,在眼前朦朧地勾勒著那人的輪廓,繼而又幻滅,根本不等人去分辨,去捕捉。

  褚懌低頭,壓下胸口細密的微痛。

  不多時,店家把兩包用油紙裹著的糕點送上,逐一在窗邊小案上打開:「這是郎君自小就愛的蜜糕,這一份是獻餈糕,都是原來的口味兒,如假包換!」

  褚懌拈起一塊蜜糕吃了,手指微動,示意店家用繩包好,倏道:「再拿份山楂糕來。」

  「啊?」

  店家瞪大眼,「那東西酸啊!」

  褚懌一側腮幫還鼓著,唇微動,似笑了一下,點頭。

  店家驚疑不定,然看他點名要,自然便也去取了。

  臨結帳時,店家堅稱褚懌剛剛大婚,這三份糕點權當自己隨禮,橫豎不肯收錢。

  褚懌笑,把那兩銀碎銀收回,繼而一個鼓囊囊的錢袋拋過去:「今日入店之人,人人一份,算我發的喜糖。」

  馬車剛在帝姬府前停下,門前翹首以盼的百順一個箭步衝來,先是殷勤地把褚懌勾在手上的三份糕點接走,然後開始絮絮叨叨:「郎君您可回來了,殿下這回是真的望穿秋水……」


  褚懌:「望穿秋水的是你吧。」

  「……」百順百口難辯,跟在褚懌後頭,進府後,一瞅他又要往書齋走,忙捨命去攔。

  褚懌蹙眉:「我去換衣。」

  在練兵場裡躁了一天,此刻身上汗水雖干,但汗氣仍在,回頭給那位祖宗嗅著,指不定又要如何。

  百順理直氣壯:「不巧,您今日那身衣服全被拿回主屋了。」

  一看面前人沉臉,忙撇清:「不是我乾的,殿下跟前的雪青姑娘親自過來拿的!」

  褚懌眼神冷冷,自百順臉上一略,轉身往主院走。

  夜幕漸臨,府中丫鬟正在各處院落里上燈,褚懌大步流星,穿過點點燈火,及至主院外,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飄來。

  褚懌腳步微頓,定睛往四下一看,眼神開始狐疑。

  百順在邊上催:「郎君?」

  褚懌斂神,存著警惕邁入院中,瞪大雙眼。

  燈火綿亘牆垣,院內一派銀輝,除牆角那棵參天的梧桐樹外,院裡的綠植盡數被換成了五彩斑斕的杜鵑、海棠、芍藥、牡丹……東邊一大簇,西邊一大簇,開得紅紅火火,咋咋呼呼。

  至於西廂房邊上的那座花廳,已給夷為了平地,此刻還是一派狼藉,尚不知意欲何為。

  再一看主屋門前,倆紅裙翠袖的小丫鬟一人捧漆金銅盆,一人捧方巾,正規規矩矩、垂眉斂目地恭候在那兒。

  褚懌上前,捧盆那個立刻屈膝:「請駙馬爺盥手。」

  褚懌低頭,一瞥那盆中飄飄蕩蕩的彩色花瓣:「……」

  小丫鬟見褚懌久久不動,有些著急,百順將仨紙包往懷裡一揣,體貼地趕來解圍。

  先是小心地捧起褚懌一隻手放進去,後舀起水來替他擦洗,嘿嘿笑:「殿下可真貼心,照顧起人來,竟如此事無巨細,不過這種小事日後我來就好,駙馬爺自小就是由我伺候著,得心應手的,麻溜些。」

  又扭頭:「來,郎君,咱洗另一隻。」

  褚懌:「……」

  褚懌臉有些冷,任百順給自己那雙手洗完擦淨後,抬眉瞥一眼燭火煌煌的主屋,已經不想進去了。

  「臣剛從署衙回來,身上不整,就不進來妨礙殿下了。」

  門外看不到那人在何處,只一把聲音悠悠傳來,如蜜里拔開的絲,甜甜軟軟,綿而不斷:「已為將軍備水沐浴,將軍且去,我等著。」

  褚懌蹙眉,舌尖暗暗舔過後牙槽。

  當下百順十分狗腿地上來引導:「來,郎君,這邊。」

  褚懌淡漠斜他一眼,轉身後,涼涼道:「還記得自個姓什麼嗎?」

  百順手往後,趕去背上寒氣,賠笑道:「您先前去書齋不也是想著沐浴更衣嘛,橫豎都一樣,一樣一樣……」

  褚懌「呵」一聲,手往他後頸一搭,百順臉上笑容霎時僵硬。

  褚懌聲兒響在耳邊:「一樣嗎?」

  百順吞唾沫:「那、那自然還是……以、以您的心意為準。」

  廂房淨室,毫無意外,又是一場花瓣浴。

  褚懌腦仁疼,在屏風內站了片刻,皺著眉解開腰帶。


  剛脫下外袍,屏風外有細碎腳步聲靠近,褚懌餘光一掃,捕捉到一截紅裙角,立刻沉聲:「出去。」

  倆小丫鬟駐足於外,一個壯膽道:「回駙馬……奴婢是奉殿下之命前來伺候的。」

  褚懌上前一步,逕自把外袍掛在衣架上,語氣不容置喙:「出去。」

  「……」壯膽回稟那人臉色漲紅,和同伴對視一眼,到底不敢再忤逆,悻悻地去了。

  褚懌脫完衣服躺進浴桶,雙臂搭上桶沿,頭往後一仰。

  先前在院裡嗅到的香氣仍舊縈繞鼻端,雖然淡,威力卻不容小覷,此刻人浸在熱水中,回味著,竟然有點暈。

  再一想屋裡那尚未露面的人,想著那一句「我等著」,褚懌伸手往太陽穴按去,眸心漸漸浮上疑惑。

  早上不是拂袖而去的麼?

  難道並不需要哄,也能自愈?

  還是說,這女人的臉,本就是「一日三變天」?

  褚懌眉心深鎖,盯著胸前歡歡喜喜的花瓣,把眼睛一閉。

  令人費解。

  洗盡一身疲憊後,褚懌穿上乾淨的中衣走至外間喚百順。

  百順捧來乾淨的衣裳,伺候他更衣。

  衣服一上身,褚懌就察覺到了不對:「什麼味兒?」

  百順訕笑,替他撫平肩線:「鳳髓香,聽說是宮裡特供的薰香,殿下今日身上熏的也是這一款。」

  「……」

  褚懌唇線深抿,嗅著那直往鼻孔里鑽的香氣,忍耐至此,終於有點不耐煩了。

  逕自把腰帶系好,也不等百順檢查,褚懌大步朝主屋走去。

  此刻夜濃如墨,宵風漸起,檐前的燈籠紅光曳地,褚懌長腿闊步,邁入主屋,大有一番深入虎穴一探究竟的架勢。

  相比屋外的光影氤氳,屋內實在可稱得上亮如白晝,褚懌一眼掃去,立刻發現里里外外的家具差不多全部換過,跟院外手筆一樣,亦是花團錦簇,咋咋呼呼。

  且那濃郁香氣,較之外邊實擔得上「洶湧」之名。

  褚懌吸了兩口,自認不敵。

  腳下一動,正準備走,絳紅紗幔後,一抹婀娜倩影自燦燦燈輝里走來。

  褚懌抬眼。

  她又換了套衣服,準確來說,是從頭到尾地換了副裝束——

  如雲墨發不再盤髻,就那樣半隨意、半刻意地披在肩後,沒有金釵玉簪,只一朵剛採擷下的牡丹別在耳邊。

  流光溢彩的牡丹映襯著素黑的發、雪白的臉,令她於這寂靜而明艷的夜裡,煥發著驚心動魄、勾魂攝骨的美麗。

  褚懌眼一眯。

  然而這還不夠,視線往下,只一襲曳地的絲質藕色單衫羅衣,雙腿半隱半現,細腰不盈一握,胸前兜肚模模糊糊。

  更為致命的是,那袒露的、白生生的鎖骨上、脖頸上,還留有他昨夜吮吸過的、囂張的痕跡……

  褚懌下頜微動,眼皮掀起來,對上那雙晶亮的眸,如審視林里的獵物,又如審視陣上的勁敵。

  「將軍喜歡嗎?」

  似乎是許久,也似乎只是須臾,容央脆生生開口,眉梢眼角笑意無邪。

  不知問的是這屋裡屋外,還是眼前。

  褚懌聲兒啞而低:「我若不喜,你會換嗎?」

  她自然不會。

  曖昧光影里,她笑得天真又嫵媚:「我會讓你喜歡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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