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服

2024-08-15 14:59:00 作者: 水懷珠
  勸服

  紅帳垂曳, 夏夜裡的帳幔中漏著微綠的光,容央枕著褚懌臂膀, 小手往下伸, 從衣領探入他胸膛。

  褚懌閉著的眼睫微動,唇一挑,由著她。

  容央任性又莊重, 指腹慢慢划過一條條熟悉的痕跡, 最後停在腰腹外側,久久不動。

  「這條是新的。」

  容央小聲, 適可而止, 點到即止, 收回手, 乖巧地伏在褚懌肩頭睡下。

  褚懌摸著她頭, 轉臉來在她額心一吻。

  兩人靜默相擁, 安然入夢。

  次日辰時,容央準備妥當,領著雪青、荼白出門。

  及至府前最後一座庭院, 一串熟悉的腳步聲極快從花叢後掠過, 容央展眼, 瞥見百順的背影在前方一閃而沒。

  很快, 大樹後走來一人, 風神瀟灑,玄袍凜凜, 手裡一桿紅纓槍往百順一扔, 人便攔在了容央面前。

  容央駐足, 微微張嘴,上下打量他——

  扎得高高的一頭墨發, 淌著熱汗的一張臉龐,胸前的衣領微敞,衣袖緊束,腰身緊收,分明也是個要做父親的男人了,這爽朗幹練的一身打扮,倒是還很有少年意氣哪……

  容央捺下心裡那點歡喜和嫉妒,繃直唇,揚高眉道:「幹什麼攔在這裡,大早上的,不去上朝嗎?」

  打醒來枕邊就沒人,容央還以為這人是老實巴交地上朝去了。

  褚懌眼盯著她,淡聲:「官家准了假,在家養傷。」

  容央掀眼,眼神狐疑。

  昨夜裡她也算驗過傷了,的確是有一處新的傷口,不過都開始結痂了……再者,要真還處在需要「養」的地步,他又幹什麼一大早跑來這大門口練槍呀?

  容央哼一聲,道:「那你慢慢養,我要出門了。」

  褚懌不動,顯然就是等在這裡攔人的意思。

  容央默了默,嚴肅道:「我有要事。」

  褚懌終於讓開一步,卻在容央驚喜地走過去時,探手在她肩頭一攬,擁著人打了轉。

  容央瞪大眼,知道這架勢定是要給他強行拉回屋裡去了,忙道:「我要去興國寺見姑姑,此事不能等,再等就來不及了……」

  褚懌點頭,朝後面跟著的百順吩咐:「去興國寺請長帝姬。」

  容央啞然。

  一個時辰後,儀容肅冷的明昭坐在帝姬府天香園裡的迴廊上。

  廊中箜篌悠悠,是婢女斂秋在撥弦慰人,纖指起伏,空音躍動,滿園夏木扶疏,蟬聲低切,一幕幕織金紗幔在陽光里飄拂。

  明昭倏而道:「音錯了。」

  斂秋一怔,箜篌音止,容央倒茶的動作也一滯。

  「錯了麼?」

  容央看看斂秋,又看回明昭,一派天真懵懂。

  斂秋暗暗感激她的佯裝懵懂,化解了不少尷尬,慚愧道:「的確錯了半個音,奴婢失誤了。」

  容央道:「只是半個音的差誤,我都沒留神,姑姑到底是姑姑,這樣的上等的天賦,難怪當年一曲箜篌名震京城。」


  把人夸完,又朝斂秋道:「無妨,斂秋姑姑繼續吧。」

  清越琴音重新奏起,錚錚然如風入溪澗,魚躍淺底,容央把倒好的茶給明昭送過去,明昭在她彎腰前接了。

  「爹爹有意給慧妍和四叔賜婚的事,姑姑可知曉了?」

  容央細觀明昭反應,所得卻依舊是往日那般冷淡的一副臉孔。

  不過,越是這樣的冷靜,越能說明明昭已在事先獲知了消息。

  容央心念轉動,壓低聲道:「四叔去找過姑姑了吧?」

  明昭指尖微顫,瓷白的茶盞沿上,一抹丹蔻似鯉魚躍入深水中。

  容央眼尖得很,心中立刻有了數,抿唇一笑:「難怪姑姑這樣鎮定自若,想必定是有了應對之法了。」

  半晌,明昭淡淡道:「沒有。」

  容央眨眼,張口結舌。

  明昭也不再打太極,逕自道:「你有什麼主意,直說吧。」

  如果不是尋得突破的口,容央不會主動邀請,更不會端端地坐在這裡,悠然自得地聽著箜篌,倒著香茗。

  容央並不介意被明昭一眼看破,轉頭示意雪青送上一副捲軸,當著明昭的面在小案上打開,指著上面圈出來的三個名字,把自己準備的一則計劃原原本本地講了。

  明昭聽罷,目光凝在其中一個名字上,不語。

  容央道:「姑姑相中他了?」

  明昭道:「挺好一小郎君,放過人家吧。」

  「……」

  雪青、荼白忍俊不禁,給容央乜一眼,忙低頭憋住。

  容央拿起筆來把明昭要求放過那一個名字劃掉,嘆氣道:「其實這個人的勝算最大了。」

  ——觀文殿翰開國伯林徐尚之子。

  明昭不以為然,道:「不要選京中的郎君。」

  容央一怔,心領神會後,不由眼發亮,感嘆起明昭的智慧來。

  明昭拉開捲軸,目光重新在那一行行的名字上梭巡,最後指住末尾的一個。

  容央看過去,瞭然,吩咐雪青把人記下,即刻去查。

  收起捲軸,容央信心倍增,最後向明昭道:「我準備把慧妍約出宮來談,屆時姑姑去嗎?」

  明昭沉吟片刻,道:「約在何處?」

  容央道:「就入雲樓吧。」

  入雲樓毗江,視野開闊,環境幽靜,很適合拿來攻心。

  明昭點頭,道:「我在隔壁等你。」

  意思便是不露面參與會談,而是做幕後了。

  容央領會,一笑應下。

  恭穆帝姬趙慧妍是被容央的一封親筆書信請至入雲樓的。

  坦白講,這一份邀請她等很久了。

  她知道趙容央為什麼要把她約出來,她很想知道,這個一度高高在上、恣意自由的嫡姐姐,會以一種怎樣的姿態來解決自己執意要嫁入褚家、做她四嬸的問題。

  是懇求,抑或是威逼?

  懇求,那就要低眉順眼,低三下四,伏低在她嶄新華麗的裙裾底下,折著那一身傲骨,講著足夠令她動容、令她滿足、令她點頭的話;威逼,那就任她恫疑虛喝,氣她個歇斯底里,靜看她橫眉怒目,氣急攻心……


  這兩種情形,無論是哪一種,都令趙慧妍血脈賁張,熱血翻湧。

  她太渴望看到趙容央的卑微或憤怒了,她太渴望她的無助,她的恐懼,所以,即便侍女冬雪、春雨憂心忡忡,張口閉口這十有八九是一場險象環生的鴻門宴,她也還是衣容端華、準時準點地赴了約。

  去時,天幕陰雲四合,汴京城正釀著一場積蓄多時的雨。

  趙慧妍提裾登樓,拾級而上,及至雅間門外,心臟已在胸口怦然激躍。

  冬雪上前來推門,隨著門扉開啟,趙慧妍深吸一氣,揚首朝內展望。

  江風撩動一室簾幔,曳曳翻舞的紗幔底下,茶案俱齊,薰香繚繞,卻是空無一人,滿室闃寂。

  趙慧妍眉心一蹙,蓄勢待發的凜冽氣場松垮,與此同時,身後腳步聲至,趙慧妍轉頭,雕欄盡頭,容央迤迤然袖手而來,峨髻珠釵熠熠生光,襯著一雙不描而黛的眉眼,容姿昳麗,氣質清絕。

  趙慧妍唇角緩緩繃直。

  容央步履悠然,及至趙慧妍跟前,駐足道:「屋裡沏了你喜歡的茶,進去吧。」

  趙慧妍眸色暗變,聽得這句,那股冷氣略收了收,轉臉步入屋中。

  雪青、荼白上前,給兩位帝姬拉簾,斟茶。

  雲翳蔽日,暗影浮動,清冽的茶香摻雜在潮濕的風裡,一觸即散。

  趙慧妍冷聲道:「有什麼話,直說吧。」

  容央道:「今年最新鮮的方山露芽,一涼就變味,先喝一口吧。」

  趙慧妍恍如不聞,容央笑笑,捧起面前那盞茶先自喝了一口,以示無毒。

  趙慧妍卻依舊不動,淡漠道:「還是先說吧。」

  容央欲言又止,最後眨眨眼,放下茶盞,道:「那,我就真的說了。」

  趙慧妍看她故弄玄虛,一副深沉之態,不由扯唇一笑。

  容央倒是坦然,整理思路,開口道:「上次在城樓上,你說爹爹會下旨給你和褚晏大將軍賜婚,怎麼這幾日過去了,還是不聞佳音呢?」

  趙慧妍目生冷芒,強自按捺被揶揄的不快,哂笑道:「急什麼,姐姐就這麼上趕著要叫我一聲『嬸嬸』麼?」

  容央道:「還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管妹妹叫『嬸嬸』,我的確是很期待的。」

  趙慧妍愕然擰眉。

  容央眸光澄亮,意態坦然,眉目間無一絲牴觸慌亂,趙慧妍胸口驀地像被一大團棉絮堵塞住,呼吸一時困難。

  容央繼續道:「上次斷言你二人有緣無分,事後想想,是我失言了。

  四叔雖然不重私情,但忠厚耿介,幽默風趣,是一位值得託付終身的好郎君。

  褚家人最看重一個『義』字,對你,也自當由衷欽佩尊敬,你嫁給他,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雖然入府後,你我的輩分會亂些,但總歸你得償所願,也算是苦盡甘來,否終則泰。

  我想明白了,和親一事,終究是你有恩於我,如果嫁入侯府能讓你稱心如意,我會祝福你的。」

  趙慧妍一錯不錯緊盯容央,繃著臉道:「一年不見,姐姐撒謊的本領,可是越見高超了。」

  容央淡淡看她一眼,誠懇道:「是我自己想通罷了,你替我和親,所受之罪何止離鄉之苦,而今好不容易尋得心愛之人,我要再阻攔,豈非無情無義?


  不過是改一聲稱呼罷了,只要你能重拾幸福,這點讓步於我而言,不算什麼的。」

  趙慧妍雙眉緊蹙,急切想要從容央臉上搜捕出撒謊、表演的痕跡,然而對面所坐之人神色真誠,泰然自如,任如何審視,都難搜出一絲破綻。

  趙慧妍雙手在袖中攥緊,胸口驟然如缺氧一般。

  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她要的,是趙容央的卑微,是趙容央的憤怒,是趙容央歇斯底里,無可奈何……而絕不是眼下這種雲淡風輕,坦然大度!

  趙慧妍胸脯起伏,森然道:「你以為我的決定,是為了所謂的幸福嗎?」

  容央顰眉。

  趙慧妍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在撒謊,是想以退為進,我告訴你,我不會改口的!我就是要嫁給褚晏,嫁給褚悅卿的四叔,做你們的長輩,當你們的四嬸,看你們給我行禮,向我低頭……」

  窗外一聲驚雷炸開陰雲,落下隆隆回音,趙慧妍眼眶發紅,目光堅狠:「我就是要你們恨我,厭我,噁心我,卻奈何不得我。」

  江風撲響窗柩,轟隆雷聲跌在耳畔,驚心動魄。

  容央望著趙慧妍那雙決絕又絕望的眼睛,饒是事先有所預備,心口也還是止不住地一陣激顫,有如凍僵的手臂被沸騰的水澆灌,分明是滾燙的,濺開來的卻是撕裂骨肉一樣的寒。

  容央道:「所以,你的決定,只是為了報復我。」

  趙慧妍道:「是。」

  雷聲如霹,暴雨頃刻如潑,雪青忙去關了窗戶,雨聲悶悶的屋室里簾幔飄飛,容央坐在一片簾前,盯著趙慧妍的那雙眼道:「那你就更不該嫁入侯府了。」

  趙慧妍深吸一氣,揚首不語,目中一副看戲的嘲諷。

  容央淡定道:「你既要報復我,就該有本事長久地氣我,辱我,噁心我。

  可是嫁入侯府,做我的四嬸,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對付我呢?」

  趙慧妍眯起雙眼,神態傲慢。

  容央坦率道:「四叔不愛你,就不會護你;四叔不護你,府上的人就不會敬重你,擁戴你。

  你嫁給他,的確是能做我名義上的四嬸,但區區一位嬸嬸,又能對我實施怎樣的報復?

  日後承爵忠義侯的,是我的駙馬褚悅卿;日後褚家的當家主母,是我嘉儀帝姬趙容央,你一個四房的太太,一無寵愛,二無身份,日後拿什麼來跟我斗呢?」

  大雨瓢潑,濺打在窗柩外,噼里啪啦如斷珠砸地,趙慧妍的臉一瞬間慘白下來,冷凝下來,眸中的紅絲像血漸染在雪上。

  容央道:「天家的恩寵是最有限的,爹爹因為愧疚而給你承諾,一旦承諾兌現,就意味著愧疚得到彌補,恩寵隨時可以消失。

  皇后是不同意你嫁入褚家的吧?

  你耗盡了爹爹的愧,又執意與你的親生母親作對,屆時,你無依無靠,孤立寡與,怎麼可能斗得過我呢?」

  雨聲不絕。

  「嫁入褚家,你是永遠也鬥不過我的。

  你要是真的恨我,要報復我,就不應該選擇這一條毫無前程的路。

  其實,你的母親——呂皇后是最會選路的人,她給你選的路,一定是你最能跟我抗衡、跟我相爭的一條路,你要是真的想報復,就應該聽她的話,用你的婚姻給趙安……」


  「你做夢——」

  趙慧妍一聲暴喝,一張茶案隨之被掀翻,眾人驚叫,荼白護在容央面前,駭然地盯著趙慧妍,生怕這個瀕臨瘋癲的女人再有過激行為。

  容央自也嚇了一跳,捂著肚平復半晌後,緩緩推開荼白。

  一派狼藉的茶案倒在中間,凌亂的茵褥上,趙慧妍面色鐵青,目眥盡裂,通紅眼眶邊懸著冰冷的淚。

  容央胸口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刺中,一種不知名的酸澀堵在喉頭。

  趙慧妍深深喘息,寒聲:「你們做夢。」

  風雨如晦,暗影重重。

  容央望著對面那張分明年輕、卻又那麼疲憊、那麼死沉的臉,喉頭難言的酸澀越發強烈。

  褚懌說得對,呂皇后的確是打破僵局的一個突破口,可是這個口,也是一道疤,打開,就是撕開所有血淋淋的騙局。

  容央低聲道:「其實你最恨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吧。」

  趙慧妍眶邊淚水顫動,繃緊臉,含恨不語。

  容央垂下目光,不再多言,轉頭示意雪青送上一紙捲起的信箋。

  信箋放在趙慧妍身前。

  容央道:「我承認我今天來,是想勸你改變主意的。

  但我勸你改變,不是因為不能接受你嫁入褚家,而是認為實在不必要,不值得。

  要斗,我們就旗鼓相當、長長久久地斗。

  要放,我們就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改天換命的機會,僅此一次,一旦錯過,餘生再難轉圜。

  究竟是傾盡所有,逞一時之快,還是珍惜機會,妥善圖謀……」

  容央抿唇,道:「三思而後行吧。」

  窗柩外,酣暢的雨聲漸漸收歇,容央攙著荼白起身,望著一地潑翻的茶盞,道:「茶就該趁熱喝的,你看,現在想喝也喝不到了。」

  趙慧妍身軀一震,瞪著地上殘缺的、濕漉的瓷片。

  容央默默斂回目光,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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