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平熙六年春, 賀家軍二十萬騎兵敗於大遼燕京城外,主帥賀淵以身殉國。
蟄伏數月的大遼將領率五萬鐵騎長驅直下, 僅用時三日, 破賀家軍大本營——薊州。
賀淵長子賀平遠求援金軍,以「分身乏術」為由被拒,倉促之下, 率殘兵三萬人退守玉田。
北伐戰場, 一派狼藉。
京中大震,一道道奏章、詔令進進出出, 鋪天蓋地。
不日, 褚懌調兵三萬趕赴前線, 褚晏率六萬褚家軍北上馳援。
三皇子趙彭同往督軍。
鏗然一聲, 一桿紅纓槍破空而起, 槍尖快若流星, 震落簌簌春花。
廊廡里,荼白在擺穩的小案上鋪平宣紙,放齊筆墨, 不時朝廊外舞槍的兩個少年人側目。
雪青提著一籃新采的月季過來, 示意她專心。
荼白斂神, 轉回頭繼續研磨。
案前, 容央靜默坐著, 提起那支羊毫沉吟片刻後,落筆寫信。
荼白悵然道:「殿下, 這一次, 褚家人是真要上戰場了?」
容央從容構思, 尚不及答,庭中舞槍的一名少年道:「賀家父子從京中浩浩蕩蕩地領著二十萬人去攻燕京, 結果城沒攻下,反把自個守了幾十年的老巢丟了,四伯和大哥要不上陣,如何能把這屁股擦乾淨?
這屁股要是擦不乾淨,那咱大鄞可就真是丟臉丟到家了!」
對面人回槍反搠,格開少年殺招,順勢斜出一槍,少年往後縱開,槍尖在地磚上一划過後,旋身反擊。
雙槍交鋒,火花四濺,挾以激蕩氣流,橫掃得滿庭花葉颯颯簌動。
荼白卻無心觀戰,聞言只道:「那這一仗要是打起來的話,得打上多久哪?」
交鋒中,身形較長那個開口:「薊州一敗,賀家退守玉田,算上從燕京城外逃回來的廂軍、禁軍,以及漁陽、三河、玉田等地的賀家舊部,僅僅十萬不到,四叔和大哥帶去的援兵,總共也只有九萬人,但要想雪恥,除奪回薊州外,還必須趕在金軍結束上京一戰前攻下燕京,否則大金便有機會伺機反悔,不再履約歸還燕雲十六州。」
「錚」一聲,槍桿被撩開,虛空之中一陣嗡鳴,對面人接口道:「所以這一戰,四伯、大哥只能從快,破釜沉舟,速戰速決!」
「破釜沉舟」四字一落,容央握著的筆顫動,在小楷齊整的宣紙上拉開一條極其不和諧的墨痕。
雪青正插著玉壺春瓶里的月季,看得這一幕,心頭揪起。
上次雖然也是遠行,但褚懌只是戍守於三州地界,不必跟遼人正面交鋒。
這一次上薊州去,要跟大遼硬碰硬對打不算,所面臨的,竟還是需要破釜沉舟的兇險戰局,容央心境如何還能平靜無波?
雪青抿緊唇,放下花瓶改去給容央重新取紙,容央卻只一滯,然後繼續揮毫寫就,似乎並不介意那一筆因驚而生的意外。
雪青遲疑。
不多時,庭中的一場打鬥消停下來,年長那個帶頭朝廊內作揖,道:「接下來給嫂嫂展示『褚家槍法』第三式!」
這倆少年,正是褚懌臨行前派來陪伴兼保護容央的褚恆、褚睿,即三房周氏和五房施氏的膝下長子。
容央聞言眉眼不抬,道:「天快黑了,今天就到這兒吧。」
褚恆看一眼天色,道:「還不急,大哥去前有令,要我二人每日在帝姬府練功兩個時辰,一則給嫂嫂解悶,二則給小侄兒啟蒙,今日只練了一個時辰不到,恆兒、睿兒還不能走。」
褚睿年紀畢竟尚小,玩心還重,聽得容央鬆口,不免想趁機溜去城中耍一耍,因而拿胳膊肘撞褚恆,小聲道:「我看嫂嫂有點累了,要不今日就先收了吧?」
褚恆白他一眼:「我看是你累了吧。」
褚睿撇眉,繼續爭取:「蕙姐姐今日被二伯母押去相親,我想知道結果怎麼樣,難道你就不好奇?」
提及褚蕙被押去相親一事,褚恆自然也相當好奇,然而作為目前家中的老大,他還是很能分得清主次,回絕道:「不差這一時。」
「……」褚睿蔫頭耷腦。
卻聽容央道:「相親場所在何處?」
褚恆看去,原本低頭寫信的容央挺身坐著,一雙靈動大眼熠熠有神。
褚恆忙道:「廣聚軒。」
容央「哦」一聲,道:「那地方的棖醋洗手蟹相當正宗,五味杳酪鵝也做得鮮美爽口,早知道他們在那裡相親,我提前去定個雅間,一邊吃一邊等消息了。」
褚睿垂涎三尺,鼓起勇氣道:「嫂嫂現在去……倒也不遲的。」
容央撫撫微隆的肚皮,道:「可是每天一到這個點,我人就乏了,再者你們大哥叮囑過,晌午以後儘量不要出門的。」
褚睿福至心靈,領會了,扭頭沖褚恆道:「六哥,那我倆趕緊過去吧,趁天黑前給嫂嫂送一盤蟹、一盤鵝來!」
褚恆:「……」
兩人去後,鏗鏗鏘鏘的庭院終於安靜下來,容央把寫好的兩封信分別裝好,交給荼白去寄。
春風拂面,容央望著廊外開始抽芽的梧桐樹,悵然一嘆。
雪青安慰道:「駙馬爺十四歲就能領兵破陣,馳騁疆場如履平地,而今又有懷化大將軍褚四爺相助,就算遼人再怎麼難纏,燕京再怎麼難打,也定能不負眾望,班師凱旋,殿下不必擔心。」
容央看回她,眨眨明眸:「我沒有在擔心。」
雪青一怔。
容央雙手交疊放在肚子上,望著牆角那棵比去年更挺拔、繁茂的梧桐樹,道:「我自然知道我的駙馬有多厲害。」
雪青聽罷,失笑。
容央道:「我只是嘆『讒邪害公正,浮雲翳白日』。
朝廷決定聯金滅遼,本就該先派熟悉大遼的褚家軍出征,可爹爹被范申所惑,執意要賀家跟金人聯盟,如今落得個賠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場,十幾萬的將士,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枉死他鄉,就算褚家軍前去改天換地,也註定不能再重返故里,實在是……」
容央戛然而止,把那有點大不敬的詞吞回去,道:「但願這次趙彭過去,能有點長進,回來以後在朝堂站穩腳跟,不要再讓范申那幫人蠱惑聖心了。」
雪青應是,道:「官家這次欽點三殿下督軍,不少大臣都稱有給予厚望之意,想必三殿下回來時,就能掌握實權,在朝中獨當一面了。」
容央想起此次前去歷練的趙彭,心裡鬱結稍解。
前兩日,褚懌剛從前線寄來家書,稱奚長生一直服侍於趙彭左右,趙彭也十分安分,除官家所給的督軍任務外,並不一頭熱血地鬧著要上前線。
只要趙彭自己不瞎折騰,乖乖地服從軍令,容央就不著急。
比起憂慮,容央更願意相信褚懌,相信那夜他在褚氏祠堂里許下的承諾,相信他會平安回來,帶著趙彭,帶著勝利。
日影西斜時,容央困意纏來,一覺醒來後,窗紙上已映著點點燭火。
雪青吩咐傳膳,一道道佳肴送上席來,容央定睛看了一圈,疑惑道:「蟹呢?」
雪青道:「打人走後就再沒音訊,只怕是玩性大,轉頭就忘了,殿下要想吃,明日我讓人去買來。」
容央想想,道:「算了。」
反正也只是個託詞,只是不想繼續再聽那鏗鏗鏘鏘的槍聲罷了。
然而第二日,到了褚恆、褚睿來練槍的時辰時,府上依舊不見二人人影。
荼白嘟囔道:「莫不是昨兒放人鴿子,今日怕被罵,索性就不來了?」
容央蹙著眉,往院外瞧了一會兒,想著或許是府上有什麼事把人絆住了,倒也沒太放在心上。
直至又過一日,侯府里傳來一個消息——
褚蕙被吳氏押去廣聚軒相親之後,竟然徹底地……人間蒸發了!
容央大震,驚急之下,便欲前往侯府查探清楚,褚恆終於領著褚睿匆匆而來,彼此在廊中相遇。
褚恆攔住容央道:「嫂嫂留步!」
容央駐足道:「蕙蕙如何了?」
褚恆道:「還在找,不過已經排除了被人擄走的可能,照二伯母的推測,恐怕是因為逼婚的事,一氣之下逃去參軍了。」
容央愕然。
褚睿在旁皺眉道:「那日四伯和大哥出征時,蕙姐姐就喬裝改扮成士卒偷溜過一次,只是還沒出城門就給大哥揪了出來。
二伯母也是怕她死心不改,這才忙著逼她出嫁,誰知道……」
容央聽罷,五味雜陳。
替父兄在戰場上報仇雪恨,以褚家人的身份保家衛國,是褚蕙這十八年來心心念念了千千萬萬遍的事。
然吳氏喪夫,喪子,至今僅剩下褚蕙這一點血脈,全心全意就只盼著褚蕙能留在自己目光所及的地方安安穩穩度過一生,也是世人所能理解的。
容央曾經想過褚蕙會如願地騎上戰馬,在她嚮往多年的疆場上馳騁四方,只是沒有想到,褚蕙最後會以這樣偏激又決絕的方式離開。
或許,這也是她的「不得已而為之」罷。
容央沉吟罷,道:「那二嬸嬸如何了?」
褚恆道:「最開始自然是怒不可遏,可一個人悶在院裡喝了一夜的酒以後,就再沒提過這事了。」
容央莫名心酸。
當下雪青、荼白上來相慰,各自開解一番後,褚恆、褚睿又開始在庭中練起槍來。
容央雖然看得心不在焉,但終究沒再纏問,這事也就揭過去了。
春風輾轉,時日如梭,半個月後,從前線寄來的家書陸續抵達帝姬府,有褚懌的,有趙彭的,其中一封並未署名,打開來一看,瀟灑大氣的三行字,落款赫然是褚蕙。
此時褚家大軍已跟賀家軍在玉田會合,褚懌做先鋒,率三千精騎從薊州城東突襲,斬殺鎮守城中的大遼主將。
褚晏隨後領六萬褚家軍圍攻主城,前後不過半夜就拿回了薊州城,是時遼軍潰敗之態,比之當日賀家軍有過之而無不及。
褚蕙在來信中提及的是正是這驚天動地的一戰,只是寥寥幾筆,並未涉及細節,恐是害怕暴露自己具體所在哪行哪伍,又給吳氏一聲令下,揪回家中。
不過,單只這一個落款,也就很令人安心滿足了。
容央把信收起,挺著漸漸顯懷的孕肚去了一趟侯府,跟吳氏坐著聊了一下午後,又給趕來的施氏、謝氏盛情留下,在侯府用了晚膳。
如此日日相盼,及至又一年清明時,汴京終於等來燕京被破、大遼被滅的喜訊。
只是,一座城的人還來不及揮霍這勝利的喜悅,又一個消息如劈頭蓋臉打過來的一巴掌,扇得滿城上上下下措手不及——
因褚、賀兩家軍隊攻入燕京時,金軍已拿下上京,派來十萬鐵騎包圍於燕京城外,並在褚、賀兩家破城之時,迅速給予了助攻,是以大金堅稱燕京之破,乃兩國聯合而成,並不算大鄞踐行合約,故,大金也不必如合約所言,把燕雲十六州分給大鄞。
這一改口,無異於平地一聲驚雷。
褚、賀兩家大軍留守燕京,跟大金騎兵對峙於咫尺之間,本來塵埃落定的戰局再次劍拔弩張。
官家怕戰事再起,立刻派范申率使團前往談判,為表誠意,又下旨召回褚晏、褚懌,北方戰場重新交回賀家軍。
荼白想起范申,就又想起去年上官岫和談一事,跺腳:「他去能談出個什麼東西!」
容央坐在窗前,對著庭中斜風細雨的場景蹙眉,亦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還要用范申去談判。
愁腸百結時,雪青慰道:「幸而兩戰大捷,駙馬和三殿下不日就能抵京,同行的或許還有蕙姑娘,屆時殿下生產,小公子的爹爹、舅舅、姑姑都在外邊候著,那可就熱鬧了。」
那的確是十分熱鬧的場面,然容央此刻心裡只是滿滿的疑竇和不安。
褚家軍凱旋的隊伍,是在四月底進入汴京的,仔細一算,竟然恰巧就是去年容央和褚懌大婚之日。
辰時,流金的晨風夾著雨後泥土清香,容央盛裝走上城牆,前去等候褚懌回京,及至旌旗獵獵的護牆前,卻見一人身著縷金百蝶穿花雲緞裙,頭戴碧玉滕花累絲珠釵頭面,面朝城外袖手而立,旁側,是垂眉頷首的兩個婢女。
容央眉心一蹙,上前道:「你來幹什麼?」
那人聞聲轉過頭來,和風吹拂,一雙杏目靜如冰水,波瀾不起,卻不是旁人,正是三個月前回京的恭穆帝姬——趙慧妍。
趙慧妍道:「你來幹什麼?」
容央顯然對這一反問意外且不適,荼白亦惱道:「我們殿下自然是來等駙馬的。」
趙慧妍眼神不變,淡淡道:「哦,我也是來等我的駙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