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大雪封天, 一片片烽煙燃燒在流血漂櫓、屍橫遍野的邊脊之上,仿如雷霆從天而降, 劈裂了那塊在南郊祭祀大典中被隆重樹立起來的豐碑。
建德六年十一月二十, 金軍東路軍攻破檀州,越過燕山。
十二月初一,金人東路軍抵達薊州, 攻克薊州全境。
十二月初二, 莫州、新州、媯州、武州、蔚州盡降。
大鄞兵敗如山倒,一夜之間, 盡半關城, 全部覆滅。
崇政殿中, 伏跪在地的朝官噤如寒蟬, 從幽州發來戰報迴蕩大殿, 尖刀破空一樣嘯過眾人雙耳。
官家坐在奏摺堆疊成山的御案後, 攥在鎮紙上的手青筋畢露,因累日疲憊而枯槁的臉陰沉得像被嚴冰凝凍,及至那句「三日後, 幽州通判率軍投降」落地, 他梗直脖頸, 一口淤血自口中濺出。
「陛下!——」
朝堂大震。
建德六年十二月初四, 大鄞皇帝一病不起, 朝局大亂,兩派官員就戰和問題爭論不休。
大金盤剝燕雲十六州賦稅三年之久, 兼以從大鄞掠取的歲幣翻倍, 駐紮邊疆的軍隊早已被養得兵強馬壯, 此次南侵,簡直勢如猛虎, 氣吞山河。
反觀大鄞,三年來,對燕雲之地管轄鬆散不算,便是相對穩定繁榮的內地,也因此起彼落的天災人禍而元氣大損。
朝廷在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戰時,一則猝不及防,二則難以抵抗。
主和一派的觀點十分明確,以大鄞眼下的實力,根本沒有辦法跟兇悍的金軍正面交鋒,與其平白地損兵折將,不如直接跟大金明碼標價,認輸談和——談和要花錢,打敗仗更要花錢,既然都是要大開國庫,前者至少還能保住人命。
主戰一派則憤然相譏。
「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一味主和,固然能保住人命,但國土被蠶,養虎成患,屆時國將不國,人命安有存放之所?
再者,金人背棄盟約,策馬南侵,一夜之間屠戮大鄞數座關城,趙氏王朝卻不戰而降,此等奇恥大辱,又何異於滅種亡國?
凜冽嚴風卷涌大殿,趙彭一襲玄黑錦袍站立在繁複瑰麗的藻井之下,凜然開口:「戰。」
建德六年十二月初五,丞相吳縉、樞密使范申、忠義侯褚懌調集內地各州廂軍,支援各大關城守將。
十二月初十,三路廂軍集結完畢,並進至燕京東面的三河一帶,與駐守東岸的金軍東路軍臨河對壘。
十二月十一,大金西路軍突破金坡關,長驅直下,盤桓於易、保、涿三州城外。
十二月十二,忠義侯褚懌在崇政殿內敲定戰略,次日,領軍北上。
出征前夜——
大雪鋪在窗外濃黑的夜裡,燭火通明的內室中,爐火正紅。
搖床里的小郎君已在襁褓里酣然入夢,大的那個趴在床外,手裡握著的撥浪鼓松松垮垮,倆眼皮耷拉著,也開始迷迷瞪瞪。
容央彎腰,把蜜糕握著的撥浪鼓小心地抽出來,便欲抱他去床上睡,身側走來一人,濃重的黑影罩下。
褚懌先容央一步,把蜜糕打橫抱入懷裡。
容央抬頭,夫妻二人的視線交匯在一片燭影中。
褚懌瞳仁深黑,跟容央對視一瞬後,放棄把蜜糕抱去床上的想法,改在搖床前的繡墩坐下。
容央也坐下。
兩人看看搖床里小的那個,再看看懷抱里大的那個,很默契地、也很落寞地沉默著。
最後還是蜜糕嚶嚀了聲,似在他爹的大腿上睡得不大舒服,微蹙著眉重尋了個愜意的姿勢。
容央探頭過去,打破沉默:「他長得越來越像你了。」
剛生下來那會兒,小蜜糕生著一雙靈動的大眼,任誰看都稱像容央,但這兩年,那雙眉眼一日日地濃黑起來,鼻樑一點點地挺拔起來,嘴唇又小而薄,打側面看去時,簡直是褚懌的縮小版。
容央想,小時候的褚悅卿,大概便是這樣罷。
只最多沒這麼頑皮罷了。
褚懌把蜜糕掙亂的衣領攏緊,大手撫過他鬢角,目光也停留在他臉上,道:「眼睛還是像你。」
容央目光認真,質疑道:「人家眼都閉了。」
褚懌嗯一聲,淡道:「一樣。」
又不是不知道她眼睛閉起來時什麼模樣。
容央啞然。
室中又陷入沉默,夜雪在窗外簌簌而下,窗里,一爐炭火爆織著火星,容央看著被褚懌哄入夢裡的蜜糕,突然低聲:「我的眼睛要小娘子來繼承,那才好看。」
褚懌拍在蜜糕肩後的大手一滯。
容央抿著唇,腦袋不動聲色地往他靠了靠。
這是她向他求歡的意思,褚懌懂,但這一刻,有一種難言的惘然和沉重。
她是怕他回不來了,要他在這裡留個念想,留份希望。
褚懌不做聲,抽出一隻手攬她入懷,低頭在她額心親下去。
容央閉上眼睛,揚起臉,去尋他的唇。
蜜糕迷迷糊糊地從睡夢裡醒了一下,醒時,依稀看到兩個人影纏在一起,倒入床帳里去。
風雪入夜的窸窣聲和炭火燃燒的必剝聲交織在耳畔,隱約還有些並不熟悉的聲響,蜜糕眼皮重重的,踢了踢厚重的被褥,重新入夢。
熹微拂曉,銀裝素裹的汴京城中,軍隊集結的號令聲、馬蹄聲悉悉索索。
大街兩側陸續有窗戶被推開,一顆顆腦袋探出來,有人裹緊大襖,一邊哈著冷氣,一邊打著哆嗦。
「金軍在三州外屯了三十萬人,怎麼褚家就領著這點兵上去啊?」
「就這點人,大風一吹就散了,他娘的可咋打?」
凜風吹過,檐上積雪噗噗墜落,有人散漫回:「大軍都往東邊去了,京中禁軍攏共就那麼個數,這兒撥一點,那兒撥一點,還能剩幾個?」
「東邊那幫孬種,除了敗就是降,給再多兵也是白搭……」
「朝廷就該讓褚家領個三十萬大軍去,打他金賊一個屁滾尿流,西邊敗了,他東邊還敢造次嗎?」
「也沒那麼懸,褚家軍駐守三州六十多年,十來萬人一樣把關城守得固若金湯,不然他三十萬金賊至於盤桓城下不敢進攻?
忠義侯領著這些援軍去,夠了,夠了!」
「……」
破空而上的號角聲迴蕩在大雪皚皚的京城裡,烏泱泱的一萬禁軍在城外整隊。
旌旗招展,馬嘶悲戚。
此情此景,陌生又熟悉。
車廂里,很不安分的蜜糕把窗外之景看了又看,似懂又非懂地道:「他們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他認得這城門,往反方向走,定是回易州。
容央不做聲,失神一樣地望著窗外。
隊伍前方,褚懌一身戰甲凜凜,提著韁繩在人群里巡查。
蜜糕被冷落,有點不滿地撅起小嘴,在容央衣袖上拉了一下。
容央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道:「我們不回家。」
蜜糕一懵,睜大眼又朝外看:「那爹爹回家嗎?」
不知道為什麼,窗外並無風,但眼睛卻像進了沙,容央眨了眨眼,認真道:「回,爹爹回家。」
蜜糕卻急起來了,小小的身板往窗外蹭:「爹爹一個人回家啊?
爹爹不要我們了嗎?」
容央抱住他,眼眶一點點潮起來,雪青忙幫忙把蜜糕拉過來,哄慰道:「大郎君乖,駙馬爺沒有不要你跟殿下,駙馬爺是去打仗,打了勝仗,就會回來接你們了……」
沓沓蹄聲迫近,四周肅然,是褚懌策馬而來。
容央下車。
翠紋織錦羽緞狐裘拖曳過印痕凌亂的雪地,容央站定在巍峨城牆前,風吹過她頸前那圈白絨,襯得她的臉越發小、越發白了。
褚懌翻身下馬。
「李業思留在京中,有事,他會幫你。」
褚懌上前來,開口即是一句交代,言罷,親手攏緊她的狐裘。
風越來越大,容央在紛亂的髮絲前眯了眯眼,褚懌撥開她的亂發,定定地看著她。
容央努力朝他笑:「你不帶蜜糕走,他都發脾氣了。」
褚懌聞言朝馬車看去,車窗處,蜜糕趴在那裡,氣咻咻地噘著嘴,瞪他。
褚懌唇微動,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又沒有。
容央墊腳,若無其事地整理他戴在頭上的兜鍪,鐵製的漆金頭盔浸了風霜,觸在手裡,真冷。
「去吧。」
容央整理完,拍拍他胸口。
褚懌看回她,瞳仁深邃,似還有什麼話想再說,容央卻突然很害怕他講出口來一樣,又在他胸口一拍:「去了!」
褚懌欲言而止,眸底暗流涌動。
容央閃開目光,推他往後,他再不走,她就要忍不住哭了。
悲咽的號角聲穿雲而上,軍隊在催他,她也催他。
一聲聲里壓著千言萬語,但偏偏無從開口,無法表達。
褚懌深看容央最後一眼,毅然踅身而去。
他真的走了,馬嘶鳴在眼前,雪泥被鐵蹄濺開的聲音響在前方。
他真的策馬而去了,她卻又後悔了,忍不住了。
她還有那麼多的話來不及講。
「大將軍護完這天下後,要記得回來護我哪——」
嚴風嘯過耳際,容央的喊聲利箭一樣從後方迸射過來,穿透城牆外卷涌的風雪,穿透號角聲下整裝待發的戎行。
一剎間,也穿透褚懌的心臟。
褚懌勒馬回頭。
大風獵獵,雪地里,容央狐裘飄舞,青絲凌亂,一張小而艷的臉上卻綻著笑容,像冰天雪地里倔強盛開的牡丹花。
容央想,她定是哭了,流淚了,因而此刻看褚懌,才會感覺他眼裡也是有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