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聚
夜幕四合的忠義侯府里, 一派語笑喧闐。
酒過三巡後,文老太君看著底下眉語目笑的一張張臉, 拄著鳩杖翹起嘴角。
丹心在旁邊伺候著, 微笑道:「難得大郎君這時候能趕回來,殿下頭回懷孕,心裡多少有些怕, 這時候, 最是需要人陪了。」
文老太君聞言,目光不由轉向人群里那對含情脈脈的小夫妻。
燈火重重, 褚懌玄袍鍍金, 屈膝坐於案前, 正垂著眸, 側著臉, 笑跟容央竊竊私語。
兩人也不知是聊到什麼, 容央突然一小拳砸向褚懌胸口,被他咧唇笑納。
再觀容央,則是美目流波, 粉腮如霞了。
文老太君眨眨眼, 試圖把這極黏膩的一幕眨去, 偏邊上周氏感嘆道:「悅卿和殿下這恩愛模樣, 倒是叫人想起大哥大嫂來了。」
這話有點像是故意的, 不知是要來撫慰,還是要來戳心。
可周氏貫來精明, 並不是那莽撞的人, 這種時候講這話, 自是有所深意。
文老太君又往那處看去一眼,想起二十多年前, 雲氏身懷六甲,和大郎褚泰坐在席間低頭共耳語的情形,道:「你是想勸我,日後不要再逼著悅卿納妾了罷?」
周氏不答是或不是,只是道:「難道母親不覺得,悅卿的脾性,實在太像大哥了嗎?」
忠義侯府大郎褚泰十八歲襲爵忠義侯,二十歲和自小一塊長大的青梅雲蓉大婚,婚後三年,方艱難地育下一子褚懌,卻因生產時氣血兩虧,身體大損,此後再無所出。
那時候,納妾與否是文老太君跟褚泰交鋒得最多的問題。
褚泰其實並不像而今的褚懌,他對待母親文老太君一直是很恭謹的,有時候,甚至會恭謹得令人感覺冷漠。
當被堂上的母親以各式各樣的理由勸著逼著納妾時,他從來不試圖爭執,反抗,他只是沉默、筆直地跪在堂下,等堂上的人發泄完後,再撣撣衣灰站起來,平靜地講出那一句從來沒有變過的話:「兒子一生有蓉兒一人,足夠。」
用那時文老太君的話來講,他簡直就是一塊又冷又硬的石頭。
靠累累戰功換來忠義侯一爵的兩朝大將褚訓膝下六子,卻只有大郎褚泰、四郎褚晏是文老太君所生,面對這塊親生的硬石頭,文老太君推推不動,打打不碎,只能喪著張臉,在他如願地命隕疆場後,拄起鳩杖護著褚懌這一點微弱的香火。
其實,很長一段時間裡,文老太君都是後悔的,後悔當初心腸還不夠硬,手段還不夠狠,不能逼著褚泰再多留下個一兒半女。
但在後悔之餘,她又總是能很清晰地意識到,像褚泰這樣情深意堅的郎君,就算是她把其他女人扒光了送到了他的床上,換來的也只會是他不聲不響地踅身而去。
褚懌在關城戍守的十年之中,文老太君修去的家書一定會問及的,就是他的感情,她希望他不要學他的父親,不要在那邊結下什麼感天動地的情緣,回來後,又上演一遍當年褚泰和雲蓉的鴛鴦戲。
褚懌沒有令她失望,十年裡,他勤勤懇懇地練兵,打仗,一心一意只在疆場,回來後,也沒有在她強調納妾一事時表達過明顯的反對,甚至還默許了她替他操持婚事,讓他娶誰,他便娶誰。
他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實在是太不上心了,以至於文老太君以為這個孫子一定跟他的父親不一樣,至少,不會是那等陷在情海里不可自拔的痴漢,所以,即便是後來娶林雁玉不成,褚懌陰差陽錯地被迫奉旨尚主,文老太君心中也並沒有徹底放棄過納妾的念頭。
她以為像褚懌這樣冷傲的人,一定很難跟自小養尊處優的嘉儀帝姬相處融洽;她以為像容央那樣錦衣玉食的帝姬,一定很難看上褚懌這種皮糙肉厚的糙漢;她以為這一段婚姻,一定會是政治大於感情;她以為就算最開始這二人膩膩歪歪,也終究只會是一時之興……
可是現在——
從來不理會感情之事的褚懌,開始在他和容央的世界外劃出了一條清晰的、不容人僭越的線;原本高高在上,並不把侯府命運放在心上的容央,開始為了捍衛褚氏利益反覆出入宮廷……
文老太君想起小年那天,容央在亭子裡說的那段話,心潮一陣涌動。
復又想起她當夜提及的褚晏、明昭,愈發百感交集。
「一個個像投生來還情債似的,也不知道像誰。」
文老太君恨聲,耷拉著眉眼,面露不豫之色。
周氏忍俊不禁,想起些塵封往事,心道「還不是像你」,但畢竟不敢講,只是道:「自古大有作為之人,向來都是一心一意的。
何況悅卿和殿下伉儷情深,於侯府而言並不是壞事,母親又何必在納妾一事上耿耿於懷呢?」
文老太君欲言又止,最後看回人影里語笑嫣然的容央。
席間光影浮動,小姑娘纖纖的一個,眉眼間、雪腮上都仍是少女的嬌憨,但獨當一面的時候,又不乏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喙的魄力。
文老太君心念起伏,驀地嘆道:「罷了。」
周氏欣慰一笑,以為老太太終於釋懷,由衷地道:「子嗣這東西,雖然事在人為,但冥冥之中,也是自有天定,母親能坦然看待,便是再好不過了。」
文老太君眼睛往上瞟,也由衷地道:「老四那院裡仍然是半點動靜也無,要不這回悅卿回易州,順道給他捎兩個娘子過去吧?」
周氏:「……」
散席後,容央從堂中出來,朝身邊的褚懌道:「剛剛五嬸、六嬸交代的話,你可記住了?」
剛剛在席間,施氏、謝氏擠在他倆案前,就「丈夫應該如何在夫人孕期哄其開心、護其周全」洋洋灑灑傳授了一大堆,容央感覺十分中肯,就不知褚懌是否也能英雄所見略同。
風吹燈搖,暖金光輝曳過兩人衣袂,褚懌低頭看身邊人一眼,攤開一隻手。
容央緩緩地把一隻纖纖玉手放上去,褚懌眼盯著她,五指交攏,牽她前行。
容央抿唇笑,提醒道:「走到哪裡都不能放的,我現在最不能磕著絆著,可記得?」
褚懌心道矯情,唇邊卻有笑:「出恭也不能放麼?」
容央大呼粗魯,褚懌笑而不語,容央立刻嚷道:「說了要順著我心意,你還跟我抬槓!」
褚懌把她小手牽緊,答:「沒有抬槓,的確是不想分開。」
他答得太簡單,恍惚也太認真,容央臉一紅,不敢置信:這……這是他的情話麼?
及至迴廊入口,褚懌卻往東邊拐去,並不是聞汀小築的方向,容央回神,不及詢問,褚懌道:「去個地方。」
容央狐疑,被他牽著行走在月夜裡,不多時,穿過一扇綠藤蔥蘢的月洞門,容央抬頭一看,神色微變。
一輪皓月靜靜地懸在天幕上,在闃無人聲的庭院裡鋪上銀輝,兩大棵葳蕤參天的古松後,矗立著一大座重檐歇山式房屋,規格闊大,氣氛莊嚴。
這地方,容央來過,在頭回入府時。
這裡是褚氏祠堂。
打開厚重的祠堂大門,昏黃又深邃的燭光泄入眼裡,恍惚間竟有點刺目。
容央下意識眨了眨眼,再睜開時,入目是一盞盞密如繁星的燈燭,一座座長如山脈的牌位。
燈燭和牌位交錯,又交織,像一片夜空被拉下來,一片山河被拉過來,包裹在祠堂四周。
容央抿住唇,低頭沉默,不知道褚懌為什麼突然把自己帶來這裡。
褚懌反手關上門,目光在前,平靜地道:「不用怕,報個喜。」
容央一怔,抬頭看他,褚懌神色淡然,牽著她往前。
容央心思轉動,倏地要掙脫他的手,半晌掙不動,換來一聲低笑。
容央小聲提醒:「鬆開。」
褚懌大手不放:「不能松,會被夫人罵的。」
「……」容央張口結舌,硬生生被他牽到正前方的靈位前,看他單手從香案底下抽出三炷香,繼而示意自己拿火摺子給他點火。
容央蹙著眉,硬著頭皮給他把香點燃,趁他專心上香時,蹭一下把手抽了回來。
褚懌掌心一空,轉頭看她,容央義正言辭:「上香就有個上香的樣兒。」
褚懌咧唇,看回褚訓的牌位,作揖後,雙手上香。
容央雙手揣入袖裡,展眼四看,正走著神,褚懌握住她肩頭,把她攬至一片燭火前。
容央定睛一看,兩座紅木牌位並肩而立:褚泰,雲蓉。
容央眼眶驀地有點發酸。
上一次,褚懌並沒有把她帶來褚泰和雲氏的靈位前過。
「說兩句不?」
褚懌開口,口吻很隨意,並不是真要她陳言的意思。
容央卻真摯道:「嗯。」
褚懌拿香的動作微頓。
容央趁勢拿過他手中的香,示意他來點,褚懌看她一眼後垂睫,默默撥開火摺子給她把香點燃。
一縷青煙繚繞而上,容央握著香,朝面前的兩座牌位道:「爹爹,嬢嬢,我們也要做爹爹和嬢嬢了。」
褚懌正放火摺子,聞言眼波一顫。
容央道:「孩子大概是今年入秋時出生,悅卿說,那時候,大鄞的戰事應該差不多結束了,他會留在我身邊,陪我一起迎接這個小傢伙。
他說他出生的時候,爹爹就是一直守在嬢嬢的產房外的,所以他特別努力,想快點見爹娘一面,於是蹭的一下就出來了……」
褚懌:「……我沒說過。」
容央扭頭,眨眼:「我替你說了。」
但她的確是在胡謅,她說的的確並不是他的話,只是道聽途說,只是……自己的期望罷了。
褚懌沉默,伸指在三炷香上一壓,燃盡的火灰跌落下去,容央回神,抬手上香。
褚懌終於道:「我來得並不順利。」
容央茫然。
褚懌道:「嬢嬢生我時,是難產。」
容央張著嘴,不及吭聲,褚懌又道:「最後也是因我而死的。」
容央一震,這一次,呆呆地望著褚懌,徹底講不出話了。
雲氏生下褚懌那年,是二十歲。
離開人世時,二十六歲。
那一年的冬至,大鄞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車水馬龍的汴京城被漫天大雪鋪白,也被入夜後流光溢彩的燈火染成斑斕的海。
華燈初上後,褚泰和雲氏拉著六歲的褚懌,穿行在一盞盞瑰麗璀璨的花燈里,帶他去看他嚷嚷了小半年的南戲。
變故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生的,褚懌已經不能很明確地表達了,他只記得人潮被舞獅的人衝散時,喧闐的鑼鼓聲中突然炸開的尖叫聲,鋒利如一支箭鏃穿過耳朵,在大腦轟轟直鳴時,一隻鐵爪一樣的手抓住了自己肩頭。
然後是突如其來的一片黑暗,昏迷前一刻,鼻端濃烈的異香。
那兩年大鄞和大遼烽火連天,褚家鎮守邊陲,橫戈躍馬,斬殺了耶律皇族、蕭氏大族等一大批大遼戰將,兩國關係一度勢如水火。
為更準確地刺探敵情,奪取勝利,大鄞的士兵鋌而走險,喬裝改扮成契丹牧民跨境生活;而大遼的細作、密探亦在不知不覺中深入了國朝心腹——
汴京。
那晚刻意製造混亂,在褚泰眼皮底下擄走了褚懌和雲氏的,正是紮根於汴京城中最狡猾、最陰毒的大遼細作。
他們的目的,是用妻兒的性命來逼迫褚泰交出三州布防圖。
褚懌從昏迷中醒來時,是被雲氏緊緊抱在懷裡的,四周是破敗的牆垣,漏風的窗柩,詭異的黑影,以及黑影里不時傳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竊笑。
迷香的作用還沒有完全消失,他的頭在那些笑聲里疼得如裂開一般。
他止不住地皺眉,發抖,掙扎。
雲氏抱緊他,把嘴唇貼至他耳邊,反覆地告訴他:「悅卿乖,不要怕。」
褚泰是在後半夜來的,的確是隻身一人,也的確如大遼細作所願,帶著一卷舉足輕重的地圖。
遼探首領兩眼放光,欣喜若狂地把空中拋來的那捲地圖接住,打開來一看,卻是愕然失色。
褚泰帶來的,只是一幅三州地形圖。
「把我妻兒放了,軍中布防,我即刻畫上。」
風雪凜冽,褚泰在首領暴怒的眼神里平靜開口,首領怒極反笑,用渾然土生土長的汴京官話答:「一幅屁用沒有的地圖,就想把妻兒換回去,你當我們是傻子嗎?
!」
破敗的舊廟裡隨之傳來稚童的呼叫,少婦的怒叱。
褚泰被霜雪覆蓋的眉在月光中隱忍地微蹙起,道:「那就先放一個吧。」
舊廟中,褚懌被拽出來踢倒後,重新倒回雲氏的懷抱。
一個魁梧黑衣人進來傳話,一雙雙陰鷙的眼開始在他們身上打量。
雲氏的胸脯快速地起伏著,最後一次吻過褚懌的臉,她顯然已經聽到、也聽懂了廟外褚泰和那首領的對答。
褚懌拼死拽緊雲氏的衣襟,不肯走。
雲氏在黑暗裡摸索,含著淚、也含著笑,給褚懌餵去了一塊破碎的飴糖。
雲氏道:「家裡還有一盒蜜糕,悅卿聽話,回家吧。」
那是褚懌最後悔的一次聽話。
褚懌獲救後,遼探首領親自把雲氏扣押在廟前,逼迫褚泰就著月光畫下他承諾的布防圖。
而雲氏,則在褚泰提筆落紙的那一剎那,抓過頸邊的長劍,毅然地自戕了。
……
燭火靜謐,褚懌被火光照耀的臉也沉默靜謐,容央黯然低頭,想起褚蕙提及這件往事時講的那些話,眼眶裡一陣發酸。
褚懌眸里倒映著三簇微小的火光,道:「那天是我六歲的生辰。」
容央道:「我知道。」
褚懌意外地看向她,她濃睫漆黑,明澈的眸里涌動著揉碎金輝的淚,淚光里也倒映著那三簇螢火一樣的光芒。
「我知道你的生辰是冬至,我知道你為什麼不再願意過它,不再願意跟人提起它……我知道在褚家人心中,沒有什麼能比盡忠守義更重要,我也知道在褚家,離別其實是常態,不管是生離,還是死別。
我知道你的每一次遠行,都有可能不會再回來,我們的每一次告別,都有可能是我們看對方的最後一眼……」
容央鼻頭髮酸,轉開眼,忍住道:「反正,我都知道。」
祠中闃寂,半晌,褚懌低低一笑:「褚蕙跟你講的?」
容央道:「沒有。」
心裡默默道:我自己覺悟高。
褚懌道:「最後那一句,不對。」
容央仰頭。
褚懌看著燭火後靜立的靈位:「我會和你白頭到老,兒孫滿堂。」
夜幕濃黑,一排排宮燈如游龍盤臥,燈火如晝的文德殿裡,官家愁眉不展伏於案前,再次向呂皇后確認:「慧妍真的鐵了心要嫁給他?」
呂皇后點頭,朦朧燈影里,眉間亦有鬱郁之色。
官家嘆息。
呂皇后看他滿面愁容,體貼地道:「要不官家先別急著下旨,臣妾回去再勸勸她?」
聖旨一下,那人若拒絕,可就是抗旨不遵,當著全天下人的面再一次羞辱慧妍了。
官家迭聲應是,囑咐呂皇后一定好生勸勸。
呂皇后應承,道:「夜色已深,官家近日操心北伐之事,人都清減了,今日就早些休息,順便去臣妾那裡看一看安兒吧?」
提及小皇子趙安,官家展開的眉頭又隱約堆起一層雲翳,但唇邊卻微微含笑,道:「朕前兩日聽崔全海說,安兒現在已能坐著了?」
呂皇后笑道:「鬧騰得很,何止是坐,一不留神就到處亂爬了。」
官家笑笑,便欲起身,大殿外突然傳來一陣倉皇之聲,有人高聲喝道:「燕京急報!燕京急報!」
官家聽得「燕京」二字,心頭赫然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