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

2024-08-15 14:58:59 作者: 水懷珠
  棋局

  二人去後, 本就肅穆莊嚴的大殿愈顯凝重,褚晏收斂心神, 看內侍崔全海親自奉上棋盤、棋具, 踅身退下時,不動聲色朝自己一瞥。

  這是極具暗示性的一瞥,褚晏早在御前做侍衛時就領略過這樣的示意, 雖然時隔多年, 但他還是在第一時間讀懂了這位故友的提醒。

  唇角一牽,褚晏大喇喇笑起來, 摸著下頷走至官家對面坐下, 端詳著墨線縱橫的棋盤道:「臣這剛從北邊殺回來, 氣都還沒喘勻一口, 官家就急著再跟臣殺上一局, 這便是贏, 恐怕也有點勝之不武罷?」

  官家淡笑,不以為然地拈棋,道:「你還當是十年前, 披起戰甲, 拔了寶劍, 朕也可以跟你在武場上一分高下?

  老了, 朕眼下也就只能跟你在這棋局上切磋切磋了。」

  褚晏聽他憶昔嘆老, 許多被塵封心底的往事也不由起了漣漪,然只是一瞬, 褚晏定神道:「那官家的棋局可不比大遼、大金的陣地好闖, 臣今日要是僥倖贏了, 可得討點獎勵。」

  官家失笑:「你想要什麼獎勵?」

  褚晏道:「臣也老大不小了,官家要是不介意, 不如就給臣賜個婚吧?」

  官家一枚白子夾在指間,抵於半空僵滯不動,抬眸時,對上褚晏一雙坦蕩的笑眼。

  這樣虎虎生威的一雙笑眼,官家已經多年不曾見得了,原以為這份風采已和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一起,伴隨著遠征的號角徹底離去,卻原來,它還是深藏、久存於一簇不熄不滅的心火里。

  官家收攝心神,勾唇應:「是你太挑,不然,威震三軍、文武雙全的褚家主帥何至於孤身至今?」

  褚晏聳眉答:「是很挑,所以很怕自己挑上的人挑不上我,這不,只能仗著今日跟官家下棋的機會,厚著臉皮討個恩典了。」

  他笑得一半認真,一半勢在必得;也一半調侃,一半聽天由命。

  官家笑笑,似很淡然地應承了他的請求,繼而緩緩落下了那顆白子。

  「嗒——」

  開局。

  日晷悄移,漫射於大殿地磚上的春暉更濃一寸,氤氳青煙後,一對相對而坐的君臣不再言語。

  只是執棋,下棋。

  空蕩蕩的棋盤慢慢被密密匝匝的黑白吞噬,攻,防,進,退……一步一營,俱默無聲息,也鋒芒交迸。

  是陷阱,是絕境,也可以是轉折,是希望,是柳暗花明。

  然而……及至香爐里最後一根青煙燃盡,褚晏收回緊壓於指間、無處可落的黑子。

  黑白交錯的棋盤上,等待他的只是山窮水盡,斷港絕潢。

  官家坦然收袖,目光略過勝券既定的棋局。

  褚晏定住心神,自嘲一笑:「就說官家的棋局不好闖,看來,今日是臣自取其辱了。」

  官家不以為然,把繳在手中的黑子一顆顆放入盒裡,道:「一局棋罷了,不至於有辱可取,不就是想要個御賜的婚禮麼?

  你在前線效忠多年,此次又於北伐戰場立下大功,還怕朕連一樁婚都捨不得賜給你?」

  褚晏揚唇:「一碼事歸一碼事,臣只是嚷嚷著以弈勝求賜婚,可不捨得拿戰功換姻緣。」


  官家也笑:「有些姻緣,的確是得以戰功相換,不過你既然不舍,朕又還能強買強賣不成?」

  褚晏唇畔痞笑一僵,「有些姻緣」四字,驀地刺痛他內心最敏感之處。

  官家倒並不看他,只是顧自道:「倒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人定的姻緣,終不如天賜的良緣,譬如……你跟朕的小女慧妍,這次不正是因天意而結下一緣?

  要是此緣不休,能成你二人一生琴瑟,豈不是曠世佳話一段?

  恰應了那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或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麼?」

  玉石撞擊的泠泠之聲響在空寂的棋局外,褚晏望著那一片死局,眼底笑意徹底僵凝。

  自打入城以來就蟄伏於心底的預感終於被現實驗證,荒謬絕倫的決策,卻被冠以這世間最動人的、浪漫的辭藻。

  褚晏冷冷一哂,道:「官家這是要臣老牛吃嫩草啊。」

  官家撥弄著玉盒裡的棋子,笑道:「你二人都是為國為民的英雄,要是真能結成連理,乃是我大鄞一等一的喜事,世人稱頌還來不及,誰敢那樣笑話你?」

  褚晏徹骨冰涼,微笑道:「那照官家這話,是篤定要招我這混不吝入皇家,做個跟悅卿一樣的金龜婿了?」

  「跟悅卿一樣」入耳,官家的臉是顯而易見的沉默,他不再笑,甚至不再虛與委蛇,褚晏心中更冷,因為他讀懂了這一沉默。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破天荒的提議,但顯然,面前這位看似波瀾不驚的君王,是並不願意大鄞出現第二個像褚懌一樣的駙馬的。

  尤其,這個人依舊姓褚,甚至還是褚家如今的當家人——他。

  褚晏心潮激涌,更深一層、也更令人齒寒的預想慢慢浮上心頭,但是他不能表露一絲的瞭然和慌亂,他只能保持微笑:「國朝有規矩,尚主就得斷官途,褚家有一個悅卿做例外,已經足夠讓官家難做,臣又哪裡忍心再趟這趟渾水,平白給官家添堵?

  恭穆帝姬風華絕代,至勇至義,天下自有萬千郎君夢寐以求,官家就還是饒過臣,莫讓臣當這天下人口誅筆伐的老牛了罷。」

  大殿中許久寂靜,官家放落掌中玉棋,道:「可上回慧妍跟朕說,早在大漠患難時,她就已對你傾心不已了。」

  褚晏面色驟冷,官家威儀地道:「朕欠她太多,唯有再為她覓得佳婿方能償還。

  你尚不曾為人父,或許難以體察這種愧怍,但人心肉長,同為大鄞人,俱是犧牲者,面對她,你心裡多少也能有一份心疼。

  朕不求你跟她情投意合,恩恩愛愛,只要你婚後善待於她,跟她生個一兒半女,讓她這後半生有個念想和著落,朕便已心滿意足。

  至於官場上的事……悅卿嘛,早晚是要承爵的,屆時他獨當一面,你不也正好把肩上的擔子卸給他嗎?」

  褚晏收攏唇線,低著眉眼靜靜不語,官家無聲端詳他,心知已該點到為止,頷首一笑:「總之,良緣不可失,朕今日言盡於此,只是懇望,並非逼迫,事成與否,但憑你心意決定。

  半月後,范申將和賀家軍一併抵京,慶賀大典上,朕會逐一封賞,若在此之前你沒有異議,朕便在那日替你二人賜婚了。」

  東華門外,一輛華蓋綴纓的馬車在御道上漸行漸遠,車中,趙彭看著窗外熟悉的宮闕城牆,又一想稍後要見的容央,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便欲轉頭去分享則個,卻見對面所坐之人深眉斂目,全然不像個即將回家深擁愛妻的模範丈夫,趙彭不由敲窗警示。

  褚懌抬眸,對上他明顯有不滿的眼神。

  趙彭正襟危坐:「我那痴情如尾生的姐夫是被水妖抓走了麼?」

  痴漢尾生苦候愛人不至,水漲,不走,最終抱柱而死,實乃情深得驚天動地。

  褚懌默默在心中嫌棄不吉利,放下支在眉骨邊的手,道:「殿下對恭穆帝姬的了解多嗎?」

  趙彭本就微惱他不把容央放在心上,這廂聽他張口就提趙慧妍,瞋目而視。

  褚懌及時打斷他荒謬的遐想:「她今日來得不尋常。」

  趙彭欲言又止,想起先前在隊伍里隔窗所見的一幕,心中也終於湧起疑竇,道:「你的意思是,她不單純是為迎接大軍凱旋而來的?」

  褚懌嗯一聲。

  趙彭蹙眉,順勢想想,確如褚懌所言,如果趙慧妍今日單純是來迎接大軍,那怎麼著也得先見他這個同胞哥哥一面,可是在城門口,趙慧妍非但沒來相問片語,更是壓根沒他這人般,滿心滿眼只是領軍在前的褚晏,仿佛……

  趙彭憶起當時車窗外那些夾著口哨的歡呼聲,心裡一個咯噔:「難道慧妍是專程奔褚大將軍而來?

  她……喜歡上他了?

  !

  」

  褚晏翻山越嶺救下和親帝姬趙慧妍一事,早已被國人傳頌成一段佳話,所謂英雄救美、以身相許,趙慧妍如是因這一恩而對褚晏動了芳心,那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趙彭越想越心驚,倆眼瞪得圓如銅鈴,褚懌倒是泰然,轉開眼道:「的確是專程奔四叔而來,但並非出自私情罷了。」

  趙彭聽得頭越大,不明白怎麼前者是,後者又非。

  褚懌道:「官家今日留四叔在殿中對弈,多半也和恭穆帝姬相關,殿下回宮後,可多留意,若是官家貿然賜婚,還請及時勸諫。」

  趙彭自然知道褚家再尚主會是個什麼尷尬情形,尤其還是褚晏跨著輩分尚慧妍,那關係,簡直亂得不能細想,當下迭聲答應。

  眼珠一轉,又道:「不過……姐夫怎麼就那麼確定,慧妍想嫁褚晏並非是出自私情哪?」

  趙彭記性很好,對趙慧妍曾愛慕過褚懌的事一直久記於心,這廂聽褚懌不承認趙慧妍移情別戀,難免有點小人之心,懷疑他是礙於顏面不肯承認自己失去魅力。

  褚懌胳膊抵窗,顯然並不把他這一小猜忌放在心上,淡答:「眼神不對。」

  趙彭挑眉。

  還眼神不對?

  整這麼玄乎。

  又越想越好奇,湊近:「那怎樣的眼神算對的?」

  褚懌收回靜遠目光看他一眼,咫尺間,趙彭雙眸烏黑澄亮,跟自己日思夜想的那雙一樣,天真里透著掩藏得並不高明的狡黠。

  褚懌默了默,道:「一會兒去府里看吧。」

  趙彭:「……」

  二人抵達帝姬府時,正趕上譚院判從門口出來,兩廂撞上,自然免不了對容央近況的一頓詢答。

  得知容央今日本是趕去了城樓,卻因突然腹痛而返回家中,趙彭急得驚叫,跺著腳在大門口前揪住譚院判的一對衣袖,好一頓千叮嚀萬囑咐。


  等到條條款款、大大小小地交代完畢,扭頭去問褚懌還有哪裡要補充的不,內侍錢小令上來稟:「駙馬爺都進去有一炷香了。」

  暮春的濃光鋪灑在鬱鬱蔥蔥的草木間,較之去年,今年府上的生機又盎然了一些。

  主院的那棵梧桐樹下,依舊是如昔日一樣的咋呼場景,紅的扎眼,綠的招人,黃的、紫的、藍的……一簇簇擁來擠去,盡態極妍。

  褚懌長腿疾邁,穿過花海,踏上屋前石階。

  紫檀木鑲邊的湖光山色絹紗屏風後,有婦人羅衾蓋腿,撐著貴妃榻的扶手迤迤而坐,窗外斜打而來的春暉鋪在她纖薄的肩頭,把那弱不勝衣的柔美之姿拉成一個極靜謐、極朦朧的輪廓。

  褚懌腳步無聲,繞著屏風悄然踱過去,一點點地把那輪廓收起來,封藏於心。

  容央心間一動,轉頭。

  有風拂動窗前的花香,梔子的甜在春光里融化,褚懌站在屏外,容央坐在榻上,兩人驀然相視,一瞬之間,半晌無言。

  趙彭風風火火地從大門口趕來,及至主院前,給雪青、荼白等一堆人團團攔住。

  趙彭自然知道這節骨眼該歸屋裡那倆人你儂我儂,然而想親眼確認容央情況的心情實在已不能按捺:「我不講話,不吱聲,我就看一眼……我隔著縫兒看一眼……」

  聲聲懇求,直聽得一眾人心酸又感動。

  荼白心軟,率先把人放行了,趙彭是以悄無聲息入得屋中,隔著一大扇絹紗屏風,看到那令自己久久呆立的一幕。

  褚懌是蜷躺在榻上的,臉貼著容央隆起的孕肚,容央則靠著扶手而坐,摸摸孕肚,也摸摸孕肚旁褚懌的頭。

  光線有些昏暗,趙彭看不清褚懌究竟是睡是醒,只是驀然間像被雷擊中,全身是奇異的、麻痒痒的觸感。

  待得退出來時,褚懌蜷躺在容央身邊的形象依舊在腦海里揮之不去,那恬靜乖順的模樣,恍惚間,竟也像是容央的一個孩子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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