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2024-08-15 14:59:00 作者: 水懷珠
  決定

  「昨夜慧妍去找爹爹悔婚了。」

  燥熱的風裹著河水的腥氣吹在臉龐上, 趙彭坐在漁船一頭,扶著船舷說道:「據說把爹爹氣得夠嗆, 當面沒發作, 等人一走,連摔了兩杯茶,我就不明白了, 慧妍決定不嫁褚四爺, 爹爹應該高興才是,怎麼就氣成那樣?」

  微風撩開帷帽前的白紗, 容央拉上, 遮住微翹的嘴角, 心虛地道:「爹爹一向不喜歡出爾反爾, 或許是氣慧妍善變, 有點把婚姻當兒戲吧。」

  趙彭想想, 也只有這個理由能說得通了。

  容央道:「有說改成嫁誰嗎?」

  趙彭搖頭:「沒說,只是決定不再入侯府,大概想嫁誰, 她自己心裡也還沒數吧。」

  容央眼眸微動, 點頭不語。

  照趙慧妍那脾性, 肯定是不可能轉頭就從善如流的, 便是心裡被說動, 也多少要擺兩天架子,能儘快去官家那裡改變主意, 就已是很不錯了。

  耳畔水聲譁然, 是褚懌起竿收魚, 容央喜上加喜,拿來魚簍, 熟稔地取魚下鉤。

  趙彭揚著眉瞅著,嘴裡嘖嘖有聲。

  容央不以為意,顧自忙完,轉頭看時,褚懌大喇喇曬在烈日底下,一張俊臉儼然被曝曬得紅了。

  容央撩開帽紗,盯著他額頭、脖頸的汗,又瞅瞅天上日頭,再朝趙彭看去。

  趙彭對上她眼神,一股不妙的預感湧上心頭。

  容央斬截道:「把斗笠摘下來給你姐夫戴戴。」

  趙彭微吸一氣,容央蹙眉:「聽到沒有?」

  趙彭扭扭捏捏,瞄一眼帽檐外的炎日,萬般不情願。

  褚懌解圍道:「不用。」

  容央心疼:「你都曬成這樣了!」

  又看趙彭,眼神嚴肅,很有「別不懂事」的威脅之意。

  趙彭喉結滾動,轉開眼扣住帽檐,不及摘,褚懌重複道:「不用。」

  趙彭立馬把手撤開。

  容央板住臉。

  趙彭道:「姐夫一直就這樣的,橫戈躍馬、槊血滿袖的一大悍將,你當是我這等小白臉麼?」

  為保留一頂斗笠,竟不惜自貶為「小白臉」,這等「能屈能伸」的品格,也真是萬里挑一了。

  褚懌勾唇,上好魚餌,重新拋竿。

  容央很是恨鐵不成鋼地剜趙彭一眼,掏出絲帕給褚懌擦汗。

  擦額頭,擦鼻樑,擦下頷……擦得那叫一個情意綿綿。

  趙彭心裡頭直冒酸氣,拉低帽檐,暗影里只聽得前頭二人低低切切——

  「你是生來就有點黑,還是後來曬黑的?」

  「曬黑的。」

  「那我看你身上也不白。」

  「跟你比自然不白。」

  趙彭咳一聲:「軍營里訓練都是光膀子的!」

  容央摸摸肚子:「我要生一個白的。」

  趙彭:「不是又黑又白的就好。」

  容央「……」


  容央白他一眼,把絲帕揣回衣襟里,摘下帷帽來擋住炎日,跟褚懌一塊遮陽。

  褚懌表示不必,容央偏不肯,靠在他肩頭軟言軟語。

  趙彭身上一個勁兒發麻,又咳一聲:「那個,禮部這兩日一直在忙,我派人打聽了一下,爹爹像是有意要我成婚了。」

  容央跟褚懌講著小情話,聞言很敷衍地哦一聲:「那你自己想成嗎?」

  趙彭心道本來是不想的,可看你倆在這膩膩歪歪,答不想倒像是辜負你倆了,扯唇道:「想倒也想,就是不知道怎麼挑。」

  挑?

  容央挑眉,終於慷慨地看了過來。

  趙彭得意地整理衣袖:「想嫁的人太多了。」

  「……」

  褚懌唇角揚起來,給這很「容央式」的苦惱捧了個場:「殿下龍章鳳彩,蘭芝玉樹,他日又將御宇四方,福澤天下,朝中對殿下寤寐思服的小娘子,自然是多如過江之鯽的。」

  趙彭對這個捧場十分受用,展笑道:「話雖然如此,但人選多起來,對我這挑的人來說,總是一份苦惱嘛。」

  容央呵呵道:「誰不是這樣苦惱過來的。

  再說了,這太子妃的人選能完全由你自己定麼?

  最終娶誰,還不是要看爹爹的旨意?」

  趙彭惱道:「那怎麼能行?

  萬一他定一個我看不順眼的,我這後半生還過不過了?」

  容央老成地道:「看不順眼又怎樣,我最開始看你姐夫也不順眼啊。」

  又對褚懌道:「你看我也不順眼吧。」

  褚懌唇微動:「沒有,打第一眼起就很喜歡。」

  趙彭:「……」

  容央大眼燦亮起來:「那你當初還否認?」

  褚懌:「口是心非嘛。」

  趙彭忍無可忍:「這魚什麼時候釣完?

  !」

  二人異口同聲:「還早。」

  趙彭:「……」

  蟬聲大躁的槐樹林裡,風吹動滿地光影,一匹棗紅駿馬信步走至林外,沿著灌木叢生的河岸逆流而上。

  褚晏把明昭圈在懷裡,策著馬道:「喜歡紅衣,還是綠衣?」

  明昭道:「什麼意思?」

  褚晏道:「辦婚禮。」

  明昭遽然顰眉,轉頭去看他神色,一絲日光從他眸心掠過,他眨一下眼,笑得靜默。

  「我覺得你穿綠的好看,我穿紅的好看,要不就這麼定了吧?」

  大鄞這些年時興男紅女綠,婚服不像前朝,新郎官和新娘子都一律的大紅喜服。

  明昭素日裡愛穿藏青、黛紫、深綠等色,在褚晏看來,那深如綠潭、美如沉璧的一襲嫁衣,就是給明昭量身打造的。

  明昭盯著褚晏的眼睛,按住心裡的波瀾,轉回臉道:「又開始發瘋了嗎?」

  褚晏也不惱,依舊笑:「不是一直瘋著的嘛。」

  明昭繃唇不語,眼底有隱忍之色,靜了片刻才道:「如果是為了避開官家的賜婚,大可不必。」


  褚晏不做聲,明昭道:「鶯鶯已勸過趙慧妍,她如識趣,會請求官家收回成命的。」

  她很少有這樣主動的時候,主動地跟他解釋,主動地勸他寬心,語氣也不再是倨傲冷峭,平靜里,是闊別多年的體貼。

  褚晏卻道:「小輩們一葉障目,你也跟著自欺欺人麼?」

  明昭眉心收攏,褚晏打量著四下天高水闊的風景,漫不經心地提著韁繩:「官家哪裡是要招我做女婿?

  飛鳥盡,彈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北伐大捷,三殿下受封太子,忠義侯府風光無限,我不交權上去,大鄞最能打的褚家軍就是三殿下的囊中物,你覺得,一個還在壯年的帝王,會眼睜睜看著朝中最大的將門被一個初露頭角的兒子攥在手裡麼?」

  明昭沉默不語。

  褚晏所言一針見血,其間個別字句,更是鋒利得令人不適,明昭想起那位看似隨和,實則敏感又自負的兄長,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權衡,那些抉擇,臉色一點點變得難看。

  褚晏知她煩郁,低頭在她頸窩笑笑:「得虧他老人家還念點舊情,繳槍前,願意把你賠給我。」

  明昭笑不出來,偏頭避開他的親近。

  褚晏眼微沉,靜了一會兒後,就著她白皙頎長的頸親下去。

  明昭看著炎日下金波粼粼的河面,金波漾在眼眸里,像烈日被揉碎後燙入眸里,燙得人想流淚,想哭泣。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夏日的風吹在臉上,脖上,他炙熱的唇上。

  明昭倔強地道:「我不答應。」

  褚晏停下來,繼而苦笑:「你說不答應,那就是答應的意思了。」

  明昭用力眨了眨眼,保持平靜地開口,可是這次說完一個「我」字,後面的話突然間像細針卡在喉嚨。

  她那麼想不答應,可是為什麼講這一句話時,眼淚會奪眶而出?

  明昭繃緊唇不再動,褚晏道:「范申跟賀家軍回京時,官家要宴請群臣,論功封賞,我就在那日提吧。」

  明昭的眼裡依然含著淚。

  褚晏虔誠地道:「等大婚後,我們就不住京城了,去洛陽,去廬州,去嘉興,去所有以前你說想去的地方。」

  「鶯鶯和褚懌……」明昭深吸口氣,嚴肅地提醒。

  褚晏笑著打斷她的顧慮:「人家都是要當爹當娘的人了。」

  語氣里的歆羨和委屈不言而喻,明昭心一顫,那懸在眼眶邊的淚,猝然落下。

  落在褚晏的虎口上。

  褚晏低頭抹去那顆淚,這一回,竟是發自內心地笑了,笑得坦誠,笑得爽朗,笑完大聲地哄:「不哭,下一個就是你我了。」

  繁星在夏夜的天空里閃爍,炊火升騰的農舍小院裡,飯菜香、烤魚香交涌在鼻端。

  荼白、雪青招呼著斂秋、拂冬,跟在百順後頭東邊跑跑,西邊忙忙。

  褚懌在一堆篝火前烤魚,邊上坐著的是在濃蔭里餵鴨的褚晏和明昭。

  趙彭坐在飯桌前,目光越過褚懌那堆篝火,反覆朝樹下那對並肩而坐的人看,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最後按捺不住地對容央道:「你覺不覺得……」


  用眼神朝樹下示意,壓低聲:「有點問題。」

  容央正撿著飯桌上的一碟點心吃,聞言看去一眼,淡淡道:「你才看出來有問題?」

  趙彭目定,誇張地張大嘴,用口型道:「真的啊?

  !」

  容央點點頭,又朝剛剛注目的地方瞅去。

  屋檐底下,百順蹲在地上殺著魚,荼白站在旁邊,啥也不干。

  就低著腦袋、翹著嘴角看,也不知是看那被殺的魚,還是看那殺魚的人。

  「你覺不覺得……」容央也用眼神給趙彭示意,壓低聲,「有點問題。」

  趙彭看去,這回換成了眉毛誇張地聳動起來。

  容央嫌棄道:「大丈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你這又是動嘴又是動眉的,是生怕旁人讀不懂你的心思嗎?」

  趙彭收住表情,悶聲道:「難不成做個旁人讀不懂的人,就格外高明了?」

  容央道:「總比被人一眼看透的好。」

  趙彭哼道:「自以為能一眼把人看透的,那才是鼠目寸光。」

  容央給他懟得蹙眉,趙彭忙打哈哈:「你我皆是高明人,來,吃糖吃糖。」

  夏夜的蟬藏在草叢裡低唱,此起彼伏,煙火十足的農舍里傳來開席的碰杯聲,歡笑聲。

  酒過三巡,百順趁興往篝火前一站,手舞足蹈地講述起、演繹起那日北伐時的英武神勇。

  趙彭上前來拆台,一眾女眷前仰後合,枝搖花擺。

  牆外垂柳下,兩道人影靜默而立,盈滿星輝的河水流動在腳邊。

  褚晏道:「容央什麼時候生?」

  褚懌道:「還有兩個月。」

  褚晏點點頭,往歡聲鼎沸的小院裡看去一眼,繼而望向夜幕籠罩、輪廓朦朧的青山,道:「大遼雖滅,外敵尤在,金人之患,更比遼人難以提防。

  三州那邊是大鄞西北的屏障,也是侵入腹地的必破之口,必要時,一定要從嚴防範。」

  褚懌嗯一聲。

  褚晏又道:「這些年老五老六守城也守出些門道了,保州、涿州交給他倆不成問題,但易州主城還是得有主帥坐鎮,北伐時損失的兵馬也得儘快補給回來。

  另外,我看褚恆近日的槍法頗有長進,雖然年紀還小些,但如果你三嬸沒意見,也可以帶去北邊歷練歷練了……」

  「還有褚蕙那丫頭……」

  褚晏滔滔不竭,忽然間像極一個囉囉嗦嗦、喋喋不休的老父親,褚懌垂著眼靜默聽著,知道這是囑託的意思,也是卸任的意思,甚至是,告別的意思。

  那日官家在崇政殿裡留下的棋局,原來真的不單單是賜婚的含義,褚懌終於理解帝王昨夜的那一怒了。

  褚晏講完,河畔是冗長的沉默,映襯著牆內的歡笑聲,霎時更顯得侷促。

  褚晏摸著下頷的胡茬,便欲再開口講些什麼,緩解些什麼,褚懌淡然道:「明白了。」

  褚晏看他一眼,英氣內斂的青年站在斑駁的月影里,朝他一笑:「喝杯滿月酒再走吧。」

  他不提是誰走,但是褚晏聽懂了。

  是他走,也是他走。

  「那容央……」想想褚懌回關城後,京城就剩下容央孤兒寡母,褚晏仍是有點慚愧。

  「我帶他們一塊過去。」

  褚懌不以為意,淡定而斬截。

  褚晏反而有點愕然。

  褚懌笑笑:「放不下的人,總是要帶在身邊的。」

  褚晏會意過來,也笑:「放不下的人,是該帶在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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