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枕
夜風撩撥, 艷香浮動,眼前美人眼波流轉, 丹唇外朗, 餘音繞樑。
——我會讓你喜歡的呀。
褚懌眸底暗流涌過,薄薄的唇輕勾,繼而答:「恭候。」
容央唇角笑意微僵, 對著面前這雙深邃的眸子, 恍惚中,竟有被一眼看穿的恐懼。
褚懌往後走, 在《紅果綠鵯圖》下的檀木交椅上坐下, 容央穩住心神, 玉步款款, 走至他跟前。
提壺斟茶時, 廣袖有意無意拂在他膝邊。
褚懌垂眸, 其時,耳畔又是甜絲絲的聲音滑入:「將軍可知我閨名?」
褚懌不動聲色:「容央。」
身邊人笑,嫩白雙手捧一盞茶過來:「音錯了。」
褚懌視線落在那手上, 沒應。
「『央』念『鶯』, 取自《詩經·小雅》『出車彭彭, 旂旐央央。
』『央央』乃鮮明艷麗之貌, 所以『容央』之意, 即是……」
「長得美。」
容央一怔。
如晝燈火下,男人深黑眸底映著烈烈燭苗, 熾熱, 坦蕩。
容央心口被擂了一下, 耳後騰騰生熱。
他怎麼能把話說得這樣糙,又這樣……讓人臉紅心跳?
容央暗中吸氣, 不甘示弱:「那,小名呢?」
褚懌沒做聲。
容央得意地笑,摩挲著微熱的茶盞,曼聲:「官家說,我自小歌聲動人,便如『黃鶯樹上鳴』,所以,我的小名叫『鶯鶯』。」
「將軍……你可喜歡我的聲音?」
夜風拂動燈台上的燭,容央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人的表情,正等他情動,手上一輕。
茶盞被他拿了過去。
褚懌長指扣住茶托,就唇飲下,容央看到他微微揚起頭,看到他藏在暗影里的、上下滾動的喉結。
那麼明顯,隱約也那麼激烈……
容央自得之外,又感驚奇,情不自禁想去摸一下自己的脖頸,才剛碰上,褚懌把喝完的茶盞往案上一放。
「用過膳了?」
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把話題揭走了。
容央眉心一蹙,顯然不滿他用這種方式跳過自己剛剛的撩撥,氣惱之下,臉不免更紅。
可轉念想到此行的目的,又硬是不能發作。
便皮笑肉不笑:「還未。」
褚懌點頭,看一眼她泛紅的臉,朝門外道:「百順。」
百順應聲進屋,容央轉開身,手掩在胸前,走至另一張交椅前端坐下來。
褚懌餘光瞥見,等百順把那三包糕點放在案上後,手一揮,把人屏退。
「楊樓街百味齋的糕點,殿下如不嫌棄,可先嘗嘗。」
容央眉微挑,轉眸看過去,臉上漸漸盪開意外之色。
他竟然會給自己買這個?
容央狐疑,細看他兩眼,心念起落。
難道……是半道上突然覺悟,知道今日在府中惹自己生氣了?
容央冷哂,伸出蔥根一樣的指去拆油紙包上的細繩,故意道:「怎麼突然想起買這個?」
到底是個粗人,買點心哄人,都不知道換個精美些的包裝。
不過,能做到這個份上,也算不錯了。
如果能順勢說句貼心話,那就放過他吧。
褚懌道:「回府路上有些餓,碰巧路過。」
容央:「……」
細繩脫開,一包甜絲絲的蜜糕映入眼帘,果然是缺了一塊的。
容央沉著臉,用指尖這一包東西推開,再去拆另一個。
褚懌垂眼看著。
另一包拆開,面貌還沒露全,軟甜香氣就直往鼻端撲。
是外酥里嫩的獻餈糕。
容央再次推開。
眼瞅著只剩最後一個了,容央停頓片刻,破罐破摔地把那細繩一扯。
灑著薄薄白砂糖的一疊山楂糕露開一角,在燭火映照下,愈鮮紅誘人。
容央眼一亮,立刻拈來一塊吃下,雪腮微鼓:「嗯,還不錯。」
褚懌盯著她燈下的臉,看那雙玉羽眉一蹙都不曾蹙過,深深佩服過她嗜酸的能力。
正嘖嘖稱奇,對面人舔一舔指尖砂糖,忽然又拈起一塊,朝自己送來。
竟是個賜他一塊、有福同享的架勢。
「……」
褚懌心念極快,唇動了動,欲言又止,把那塊山楂糕接下後,反略略傾身,餵至她唇邊。
容央一愣。
燭燈下,他雙肩寬平,脖頸頎長,傾身過來,立刻在她小臉上投落一片淡淡的影。
容央瞳仁微放大,看他咫尺間低垂的纖長的睫,看他深而靜的眸,看他的臥蠶、他的眼尾……猛然發現,他生的居然是一雙臥蠶分明、顧盼生情的桃花眼。
耳鬢又一熱,容央低眉把那塊山楂糕咬住,因為走神,唇瓣在褚懌指尖上蹭過。
此一刻,兩人心尖俱是一顫,如電划過,如火燙過。
須臾,褚懌收手,瞥過指尖殘留的糖渣,用拇指搓開,連帶那一絲不住蔓延的柔軟觸感。
下一刻,聲微啞:「傳膳吧。」
一個時辰後,雕花檻窗內燭火熄滅,百順、雪青一行候在院裡,瞧這情形,各自一顆心方安安穩穩地放回肚子裡。
雪青上前,把外間喧鬧的燈盞滅去一半,合上門退出來後,朝百順小聲道:「百順哥也回屋歇下吧,這裡有我守著就好。」
眼瞧著自家郎君今夜安安穩穩地在主屋歇下,百順功德圓滿,兜著手笑不攏嘴:「我再看兩眼……」
雪青:「……」
百順低咳一聲:「那個,我的意思是再看兩眼郎君還有其他吩咐不……不過既然雪青姑娘這麼說,那我就先行退下了……」訕笑著,抱拳一揖。
走時還一步三回頭。
雪青啼笑皆非,又看一眼那排漆黑的窗,想著午間寬慰殿下的話,長鬆一口氣。
有道是「床頭吵架床尾和」,這一下,殿下心裡鬱悒算是煙消雲散了罷?
卻不知,自古以來跟「床」沾邊的「有道是」除去「床頭吵架床尾和」外,還有「捶床搗枕」、「同床各夢」。
而此一刻,躺在主屋裡的二人正是最最後者——同床各夢。
乳白色月光自檻窗雕格中泄入,薰香氤氳的床幔里,幽幽慘慘,黑暗中,兩個人的氣息一起一伏,互不攪擾,各不相干。
近一刻鐘後,躺在里側那人終於再忍耐不住,微微轉頭,盯著枕邊一動不動的男人,陷入深深的沉思。
自晚膳開始,這人的話就一次較一次少,反倒是蹙眉的時間一次較一次長,後來雖然留下就寢,卻一絲半點碰她的意思也無,跟昨夜的孟浪形狀一比,簡直安靜本分得如在挺屍。
為何?
她今夜分明極盡美麗、溫柔,無論是妝容氣質,還是言談舉止,都絕無一絲差池,就是他當面越過自己的撩撥,不答那句喜不喜歡,自己都忍著沒有發作,賢惠至此,他憑什麼還無動於衷?
難道,他還覺得自己哪裡做得不夠?
容央在黑夜裡睜大眼,越想,越有「捶床搗枕」的衝動。
長夜如水,耳畔氣息越來越勻長,容央憋著口氣,忿忿然瞪視過去,到底忍不住,翻過身來,如藕手臂有意無意地往褚懌胸前一搭。
剎那間,男人起伏的胸膛繃緊。
那搭在上面、半握著的小手,亦微微一顫。
居然……是這麼硬的?
容央深吸一氣,壓下心底那點慌促,低頭往他臂膀靠去,其時小拳握攏,指尖在他胸前一划。
隔著薄薄中衣,男人堅硬的胸隱約往上一升,繼而,是騰騰熱氣直往外躥。
容央用指觸著,那熱便從指尖沿著血脈往上蔓延,須臾,就燙至臉上,把耳鬢燒得一片滾燙。
褚懌躺著,半晌不動。
恍如沉睡。
容央氣急敗壞,偏不信這個邪,胸微挺,大腿往前送。
在男人腿側一貼。
褚懌:「……」
夜風撩撥紗幔,幔中,少女半貼半抱地掛在男人身上,瞪著一雙晶亮的眼,渾然如個壁虎一般。
褚懌喉結動了幾動,終於,撩開眼皮。
容央立刻一聲冷哼。
褚懌:「……」
夜中,她雙眼格外燦亮,褚懌對上,清楚無誤地從那裡頭分辨出一行小字:就知道你在裝。
喉頭一動,褚懌低聲:「殿下睡姿一貫如此?」
容央後知後覺,黏在他身上的手腳一時僵住,偏不肯認慫。
反正烏漆嘛黑的,臉紅他也看不見,遂揚聲:「怎樣?」
褚懌看著她,半晌沒話。
臉都紅成個猴兒屁股了,還敢這樣囂張?
「昨晚的事,忘了?」
黑暗中,他聲音更沉一分,一雙眼也似乎更黯一點。
容央盯著,昨夜情形驀然躍至眼前,登時一個戰慄。
下一刻,手腳很沒出息地往後縮了縮。
褚懌看著她很想不動聲色抽回去的手,極體貼地替她握住,放回原位。
容央:「……」
褚懌攏著眉心,深吸一氣想調整調整,不想一吸之後,臉色更沉。
思來想去,還是下床了。
容央驀地坐起來:「你幹什麼?」
褚懌把鞋穿好,聞言略頓一頓:「起夜。」
容央狐疑,眼盯著他站起,把衣架上的外袍扯下來披上,信步往外去了。
褚懌走至院中,在最為素淨的梧桐樹下猛換幾口新鮮空氣後,昏沉沉的大腦總算恢復了幾分清明。
月懸中天,繁星閃爍,檐前宮燈照著岑寂的小院,幾分清寒,幾分寧謐。
褚懌雙臂環胸,倚在梧桐樹下,眼盯著主屋裡那扇樹影橫斜的窗柩。
床帳里,那姑娘紅著臉、瞪著眼的模樣仍在目前,分明是個稚嫩的羞臊樣兒,又偏要故作鎮定老成。
因為不服氣,不甘心,就故意來勾他。
要他服軟,要他臣服,然後再要他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褚懌想著她往自個身上蹭的那樣子,唇角微微一揚。
下一刻,又想起提及昨晚時她明顯的牴觸畏怯,笑意終又散去。
身上的疤大多是陳年舊疤了,就是最瘮人的肩胛那塊也差不多癒合了三年,照理說,夜裡看著應該不嚇人了才是。
怎麼偏就能把她嚇成那樣?
褚懌納悶,轉念想想,也是,就她那副軟得跟春水似的身子,哪一塊都是嬌皮嫩肉、吹彈可破。
這樣美好的身體,又哪願意跟一副千瘡百孔的軀殼相融呢?
褚懌對著地上剪影自嘲一笑,少頃後,終是戀戀不捨地離開樹下,視死如歸般回屋去了。
外間的小案上還擺著今夜剩下的糕點,改用三個彩繪瓷盤分別盛著的,褚懌看過去,視線定格在那盤所剩無幾的山楂糕上。
倏而上前。
燈火晦暗,一盤紅彤彤的山楂糕被照得色澤黑沉,褚懌手指幾次抬起又放落,終於還是先吃了一塊蜜糕墊底,然後才拈了塊山楂糕極快地往嘴裡一塞。
咬開後,酸意如潮衝擊四肢百骸,褚懌眼皮抽筋,閉著眼吞完後,大腦一片清爽。
如此,方迎著那盤桓不散的香氣往裡走去。
月華如水,重紗疊帳里半明半暗,小小的人朝里躺著,被衾掖在胸下,如墨的發散得滿床。
褚懌把外袍掛回原處,放輕腳步走至床邊,裡面的人依舊背對著他,毫無動靜。
睡了?
褚懌揚眉,便欲脫鞋上床,低頭一看枕邊那一撮撮散亂的長髮。
「……」
再一細看那唯我獨尊的睡姿。
「……」
腦仁又有點開始發脹了。
褚懌五體投地,靜默片刻後,彎下腰把那些青絲一撮撮地撿走,最後就著一小截被衾在床邊勉強躺下。
躺完後想——
這他娘的是圖什麼啊?
婚後第三日,駙馬都尉攜帝姬回宮謝恩。
一早,盛衣嚴妝的嘉儀帝姬坐在鏡台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審視」鏡中的臉。
荼白、雪青伺候在邊上,屏氣噤聲。
自前夜「同床各夢」後,嘉儀帝姬和駙馬都尉的「誤會」「恩怨」非但沒解,反而呈愈演愈烈之勢,究其緣由,除次日帝姬醒後發現枕邊空無一人外,還包括當天整整一日,駙馬再度不知所蹤。
導火線,則是夜闌更深後,書齋那邊傳來的一則消息——
今夜,駙馬就不來主屋就寢了。
荼白至今還記得當時帝姬在主屋裡雷霆大發的場面。
熒煌燈火下,青衫透玉肌的美人寒著眸,揚著唇,一字字道:「自今日起,誰敢讓那人踏入主屋一步,便是與我為敵。」
重溫這一幕,荼白背後一凜,正心焦,耳畔忽然有人輕飄飄道:「美嗎?」
荼白回神,同雪青一塊點頭如搗蒜:「美,美極!」
點點碎金照亮鏡面,美人云髻峨峨,修眉聯娟,兩邊笑靨珠鈿點綴,襯著一雙豐滿丹唇,於端麗之外,平添一分鮮美。
容央滿意一笑,把目光自鏡中斂回,閒閒投往窗外:「他等多久了?」
荼白吞口唾沫,想起那位被晾在外邊的駙馬爺,同情地道:「回殿下,駙馬已在院裡候了一個多時辰了。」
褚懌一貫早起,今日照舊卯時剛至就在書齋小院裡練了拳,因回宮謝恩之故,辰時一刻就衣冠周正地入了主院來,哪想在屋外一等,就等到了眼下。
荼白看一眼窗外日頭,這八成都快日中了。
雖然官家今日不罷朝,入宮後,八成也是午膳時方能一見,可這樣地怠慢拖延,多少還是會給人留下詬病之處。
難道為氣一氣那不解風情的駙馬,殿下都不惜折騰自己的聲譽了?
荼白匪夷所思,再度為這二人緊張的關係猛捏一把汗。
殊不知,這刻意的拖延,於嘉儀帝姬而言,實在是個萬般無奈之下的一石二鳥——既氣一氣屋外那不識好歹的男人,又避開呂氏那起模畫樣的關心慰問。
因而聽得目的達到,當事人心中半是心虛,又半是痛快,最終還是痛快壓過心虛,懶洋洋起身道:「那便走吧。」
此刻,梧桐樹下,心焦如焚的百順正在褚懌跟前「匯報軍情」。
聽得「都放話從此以後不讓您進主屋」一句,褚懌眉微揚,目光投至半開的軒窗內,唇邊似有一抹笑。
百順急得拍大腿:「您還有心思笑!」
褚懌伸手在他腦袋上一按,上前,放話那人已從屋裡出來了。
時辰已是日上三竿,濃艷春光鋪灑庭院,嘉儀帝姬盛裝艷艷,依舊走在雪青所撐的那把緋色小傘下。
褚懌止步,兩人相對而立。
春暉里,男人眼神依舊直截,因為光線照射,眼微眯,那漆黑的瞳仁里隱約像有焰火涌動。
容央一瞬間想起那一夜,又想起他眼神從來如此囂張,不知敬畏,不會服軟,心底火氣漸漸燃將起來。
「很好看嗎?」
忍不住冷臉懟去。
褚懌眸微凝,點頭。
「……」
容央氣結,別開微紅的臉,陰陽怪氣:「那也不用一直盯著看吧?」
褚懌:「……」
容央翻完白眼,挺胸走開,褚懌無聲一哂,上前,突然伸手在雪青所撐的那把傘柄上一抓。
雪青一震,下一刻,傘被褚懌拿走。
風卷花葉,晨光炎炎,高高大大的男人一手負在腰後,一手傾斜傘面,替身邊小美人遮著艷陽。
雪青、荼白怔忪在後,一時竟懵了。
彼時,福寧殿內。
呂皇后仍舊如平日峨眉淡掃,端端靜靜地坐在羅漢床上,剝著剛從陝西臨潼進貢上來的天紅蛋石榴。
官家還在崇政殿裡上朝,估摸至少得半時辰方散,這石榴是他最愛吃的水果,也是吃起來最麻煩的。
記得頭回給他剝時,還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午後,春過夏至,殿外日頭晃眼,他從齊皇后那兒負氣而來,忍氣吞聲的模樣,像極一個被母親訓斥後的孩子。
「你竟也會剝這個?」
入殿後,他指著她手邊剛剝了幾顆的一碗紅石榴,眼底冒光。
「石榴罷了,妾既愛吃,又怎麼不會剝呢?」
他哼哼,抓起那一把塞進嘴裡,往邊上一坐,孩子氣一貫到底:「朕就不會。」
她忍不住笑,笑完又忙噤聲。
他卻已瞥見了,很是得意地揚眉:「笑?
日後,這活計就交給你了。」
話雖如此,卻到底只給他剝了那一回。
齊皇后氣消,願意親手給他剝石榴了,他屁顛屁顛地跑過去,又哪裡還記得,偏遠的長秋殿裡,爛掉了多少碗紅燦燦的石榴肉呢?
……
渺遠思緒被一股噁心截斷,呂皇后乾嘔起來,伺候邊上的剪彤忙上前撫她後背,蹙眉勸道:「娘娘懷這一胎不易,眼下正是該仔細將養的時候,這些瑣事交給奴婢就好,又何必親力親為?」
呂皇后捂著胸平復下來,微笑著推開剪彤:「如果事事都可替代,世間又還有什麼情意可言?」
剪彤欲言又止,呂皇后笑,看那一碗石榴粒也差不多了,揩了手,道:「罷,一會兒嘉儀和駙馬就該到了,去把我備著的禮取來吧。」
剪彤眉心更一蹙,猶豫道:「娘娘,您當真要把那物件送給嘉儀殿下?
那可是夫人留給您唯一的念想了。」
呂皇后初入宮時,父親呂政和不過是八品太常博士,母親崔氏更是尋常商賈之女,和所謂權貴半點沾不上邊。
剪彤口中的「物件」,乃是入宮前夜崔氏給呂皇后戴上的一個翡翠玉鐲,乃崔氏祖傳之物,雖不比宮中玉器價值連城,卻是母親對女兒一片最誠摯的不舍和祝願。
如今六帝姬也大婚在即,這樣意義非常的東西,不留給親生血脈,卻送給一個十多年來連正眼也極少給自己一次的帝姬,實在讓人心中難平。
呂皇后神態藹然:「我家境平平,入宮這些年來,雖頗有些體面的賞賜,但跟官家捧在手心的嘉儀比起來,豈不是小巫見大巫?
況她自小錦衣玉食,珠環翠繞,又哪裡是個缺奇珍異寶的?
也只有那東西有點分量,能聊表心意了。」
剪彤擔憂:「可如果給六姐知道,只怕是會徹底寒了心啊……」
因為和親大鬧,六帝姬賢懿已經被官家罰了禁足,如果再得知母親竟連祖傳的信物都不願留給自己,豈不要萬念俱灰去?
呂皇后眼睫微垂,眉間也有郁色,語氣卻不容置喙:「『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
』她本不是安富尊榮的命,即註定受苦受難,那就一受到底吧。」
今日朝堂上政事頗多,官家從紫宸殿下朝時,嘉儀帝姬和駙馬都尉已在福寧殿裡恭候多時。
想著嘉儀跟呂皇后素來不親近——儘管多年來呂皇后一直在努力親近她,官家步伐不由放快,大步流星趕至福寧殿時,額頭都滲了一層薄薄細汗。
揮手示意眾人平身,官家大步至呂皇后身邊坐下,本來是要習慣性地握住她一隻手,袖袍一動時又忍住,只把人深看一眼,便扭頭朝座下的容央道:「進來時都不曾聽見你們說話,怎麼,成婚幾日,性子都變文靜了?」
大殿內,一對璧人成雙並肩,容央聞言眉微動,自知官家話後何意,無外乎是委婉指摘她不賣呂皇后面子,因是意料之中,遂也不惱,順著道:「那可不,再如以往那般聒噪,只怕是要被人嫌棄了。」
褚懌端坐在旁,無辜中槍,唇扯開後,只能順勢挑起個笑來,歪頭貼近她:「豈敢,殿下不嫌臣粗鄙,便是我臣三生之幸了。」
這一挑唇,一歪頭,親昵之態溢於言表,官家看在眼裡,那點怕她婚姻不睦的憂慮徹底消散,朗聲一笑:「回門頭一天就這樣坑自個夫婿,照朕看,還是褚卿的話可信,你這魔王不欺負他,便是萬事大吉了!」
座上呂皇后跟著笑,伺候周遭的內侍宮女偷偷笑,容央臉頰泛紅,一則因被官家當眾戲謔成「魔王」,二則因某人那再次爆發的、爐火純青的演技。
那日當著老太君的面,他就這樣虛偽做作過一回,原本只當是他在府中貫來如此,沒想到在天子眼皮底下,亦能這樣鎮定自若。
於是,容央也開始對枕邊人產生五體投地之情,在大庭廣眾之下回視過去,故意一嗔,現學現賣。
帝後把一對新人的細微互動盡收眼底,呂皇后笑意持平,官家則愈感欣慰,揚聲道:「要打情罵俏回家去,趕緊來給朕敬茶!」
容央垂眉頷首,小手從褚懌袖口撤開,少頃,內侍捧著描金漆盤把剛剛沏好的茶呈上來,兩人雙雙接過,先後叩謝帝後。
官家喜笑顏開,大手一揮,賞賜如雲,什麼金雕采羅,什麼珊瑚珍珠,果如先前呂皇后所言,任何皇親貴胄與之相媲,都是小巫見大巫。
待新人回座後,呂皇后微笑道:「官家富有天下,論起賞賜,實在令我相形見絀。
古人說『戴金保富貴,戴玉保平安。
』眼下金器既有官家送過,我便撿個便宜,送殿下一枚玉鐲,祝二位平安順遂,花好月圓吧。」
邊上剪彤捧著匣裝的玉鐲上前,檀木的小匣子外鑲嵌玉石螺鈿,內墊一方紅綢,上躺著一枚鮮翠欲滴的翡翠玉鐲。
容央是看遍珍寶之人,一眼就瞧出這東西不像宮中之物,因著困惑,不由微蹙眉心。
官家卻誤會、或是生怕她心裡嫌棄,忙解釋道:「你可別瞧這玉鐲品質區區,這可是你嬢嬢入宮前,她母親親自給她戴上的傳家之寶,至今已陪伴她十八年之久,究其心意,可比朕賜的那一堆金銀珠寶都要貴重哪!」
容央聞言,簡直匪夷所思,完全不明白呂皇后為何要送自己這樣意義非凡的禮物。
回宮謝恩是形式,帝後賞賜也不過還是形式,她隨便挑些珍寶相送便是,何必這樣掏心掏肺?
再者,她呂家的傳家之物,就是要送,不也該是送給和親在即的賢懿嗎?
容央莫名其妙,回味著那所謂的「心意」二字,越品越惶恐彆扭,當下起身回絕:「既是皇后傳家之寶,嘉儀怎敢橫刀奪愛,還請娘娘收回。」
被這樣當眾拒絕,饒是呂皇后素有修養,也不由面露尷尬,便欲開口,官家驀然道:「你叫皇后什麼?」
聲音不重,也並不輕。
像調侃,也像質疑。
容央深吸一氣。
按大鄞禮法,呂氏為後,則內廷所有皇子帝姬無論嫡庶,皆該稱之「嬢嬢」。
容央心知肚明,然這一聲,在這一刻,卻如懸在喉嚨里的一塊巨石,無論如何也喚不出口。
於是纖睫一垂,倔強道:「皇后娘娘。」
大殿內氣氛頓變。
候立四周的內侍宮女不約而同垂低腦袋。
官家雙眉深擰,一錯不錯地盯著底下頷首施禮的嘉儀。
呂皇后自知不妙,及時解圍道:「只一稱呼罷了,自然是哪個順口便叫哪個,無妨的。」
官家臉色越發低沉,撇開眼,沉聲道:「把玉鐲接下。」
嘉儀和呂氏有隙,不願改口,雖然確乎有悖禮法,但也多少是在他意料之內,想著到底也是自己違背對先皇后的承諾在先,官家隱忍著岔開話題,準備日後再勸。
熟料話聲甫畢,底下少女回的竟是:「我不接。」
斬釘截鐵。
殿中眾人霎時又倒抽口氣,呂皇后臉色發白,官家一雙鳳眸怒視過去。
「你……」
發作剎那,一人自座上起立,把剪彤捧在手裡的鑲玉匣子一拿,朝呂皇后微微笑道:「謝娘娘美意。」
不消說,此人正是沉默多時的駙馬都尉——褚懌。
官家一句怒叱卡在喉中,褚懌謝完呂皇后,又朝他頷首致意,繼而不動聲色把容央攬回座上。
直至此刻,大殿內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方有所緩和,呂皇后忙道:「想著有官家重賞,我便只為嘉儀備了這份薄禮,還望駙馬莫要見怪才是。」
又看一眼身邊天顏,斟酌道:「時候不早,那便傳膳吧?」
官家唇線緊抿,視線落在仍舊霜眉冷目的嘉儀身上,忍耐道:「傳吧。」
這大概是嘉儀帝姬有生以來,和官家用過的最沉重的一次午膳。
未時二刻,膳畢,官家道:「皇后回宮歇著吧。
嘉儀、褚懌,陪朕去御花園走走。」
日影熒熒,金波滺湙的小湖邊垂柳拖絲,鋪青疊翠,倏而一片微風吹來,掠動岸邊綠葉窸窣。
容央跟在那抹褚紅背影后,默默走了一段,低聲對身邊人道:「你在這兒等我吧。」
褚懌腳步微停,低頭看她眉間神色不似尋常,想了想,點頭。
伺候的內侍宮女都在十丈開外,官家身周也並無旁人,容央跟上去,父女二人相繼在一棵濃郁蒼翠的綠松前停下。
官家道:「你把他支開做什麼?」
綠松如傘,濃蔭匝地,容央垂眉立在樹下,坦然道:「女兒不想當著新婚夫婿的面被父親責罵。」
官家似笑非笑:「朕若要責罵你,早該責罵了,何必等到這時?」
容央欲言又止,自知先前在福寧殿內確乎是自己任性放肆,不覺放低聲兒道:「那……爹爹叫我來幹什麼?」
官家眉目微凝,望著漣漪蕩漾的湖面,深吸一氣道:「有些事,朕不想瞞你,因為也知道終究瞞不住你。
你不喜歡皇后,不願認她這位皇后,所以既不開口叫『嬢嬢』,也不肯接受她送的禮。
這些,朕都理解。
「可是,自和親一事以來,你可曾理解過朕?
或者說,理解過那位為保全你,而犧牲了自己女兒的母親?」
容央一震。
官家言辭逐漸嚴厲:「自你嬢嬢去後,她便開始視你如己出,只要是你所鍾愛的,無論人事,無論大小,她都記得比宮中任何一個人清楚。
哪怕明知做這些會傷賢懿的心,她也從來沒有怠慢過對你的關心疼愛。
你捫心自問,凡是你和賢懿同在的場合,她哪一次不是以你為先?
每回你生病,哪一次的藥不是她親自所熬,乃至親手所餵?
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何況你們之間還並無血緣?
這些情分,這些恩義,你便是不感動,不記念,又怎能這樣冷若冰霜,以怨報德呢?
!」
在官家心裡,呂氏就像一棵默默無聞的草,扎在這花團錦簇的深宮裡,平心而論,毫不起眼。
如果不是這些年來她對嘉儀始終如一的悉心照顧,他或許根本不會留意到似錦繁花里的這根溫柔小草。
因為深感虧欠,他一直希望能有個人真心實意地去愛嘉儀,去彌補他這塊心頭肉被上天剝奪的母愛,去儘可能地替代那位故去的人陪伴她、呵護她成長。
所以,哪怕明知嘉儀並不十分樂意,他也還是給呂氏機會接近嘉儀,關愛嘉儀。
後宮有人嘲諷她不自量力,他就提她位份;朝中有聲音非議她出身低微,他就予她尊榮。
他無法把失去的人還給嘉儀,就只能還一個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
只是,這個相似的身份、相似的感情在嘉儀那裡,又究竟是什麼呢?
容央被他那一吼吼得發懵,硬是半晌才回過神來:「冷若冰霜,以怨報德……」
身上驟然感覺有點冷,容央儘量克制著情緒,輕笑道:「那在爹爹看來,我該如何對她呢?」
點點金輝漾在湖中,令人恍神,以至於官家竟沒能聽出容央笑里的譏諷。
他想起呂氏來,想起她平日裡淡淡的笑,想起她今日黯然的眼,想起她……
心裡一疼,官家懇切道:「縱然不能推心置腹,該有的禮數、敬重,都是缺一不可!如今朕既已封她為後,她便不止你是名分上的母親,還是朕的妻子,大鄞的國母,更何況……」
說及此處,戛然而止,眉間儘是複雜之色。
容央不由抬頭:「更何況什麼?」
官家看她一眼,終究又扭開頭去,低聲道:「更何況,她還懷了龍嗣。」
容央雙眸赫睜,耳邊如有古鐘震響,頭皮發麻:「爹爹說什麼?
!」
官家定定看著水中浮萍:「朕說,她已懷有身孕,這種時候,你更不該冒犯她!」
容央驚駭交集,唇張開,喉嚨卻如被掐住一般,什麼話也說不出。
剎那之間,一幕幕情景自眼前掠過——
內廷中,她一日比一日素淨的妝容;
和親一事傳開後,不足一日,就鬧得沸反盈天的三道聖旨;
乃至於清明那日的寶津樓內,她前腳賞賜完自己芙蓉糕,後腳對那敬酒的誥命夫人的以茶代酒……
容央震驚茫然,扯唇一笑,像冷笑,像自嘲之笑。
「那……那真是要恭喜爹爹了。」
官家皺眉:「你並不誠心,這……」
「所以那三道聖旨,到底是為我,還是為她呢?」
容央冷然截斷,樹蔭里,泛紅的雙眼裡淚如霜覆。
官家震了震,怫然變色:「你這話何意?」
容央字字顫抖:「我問,您究竟是為救我而無奈封她做皇后,還是為封她做皇后,而……而順便、救了我呢?」
官家既驚且怒,只覺不可理喻:「你、你怎會有如此想法?
!」
容央含恨不語,官家越想越怒不可遏:「朕為你,不惜辜負對你母親的承諾;她為你,不惜拋舍自己的親生女兒;賢懿為你,吞聲忍淚,痛不欲生!人人為你掏心掏肺,你不知滿足,還反過來東怨西怒,百般責難!你、你簡直……」
容央瞪大通紅的眼。
「不、識、好、歹——」
四周風聲凝滯,天子擲地有聲的四個字響亮如一記掌摑,容央目眥盡裂,嘴唇戰慄,一張小臉慘白如漿。
官家怒容不減,伸手指在她眉間:「朕,怎會把你嬌慣到如此是非不明、自私自利的地步!」
心臟遽然一窒,如被無數無形大手捏壓,容央瞪著面前橫眉怒目的父親,崩潰吼道:「她對我好,我就必須要接受嗎?
!她想彌別人的愛,就真的可以彌補嗎?
!對!她作為皇后,作為妻子,或可替代一國之母,替代伉儷之情!但於兒女而言,母親,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
容央熱淚奪眶:「什麼視我如己出,什麼為我不惜拋舍親生女兒……依我看,我也好,賢懿也罷,都不過是她攀登鳳位的墊腳石罷……」
「啪——」
面頰一辣,容央頭偏開,濺落的淚蒙住視野,朦朧中,烈陽如刃,直直刺入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