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024-08-15 15:00:42 作者: 潭石
  岩城到北京路途遙遠,早上不到九點就早早啟程,下午兩點卻還沒到達目的地。

  越野車內部寬敞,但四個男人坐在裡面,空間還是略顯侷促。

  一路上鮮少有對話發生,坐在駕駛位的司機一心專注開車,自然是話不多的。坐在副駕駛位置的是曹修遠的助理鄭寅,除了剛上車時扭過頭跟曹修遠聊了幾句工作的事情,剩下的多半時間內也無話。

  梁思喆坐在曹修遠旁邊,起初還有些不自在,到後來見曹修遠只一心低頭翻看著一沓列印資料——大概是劇本——絲毫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便很快放鬆下來,側過頭靠著椅背,微微出神地看著車窗外飛速倒退的樹木。

  長途的車程尤其適合睡覺,但梁思喆毫無睡意,他覺得此情此景有種不真實感,像是在做夢。

  從見到曹修遠的第一面到跟他一起上了這輛越野車,這中間的間隔還不到24小時。

  他閉上眼睛,腦中忍不住浮現昨天初見曹修遠的畫面。

  昨天晚飯點的外賣很難吃,他趿著拖鞋下樓,準備把剩飯剩菜倒給樓下聚集的流浪貓狗。快走到樓角時,他看見兩個混混正湊在一起說笑,走近了,看清其中的一個混混正拿著一根細柳條,朝一隻懷孕的母貓身上用力地抽打。

  梁思喆走過去,一揚手就把手裡的盒飯扣在了那混混的頭上。菜湯順著那混混的額頭和鼻樑淌下來,那混混瞬間飆了句粗魯的髒話,拿著手上的細柳條,抬手就朝梁思喆狠狠地抽了過來,梁思喆偏過身體躲了一下,側身的同時肩膀被抽中了,那混混再要抽他第二下的時候,他抬起左手接住了那根細柳條,手心像是毫無痛覺似的,一用力把它拽了過來,然後借力狠踹了一下混混的腹部。

  接下來毫無意外是一場惡戰,那兩個混混沒占到便宜,梁思喆也少不了掛彩。肩上被細柳條抽得火辣辣的疼,拖鞋在剛剛的混戰中也不知被他踢到了哪兒。

  兩方打架,誰不要命誰就能贏。梁思喆就是這種人,打起架來有種不要命的氣勢——自己的命不在乎,對方的命也不當回事。兩個混混沒一會兒就被他搞怕了,後退著撂下狠話,說明天一準兒叫上兄弟們過來卸他一條胳膊。

  梁思喆沒把這話當回事兒,混混跑了他也沒追,環顧四周找他的拖鞋。

  天色在剛剛那場混戰的過程中黑透了,路燈昏黃的光鋪撒在小區內的水泥路面上,他沒找著拖鞋,很快便放棄了,一隻腳趿著拖鞋,另一隻腳光著,神色如常地原路返回。

  近一年來,他在附近結了不少仇,這樣的打架對他來說壓根就是家常便飯,根本就不值得記掛多久,睡一覺就忘了。

  上了電梯,大理石地面有點涼,光著的那隻腳搭到另一隻的拖鞋鞋面上,左肩斜斜地靠著電梯側壁,梁思喆看著電子屏幕上跳動的數字。

  他的頭髮幾個月沒剪,已經及肩了,被他出門前胡亂地用一根皮筋綁在腦後,牛仔衣的肩膀處被細柳條抽開了,破碎的布料耷拉下來,露出瘀血明顯的一塊皮肉,拖鞋少了一隻,手上還沾著菜湯。

  就這麼狼狽地走到家門口,一抬眼,看見了門口站著的三個人。

  其中一個他認識,是他一年前在音樂附中的專業課老師,還有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身形高大的男人,正緊盯著自己,此刻毫不掩飾眼中的打量目光。

  在那人從頭到腳的打量他的同時,梁思喆也毫不露怯地打量那個男人——看著面熟,一時又說不清在哪見過。正當他試圖在腦中搜尋關於這個人的記憶時,站在旁邊的音樂老師看見了他,頓時來了精神似的,朝他招手道:「梁思喆!」

  梁思喆這才收回目光,看向那位女老師,臉上沒什麼表情:「您怎麼來了?」

  「怎麼連個招呼也不打?沒認出來是不是?」女老師沒回答他的問題,走過來抓過他的手臂向他介紹,語調里充溢著掩蓋不住的興奮,「曹修遠導演!知道吧?拍《雌伏》的導演!」

  「哦,」梁思喆轉動著快要生鏽的大腦,並沒有顯露出驚訝的神情,只是慢吞吞地張開嘴唇叫了聲,「曹導。」

  叫出口的瞬間才記起來曹修遠這個聽起來很耳熟的名字意味著什麼——國內知名電影大導演,坐擁獎盃無數,捧紅過內地數位新人——這號人物怎麼會出現在自己家門口?

  「呀,這裡怎麼了?」聲樂老師注意到他肩上的瘀血,「和人打架了?」

  「沒事,」梁思喆看上去並不在乎,「跟樓下的狗打了一架。」

  「思喆你……」聲樂老師看著他,欲言又止,到底還是轉移了話題,好心地提議,「快請曹導進屋坐坐吧,曹導專門過來想看看你。」


  梁思喆沉默兩秒:「我家挺亂的,要不就在這說吧。」

  「開門看看吧,」那位鼎鼎大名的曹修遠導演這時看著他開了口,「介意嗎?」

  「您不介意就成。」梁思喆抬眼看著他說,然後用那隻沒沾菜湯的手掏出兜里的鑰匙,低頭開了門鎖。

  推開門,梁思喆抬手摁亮了客廳的頂燈。

  屋裡的確挺亂,沙發靠墊扔了一地。敞開的琴盒橫躺在客廳中央,旁邊是一隻被砸爛了的小提琴,斷了的琴頸被琴弦藕斷絲連地拉扯著。

  幾十平米的客廳,按說理應開闊敞亮,眼下卻愣是讓人無處下腳。

  梁思喆倒是沒顯現出侷促,脫了那隻拖鞋,光腳走在前面,踩著紋理精緻的乳白色瓷磚,彎著腰一路走一路撿拾,把靠墊放回沙發上,又把小提琴和琴盒收拾起來擱到牆邊,仿若摔斷琴頸的事情沒發生過:「你們坐啊。」然後自己進到衛生間洗手。

  洗完手推門走出來,見曹修遠坐在客廳里正對著洗手間門的那個單人沙發上,目光似乎落在牆角那個被砸爛的小提琴上。見他出來,又開始毫不掩飾地打量他。那目光像是有穿透力似的,梁思喆被他看得心裡有些發毛。

  他走過去,坐到曹修遠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儘管心裡不太舒服,但還是任他打量。

  「手指恢復得怎麼樣?」曹修遠直截了當地看著他問,問題直白得跟他犀利的目光沒什麼兩樣,「還能拉小提琴嗎?」

  這一年來沒有任何人敢在梁思喆面前提起這個問題,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問題會激怒他,擊垮他,讓他隨時崩潰。女老師手心裡捏了一把汗,不安地看著梁思喆。

  但梁思喆看上去出奇地平靜,甚至連他自己都沒想到,面對這個問題時他會這樣平靜,好像對於小提琴的所有心思都已經死了一樣。死得徹徹底底,毫無波瀾。

  「彈不了了。」他坦然道。

  「骨頭長好了沒?」

  「長好了。」

  「休學這一年有沒有想過以後的打算?」

  「還沒有。」梁思喆說。

  被一個陌生人盤問的感覺並不太好,更何況被盤問的內容還是自己不想提及的,這讓梁思喆覺得有些煩躁。

  原本以為回答「彈不了了」,眼前這位導演就該對自己失去興趣了,沒想到問起來卻沒完沒了——他不是來選那種會彈小提琴的替身演員嗎?

  曹修遠沉默片刻,目光始終落在他臉上,大概過了有一會兒,才又開口問到:「想過演電影嗎?」

  「沒想過。」梁思喆如實說道。想過做一個小提琴家來著。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跟著我到北京試試,既然你對之後也沒什麼打算。」曹修遠看向坐在旁邊的那人,「鄭寅,我們明天回去是不是?」

  「對,明天上午九點。」那人旋即應道。

  曹修遠從沙發起身,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梁思喆說:「考慮一晚上吧,如果想試試,明天就跟著我們走。」

  梁思喆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可以問您是什麼角色嗎?跟小提琴有關?」

  曹修遠沒說話,旁邊的鄭寅替他開了口:「對,一個學小提琴的男孩。」

  「可我拉不了小提琴了。」梁思喆仍舊看著曹修遠,神情認真地等著他的回答。

  曹修遠又端量了他幾秒,才開口道:「對於一個演員來說,會不會拉小提琴並不重要。」

  旁邊的那人聽了這話,立即轉頭看向曹修遠,像是要說什麼,但曹修遠顯然沒打算留給他說話的時間,抬腿就朝門口走。

  就這樣,梁思喆在第二天上午九點,跟隨著他們坐上了這輛去往北京越野車。

  曹修遠說得沒錯,既然對之後沒什麼打算,那就試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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