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服
紅帳垂曳, 夏夜裡的帳幔中漏著微綠的光,容央枕著褚懌臂膀, 小手往下伸, 從衣領探入他胸膛。
褚懌閉著的眼睫微動,唇一挑,由著她。
容央任性又莊重, 指腹慢慢划過一條條熟悉的痕跡, 最後停在腰腹外側,久久不動。
「這條是新的。」
容央小聲, 適可而止, 點到即止, 收回手, 乖巧地伏在褚懌肩頭睡下。
褚懌摸著她頭, 轉臉來在她額心一吻。
兩人靜默相擁, 安然入夢。
次日辰時,容央準備妥當,領著雪青、荼白出門。
及至府前最後一座庭院, 一串熟悉的腳步聲極快從花叢後掠過, 容央展眼, 瞥見百順的背影在前方一閃而沒。
很快, 大樹後走來一人, 風神瀟灑,玄袍凜凜, 手裡一桿紅纓槍往百順一扔, 人便攔在了容央面前。
容央駐足, 微微張嘴,上下打量他——
扎得高高的一頭墨發, 淌著熱汗的一張臉龐,胸前的衣領微敞,衣袖緊束,腰身緊收,分明也是個要做父親的男人了,這爽朗幹練的一身打扮,倒是還很有少年意氣哪……
容央捺下心裡那點歡喜和嫉妒,繃直唇,揚高眉道:「幹什麼攔在這裡,大早上的,不去上朝嗎?」
打醒來枕邊就沒人,容央還以為這人是老實巴交地上朝去了。
褚懌眼盯著她,淡聲:「官家准了假,在家養傷。」
容央掀眼,眼神狐疑。
昨夜裡她也算驗過傷了,的確是有一處新的傷口,不過都開始結痂了……再者,要真還處在需要「養」的地步,他又幹什麼一大早跑來這大門口練槍呀?
容央哼一聲,道:「那你慢慢養,我要出門了。」
褚懌不動,顯然就是等在這裡攔人的意思。
容央默了默,嚴肅道:「我有要事。」
褚懌終於讓開一步,卻在容央驚喜地走過去時,探手在她肩頭一攬,擁著人打了轉。
容央瞪大眼,知道這架勢定是要給他強行拉回屋裡去了,忙道:「我要去興國寺見姑姑,此事不能等,再等就來不及了……」
褚懌點頭,朝後面跟著的百順吩咐:「去興國寺請長帝姬。」
容央啞然。
一個時辰後,儀容肅冷的明昭坐在帝姬府天香園裡的迴廊上。
廊中箜篌悠悠,是婢女斂秋在撥弦慰人,纖指起伏,空音躍動,滿園夏木扶疏,蟬聲低切,一幕幕織金紗幔在陽光里飄拂。
明昭倏而道:「音錯了。」
斂秋一怔,箜篌音止,容央倒茶的動作也一滯。
「錯了麼?」
容央看看斂秋,又看回明昭,一派天真懵懂。
斂秋暗暗感激她的佯裝懵懂,化解了不少尷尬,慚愧道:「的確錯了半個音,奴婢失誤了。」
容央道:「只是半個音的差誤,我都沒留神,姑姑到底是姑姑,這樣的上等的天賦,難怪當年一曲箜篌名震京城。」
把人夸完,又朝斂秋道:「無妨,斂秋姑姑繼續吧。」
清越琴音重新奏起,錚錚然如風入溪澗,魚躍淺底,容央把倒好的茶給明昭送過去,明昭在她彎腰前接了。
「爹爹有意給慧妍和四叔賜婚的事,姑姑可知曉了?」
容央細觀明昭反應,所得卻依舊是往日那般冷淡的一副臉孔。
不過,越是這樣的冷靜,越能說明明昭已在事先獲知了消息。
容央心念轉動,壓低聲道:「四叔去找過姑姑了吧?」
明昭指尖微顫,瓷白的茶盞沿上,一抹丹蔻似鯉魚躍入深水中。
容央眼尖得很,心中立刻有了數,抿唇一笑:「難怪姑姑這樣鎮定自若,想必定是有了應對之法了。」
半晌,明昭淡淡道:「沒有。」
容央眨眼,張口結舌。
明昭也不再打太極,逕自道:「你有什麼主意,直說吧。」
如果不是尋得突破的口,容央不會主動邀請,更不會端端地坐在這裡,悠然自得地聽著箜篌,倒著香茗。
容央並不介意被明昭一眼看破,轉頭示意雪青送上一副捲軸,當著明昭的面在小案上打開,指著上面圈出來的三個名字,把自己準備的一則計劃原原本本地講了。
明昭聽罷,目光凝在其中一個名字上,不語。
容央道:「姑姑相中他了?」
明昭道:「挺好一小郎君,放過人家吧。」
「……」
雪青、荼白忍俊不禁,給容央乜一眼,忙低頭憋住。
容央拿起筆來把明昭要求放過那一個名字劃掉,嘆氣道:「其實這個人的勝算最大了。」
——觀文殿翰開國伯林徐尚之子。
明昭不以為然,道:「不要選京中的郎君。」
容央一怔,心領神會後,不由眼發亮,感嘆起明昭的智慧來。
明昭拉開捲軸,目光重新在那一行行的名字上梭巡,最後指住末尾的一個。
容央看過去,瞭然,吩咐雪青把人記下,即刻去查。
收起捲軸,容央信心倍增,最後向明昭道:「我準備把慧妍約出宮來談,屆時姑姑去嗎?」
明昭沉吟片刻,道:「約在何處?」
容央道:「就入雲樓吧。」
入雲樓毗江,視野開闊,環境幽靜,很適合拿來攻心。
明昭點頭,道:「我在隔壁等你。」
意思便是不露面參與會談,而是做幕後了。
容央領會,一笑應下。
恭穆帝姬趙慧妍是被容央的一封親筆書信請至入雲樓的。
坦白講,這一份邀請她等很久了。
她知道趙容央為什麼要把她約出來,她很想知道,這個一度高高在上、恣意自由的嫡姐姐,會以一種怎樣的姿態來解決自己執意要嫁入褚家、做她四嬸的問題。
是懇求,抑或是威逼?
懇求,那就要低眉順眼,低三下四,伏低在她嶄新華麗的裙裾底下,折著那一身傲骨,講著足夠令她動容、令她滿足、令她點頭的話;威逼,那就任她恫疑虛喝,氣她個歇斯底里,靜看她橫眉怒目,氣急攻心……
這兩種情形,無論是哪一種,都令趙慧妍血脈賁張,熱血翻湧。
她太渴望看到趙容央的卑微或憤怒了,她太渴望她的無助,她的恐懼,所以,即便侍女冬雪、春雨憂心忡忡,張口閉口這十有八九是一場險象環生的鴻門宴,她也還是衣容端華、準時準點地赴了約。
去時,天幕陰雲四合,汴京城正釀著一場積蓄多時的雨。
趙慧妍提裾登樓,拾級而上,及至雅間門外,心臟已在胸口怦然激躍。
冬雪上前來推門,隨著門扉開啟,趙慧妍深吸一氣,揚首朝內展望。
江風撩動一室簾幔,曳曳翻舞的紗幔底下,茶案俱齊,薰香繚繞,卻是空無一人,滿室闃寂。
趙慧妍眉心一蹙,蓄勢待發的凜冽氣場松垮,與此同時,身後腳步聲至,趙慧妍轉頭,雕欄盡頭,容央迤迤然袖手而來,峨髻珠釵熠熠生光,襯著一雙不描而黛的眉眼,容姿昳麗,氣質清絕。
趙慧妍唇角緩緩繃直。
容央步履悠然,及至趙慧妍跟前,駐足道:「屋裡沏了你喜歡的茶,進去吧。」
趙慧妍眸色暗變,聽得這句,那股冷氣略收了收,轉臉步入屋中。
雪青、荼白上前,給兩位帝姬拉簾,斟茶。
雲翳蔽日,暗影浮動,清冽的茶香摻雜在潮濕的風裡,一觸即散。
趙慧妍冷聲道:「有什麼話,直說吧。」
容央道:「今年最新鮮的方山露芽,一涼就變味,先喝一口吧。」
趙慧妍恍如不聞,容央笑笑,捧起面前那盞茶先自喝了一口,以示無毒。
趙慧妍卻依舊不動,淡漠道:「還是先說吧。」
容央欲言又止,最後眨眨眼,放下茶盞,道:「那,我就真的說了。」
趙慧妍看她故弄玄虛,一副深沉之態,不由扯唇一笑。
容央倒是坦然,整理思路,開口道:「上次在城樓上,你說爹爹會下旨給你和褚晏大將軍賜婚,怎麼這幾日過去了,還是不聞佳音呢?」
趙慧妍目生冷芒,強自按捺被揶揄的不快,哂笑道:「急什麼,姐姐就這麼上趕著要叫我一聲『嬸嬸』麼?」
容央道:「還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管妹妹叫『嬸嬸』,我的確是很期待的。」
趙慧妍愕然擰眉。
容央眸光澄亮,意態坦然,眉目間無一絲牴觸慌亂,趙慧妍胸口驀地像被一大團棉絮堵塞住,呼吸一時困難。
容央繼續道:「上次斷言你二人有緣無分,事後想想,是我失言了。
四叔雖然不重私情,但忠厚耿介,幽默風趣,是一位值得託付終身的好郎君。
褚家人最看重一個『義』字,對你,也自當由衷欽佩尊敬,你嫁給他,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雖然入府後,你我的輩分會亂些,但總歸你得償所願,也算是苦盡甘來,否終則泰。
我想明白了,和親一事,終究是你有恩於我,如果嫁入侯府能讓你稱心如意,我會祝福你的。」
趙慧妍一錯不錯緊盯容央,繃著臉道:「一年不見,姐姐撒謊的本領,可是越見高超了。」
容央淡淡看她一眼,誠懇道:「是我自己想通罷了,你替我和親,所受之罪何止離鄉之苦,而今好不容易尋得心愛之人,我要再阻攔,豈非無情無義?
不過是改一聲稱呼罷了,只要你能重拾幸福,這點讓步於我而言,不算什麼的。」
趙慧妍雙眉緊蹙,急切想要從容央臉上搜捕出撒謊、表演的痕跡,然而對面所坐之人神色真誠,泰然自如,任如何審視,都難搜出一絲破綻。
趙慧妍雙手在袖中攥緊,胸口驟然如缺氧一般。
這不是她想要看到的局面!她要的,是趙容央的卑微,是趙容央的憤怒,是趙容央歇斯底里,無可奈何……而絕不是眼下這種雲淡風輕,坦然大度!
趙慧妍胸脯起伏,森然道:「你以為我的決定,是為了所謂的幸福嗎?」
容央顰眉。
趙慧妍冷笑道:「我知道你是在撒謊,是想以退為進,我告訴你,我不會改口的!我就是要嫁給褚晏,嫁給褚悅卿的四叔,做你們的長輩,當你們的四嬸,看你們給我行禮,向我低頭……」
窗外一聲驚雷炸開陰雲,落下隆隆回音,趙慧妍眼眶發紅,目光堅狠:「我就是要你們恨我,厭我,噁心我,卻奈何不得我。」
江風撲響窗柩,轟隆雷聲跌在耳畔,驚心動魄。
容央望著趙慧妍那雙決絕又絕望的眼睛,饒是事先有所預備,心口也還是止不住地一陣激顫,有如凍僵的手臂被沸騰的水澆灌,分明是滾燙的,濺開來的卻是撕裂骨肉一樣的寒。
容央道:「所以,你的決定,只是為了報復我。」
趙慧妍道:「是。」
雷聲如霹,暴雨頃刻如潑,雪青忙去關了窗戶,雨聲悶悶的屋室里簾幔飄飛,容央坐在一片簾前,盯著趙慧妍的那雙眼道:「那你就更不該嫁入侯府了。」
趙慧妍深吸一氣,揚首不語,目中一副看戲的嘲諷。
容央淡定道:「你既要報復我,就該有本事長久地氣我,辱我,噁心我。
可是嫁入侯府,做我的四嬸,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對付我呢?」
趙慧妍眯起雙眼,神態傲慢。
容央坦率道:「四叔不愛你,就不會護你;四叔不護你,府上的人就不會敬重你,擁戴你。
你嫁給他,的確是能做我名義上的四嬸,但區區一位嬸嬸,又能對我實施怎樣的報復?
日後承爵忠義侯的,是我的駙馬褚悅卿;日後褚家的當家主母,是我嘉儀帝姬趙容央,你一個四房的太太,一無寵愛,二無身份,日後拿什麼來跟我斗呢?」
大雨瓢潑,濺打在窗柩外,噼里啪啦如斷珠砸地,趙慧妍的臉一瞬間慘白下來,冷凝下來,眸中的紅絲像血漸染在雪上。
容央道:「天家的恩寵是最有限的,爹爹因為愧疚而給你承諾,一旦承諾兌現,就意味著愧疚得到彌補,恩寵隨時可以消失。
皇后是不同意你嫁入褚家的吧?
你耗盡了爹爹的愧,又執意與你的親生母親作對,屆時,你無依無靠,孤立寡與,怎麼可能斗得過我呢?」
雨聲不絕。
「嫁入褚家,你是永遠也鬥不過我的。
你要是真的恨我,要報復我,就不應該選擇這一條毫無前程的路。
其實,你的母親——呂皇后是最會選路的人,她給你選的路,一定是你最能跟我抗衡、跟我相爭的一條路,你要是真的想報復,就應該聽她的話,用你的婚姻給趙安……」
「你做夢——」
趙慧妍一聲暴喝,一張茶案隨之被掀翻,眾人驚叫,荼白護在容央面前,駭然地盯著趙慧妍,生怕這個瀕臨瘋癲的女人再有過激行為。
容央自也嚇了一跳,捂著肚平復半晌後,緩緩推開荼白。
一派狼藉的茶案倒在中間,凌亂的茵褥上,趙慧妍面色鐵青,目眥盡裂,通紅眼眶邊懸著冰冷的淚。
容央胸口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刺中,一種不知名的酸澀堵在喉頭。
趙慧妍深深喘息,寒聲:「你們做夢。」
風雨如晦,暗影重重。
容央望著對面那張分明年輕、卻又那麼疲憊、那麼死沉的臉,喉頭難言的酸澀越發強烈。
褚懌說得對,呂皇后的確是打破僵局的一個突破口,可是這個口,也是一道疤,打開,就是撕開所有血淋淋的騙局。
容央低聲道:「其實你最恨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吧。」
趙慧妍眶邊淚水顫動,繃緊臉,含恨不語。
容央垂下目光,不再多言,轉頭示意雪青送上一紙捲起的信箋。
信箋放在趙慧妍身前。
容央道:「我承認我今天來,是想勸你改變主意的。
但我勸你改變,不是因為不能接受你嫁入褚家,而是認為實在不必要,不值得。
要斗,我們就旗鼓相當、長長久久地斗。
要放,我們就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改天換命的機會,僅此一次,一旦錯過,餘生再難轉圜。
究竟是傾盡所有,逞一時之快,還是珍惜機會,妥善圖謀……」
容央抿唇,道:「三思而後行吧。」
窗柩外,酣暢的雨聲漸漸收歇,容央攙著荼白起身,望著一地潑翻的茶盞,道:「茶就該趁熱喝的,你看,現在想喝也喝不到了。」
趙慧妍身軀一震,瞪著地上殘缺的、濕漉的瓷片。
容央默默斂回目光,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