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訊
夏至那日, 北邊談判大捷的喜訊隨著范申及賀家軍抵京傳遍皇城,一時間歡聲如雷, 上至皇親國戚, 下至販夫走卒,無不拊操踴躍,歌吟笑呼。
容央因身子越發重了, 雙腳也開始發起腫來, 故沒能和褚懌一起入宮赴宴。
不過,便是不親臨現場, 那慶功盛筵上的諸多「盛況」也不曾錯過她的耳朵。
據雪青探回來的消息, 那夜的宮宴上, 官家可謂是十年難得一見的高興, 直稱此次大捷驚天動地, 名垂千古。
收復燕雲十六州, 是大鄞開國以來整整六代帝王的夙願,多少人因之殫精竭慮,多少個家族為之蹈鋒飲血, 又有多少人長眠於那片始終不能回歸的故土底下, 多少個家族輾轉在那條一直無法安定的邊界線上背井離鄉, 吞風飲雪……放眼而今諸事不順的大鄞, 能在這酷暑當中迎來這樣的喜訊, 簡直是蒼天開眼,慨降甘霖, 再想想北伐結束時金人的出爾反爾, 胡攪蠻纏, 則此次談判之功,自然是顯得煊赫無量, 舉國稱頌了。
難怪官家要在筵席上直呼「不世之功」。
容央坐在水榭里乘涼,想著前去談判的前任宰相——如今的三品銀青光祿大夫范申,心裡一時百感交集。
荼白嘆出她的心聲:「想不到這范大人倒是干成了一件正經事。」
雪青道:「那也是褚家人疆場大捷,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他范大人的鐵齒銅牙才有能用武之地。」
這話顯然比荼白所嘆更能紓解人心裡的鬱氣,容央扇著小團扇,道:「大金的條件是什麼?」
荼白一懵:什麼條件?
倒是雪青聽明白了,眉心蹙著,道:「歲幣翻一倍,還有……十六州三年的賦稅全部上繳。」
容央把小團扇往石桌上一丟。
就這,還叫「不世之功」。
歲幣翻一倍,那就是大鄞每年要給大金繳納六十萬兩白銀、四十萬匹絹帛。
十六州三年的賦稅全部上繳,也就等同於當地的百姓還要給外族人做三年的牛馬,大鄞派去的官員也要等到三年以後才能真正地當家做主,眼下去,不過是去當個沐猴而冠的傀儡,給他人做嫁衣。
容央越想越憋屈,拉著臉悶不吭聲,荼白怕她氣得動了胎氣,安慰道:「大鄞地廣物博,國民富庶,歲幣翻一倍應該不算什麼。
至於十六州……以往的賦稅也是上繳外族的,金人這條件,也就相當於推遲三年歸還十六州,跟不還相比,總是要好的了,殿下萬萬別太生氣。」
容央不語。
荼白一個小小的侍女都知道這樣開解,那就更不用提是慣會以小見大、借題發揮的一眾儒臣了。
難怪那場筵席叫「慶功宴」啊,好吧,聊勝於無,有功總是比無功要好的了,只是……
容央回味起荼白的那句「地廣物博,國民富庶」,不知為何,突然就想起去年在河邊跟褚懌聊起的一個話題來。
那夜他們在農舍外的柳樹下聊天,褚懌對著河中倒映的星空走神,他說他在看星星,水裡的星星離人更近。
她故意懟他,說自己還是更喜歡天上的星星,因為天上的星星雖然遠,但卻真。
他不反駁,只是橫空劈來一問——
那如果現在的汴京,就是這水裡的星呢?
容央的心裡重新迴響起這一問,眉頭暗暗蹙緊。
或許,那時褚懌想問的是——如果現在的大鄞,就是這水裡的星吧?
看似光耀粲煥,其實都是假的了。
容央深吸一氣,竟不敢再往下深想。
雪青繼續在耳邊匯報盛宴上的情況:褚家叔侄援戰有功,褚晏恢復正從一品驃騎大將軍軍銜,褚懌破格擢為從二品右金吾衛上將軍;賀家軍首戰大敗,損失慘重,但念及賀淵殉國,賀平遠以功補過,故封賀平遠為正四品忠武將軍,代其父鎮守東北;范申作為談判的主帥,賞賜自然蔚為可觀,金銀珠寶不提,單是官職,就一躍成為跟副相平起平坐的從一品樞密使。
不過,要論這一場筵席上究竟屬哪一人最得矚目,卻並非這是東山復起,春風得意的范申,而是那位在官家賞賜以後慨然出席,以累累戰功換取一紙賜婚的驃騎大將軍——褚家四爺,褚晏。
「拿戰功換明昭殿下?
!」
雪青匯報畢,荼白直震驚得舌撟不下,一時竟不知道是該鼓掌相慶,還是扼腕嘆息。
相形之下,容央反應倒是鎮定許多,只是臉依舊拉著,也並不是喜悅之色。
交出軍權娶明昭,這一條路,是容央以前就想過的路,是最保險、最便捷的一條路,但也是犧牲最大的一條路。
在為姑姑鳴不平的那些日子裡,容央不是沒有設想過、甚至期待過褚晏做出這樣的取捨,可真當這一天來臨時,她心裡的滋味竟是比預想中的要難受。
皇家啊皇家,要忠臣們丹心赤忱、世代盡忠的皇家,對待起忠臣來,卻往往是不願講情分,只願講利益的啊。
容央胸前起伏,那種壓抑在胸口的窒悶感越發強烈了,荼白看她臉色發白,忙斟來杯楊梅渴水,又問起可要請奚長生來看看。
容央答不必,喝了口涼飲衝散了些噁心之意,便欲回屋小憩一會兒,一丫鬟從水榭外邊匆匆趕來,道:「殿下,殿下!聖旨來了!」
日照熒熒的帝姬府外,小廝端著杌凳趕至車下,一年紀三十上下、身著紅衫的內侍打頭下車,後面跟著下來一人,竟是戴烏紗、佩錦綬、一襲絳紫官袍的褚懌。
及至通傳後,二人在青松如蓋的台階前站定,褚懌道:「帝姬臨盆在即,稍後的大禮還請中貴人免了。」
內侍笑容可掬,道:「將軍放心,官家命臣前來宣旨時就有交代過,嘉儀帝姬不必行大禮。」
褚懌點頭,內侍抬頭端詳府前的漆金牌匾,又道:「不過……將軍確定是要在此處宣旨麼?
去侯府宣,或許更熱鬧些呢。」
這是很明顯的暗示了,褚懌聽得明白,卻沒有改變主意。
內侍是狐疑的,但看人臉色的功夫還是有,當下只是笑笑,並不再提。
不多時,丫鬟簇擁著容央從洞開的大門後走來,褚懌留意到她刻意邁快的步子,眉間一蹙,上前。
容央胳膊給他握住,步伐被迫慢下來,仰臉看他。
炎日下,褚懌一雙黑眸沉而靜,有點清冷,似責怪,也似擔憂。
容央小聲道:「沒那麼嚴重。」
褚懌攙她往前,轉開目光:「什麼不嚴重?」
傳旨的內侍就袖手站在府前的台階下,容央一時解釋不清楚,只得任他。
從庭院到大門也就兩丈外,這一璧人卻似走了小柱香般,走得像新郎官扶戴著蓋頭的新娘入禮堂。
內侍暗暗笑,待二人上前,從旁側一小內侍那裡取來一卷黃綾聖旨,拔高嗓子道:「右金吾衛上將軍褚懌接旨——」
容央眼波微動,有點意外於接旨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褚懌。
旁側的人倒是泰然,低頭來道了一聲「不必行大禮」後,撩袍跪下。
當下門裡門外的丫鬟小廝、內侍護衛相繼行禮,齊刷刷跪了一地。
「朕膺昊天之眷命,敕曰:忠義侯褚泰之子褚懌,少年英武,頭角崢嶸,先後於西北、東北殺敵平亂,立下戰功,自即日起襲『忠義侯』一爵,代原驃騎大將軍褚晏統帥三州,安民保國。
望報德明功,不負皇恩,欽此!」
話聲甫畢,竊竊私語聲如浪潮打岸,容央驚訝地看向褚懌,沉寂多時的眼眸里終於迸發出一絲生機和微笑。
忠義侯——
自父親褚泰犧牲後,整整十一年,褚懌終於用他的驍勇和熱血把這一爵位承襲下來了!
容央展顏,丫鬟小廝、內侍護衛也跟著展顏,會心的笑蕩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只唯獨不在褚懌的臉上。
他靜默地接了旨,倒不是冷漠,而是實在太平靜,平靜中,又仿佛有一絲擔憂或顧慮。
容央臉上的笑容收斂。
恭送完傳旨的內侍後,容央眨眼道:「你怎麼像是不開心啊?」
褚懌把捲起來的聖旨交給百順拿去侯府,回頭看她一眼,道:「上朝時,太子殿下透露過了。」
容央抿嘴,道:「是因為四叔吧?」
褚懌不置可否,容央便以為自己猜對了,想想先前荼白安慰自己的方式,竟也只能依葫蘆畫瓢。
褚晏前腳*交權,褚懌後腳承爵,這種安撫伎倆在朝中實在司空見慣。
反正侯爵早晚都是要褚懌來襲的,眼下給,撫慰了褚家人人心不算,還能給自己爭取一個賢君聖主的美名。
容央慨嘆,越想越能明白褚懌為什麼高興不起來了,心有餘而力不足地開解著他。
褚懌默默聽,聽她敬業地安慰,看她苦惱地想詞,半晌後,繃著的唇角一松,笑了。
容央鬆一口氣。
褚懌大手撐開在她腦門前,擋去烈日,道:「代原驃騎大將軍褚晏統帥三州,安民保國的意思,明白吧?」
容央在濃蔭里看著他雙眼,道:「明白啊。」
褚懌等她答。
容央便悶聲答:「就是你要離開京城,回易州去的意思嘛。」
褚懌靜一瞬,道:「那你呢?」
容央不自在地別開目光,道:「我會照顧好我自己……還有他的。」
摸摸肚子示意。
卻還是不主動提一句跟著他。
褚懌眼眸黯下來,盯著她看了片刻後,轉開眼,攬她往府內走。
這次走得明顯比剛剛快了,容央莫名其妙,正在想要不要發作,耳畔又有聲音落下:「想我的時候,怎麼辦?」
容央一怔,這一來就「想我的時候」,倒是很篤定她會為他輾轉反側了。
容央道:「你也不是頭一回離開,我差不多能習慣了。」
褚懌再次沉默。
容央眼觀鼻,鼻觀心,明顯感覺到身邊人氣壓一瞬間低沉了些,心裡一過,大概也能猜到為什麼,但偏不主動化解。
褚懌又道:「那孩子想我呢?」
容央很快道:「那麼屁大點的小孩,哪知道什麼叫想。」
褚懌:「……」
肩頭那隻大手的分量明顯更重了,容央蹙眉瞪他一眼,褚懌神色不改,道:「若我一時間回不來呢?」
這一回,容央臉色是真變了。
「一時間回不來是指多久?」
容央站定在庭院裡,那雙明亮的大眼終於開始有點嚴肅認真的神色,褚懌鬱結在胸口的氣散了點,道:「說不準,三年,五年,或者十年……」
「十年?
!」
容央愕然。
十年的時間,那娃兒都能上房揭瓦了,怎麼,他是打算播個種就掉頭走人,等一回來便直接摘果子麼?
容央又驚又怒,迫切需要褚懌笑一下,講一句「逗你的」,然而褚懌偏不笑,依舊正兒八經地道:「金人不好相與,如果碰上戰事,難說。」
容央只差跺腳,大聲道:「一去去十年不回來,你還要我幹什麼,我還要你幹什麼!你乾脆在那邊重新成一個家算了!」
庭院裡的丫鬟小廝給她這一吼,嚇得斂容頷首,動不敢動。
褚懌直勾勾看著容央,坦然道:「嗯,那個地方確實需要一個家。」
容央一怔。
庭外吹來的風似乎更燥熱了,容央只感覺氣血像在往臉上涌著,褚懌握住她肩的手抬起來,在她粉紅的臉頰掐了一下,笑:「鶯鶯成全我嗎?」
那被他掐過的肌膚,剎那間更熱更燙了。
一定……是剛剛太氣了。
容央轉開臉,重新往內院走,矜持道:「你這是邀請我跟你一起去易州麼?」
褚懌跟上,心情慢慢好起來,道:「是。」
容央道:「可是那個地方那麼遠,跟京城相比,環境那麼差,生活那麼苦,我不是很想去呢。」
褚懌道:「但那邊有驍勇善戰的悍將,有你朝思暮想的情郎呢?」
容央心道自戀,白他一眼。
褚懌眯眼。
容央斂回目光,倨傲地道:「那你求我啊。」
褚懌笑,低頭在她耳畔求:「我求你。」
容央哼一聲:「沒誠意。」
褚懌掀眼看她,又低低附加一句,容央臉轉開,很嚴格地道:「還是沒誠意。」
褚懌道:「那要怎樣算有誠意?」
容央肯定是不會講的,扔下一句「你自己想」後,揚長去了。
最近,駙馬爺除忙活突然劇增的公務外,還多了一項每日必須殫精竭慮的任務——哄嘉儀帝姬開心。
哦不,準確地講,是求嘉儀帝姬順利生產完後,心甘情願地帶著孩子跟他去易州。
所謂「君子有成人之美」,闔府上下的丫鬟小廝雖然算不上名義上的君子,但在「成人之美」這一樁美德上,還是發揮了各自極大的智慧及熱情。
雪青建議褚懌多抽時間陪伴容央,畢竟分娩的日子也就這兩日了,容央嘴上說著不怕,其實越臨近那個日子心裡越發憷,每次奚長生來看診,都要揪著人家反覆確認一大堆。
荼白建議褚懌重操舊業,把去年給容央籌備生辰禮物的那股魄力拿出來,多給容央製造浪漫,一則緩解容央對分娩一事的恐懼,二則用糖衣炮彈俘獲容央的心。
褚懌於是在一日下朝時對百順開了尊口——如何在這種時候製造浪漫?
百順二話不說把車趕到了百味齋。
上車來時,百順把手裡的三袋糕點——蜜糕、獻餈糕、山楂糕逐一給褚懌看過。
褚懌盯著他故作高深的一張笑臉,眼神又冷又鄙薄。
百順嘿然道:「郎君,這就是你不懂了。
給小娘子們製造浪漫,關鍵呀,其實並不是弄多大的架勢,而是走心!」
褚懌眉峰微微一挑。
百順得到鼓舞,繼續道:「您看,上一回呢,生辰禮物已經鬧過大陣仗了,要是再往那路數走,除非把半個汴京城租下來,否則也難再令殿下感動落淚,倒不如,乾脆換一種路數。」
說罷,又把那三袋紙包的糕點舉起來:「這三樣點心,郎君可還記得吧?」
褚懌記得,去年第一回討容央歡心,就是送的這三樣。
得到點頭後,百順深感孺子可教也,微笑道:「所謂第幾回都不如第一回,今日郎君要是拿著這三樣東西回去,就著燭燈跟殿下憶一憶初初大婚的情形,講講她那時的模樣,說說這糕點的滋味,再聊一聊自己如何一不留神就傾了心,聊完後,拈一塊糕點餵過去……保准馬到成功,事倍功半!」
百順說罷,得意地聳了聳眉。
褚懌的目光由他轉至那三袋糕點,雖然還是一言不發,但眼神顯然不那麼鄙薄了。
在很多方面,他還是一點即通的。
金烏西墜時,馬車在帝姬府前停穩,脈脈餘暉穿過石獅邊的青松,把白牆映照成深淺不一的緋紅。
褚懌提上那三袋糕點,掀簾下車,剛一踩在青石地磚上,一人驀地從斜方沖將上來,褚懌舉起糕點偏開身,那人嗷一聲,一個趔趄栽倒在地上。
褚懌定睛看去,眉頭一皺。
摔在地上的不是別人,正是挎著藥箱、跑得滿臉通紅的奚長生。
「奚大夫?
你這……」坐在車前拉韁繩的百順倒抽口氣,不及慰問完,奚長生抱起摔在一邊的藥箱爬起來,灰塵都不拍就又要往裡沖。
剛衝上一級台階,又猛地意識到什麼,轉過身對上褚懌的目光。
「要生了……」奚長生喘著大氣。
褚懌舉著那三袋糕點站在原地,暫時還沒有反應過來。
奚長生急得快哭:「殿下要生了!」
產閣外,一堆人忙進忙出,喝令聲、驚叫聲嗡嗡地響在耳畔。
褚懌被百順推至閣外的石桌前坐下,滿耳只是一個聲音——容央的壓抑的、痛苦的呻*吟。
奚長生已進得產閣里去,隔著垂簾在聽穩婆匯報情況,並根據情況判斷凶吉,看這一胎是否能順利生下。
容央年紀很輕,又是個比較愛動的性子,因而照奚長生的推測,這一胎應該不算難生。
可是,再怎麼不算難,分娩前那數個時辰的陣痛總是無法免除的,容央並不是擅於挨痛的人,臉色蒼白地躺在床褥里抓著被衾呻*吟小半時辰後,淚水就開始一個勁地流。
褚懌守在外,臉龐緊繃。
似血殘陽鋪在他陰沉的臉上,又從他臉上隱沒,那張本就不算和善的臉遁入夜幕里,乍看去,更顯得陰鷙瘮人了。
屋裡各式各樣的聲音已輪番來了不下三遍,百順亦等得心焦,轉眼看褚懌臉沉成那個模樣,更心急火燎。
靈光閃動間,百順抓住一端水進去的丫鬟,低聲交代道:「駙馬爺給殿下準備了一份大禮,特別浪漫、特別走心的一份大禮,你進去告訴殿下,叫她務必咬牙挺住,千萬要順利生下孩子,儘快把這大禮收下去!」
丫鬟點頭如搗蒜,感動地趕入產閣里。
百順心裡的石頭落下一半,回頭,褚懌坐在石桌前,正面無表情地吃著一包打開的糕點。
百順:「……」
「那個,郎君……」
百順挪過去,如鯁在喉。
褚懌這個吃糖的動作和神態,儼然是心裡煩躁得不行了。
以往在大戰前夕,如遇諸事不順時,褚懌便是靠不停地在嘴裡塞糖來穩定情緒。
吃糖能讓褚懌鎮靜,能讓褚懌在慌亂無措時獲得安全感,這是糖里的甜味給的,也是雲氏臨終的前撫慰給的。
百順看著褚懌一塊一塊地吃著那包蜜糕,目光卻凝在虛空里動也不動,阻止的話卡在喉嚨里,再也講不出來。
驀然間,一記尖叫劃破夜幕,從窗內迸至耳邊,褚懌眸光一瞬間聚攏,轉頭朝產閣看去。
百順亦心頭一震,繼而明確地道:「是荼白叫的……」
褚懌:「……」
一記尖叫響罷,閣內傳來的是銅盆落地、熱水四濺的聲音,百順解釋道:「太緊張,不留神把盆打翻了,不是故意叫的,不是故意叫的……」
褚懌繃緊唇,打開第二袋糕點。
夜幕漸濃,初秋的涼風纏裹在身上,扑打在窗上,吹得閣中那斷斷續續的喘息聲越發七零八落了。
百順急得滿頭汗,在院裡徘徊來,徘徊去,最後忍不住上前隔著門詢問情況,所得的結果卻仍是重複了一晚上的「快了快了」。
轉頭再看褚懌,一袋蜜糕、一袋獻餈糕都給他吃完了,現在整個人坐在夜色里,紋絲不動,渾然個石化的雕像般。
百順心焦:「這生孩子怎麼這麼難……」
夜色一點點變濃稠,產閣里的動靜卻一點點變得微弱,一丫鬟推開門,應奚長生所言出來稟報情況,稱容央還在陣痛,這會兒痛得徹底疲乏,趁著痛感收歇的檔口睡過去了。
她說睡過去,畢竟是顧慮到褚懌的感受,實際上那疼得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哪裡可能睡得過去呢?
可饒是如此,百順也仍是膽顫:「那,那這痛得痛多久啊?」
這都折騰快三個時辰了,再痛下去,便是當事人無礙,外頭等著的那個都得揪心揪死了。
丫鬟道:「這個……穩婆說痛三兩個時辰的有,痛上半天甚至一天一夜的也有……總之,每個女人生孩子前,總是得經這一遭的。」
話聲甫畢,閣里傳來穩婆的召喚,吩咐立刻再打一盆熱水,丫鬟誒一聲,忙去準備。
與此同時,一聲哀叫在閣里響起,叫完一聲,又是一聲,一聲勝過一聲輾轉痛苦,竟是容央的聲音又回來了,且更大聲,也更失控了。
百順心頭一凜。
「要生了……是要生了!快把熱水端來!」
「殿下使勁,對,就是這樣,再使勁啊!」
百順心驚肉跳,回頭看時,褚懌竟不知何時站起來了,一雙眼鷹隼也似的盯著那扇燭火昏黃的窗戶,一瞬不瞬。
百順又忙跑過去安撫他,拉著他重新坐下,然而產閣里的動靜卻半分不令人心安,先是穩婆丫鬟們七嘴八舌的號令,後又傳來容央撕心裂肺的大喊,到後來,那沙啞的喊聲竟還帶了哭腔。
「我不生了——」
驀然間,一聲哭喊劃破夜幕,利劍一樣扎入一人的心窩裡,褚懌遽然轉頭,燭影昏亂,容央沙啞的喊聲變成絕望的痛哭,用著最後的力氣嘶喊著「太痛了」「我不要生了」「我不生了 」……
褚懌的心臟一瞬間被攥得死緊,攥得畸形,通紅的眼眶邊已蓄了淚水。
百順懸著心道:「郎君你可別往裡面沖啊……這回你就算衝進去也於事無補,裡頭有神醫奚大夫在,自能化險為夷……再者殿下大福大貴,吉人自有天相,今晚一定能平安無恙地把孩子生下來的!」
百順憂心忡忡,極盡所能地壓住褚懌上涌的衝動。
褚懌一聲不吭地坐在石凳上,盯著面前最後一袋糕點,動手把包裝外的絲繩和油紙拆開,拿了一塊糕塞進嘴裡。
百順看過去,臉色一變。
糕點的香氣順著風飄至鼻端,香得新鮮又濃烈,百順瞪大眼看著那包被褚懌一塊塊消滅掉的東西,不敢置信。
那是郎君最怕也最恨的山楂糕啊……
產閣里又傳來嘈雜的聲音,有奚長生等人的鼓舞,也有穩婆的指令,容央的喊叫。
褚懌坐在石桌前,不再扭頭亂看,只是默不吭聲地吃著那一塊塊紅彤彤、酸溜溜的糕,仿佛忘記了它的滋味,忘記了它的口感。
他只是吃著,嚼著,吞咽著。
冷靜著,克制著……
及至油紙見底,褚懌摸空,產閣里驟然傳來一記響亮的嬰孩啼哭,仿佛塵封的寶劍裂土飛出,光耀千里,刺破穹廬。
下一刻,報喜的聲音從閣里傳來:「生了,殿下生了!」
褚懌盯著狼藉的石桌,抹去唇上的糕漬,靜默良久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