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2024-08-15 14:59:03 作者: 水懷珠
  出征

  大雪封天, 一片片烽煙燃燒在流血漂櫓、屍橫遍野的邊脊之上,仿如雷霆從天而降, 劈裂了那塊在南郊祭祀大典中被隆重樹立起來的豐碑。

  建德六年十一月二十, 金軍東路軍攻破檀州,越過燕山。

  十二月初一,金人東路軍抵達薊州, 攻克薊州全境。

  十二月初二, 莫州、新州、媯州、武州、蔚州盡降。

  大鄞兵敗如山倒,一夜之間, 盡半關城, 全部覆滅。

  崇政殿中, 伏跪在地的朝官噤如寒蟬, 從幽州發來戰報迴蕩大殿, 尖刀破空一樣嘯過眾人雙耳。

  官家坐在奏摺堆疊成山的御案後, 攥在鎮紙上的手青筋畢露,因累日疲憊而枯槁的臉陰沉得像被嚴冰凝凍,及至那句「三日後, 幽州通判率軍投降」落地, 他梗直脖頸, 一口淤血自口中濺出。

  「陛下!——」

  朝堂大震。

  建德六年十二月初四, 大鄞皇帝一病不起, 朝局大亂,兩派官員就戰和問題爭論不休。

  大金盤剝燕雲十六州賦稅三年之久, 兼以從大鄞掠取的歲幣翻倍, 駐紮邊疆的軍隊早已被養得兵強馬壯, 此次南侵,簡直勢如猛虎, 氣吞山河。

  反觀大鄞,三年來,對燕雲之地管轄鬆散不算,便是相對穩定繁榮的內地,也因此起彼落的天災人禍而元氣大損。

  朝廷在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戰時,一則猝不及防,二則難以抵抗。

  主和一派的觀點十分明確,以大鄞眼下的實力,根本沒有辦法跟兇悍的金軍正面交鋒,與其平白地損兵折將,不如直接跟大金明碼標價,認輸談和——談和要花錢,打敗仗更要花錢,既然都是要大開國庫,前者至少還能保住人命。

  主戰一派則憤然相譏。

  「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一味主和,固然能保住人命,但國土被蠶,養虎成患,屆時國將不國,人命安有存放之所?

  再者,金人背棄盟約,策馬南侵,一夜之間屠戮大鄞數座關城,趙氏王朝卻不戰而降,此等奇恥大辱,又何異於滅種亡國?

  凜冽嚴風卷涌大殿,趙彭一襲玄黑錦袍站立在繁複瑰麗的藻井之下,凜然開口:「戰。」

  建德六年十二月初五,丞相吳縉、樞密使范申、忠義侯褚懌調集內地各州廂軍,支援各大關城守將。

  十二月初十,三路廂軍集結完畢,並進至燕京東面的三河一帶,與駐守東岸的金軍東路軍臨河對壘。

  十二月十一,大金西路軍突破金坡關,長驅直下,盤桓於易、保、涿三州城外。

  十二月十二,忠義侯褚懌在崇政殿內敲定戰略,次日,領軍北上。

  出征前夜——

  大雪鋪在窗外濃黑的夜裡,燭火通明的內室中,爐火正紅。

  搖床里的小郎君已在襁褓里酣然入夢,大的那個趴在床外,手裡握著的撥浪鼓松松垮垮,倆眼皮耷拉著,也開始迷迷瞪瞪。

  容央彎腰,把蜜糕握著的撥浪鼓小心地抽出來,便欲抱他去床上睡,身側走來一人,濃重的黑影罩下。

  褚懌先容央一步,把蜜糕打橫抱入懷裡。


  容央抬頭,夫妻二人的視線交匯在一片燭影中。

  褚懌瞳仁深黑,跟容央對視一瞬後,放棄把蜜糕抱去床上的想法,改在搖床前的繡墩坐下。

  容央也坐下。

  兩人看看搖床里小的那個,再看看懷抱里大的那個,很默契地、也很落寞地沉默著。

  最後還是蜜糕嚶嚀了聲,似在他爹的大腿上睡得不大舒服,微蹙著眉重尋了個愜意的姿勢。

  容央探頭過去,打破沉默:「他長得越來越像你了。」

  剛生下來那會兒,小蜜糕生著一雙靈動的大眼,任誰看都稱像容央,但這兩年,那雙眉眼一日日地濃黑起來,鼻樑一點點地挺拔起來,嘴唇又小而薄,打側面看去時,簡直是褚懌的縮小版。

  容央想,小時候的褚悅卿,大概便是這樣罷。

  只最多沒這麼頑皮罷了。

  褚懌把蜜糕掙亂的衣領攏緊,大手撫過他鬢角,目光也停留在他臉上,道:「眼睛還是像你。」

  容央目光認真,質疑道:「人家眼都閉了。」

  褚懌嗯一聲,淡道:「一樣。」

  又不是不知道她眼睛閉起來時什麼模樣。

  容央啞然。

  室中又陷入沉默,夜雪在窗外簌簌而下,窗里,一爐炭火爆織著火星,容央看著被褚懌哄入夢裡的蜜糕,突然低聲:「我的眼睛要小娘子來繼承,那才好看。」

  褚懌拍在蜜糕肩後的大手一滯。

  容央抿著唇,腦袋不動聲色地往他靠了靠。

  這是她向他求歡的意思,褚懌懂,但這一刻,有一種難言的惘然和沉重。

  她是怕他回不來了,要他在這裡留個念想,留份希望。

  褚懌不做聲,抽出一隻手攬她入懷,低頭在她額心親下去。

  容央閉上眼睛,揚起臉,去尋他的唇。

  蜜糕迷迷糊糊地從睡夢裡醒了一下,醒時,依稀看到兩個人影纏在一起,倒入床帳里去。

  風雪入夜的窸窣聲和炭火燃燒的必剝聲交織在耳畔,隱約還有些並不熟悉的聲響,蜜糕眼皮重重的,踢了踢厚重的被褥,重新入夢。

  熹微拂曉,銀裝素裹的汴京城中,軍隊集結的號令聲、馬蹄聲悉悉索索。

  大街兩側陸續有窗戶被推開,一顆顆腦袋探出來,有人裹緊大襖,一邊哈著冷氣,一邊打著哆嗦。

  「金軍在三州外屯了三十萬人,怎麼褚家就領著這點兵上去啊?」

  「就這點人,大風一吹就散了,他娘的可咋打?」

  凜風吹過,檐上積雪噗噗墜落,有人散漫回:「大軍都往東邊去了,京中禁軍攏共就那麼個數,這兒撥一點,那兒撥一點,還能剩幾個?」

  「東邊那幫孬種,除了敗就是降,給再多兵也是白搭……」

  「朝廷就該讓褚家領個三十萬大軍去,打他金賊一個屁滾尿流,西邊敗了,他東邊還敢造次嗎?」

  「也沒那麼懸,褚家軍駐守三州六十多年,十來萬人一樣把關城守得固若金湯,不然他三十萬金賊至於盤桓城下不敢進攻?

  忠義侯領著這些援軍去,夠了,夠了!」


  「……」

  破空而上的號角聲迴蕩在大雪皚皚的京城裡,烏泱泱的一萬禁軍在城外整隊。

  旌旗招展,馬嘶悲戚。

  此情此景,陌生又熟悉。

  車廂里,很不安分的蜜糕把窗外之景看了又看,似懂又非懂地道:「他們跟我們一起回家嗎?」

  他認得這城門,往反方向走,定是回易州。

  容央不做聲,失神一樣地望著窗外。

  隊伍前方,褚懌一身戰甲凜凜,提著韁繩在人群里巡查。

  蜜糕被冷落,有點不滿地撅起小嘴,在容央衣袖上拉了一下。

  容央摸了摸他的小腦袋,道:「我們不回家。」

  蜜糕一懵,睜大眼又朝外看:「那爹爹回家嗎?」

  不知道為什麼,窗外並無風,但眼睛卻像進了沙,容央眨了眨眼,認真道:「回,爹爹回家。」

  蜜糕卻急起來了,小小的身板往窗外蹭:「爹爹一個人回家啊?

  爹爹不要我們了嗎?」

  容央抱住他,眼眶一點點潮起來,雪青忙幫忙把蜜糕拉過來,哄慰道:「大郎君乖,駙馬爺沒有不要你跟殿下,駙馬爺是去打仗,打了勝仗,就會回來接你們了……」

  沓沓蹄聲迫近,四周肅然,是褚懌策馬而來。

  容央下車。

  翠紋織錦羽緞狐裘拖曳過印痕凌亂的雪地,容央站定在巍峨城牆前,風吹過她頸前那圈白絨,襯得她的臉越發小、越發白了。

  褚懌翻身下馬。

  「李業思留在京中,有事,他會幫你。」

  褚懌上前來,開口即是一句交代,言罷,親手攏緊她的狐裘。

  風越來越大,容央在紛亂的髮絲前眯了眯眼,褚懌撥開她的亂發,定定地看著她。

  容央努力朝他笑:「你不帶蜜糕走,他都發脾氣了。」

  褚懌聞言朝馬車看去,車窗處,蜜糕趴在那裡,氣咻咻地噘著嘴,瞪他。

  褚懌唇微動,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最終又沒有。

  容央墊腳,若無其事地整理他戴在頭上的兜鍪,鐵製的漆金頭盔浸了風霜,觸在手裡,真冷。

  「去吧。」

  容央整理完,拍拍他胸口。

  褚懌看回她,瞳仁深邃,似還有什麼話想再說,容央卻突然很害怕他講出口來一樣,又在他胸口一拍:「去了!」

  褚懌欲言而止,眸底暗流涌動。

  容央閃開目光,推他往後,他再不走,她就要忍不住哭了。

  悲咽的號角聲穿雲而上,軍隊在催他,她也催他。

  一聲聲里壓著千言萬語,但偏偏無從開口,無法表達。

  褚懌深看容央最後一眼,毅然踅身而去。

  他真的走了,馬嘶鳴在眼前,雪泥被鐵蹄濺開的聲音響在前方。

  他真的策馬而去了,她卻又後悔了,忍不住了。

  她還有那麼多的話來不及講。

  「大將軍護完這天下後,要記得回來護我哪——」

  嚴風嘯過耳際,容央的喊聲利箭一樣從後方迸射過來,穿透城牆外卷涌的風雪,穿透號角聲下整裝待發的戎行。

  一剎間,也穿透褚懌的心臟。

  褚懌勒馬回頭。

  大風獵獵,雪地里,容央狐裘飄舞,青絲凌亂,一張小而艷的臉上卻綻著笑容,像冰天雪地里倔強盛開的牡丹花。

  容央想,她定是哭了,流淚了,因而此刻看褚懌,才會感覺他眼裡也是有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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