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煙
暮風漸起, 脈脈斜暉被夜幕湮去。
車廂內,褚懌揉著容央那隻微紅的小手, 不時撩眼皮瞅她神色。
容央斂容坐著, 深凝的雙眸里仍留著一絲寒氣。
掌心還在微微發辣,賀平遠那雙怒焰勃發的、通紅的眼睛也仍舊躍然眼前,如果不是褚懌在場, 很難想像那一巴掌下去會打得他如何撒瘋暴怒, 但……
那一刻,容央顯然是顧不得那許多所謂「後果」的了。
掌肉被一隻長著厚繭的大拇指撫過, 像刻意地壓了一下, 容央轉頭, 對上褚懌沉靜的眼。
「下次不要這樣衝動。」
他聲音很低, 卻很有令人不得不服從的氣勢, 容央壓下心頭的餘悸和憤怒, 瓮聲:「那下次你要替我先動。」
褚懌唇微動,領會後,啼笑皆非。
女人之間的情誼, 真令人難懂。
容央把被他揉著的手收回來, 端坐著道:「賀平遠有沒有問題?」
褚懌這次答得很快:「沒有。」
容央愕然, 眼裡寫滿不信。
褚懌正色:「他對布防圖走漏一事並不知情。」
賀平遠固然囂張, 但並非奸猾之輩, 甚至於從為人來講,他骨子裡還是很有武臣的率直憨厚的, 滿意不滿意, 知情不知情, 大都寫在臉上,不會欺詐於人。
褚懌提及薊州具體布防時, 賀平遠那雙醉眼裡明顯寫著震愕,平復下去後,想到的可能也僅是他褚家派斥候前往刺探,以備黨爭。
這頭腦及格局,不像是能叛國之人。
「趙慧妍呢?」
褚懌驀地發問,令容央愣了一愣。
水榭中的一幕幕重新掠過腦海,容央凝神道:「一個深居內宅的帝姬,也可以叛國嗎?」
這並不僅僅質疑,也是在探尋、或是確定一種可能性。
褚懌道:「有志者,事竟成。
沒有什麼不可以的。」
容央眉心蹙攏,垂眸:「我問她在逃離大遼時可有跟耶律齊接觸過,她說沒有。
如果是真的,那她一個內幃婦人,應該不會有勾結敵國的機會;如果是假的……」
車廂里驀然沉寂,容央想著那一種可能性,胸腔里突然一剎窒息。
她承認趙慧妍的境遇的確很糟糕,也承認趙家、乃至整個皇宮、整個朝堂對她都並不公道,她能理解她的不甘,乃至怨恨,但如果這些不甘和怨恨變成了她叛國、賣國的理由……
她能理解,但,她絕對不能接受——
「我會派人去人查耶律齊跟她的過往。」
沉默中,褚懌開口。
容央抿緊唇沒有回答,這一刻,說不上來心裡是什麼滋味,只是感覺那裡特別冷。
很快,手腳也開始冷起來。
褚懌重新把她攏在袖裡的手握住,沉聲:「查清楚,對誰都好。」
數日後,趙彭從樞密院查出被一份被塵封三月的警情。
三月前,雲州軍部發來一紙急報,稱金人似乎在進行大規模的軍事調動,毗鄰雲州的大金邊界,不止一次留下了金軍向南部轉運糧草、調撥兵馬的痕跡。
南,即是攻入大鄞的方向。
趙彭拿著這一份從旮旯里抽出來的、皺巴巴的急報交給褚懌看時,臉冷得凝霜一樣。
「三月前,正是官家派使臣跟大遼交涉燕雲賦稅大權的時候,為防止外交有紕漏,官家下旨,嚴禁朝臣妄言邊疆事務,膽有違例者,流徙三千里,罰款三千貫。
那會兒送入京中的軍情並不少,但大多都被三衙三司的人壓下去,甚至乾脆銷毀了,就這一份,還是我領著人親自去樞密院翻箱倒櫃翻出來的。」
褚懌盯著那份急報細看,臉色並不比趙彭好。
照他在易州查獲到的情報判斷,大金皇帝的確是有南侵的野心,但尚且停留在刺探軍情、運籌謀劃的準備階段,如果早在三個月前,金軍就已經開始向南部大規模地調撥兵馬,那豈不是說明,眼下的大鄞關城,隨時可能燃起被侵略的烽煙嗎?
褚懌把奏報收好,向趙彭確認:「宋御史那邊的結果如何?」
趙彭答道:「賀平遠這三年很少回薊州,留在京城時,要麼是跟往日那些狐朋狗友留宿勾欄,要麼就是在府中戀酒迷花,社交方面,並無可疑之處。」
褚懌點頭,當機立斷:「入宮。」
文德殿中,官家正在聽范申匯報月底南郊祭祀一事的操辦情況。
大鄞這三年發展得並不大景氣,尤其是這一年來,各地不是大旱就是大澇,天災一起,人禍又至,折騰得朝廷又是唉聲嘆氣,又是烏煙瘴氣。
唯一可以擺上檯面,給史官濃墨重彩地記入史冊里的,也就是國朝終於徹徹底底地收復了燕雲十六州,故而朝臣提議,利用這次南郊祭祀大典謳功頌德,樹碑立傳,同時詳星拜斗,祈福消災。
官家首肯。
自古沒有哪任君王不在意自己的功績——尤其是在步入暮年,再難大有作為之時。
官家是少年天子,踐祚至今三十餘年,最偉大的功績就是在今年把燕雲之地完整地納入了大鄞的版圖,在聽過范申的頌德方案後,官家躊躇滿志,同時又還略感一絲絲瑕疵,便欲親自提點則個,內侍突然上前來通傳:太子趙彭、忠義侯褚懌求見。
官家一怔,想起最近趙彭在三衙三司里折騰的那些事,蕩漾在眉間眼梢的笑意悄然收斂。
范申沉吟片刻,垂目道:「既是太子攜忠義侯求見,想來定是要緊之事,陛下不急的話,容臣回去把祭祀流程修正之後,再來稟報。」
官家道:「不必。」
言罷,沉著眼往椅背一靠:「宣太子進來。」
內侍微微一愣,心知帝王情緒不佳,不敢逗留,應聲傳召。
范申候在旁側,噤聲不言。
趙彭入內時,本就因褚懌被冷落而窩著一股火氣,及至看到范申,那股火燒得更旺,然還不及發聲,官家便道:「范大人跟朕還有事商議,你長話短說。」
趙彭張口結舌,攥著那份急報,氣得啞聲。
官家皺眉:「你究竟說是不說?」
趙彭繃著張臉,壓下火道:「大金在邊境有異動,很可能隨時進犯,這是三個月前從雲州發入京中的急報,請父親過目。」
崔全海上前接下奏報,轉呈給官家,官家靠在椅背上坐著,冷眼看著,不動。
趙彭一愣。
官家道:「上面寫的什麼?」
趙彭深吸一氣,道:「三月前,金軍大規模向南部署,並在邊界舉行了不止一次的軍事演習,兒臣以為……」
「以為大金要攻我大鄞,戮我山河?」
官家冷然截斷。
趙彭一凜。
官家盯著面前這個年輕又莽撞的兒子,恨鐵不成鋼地道:「是不是他褚悅卿說什麼,你就信什麼,他褚家軍要求朝廷做什麼,你就要附和什麼,嗯?」
趙彭赫然變色:「父親!」
官家疲憊地闔目,強忍著那股鬱氣,道:「三個月前,正是大金跟朕交涉燕雲十六州的關鍵時期,一旦談判不順利,兩國難免兵戈相向,這種情形之下,金軍南調十分正常,他褚悅卿不也收攏兵力,調整往日的駐防之策了嗎?」
「可是金軍南調以後……」
「大鄞的當務之急不是邊患,而是內政!」
官家耐心漸失,敲著桌案訓斥,「半年前的旱災、水患死去多少百姓,太原、真定二府的又禍害了多少蒼生,各地經濟因此受損多少,賦稅繁重多少,這些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
趙彭一震,被喝得臉色鐵青。
官家目光沉厲,嚴肅道:「不要聽風就是雨,張口閉口大金犯境,褚悅卿所言,終究只是一介武夫的判斷,但你——一國儲君,心中不能只有戰事,而無全局!」
「……」
凜風蕭颯,褚懌仰頭,雲翳間,一片片雪花飄然而下。
分明入宮時,天際仍鋪著一層淡淡日光。
褚懌佇立風裡,山嶽一樣,紋絲不動。
不多時,一片片雪絨鋪墜雙肩,一觸即化,滯留的冷卻很堅固,一逕往骨頭裡鑽。
趙彭從大殿裡走出來,風雪斜織,遮掩他低垂眉眼,陰翳臉龐。
褚懌冷毅的下頜線默然收緊。
趙彭上前,在褚懌面前停下,許久後,搖了搖頭。
褚懌繃緊下頜,抬眼往大雪後的文德殿看,不知為何,這一幕,竟有種似曾相識的悲愴。
建德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官家率群臣於南郊舉辦盛況空前的祭祀大典。
長天如封,層巒疊雪,旌幡招展的御樓之下,千官星拱而列,畫台承鶴,鐘鼓在懸。
伴隨侍臣直遏雲霄的一聲「祭拜」,儀態威嚴、袞衣繡裳的帝王向祭祀之禮,公侯助祭,群官跪拜,呼聲如雷,撼天動地。
與此同時,一桿軍旗從城牆猝然折斷,震天鐵蹄破城而入。
大國邊陲,狼煙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