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償
水底鯉魚曳尾躍起, 「噗咚」一聲,盪開絲絲密密的旖旎水紋, 滺湙綠波里, 垂柳扶堤,行人嬉戲。
眼前,嬌憨的女郎彎眸淺笑, 紅唇上揚, 貝齒勝雪,腮畔薄粉似霞。
褚懌低頭親下去。
容央愕然睜大圓眸, 齒被撬開, 後腦勺被男人寬大有力的手掌箍住, 呼吸之間, 既是他唇上冰涼的寒意, 也是他唇間滾燙的氣息。
想躲而不能躲, 該躲而不願躲……
春風的滋味,風塵的滋味,別離的滋味, 相聚的滋味……一息之間齊涌而來, 像黃昏時, 五顏六色的雲霞把人籠住。
有壓抑的驚呼聲、鬨笑聲從團團雲後飄入耳中, 是行人的議論。
容央墊高腳, 小手緊緊拽他中衣衣領,艱難出聲:「唔, 有人……」
褚懌唇貼過她臉頰, 像火一樣燙著, 纏著。
容央微微激顫,按捺住, 待他稍平復後,示意堤邊的那艘烏篷船。
褚懌看過去,目色沉沉。
艙內,又是一陣狠親,水波蕩漾,光線晦暗,陰影里,兩人唇瓣分開,下頷相抵。
褚懌微喘,大手往下,緩緩摸到她小腹。
春衫略薄,那裡似有微微的隆起。
「如何?」
問得誠摯,但去頭去尾,又不知道究竟是具體問什麼。
容央靠在他胸前,小手把他大手壓住,狡黠竊笑:「什麼如何?」
她也還在喘,幽閉的小艙里,兩個人呼吸粗重,上身相偎,手壓在一起,掌心發燙。
褚懌也驀地低笑,下頷抵去她頸間,扎人的胡茬在細嫩光潔的肌膚上摩。
他口不答,就拿這個動作答了。
容央被他弄得發癢,鑽心的那種癢,偏開臉躲,嗔:「討厭!」
褚懌學她:「什麼討厭?」
容央真是……又氣又甜。
掌心驀地被什麼東西一硌,微涼的,梆硬的,容央拿過來看,竟然是個彩繪的摩睺羅。
襁褓稚童,眉彎眼笑。
「什麼時候生?」
與此同時,褚懌的聲音響在耳畔,容央的心如被翼翼捂住,騰騰生熱。
「秋天吧。」
容央語氣倨傲,側過臉。
褚懌笑,五指扣入她指縫,把那摩睺羅夾在彼此掌間。
容央飄飄然的,突然又推他,似有兩分薄怒。
褚懌:「幹什麼?」
容央後知後覺:「你都不驚喜。」
褚懌故作老成:「意料之中的事,為何要驚喜?」
容央眯眸,很有點狐疑地斜乜他,心說:「也不想想我有多努力。」
晨間暖風吹開漣漪上輕盈的落葉、花瓣,時辰不多了,容央哼一聲,挪到艙外去,拿起船舷邊的木槳,示意艙里人過來幹活。
褚懌奉陪,很順從地上前領命。
木槳一划,水波漾起,把漂浮漪上的花葉捲入旋渦,褚懌大喇喇屈膝直坐,閒閒地搖著槳,駕著小小烏篷船穿過橋洞。
這條是京中護城河分流,順著水流可抵達皇城外。
她精挑細選選定的路線,偷情似的,小心又大膽,狡黠也體貼。
褚懌唇勾起來,眸中柔軟。
惠風和暢,流水潺潺,不知誰家牆外飛來桃花瓣瓣,翩然而下。
容央靠艙而坐,靜靜看對面她闊別三月的駙馬。
駙馬眉眼鋒利,黢黑,分明生著雙顧盼多情的桃花眼,眸光里卻更多殺伐果決,不過,他這麼落拓不言地看過來時,倒是深邃很多,深情很多,深情里,還依稀蘊著一抹「任憑處置」的笑意。
嗯……駙馬的皮膚似曬黑了一點,本來這個顏色是很不中看的,但在駙馬臉上,卻偏是那麼英武,那麼迷人,被熠熠晨暉一照,粼粼兜鍪一襯,就更顯神勇了。
倏而桃瓣飄落,一瓣從他眉間落下,被他濃長的睫毛一掛,停了一息,方簌簌跌下。
那一眨眼,如被光陰定格一般。
天哪……
容央捂住胸口,那裡咚咚直跳。
褚懌咧唇,一分得意,兩分戲謔。
容央瞬間斂回神智,先發制人:「盯著我看什麼?」
褚懌很配合她:「思之如狂,情難自禁吧。」
容央心滿意足,撩著髮絲別開眼:「油腔滑調,甜言蜜語吧。」
嘖。
果然半分沒變。
褚懌笑聲低啞,燙在耳邊似的,容央耳圈在春暉照耀下,漸漸緋紅。
船穿過又一座橋洞,兩側綠柳垂蔭,行人如織,鬧市喧囂聲近了。
容央俯身,蔥削似的指尖掠過青碧春水,倏地道:「她怎麼樣?
還好嗎?」
褚懌沉默少頃,反應過來問的是趙慧妍。
這個話題有點沉重,並不適合兩人眼下這你儂我儂的氛圍,但這話題又必然跨不過去。
褚懌靜了靜,如實答:「不太好。」
便是不親自護送,照那又是逃亡、又是墮胎的情形想想,就知道定然不可能會好。
只是容央應該尚不知道後者。
褚懌唇微抿,再道:「她也懷了身孕,但自己打掉了。」
容央駭然回眸,日暉下,瞳心布滿震愕。
褚懌則平靜道:「那孩子不能留。」
光線一黯,小船駛入洞中,容央睜大眼看著對面臉落陰影的褚懌,唇線抿得直而緊。
褚懌向她伸來一隻大手。
緩緩地,容央握住,被他攬入懷裡。
其實,自打那次艮岳的事情發生後,替嫁一事所造成的愧怍大致就從容央心裡抹掉了。
可是,朝廷滅遼,兩國決裂,趙慧妍代她和親、替她受罪的真相再一次被血淋淋地擺上檯面,每等思緒一閒,就又開始來提醒她、折磨她——如果不是趙慧妍,今日被大鄞放棄、被大遼殘害的人就是她。
那種痛苦會有多麼深,多麼尖銳,容央不知道,也不敢真正去想,她只是很快發現,那份被抹掉的愧怍和不安又開始蠢蠢欲動,伴隨著趙慧妍回京時日的臨近,翻江倒海、澎湃洶湧地捲土重來。
——你記著,從今以後,我所有的屈辱,都是替你而受的。
與此同時,拍打在耳邊、心間的還有這一句咬牙切齒的話。
容央坦誠地道:「我有點害怕。」
褚懌的懷抱略微冷,大抵是那些肩甲、護膊太堅硬的緣故,他自己似也明白,用寬厚溫熱的手來攏她肩膀,安撫道:「有備無患。」
容央聽著,卻總感覺這不像是安撫,更像提醒和忠告。
「我說我害怕的意思是,比起她回來後可能對我造成的『患』,我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她。」
容央揚起臉龐,昏昏日影里,妙眸燦亮,牴觸和困惑一覽無遺。
「她沒有能嫁的人,我嫁了;她失去了她的孩子,我懷上了你的骨肉;她的婚姻支離破碎,成天下笑柄,我和我的駙馬情深意厚,如膠似漆……你說,這種情形,我要怎麼做,才有可能少招些憎惡呢?」
褚懌聽得想笑,心道這愁的內容,倒真是很令人牙癢,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誇她太有先見之明,還是損她太過多情自大。
「嗯,該如何呢?」
於是,褚懌難得狡猾地把這皮球踢了回去,想看她怎麼答。
容央陷在自己的疑竇里,不跟他計較:「我既不能什麼都不做,也不能為了什麼而刻意去做些什麼。
知人知面難知心,可我覺得對於我和慧妍來講,真心與否,反而是最容易識別的事情。
所以我想,比起怎麼面對,或許我更應該認真地思考一下,我對慧妍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吧。
「如果我心疼她,我就掏心掏肺地愛護她、珍惜她;如果我只是害怕她報復我,那我就全面警惕,枕戈待旦吧。」
褚懌怔然。
容央環住他頸,眸盯住他:「夫君覺得吶?」
這一聲「夫君」,嬌嬌糯糯,喚得人脊骨酥麻,一下就不是那「枕戈待旦」的兵戈味了。
褚懌勾唇笑,點頭應是,容央眸光倏而促狹地,一點點貼上來。
「不過……她沒有在路上吃夫君的豆腐吧?」
褚懌唇勾得更高,微垂的目中春光浮動:「夫人以為呢?」
容央腹誹壞,知道她心焦,還不敢老實地答,小手撫他肩甲,哼哼:「我以為夫君這麼硬的一個,她也吃不動吧?」
褚懌失笑:「是,也就你牙口好了。」
容央:「……」
小船泊岸,苦候柳下的荼白、雪青一溜煙迎將上來,褚懌把人交過去,千叮萬囑回府休憩,又於原地看三人登車、侍衛相護著調頭,這方整理儀容,闊步往皇城東華門趕去。
水道曲折,無論如何不可能跟周道如砥的御道相比,褚懌趕到時,大部隊顯然已在巍峨皇城外等候多時。
百順牽馬而立,抓頭撓腮,一瞧褚懌回來,感動得直呼「老天爺」。
隊伍中間,闊大的馬車靜默停立,落著春暉的窗扇開有尺余寬,一雙眼在內冷漠觀察。
褚懌上馬,揚手示意,一隊蹄聲重新響起,車輪徐徐朝城門滾動。
婢女抱怨道:「總算回來了,究竟是什麼要緊事,一去去這樣久。
唉,不知道殿下思念官家和娘娘麼……」
趙慧妍默不作聲,在馬車駛入皇城剎那,靜靜閉上雙眼。
帝後在文德殿內恭候,三人團聚,一片唏噓。
褚懌不必參與這感天動地的劇場,把人交付完後,請辭離去。
偌大的殿堂之內,該哭的、該嘆的因他的離去而愈發動情。
呂皇后淚淌如線,顫著手撫過趙慧妍蒼白憔悴的臉頰,心痛地喊:「吾兒受苦了!」
趙慧妍靠向她肩頭,羸弱的身形委頓如凋殘的蒲柳曳地,呂皇后聲更哽咽,抱住她纖薄得硌手的肩,承諾:「回來便好,回來便好……從此往後,有官家和嬢嬢庇護著你,世間再無人可欺你辱你,傷害於你了!」
官家坐在一邊,也是揪心長嘆,他大概是全天下最擅於自省、最擅於對人生愧的君王了。
呂氏的吞聲飲淚,慧妍的一言不發,都是刺痛他、激醒他良知的良藥。
「慧妍還年輕,不要怕。」
官家鄭重嚴肅,緩緩道:「你是大鄞的帝姬,是朕的愛女,有朕相護,無人敢對你不敬……這一次,你想嫁誰,朕都依你。」
殿中的抽泣聲一滯,呂皇后淚眸生光,趙慧妍的頭轉過來,空無一物的眼瞳中,緩緩有浮冰碎裂,微茫浮躍。
「爹爹,此話當真嗎?」
官家道:「君無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