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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九)

2024-08-15 14:59:08 作者: 水懷珠
  番外(九)

  清明前夜, 瀟瀟春雨拍打窗柩,容央在屋中給褚懌準備明日祭祀時要穿戴的衣物。

  前些年大鄞戰火連連, 拉垮了國朝經濟, 趙彭繼位後便一直提倡開源節流,今年的祭祀他也不準備大辦,只是叫內臣來賜新火時, 提醒容央抽空去皇陵給先皇上一炷香。

  先皇故去已快三年了, 容央在深夜裡夢到父親,夢到的總是小時候言笑晏晏的情形。

  那個高高在上、掌握著天下生殺大權的男人哪, 抱著她坐上龍椅時, 臉上只是慈愛的、甚至有些憨厚的笑。

  他給了她本來不該有的幸福的童年, 驕傲的資本, 甚至是後來這一段陰差陽錯、逢凶化吉的人生。

  容央知道他並不算一位好的君王, 也知道在最後, 他也不再視她如至寶。

  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夢裡重逢他時,他都仍是當年那個慈愛的、憨厚的模樣, 會摸著她的小腦袋, 哄她不要想嬢嬢。

  容央想, 或許比起世人的怨懟, 她終究是感恩他、懷念他的。

  只是這些話, 她不知道該怎麼跟旁人講。

  哪怕是枕邊人褚懌,哪怕是同胞趙彭。

  夜雨從屋檐上、古樹上打下來, 不倦地叩著青石地、雕花窗, 淅淅瀝瀝。

  明日, 怕是要走一條泥濘的路了。

  容央把渺遠的思緒收回來,轉身去櫥櫃前選褚懌的配飾, 打開木匣,一塊熟悉的玉佩映入眼帘。

  ——上等的圓形羊脂玉,外飾一圈忍冬紋,簇擁著兩顆浮雕小篆,底下綴著銀色流蘇。

  是當年忠義侯送給雲氏的定情之物,是他們留給褚懌的遺物。

  容央撫上那兩顆熟悉至極的小篆,想起初次見這玉佩時的想法,赧然一笑。

  她那時竟想著,褚懌日後會把這塊玉佩送給她。

  褚懌送過她很多的禮物,多得一間廂房都快塞不下,但他並沒有表示過,要把這一塊玉佩送給她。

  其實,不送是對的吧。

  那是他父母對彼此的承諾,對他的牽掛啊。

  雨聲潺潺,褚懌在外哄過小甜甜,穿過落地罩走進來,看到在櫥櫃前走神的容央。

  放緩腳步走上去,他看到她打開的紫檀木雕花小匣子,裡面放的是他日常佩戴的玉器。

  褚懌一眼就知道她是在對哪一件玉走神,無聲笑一下,上前道:「想要?」

  容央一驚,放回玉佩。

  褚懌從後環住她,把玉佩重新拿起來。

  容央移開目光:「沒有。」

  褚懌語氣一貫挑逗:「那就不給了。」

  容央默默翻一個白眼,拆穿他:「本來就沒想給,裝模作樣。」

  褚懌笑,拉她轉過來,抵在櫥櫃前。

  玉佩在他手上,他學著當年樣子,用玉佩一側貼上她臉頰。

  頰上一沁,容央怔然地眨了眨眼。

  褚懌垂著眼看她:「當年的確是捨不得給,但後來有想給過。」

  容央眼波微動:「那為什麼不給?」

  褚懌沉默一瞬,坦言:「感覺不大吉利。」

  容央困惑,心思轉動後,驚詫道:「你不會是出征前想給的吧?」

  褚懌不否認。

  容央忙把玉佩拿下來,道:「那確實是很不吉利的。」

  褚懌把她一驚一乍的小神情盡收眼底,沒忍住,低聲笑開,拉起她手把玉佩牢牢握住。

  「眼下應該很吉利了。」

  容央卻堅持不肯收:「爹爹給嬢嬢的定情之物,你送我算怎麼回事?

  你要跟我定情,自去弄一個來定。」

  又補充:「像樣的一個。」

  意思是以前雖然有很多禮物,但拿來當定情的話,還是不大像樣的。

  褚懌挑唇:「不是有兩幅畫,還說日後要傳給孩子?」

  容央:「那不行了,現在三個孩子,你怎麼傳呢?」

  褚懌啞口無言。

  容央揚起臉來,眼爍爍地盯著他:「你要重新想了。」


  褚懌不肯吃這個虧,回:「那夫人準備拿什麼跟我定情?」

  容央心道還興有來有回的麼?

  轉念想想,或許當年雲氏也是給忠義侯回過禮的,便先應下道:「你等著便是了。」

  次日,天空放晴,外面雖然積著漉漉雨水,但並不影響出行。

  甜甜尚在襁褓,不宜前往祭祀,二人便只領了蜜糕、定勝糕乘車外出。

  先去的是褚家建在城東醴泉山上的家墓。

  春日穠艷,柔風和煦,被夜雨沖刷後的青山明淨清爽,草地間瀰漫著淡淡清香。

  墓園外,一架架馬車整齊地停著,老嫗稚童相聚車下,丫鬟小廝在車後下著祭祀用的物品。

  「太奶奶!」

  蜜糕剛抱著定勝糕下得馬車,就激動地朝墓園口撲去,那廂正跟小雲仙聊得眉歡眼笑的文老太君循聲轉頭,睜大眼道:「當心——」

  話聲甫畢,跑在後頭的定勝糕已「吧唧」一聲栽倒在地上,蹭得一臉鬆軟的泥。

  下一刻,嚎啕哭聲響徹深山。

  褚懌把定勝糕撈起來,放回車廂里,一面看荼白給他收拾殘局,一面命令:「不准哭。」

  定勝糕含著兩大包淚,抽抽噎噎。

  褚懌盯著那張跟自個簡直一模一樣的小臉,又打量著那一身的泥,無奈地嘆氣。

  「明日起,跟著你大哥一起練功。」

  定勝糕一震,可憐巴巴:「不要。」

  褚懌蹙眉:「你都快五歲了。」

  整天就跟泥巴打交道。

  定勝糕絞緊小眉毛欲反駁,荼白忙哄道:「小郎君乖,跟大郎君一起練了功,就再不會摔倒吃痛了。

  聽話,別舔嘴了,泥都要給你吃光了……」

  褚懌別開眼:「……」

  車外,鳥語花香,一派明麗風光。

  蜜糕笑嘻嘻地站在小雲仙跟前,由著文老太君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後,小聲對小雲仙道:「今日是單日,我該叫你小表姨了。」

  小雲仙搗鼓著一捧五顏六色的野花,聞言不置可否,只眨著琥珀般的眼道:「爹爹跟我說,你家也有小女郎了?」

  蜜糕點頭,道:「嬢嬢跟我說,你家也快有小郎君了?」

  小雲仙也點點頭。

  蜜糕便往嘴角戳:「那你家小郎君是不是也有這個?

  我覺得郎君長這個不怎麼好看,要不,把你家小郎君的這個分給我家的小女郎吧?」

  小雲仙十分驚訝地睜大眼,不及回答,有人從後把她抱起來,嘿笑著道:「幹什麼呢,人都還沒出來,就想著打主意了?

  還要分我們的小酒窩?」

  褚晏看回懷裡的小雲仙,軒眉鮮目,唇一揚,兩靨深圓:「郎君長酒窩不好看?」

  小雲仙認真端詳父親,笑道:「好看。」

  說罷,環住褚晏脖頸,朝底下的蜜糕道:「不分給你們了。」

  蜜糕:「……」

  明昭身懷六甲,跟小甜甜一樣都不宜入園祭祀,故今日並沒到場。

  褚晏在這邊逗著蜜糕,不多時,褚懌、容央領著拾掇過的定勝糕走上來。

  文老太君一臉慈愛地看著:「虎頭虎腦的,可愛。」

  定勝糕剛給褚懌訓過,這廂得夸,滿意地紅紅臉,乖乖喚:「太奶奶。」

  文老太君笑眯眼:「模樣真像悅卿,日後耍起槍來,肯定跟爹爹一樣威風。

  眼下可學著了?」

  定勝糕眼往別處瞟。

  褚懌給他解圍:「入門了。」

  定勝糕眼珠滴溜溜轉著,仰頭對上父親的眼神。

  嘻嘻,也沒那麼嚴厲嘛。

  定勝糕冰釋前嫌,上前抓住褚懌垂在腿側的大手,昂頭:「爹爹拉我進去吧。」

  容央笑他:「你不要你哥哥拉了?」

  定勝糕都不必去看那一邊的情形,瞭然地應:「哥哥不會再理我的了。」

  那邊很快傳來蜜糕雀躍的聲音:「要什麼花?


  我來幫你摘呀!……」

  雀鳥成群結隊地從林間掠過,墓園外,稚童的歡笑聲嘰嘰喳喳,墓園裡,一棵棵青松被山風拂過,愜意而挺拔。

  容央是頭一回跟褚懌一起來這裡祭祀,怕自家的老大、老二太吵鬧,不成體統,褚懌卻難得地放下嚴父的架子,由著那兩塊糕點去。

  「鬧些挺好,這地方本就夠冷清了。」

  褚懌這一輩里,還活在世上的郎君除他以外,就剩只兩個,一個是十五歲的褚睿,那年在汴京守城,他請纓下城入戰,差點給金人打死。

  這三年來,他時時刻刻記著那天的兇險、羞辱,一得空就泡在練武場上,而今,倒也長成一個端方持重、氣宇軒昂的小大人了。

  另一個便是謝氏膝下的褚英,三年前尚只六歲,脾氣大大咧咧的,跟謝氏一樣,是個敞亮的人。

  他還有個小一歲多的妹妹,模樣、性情都像六郎褚定。

  蜜糕、定勝糕還有小雲仙追在這三人後面,這裡定定眼睛,那裡探探腦袋,分明是兩輩人,瞧著則都是一幫孩子。

  首先要祭拜的是老侯爺褚訓。

  文老太君親自點燃香燭,擺放祭品,褚晏跟嫂嫂、弟妹們一塊在邊上幫著忙。

  擘紙在春暉里飄舞,墳上的靈幡簌簌拂動,青煙繚繞起來後,褚睿招來五個小傢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安靜地候在墓碑外圍。

  文老太君領著眾人一起祭拜、磕頭,禮畢,小雲仙把一捧粉白相間的田旋花放在碑前,軟糯糯地道:「爺爺,送給你。」

  蜜糕、定勝糕也有樣學樣,跑上來,前一個送一捧小野菊,後一個送一捧青草,都道:「太爺爺,送給你。」

  容央上前要把那捧青草拿走,被褚懌按回來,周氏打趣道:「我記得小時候悅卿也這麼幹過吧?」

  人群里響起噗嗤笑聲,褚晏揚聲道:「他豈止是送草,連泥都捧了一塊過去,非要種在上邊。」

  謝氏從褚英、褚瓊那裡接來一半野果,扭頭附和道:「要不然怎麼叫虎父無犬子?」

  眾人笑聲更大。

  褚英、褚瓊把剩一半的野果送往墓碑前去,容央促狹地瞄著褚懌,後者四平八穩:「做什麼?」

  容央恍然的口氣:「難怪定勝糕愛玩泥呢。」

  褚懌低聲爭辯:「我那是種草,跟他不一樣的。」

  容央仍是笑,不理他的辯解:「反正就是從你這兒來的了。」

  祭拜完老侯爺褚訓後,各房便各去各的墓碑前了。

  褚懌的父母是合葬的,兩塊墓碑緊緊地挨在一塊,前面種著雲氏最愛的銀杏樹,鮮嫩的綠葉密密匝匝地綴在枝頭。

  容央領著定勝糕摘來些小野花,獻在二人碑前,褚懌坐在燃燒的香燭前,靜靜地燒著擘錢。

  偌大的墓園裡紙錢紛飛,灰燼浮游,葳蕤青松下,傾訴聲低低切切。

  「爺爺奶奶真能聽到麼?」

  磕頭後,定勝糕狐疑地盯著兩塊墓碑,表情糾結,像是不知道該不該說,或該先跟誰說。

  蜜糕老成地解釋道:「所謂心誠則靈,你要是誠心地講,那爺爺奶奶肯定是能聽到的。」

  容央欣慰地點頭,定勝糕認真思索,最後還是決定先去爺爺那兒,扭頭告訴他們:「我要小聲地講。」

  容央和蜜糕懂他的意思,很配合他,相繼把耳朵捂上,只有褚懌半晌不知道動,容央拿胳膊肘撞他。

  褚懌被迫也捂住耳,看著定勝糕趴在褚泰的墓碑前低語了兩句,繼而又很快地跑去雲氏墓碑前,小嘴貼在碑側,竊竊私語。

  講完後,正巧褚晏抱著小雲仙過來,瞧著這一家人的模樣,聳眉道:「這是幹什麼呢?」

  蜜糕一聽到這個聲音,立刻扭頭,果然看到褚晏懷中嫻靜可愛的小雲仙,大眼睛驟亮。

  褚晏放下小雲仙,道:「過來看看我大哥大嫂。」

  褚懌拿起一捧擘錢遞給他,褚晏在墓碑前蹲下來,一片片地燒著,跟褚懌有一搭沒有一搭地聊。

  容央不打擾他們叔侄二人,轉去照看三個小孩,抬頭時,驀地瞥到老侯爺褚訓那裡空空蕩蕩,葳蕤挺直的一棵蒼松下,只有文老太君一人靜默地坐在墓前。

  墓園裡春暉濃郁,四處青煙升騰,灰燼飄浮,文老太君弓著越來越薄、越來越駝的背,仍是拄著那根鳩杖,安靜地向那座墓碑笑,間或也沉吟一下,然後鬆開眉頭,絮絮叨叨。


  撒上半空的擘錢被風一卷,從那頭飛到這頭,擦過老侯爺灰青的碑,擦過老太君蒼白的發。

  她真的很老了,也像那棵參天的蒼松一樣,在風霜雨雪裡待得太久,隨時可以走,隨地都能留。

  容央黯然而立,目光流轉間,整座墓園的情景、聲音一幕幕烙入腦海——

  謝氏帶著兩個小孩坐在六郎褚定的墓前,滔滔不絕地講著話;褚睿陪著施氏在靜靜地燒紙錢;周氏煢煢一人,守著丈夫褚清、小兒褚恆的墓,旁側是庶出的兩位郎君,他們的母親,也守著他們的英靈;吳氏面前的是一位丈夫、兩個兒子,三人墓前祭祀過的痕跡是褚蕙昨日留下的,今日吳氏又把香火續上去,於是那冷清的碑前也熱鬧起來,熱騰起來,像他們的音容笑貌躍然眼前……

  一縷縷煙曲折纏繞,一片片擘錢飄舞籠罩,墓園裡這樣寂靜,也這樣喧囂。

  容央對蜜糕、定勝糕道:「去看看你們的小叔吧。」

  定勝糕道:「哪個小叔呀?」

  蜜糕道:「是耍槍給我看的那個嗎?」

  容央欣慰道:「蜜糕還記得?」

  蜜糕朗聲道:「那當然啊!」

  「……」

  午後,容央一行從褚氏家墓離開,前往皇陵。

  大鄞皇陵建在外城西郊,裡面埋葬著開朝以來的世代君王、后妃、宗室,他比褚家墓園更熱鬧,也更安靜,因為他不允許任何恣意的笑聲、歡鬧。

  蜜糕肅著臉,全程盯著定勝糕,兩人並不是頭一回陪容央來皇陵里祭祀,但這一回,蜜糕總感覺母親待的時間格外長。

  先皇趙啟晟和齊皇后也是合葬一穴,他們的墓碑也挨得很近,像一個堅不可摧的誓言,比褚泰、雲氏的更恢弘,更莊嚴。

  但有時候吧,越是看起來聲勢浩大的東西,越色厲內荏,虛有其表。

  褚懌陪同容央上香,他話本不多,只是靜靜地陪在她身畔。

  容央有很多話,但也依舊不知該如何講。

  她站在帝後的陵墓前沉吟了很久,最後只是對裡面的父母道:「我也生了小女郎,小女郎特別像我,特別可愛,難怪以前你們會喜歡。」

  她在心裡道:謝謝了,爹爹,嬢嬢。

  離開皇陵時,已快夕陽西下,容央還是堅持去了一趟皇陵外的夷山。

  餘霞成綺,一條條綴在燦金的天幕上,江澄似練,倒映著紅日蒼山。

  車沿著江水而上,抵達山腳一座樹影掩映的墳冢,容央領著蜜糕、定勝糕下車,荼白、雪青上前安置祭品。

  定勝糕繞著墳冢前的桂花樹轉了一圈,仰頭看又一看,找到去年所劃的位置,發現自己竟更矮了。

  蜜糕探頭打量著墓碑上的字,終於忍不住道:「裡面的人是誰,嬢嬢為何每年都要來祭拜?」

  容央道:「碑上有名字呀。」

  蜜糕理解,也看得懂,但他道:「可就算有名字,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是一個怎樣的人呀。」

  容央望向那碑,暮風習習,斑駁樹影打在石碑上,一行刻字晦暗,簡短。

  容央靜了靜,道:「是一個小姑娘。」

  蜜糕精神奕奕起來,又很快蔫下去:「小姑娘怎麼會在那裡面?

  她那麼早就過世了嗎?」

  容央答:「嗯。」

  蜜糕更奇怪:「為什麼呀?」

  容央道:「因為,很辛苦吧。」

  蜜糕似懂非懂。

  容央建議他:「去給小姑娘摘一捧花吧。」

  蜜糕從善如流,並把對著桂花樹癟嘴的定勝糕也一塊拉去,很快,兩人捧著一大把野花過來,有金燦燦的小菊花、白絨絨的薺菜花、楚楚生姿的紫雲英、葉比花大的牛繁縷……

  蜜糕把一大捧花放在碑前,道:「以後不要這麼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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