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2024-08-15 14:59:01 作者: 水懷珠
  黑夜

  秋風吹過檐外泛黃的椿樹, 枯乾的葉被卷得簌簌而下,在寂靜長夜裡迴旋飄舞。

  翠蓋丹纓的馬車穿過寂寥長街, 容央抱著襁褓里酣睡的蜜糕, 倚靠在褚懌肩頭,回想起今日侯府里的一幕幕,低聲道:「奶奶老了。」

  這一天, 府里的氛圍那樣喜慶, 堂中的歡笑也那樣濃烈,可是到頭來, 容央記得最深刻的居然是文老太君脫掉的牙。

  人老先老牙。

  往日裡一口銀牙蹦得賊歡的老太君, 那個又固執、又剛硬、又不可一世的老太君, 終於也開始裂開了縫, 開始虛弱, 開始破碎, 開始衰老了。

  旋舞在車外的落葉把紛紛亂影投映在窗紙上,褚懌揉著容央微涼的手,靜靜道:「總會老的。」

  容央顰著眉, 拿胳膊肘撞他。

  褚懌不做聲, 容央被籠罩在一片沉默里, 突然也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講。

  大概他也是在寬慰吧。

  寬慰自己, 寬慰她。

  這一走就是一載以上, 下次再相見,真不知道是何等光景。

  承認親人的老去, 總比自欺欺人, 卻猝不及防的好。

  容央釋然也黯然, 道:「朝堂上的事,也都處理得差不多了嗎?」

  燕雲十六州收回來以後, 便是各州太守的選調,既然要上繳給大金三年的賦稅,那各州長官多少就得跟大金的朝廷打些交道,要是選去不妥當的人,只怕會有後患。

  另外,范申在此次談判中立下「大功」,為鞏固勢力,重新栽培羽翼,估計會在各州幕僚里安插人手,容央擔心褚懌和趙彭防備不及,等一走後,趙彭更勢單力薄,日後受范申壓制。

  褚懌明白她的顧慮,安撫道:「放心。」

  他們能推測到的,官家多少也能推測到,這樣一大片失而復得、足以功垂千古的土地,官家是不會容許任何一方將之作為植黨營私的沃土的。

  「十六州長官,全由官家親自敲定,吳縉、范申包括太子所薦之人,無一入選。」

  容央有點意外。

  褚懌笑笑,驀地又想到什麼,道:「對了,今日宮裡下了道旨。」

  容央眨眼:「什麼?」

  「傳召上柱國蕭緒之子蕭文玉入京。」

  容央雙眼驟亮,坐直起來,差點驚動襁褓里酣然夢裡的蜜糕。

  褚懌乜她一眼,靠過來把蜜糕抱過去,動作還有點生疏。

  容央幫了點忙,心思全在那旨意上:「那就是要給慧妍和蕭文玉賜婚的意思了?」

  睡夢裡的蜜糕因位置的挪動而癟了下嘴,兩根淺淺的小眉毛皺著,一臉不爽快。

  褚懌撥他小嘴,嚴謹地答:「或許。」

  容央道:「什麼或許,肯定就是!」

  褚懌又耷拉眼皮看她,明顯一臉「激動什麼」的揶揄。

  容央認真道:「蕭文玉是我舉薦給她的。」

  又道:「也是我以為的,應該能真正給她幸福的去處。」

  這座囚籠一樣的宮城,對趙慧妍這位帝姬來講,實在是有點太冰冷,太殘酷了。


  它不但囚著她的軀殼,囚著她的靈魂,還要她心甘情願地把被囚禁的自己打磨成他人上位的階石。

  它簡直像是要榨乾她,哪怕是她陰冷的恨。

  容央靠在褚懌的臂膀上,道:「只有愛才能救贖一個人。」

  褚懌點評這一感慨:「沒頭沒腦。」

  容央又用胳膊肘撞他,後知後覺蜜糕在他懷裡,忙探頭去看。

  「哎呀,都說過不是這樣抱的啦……」

  不看不要緊,一看又是一大堆問題。

  容央嘰嘰喳喳,到處挑刺,褚懌的頭慢慢地大起來,兩條胳膊給她擺來擺去。

  半天后,可算定型了,容央瞅著他僵硬的坐姿,捂住嘴噗嗤一笑。

  褚懌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低頭時,懷裡的蜜糕竟不知什麼時候醒了,咧著嘴,也正朝他笑。

  褚懌唇角不覺揚起來,臉往車窗偏,也笑了。

  馬車駛在溫柔的秋夜裡,車外人煙繁盛,燈火可親。

  長夜深深,裹卷著一地枯葉的秋風吹在夜闌人寂的御花園裡,御湖東側的一幢雙層小閣內,銀白宮燈燃照著一派春痕的屋室,凝凍著荒唐又殘酷的一幕。

  趙慧妍衣衫不整、一動不動地坐在床榻上。

  榻下,是大醉初醒的忠武將軍賀平遠在手忙腳亂地撿衣服,套褲子。

  落地罩外,有福寧殿的宮人在斂容看守,本就不算寬敞的小閣在這詭異氛圍的壓迫下,愈顯得壓抑逼仄。

  針落可聞。

  賀平遠繃著一張紅潮未褪盡的臉,一面悉悉索索地穿著衣服,一面回捋著今夜的情況。

  官家在御花園裡設宴,邀他和賀家軍中幾位高級將領入席,他因不勝酒力,奉旨隨內侍前往御湖東側的玉清閣里小憩。

  怎麼一睜眼起來,就成了眼下這副荒誕情形!

  賀平遠瞳仁深縮,極力想回憶起所有致命的細節,然而大腦全像被嚴冰凍住一樣,除入閣後的那一瞬發昏外,再無一絲記憶。

  究竟是怎麼回事……奸*污帝姬,這樣株連九族的大罪,怎麼會發生光天化日的禁廷之中……

  真的是自己喝醉犯事了,還是……

  賀平遠心內悚然,胸口如擂劇動,穿好衣裳後,扭頭朝榻上看,趙慧妍歪頭靠在帳幔凌亂的床柱上,兩眼空空洞洞,身上依然不著片縷。

  賀平遠觸電一樣把目光移開,質問的話因剛剛那行屍走肉般的一幕卡在喉嚨里。

  屋外傳來腳步聲,守在落地罩兩側的福寧殿宮人齊聲行禮:「皇后娘娘。」

  賀平遠一震,轉頭對上呂皇后的目光。

  呂皇后已經在外間等候多時了,進來後,端莊威嚴,儀態從容,顯然改去了剛剛撞上他二人同床時的震怒。

  「賀將軍知道該怎麼辦吧?」

  賀平遠目眥盡裂,心中天人交戰,最後咬緊牙跪下去:「罪臣……知曉。」

  呂皇后點頭,道:「我已派人向官家稟明你酒力不支,一覺至此方醒,現在,由劉內侍送你出宮。」

  賀平遠鐵青著臉。

  呂皇后揚頷:「賀將軍?」

  刺骨的風又從窗柩外吹刮進來,跟呂皇后的呼喚一樣,都冷峭得殺人的刀,賀平遠寒聲道:「罪臣……遵旨。」

  呂皇后往邊上一瞥,劉內侍應旨上前。

  趙慧妍坐在床榻上,呂皇后走過去,撿起她散落在地的衣物。

  剪彤捧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走上來,呂皇后把撿起的那些放過去,取下一件絹紗金絲木槿紋的雪白裡衣。

  呂皇后走至床前坐下,給趙慧妍穿衣裳。

  趙慧妍打開乾裂的嘴唇:「別碰我。」

  秋風撥動燈盞上的燭苗,呂皇后靜靜地道:「秋夜風冷,你這樣,會著涼。」

  逼仄的寢閣十分的寂靜。

  趙慧妍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呂皇后道:「你不能嫁給蕭文玉,你弟弟不能沒有你。」

  趙慧妍的眼中流下淚,呂皇后撫摸她的臉頰,抹去她冰冷的淚:「慧妍,你聽嬢嬢的,嬢嬢是不會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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