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一觸到滕玉意的唇瓣, 藺承佑的腔子裡就像著了火,這世上最甜的酒, 就藏在她的唇齒間, 他肆意追逐那芳濃的酒香,醺醺然無法自抑,醉意仿佛能傳染, 仿佛只一瞬間, 他腦中便只剩她身上甜淨的氣息,他沉醉無法自拔, 咬著她的唇低喃:「阿玉。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滕玉意不知是醉糊塗了, 抑或是傻了, 身體熱乎乎的, 綿軟得像只貓, 依在他的臂彎里, 乖乖地被他吻著。
藺承佑迷醉地想,她醉成這樣,到底知不知道他在對她做什麼?
可是他已經停不下來了, 身體無法控制, 只能貼著她的唇低問:「阿玉?」
滕玉意掙扎了一下, 宛如一個大口喝甜漿的孩子突然被人奪走了水槲, 何止是不滿, 簡直要發脾氣,懊惱地貼緊他的唇, 毫無章法地咬起來。
情急之下,藺承佑伸手護住滕玉意的後腦勺,可就是這恍神的一瞬間,滕玉意就倒到了瓦當上。
倒下時滕玉意仍緊緊抱著藺承佑的胳膊,順勢把他也拽得倒下來,藺承佑一手護著她的後腦勺,另一手撐在她的腦袋旁邊。
屋檐上的瓦當被兩個人的身體所壓,發出一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聽上去格外刺耳。
緊接著,底下傳來嗷嗚嗷嗚的怪叫聲。
藺承佑汗毛一炸,剛才只知放縱和沉溺,早忘了附近還有一群人,兩個人鼻尖貼著鼻尖,熾熱的氣息交纏在一起,每一聲凌亂的呼吸,都叫人浮想聯翩,藺承佑望著懷裡那宛如初綻花蕾的嬌艷臉龐,心裡再捨不得,也只能暫且離開她嫣紅的唇。
撐著胳膊肘,他側頭聽去,院子裡安靜得出奇,那些人不知避到了何處。
院子裡似乎只剩下一個俊奴了,但藺承佑知道,那幫下人一定就在附近聽著屋頂的動靜,他心跳如雷,趕忙把滕玉意摟起,哪知滕玉意似是嘗夠了甜漿的孩子,依著他的胸膛打了個呵欠,然後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藺承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這邊仍耳熱心跳,滕玉意倒是說睡就睡。
無意中用手背擦了一下嘴,才發覺嘴唇已經被她咬破了。
嘖,今晚他——何止被她親了,簡直被她狠狠啃了一通。
這吻就像永遠磨不去的印章,一旦烙印在他身上,那就是一輩子的事。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藺承佑,都是她滕玉意的人了。
同理,她滕玉意,也早就是他藺承佑的人了。
萬一她明早起來就忘了這事,他找誰說理去?
趁兩人還沒回到院中,藺承佑忍不住撥弄滕玉意腮幫上的碎發,接著,又輕輕捏了捏她的鼻頭,真想問她一句:滕玉意,你記不記得今晚我和你——話到嘴邊又輕聲改口道:「阿玉?
阿玉?」
看樣子是叫不醒了,藺承佑只好用披風裹住滕玉意的身體抱她起來,回到屋檐邊,縱身落到了院子裡。
底下果然只有俊奴,其他人不知跑哪去了。
藺承佑厚著臉皮咳嗽一聲。
話音剛落,程伯帶著下人們從院門口冒出來了。
藺承佑用很平常的口吻說:「她睡著了,帶她回屋安置吧。」
「有勞世子。
你們還不快上前伺候。」
程伯一向慈和的面孔上透著幾分不自然,端福看上去比平日更加面無表情,剩下那些丫鬟不是臉紅彤彤的,就是目光有些閃爍。
碧螺和春絨急著把滕玉意弄回房,趕忙圍上去,可是手剛碰到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酒意再次湧上來,先是乾嘔幾聲,隨後推開二婢的手:「不要……」
程伯嘴角抽搐了下,娘子在成王世子懷裡扭來扭去的樣子,活像一條肉蟲。
虧得成王世子受得了這個。
醉酒的人比平日更沉,他自是不好近前,端福雖是閹人,也沒有抱著娘子進閨房的道理。
若是即刻讓人外院弄一架肩輿來,以肩輿的寬度,充其量只能抬到廊下,無論如何進不了門。
「抬!」
程伯當機立斷下指示,讓春絨和碧螺抬滕玉意的頭肩,另一撥小丫鬟負責抬滕玉意的腰臀,剩下的抬膝蓋和雙腿。
樣子是很醜,但這已經是最好的法子了。
眼看婢女們一窩蜂湧上來,藺承佑抱著滕玉意後退一步:「欸,何必這麼麻煩,弄摔了怎麼辦?
她既然不願意讓你們碰,還是我送她進去吧。」
院子裡的人面面相覷,抱也抱了,親也親了,再送一程好像也不是很過分,況且方才他們都看見了,是娘子主動啃上去的,成王世子的嘴唇都破了……
噫,都不好意思盯著看了。
現在娘子又死活不撒手……
發愣的當口,藺承佑早抱著人走到了外屋的門外。
春絨和碧螺連忙跟上,推開門引著藺承佑往裡屋走。
藺承佑第一次進滕玉意的閨房,儘管目不斜視,還是不小心瞟見了幾個角落。
案上放著一端烏油油的素琴,原來她喜歡撫琴麼。
床前的簾幔上掛了好些小玩具,小娃娃小紙鳶小香囊小扇子……琳琅滿目看著出奇熱鬧。
到了床前,藺承佑輕輕將人放上去,剛要直起身,豈料前襟又被滕玉意揪住了。
藺承佑臉一熱,這一拽可就要把他拽到床榻上去了,碧螺和春絨急中生智,忙從枕頭下面抽出布偶塞到滕玉意懷裡。
滕玉意抱著布偶呢喃幾句,痛痛快快地鬆開了手。
藺承佑鬆了口氣,改而打量滕玉意懷裡的布偶,這布偶是她娘留給她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依舊被她珍視著。
他輕柔地摸了摸布偶的頭,卻意外聞到了一股臭臭的味道。
這味道……他皺眉,怎麼像是口水的味道。
再次嗅了嗅,沒錯,是從布偶上面飄出來的,換別人肯定聞不出,可誰叫他嗅覺比旁人靈敏。
滕玉意這麼大了睡覺還流口水……
碧螺和春絨忙說:「這布偶是夫人留給娘子的,看著是很舊了,但婢子們時時清洗的。」
藺承佑對著滕玉意恬靜的睡臉細細端詳一會,心知再留下去不妥當了,解下腰間的玉佩放到滕玉意枕邊,對仍在酣睡的滕玉意道:「這是我從小就佩戴的玉佩,拿著這個就可以直接進宮。
我走了,你好好照顧自己。」
說了幾句,只換來滕玉意一連串不耐煩的咕噥聲。
藺承佑低眉笑了笑,直起身,從懷中取出一個裝首飾的扁盒放到滕玉意的枕邊,轉身離開了臥房。
***
大理寺,辦事閣。
閣內一燈熒然,時辰已經很晚了,有位年輕官員仍端坐在案前整理卷宗,正是嚴司直。
燈光映照下,嚴司直的臉色分明有些疲憊。
藺承佑:「嚴大哥。」
嚴司直搓搓臉龐振作精神:「你來得正好,喏,案宗都在此處了。」
藺承佑接過笑道:「有勞嚴大哥了。」
翻開看,案宗上不但整理了莊穆、靜塵師太、宋儉、盧兆安、武綺、王媼等涉案者的證詞,還謄寫了樹妖出現那晚紫雲樓的賓客名單,甚至胡季真出事那日英國公府的赴宴名單也都沒落下。
至於「月朔鏡」、「天水釋羅」、「銀絲武器」等相關證物,也都一一在列。
換言之,從上巳節那晚樹妖突然出現在紫雲樓,到萼姬服毒死在平康坊的宅子裡,一系列相關案件的細節,全都一絲不苟地整理好了。
這就是嚴司直,藺承佑默然地想,打從他第一日到大理寺點卯,嚴司直便是如此了,管它是驚天大案還是不起眼的案子,只要交到嚴司直的手裡,就絕不會被敷衍對待。
正想著,嚴司直道:「雖說皓月散人背後那位主家行事謹慎,但好像也不是全無破綻,再這麼查下去,離收網也不遠了。
對了藺評事,蛾兒巷那座宅子真是揚州那位儒商王玖恩的祖業?」
藺承佑點點頭:「此人與盧兆安在揚州是舊識,盧兆安用來蠱惑女子的相思蠱就是王玖恩給的。
進京赴考前,王玖恩指點盧兆安去平康坊找萼姬,等到盧兆安中了魁元,他們便正式開始籠絡盧兆安。
當日王玖恩原打算引盧兆安與幕後主家相見,不料胡季真公子闖入盧宅壞了事。
出事那日王玖恩就逃出了長安,現在下落不明。
前幾日我去萬年縣查司戶登記,證實這宅子明面上一直在王玖恩名下。」
「照這樣看,這宅子正是他們平日用來暗中聯絡和部署的場所之一?」
藺承佑默了片刻:「可惜宅中舊物早已經過清理。
即便殘留些痕跡,搜查起來也非一日之功,我令人暫時將宅子封鎖起來,回頭再細查。」
嚴司直剛要接話,愕然發現藺評事嘴唇破了,看著不像打架打破的,反而像是被人咬破的……
這還不算奇怪的,最奇怪的是藺評事表情說不出的煩亂,明明在討論案情,但表情並不像往日那樣神采飛揚,反而有種刻意迴避的感覺……
嚴司直忽然想起藺承佑傍晚討了聖人的手諭去過一趟玉真女冠觀。
「藺評事,你是不是在觀中查到什麼了?」
既然查到了那位幕後主家的關鍵線索,為何藺評事不願往下說。
藺承佑卻道:「時辰太晚了,嫂夫人還在家中等嚴大哥吧?
我正好要進宮,順便送嚴大哥回家。」
嚴司直聽到妻子的名字,神色頓時溫柔幾分,歉疚地看了看屋角的夜漏,回身整理案牘:「這就走。」
兩人往外走時,藺承佑道:「明日我要出京一趟,這幾樁案子暫且擱到一邊,案宗我先送到宮裡去了,等我回京再繼續往下查。」
嚴司直並不知道藺承佑即刻要率領神策軍出征,一下子愣住了:「藺評事何時回來?
何必把案宗送到宮裡去,你不在京中的這段時日,我可以到那幾處街閭巷口多走動走動,時日一長,說不定能打聽到一些線索。」
藺承佑道:「沒用的,此人行事比彭家更謹慎,麾下豢養的耳目也不見得比彭家少,萬一嚴大哥查到什麼,我怕他們對你不利。
我手上還有另外幾樁棘手的案子,正好勞煩嚴大哥分神幫忙查辦。」
嚴司直愣了一會,苦笑道:「也好,那就等你回來再說。」
到了嚴宅門口,門口的下人聞聲提著燈籠出來。
嚴司直的薪餉買不起宅子,這座窄陋的宅子是賃來的。
嚴司直下馬入內,門內有年輕女子喁喁細語,藺承佑知道那是嚴司直妻子的說話聲,夫妻二人感情深厚,無論嚴司直多晚回家,嚴夫人都會親自出來迎接。
嚴司直輕聲細語同妻子說了幾句話,沒多久返身出來,牽住藺承佑的韁繩熱忱地說:「拙荊煮了宵夜,藺評事吃完再走。」
藺承佑素來沒架子,往日辦案太晚時,也曾到他們府里用過宵夜。
藺承佑笑道:「平時少不得進去叨擾嫂夫人一頓,今日實在抽不出空,我還得進宮與伯父商量幾樁要事。」
嚴司直只得鬆開韁繩:「那就不強留了。
附近沒有燈火,走,嚴大哥提燈送你出巷口。」
說著舉起燈籠在前領路。
藺承佑謝道: 「不必了,我能夜視。
嚴大哥回吧,我不在京這一陣,嚴大哥好好照顧自己。
那案子莫要查了,等我回京再說。」
這是今晚藺承佑第三次囑咐他別再往下查了,嚴司直怔了一怔,心裡再納悶,也只得應了。
藺承佑稍稍放心:「那我走了,嚴大哥保重。」
「路上小心。」
嚴司直留在原地目送藺承佑。
藺承佑拱了拱手,策馬拐出巷尾時回頭看,嚴司直仍高舉著燈籠為他照路。
兵貴神速,藺承佑未再耽擱,策馬揚鞭,一瞬馳入夜色中。
***
大明宮裡,皇帝和清虛子道長一邊下棋一邊等候消息。
當夜漏指向子時,藺承佑總算回來了。
關公公帶人呈上宵夜,輕手輕腳退下了。
「寬奴說你把俊奴送人了。」
清虛子眯縫著眼睛打量徒孫,「送到何處去了?」
「送給滕娘子了。」
藺承佑坦然道。
「弄到這麼晚?」
藺承佑面不改色:「我順便去大理寺找了趟嚴司直。」
說話間坐到燈下,阿寒和清虛子望見藺承佑的臉,一下子都不吭聲了。
藺承佑不假思索用手擋住嘴,又覺得這樣做太心虛,乾脆一言不發喝粥,借著手中的碗擋住嘴唇,然而粥有些燙,灼得他傷口疼,怕兩位長輩看出端倪,只能硬挺著。
清虛子將一個玉槲推到徒孫面前:「慢點喝,別燙著嘴了。」
藺承佑險些嗆住,那是一槲冰塊。
阿寒藹然轉移話題:「回大理寺交接手頭的案子去了?」
藺承佑若無其事接話:「嚴司直將皓月散人一幫人犯事的案宗都整理好了。
淮西道反旗一舉,那人一定會有動作,這些證物放在大理寺不安全,不如乾脆由伯父親自保管。」
阿寒接過那沓案呈,越翻神色越凝重。
藺承佑道:「此人籌備許久,早就蠢蠢欲動了。
若能儘快平定叛亂自是最好,若是拖得久些,此人恐會乘隙作亂……」
阿寒想了想:「作戰講究知己知彼,彭震籌備再精密,也斷然想不到滕紹幾月前就接到了風聲,非但如此,滕紹還立即把此事告訴了藺效,淮西道現在就如一個四處漏風的篩子,還未開戰已經被探清了底細,伯父只給你們兩月時限,也是經過考量的。
即使平叛之徵延長到半年,對朝中兵力損耗也不算大,就算那人趁亂謀逆,也不可能成事。」
藺承佑沒吭聲,讓他困惑的正是這個。
彭家造反,對那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譬如李淮固所說的「前世」,朝廷足足花了三年工夫才成功平叛,伯父體內的餘毒每三年發作一次,倘若造反趕上伯父舊疾發作,謀逆自然大有勝算,所以皓月散人那幫人才會千方百計逼迫彭家在今年之內造反。
而今彭家造反的消息提前泄漏,這意味著平叛之徵可能會縮短,只要兵力並無多大衰減,那人籌備再多,諒也掀不起什麼風浪。
那人知不知道這件事?
是放棄這次機會,繼續等待下一個造反的「彭家」?
抑或是改而採取別的行動?
放棄是絕不可能的,然而,想等來下一個具備同樣實力的造反者,又談何容易。
改而採取別的行動麼——
藺承佑道:「伯父,記得那日侄兒跟你稟告過,皓月散人曾預言長安會有一場大災禍。」
這一番談話,不知不覺花去了半個多時辰。
阿寒沉默良久,對藺承佑道:「伯父心裡有數了。
你爺娘後日回長安,我再與他們好好商量應對之策。
可惜你天不亮就走,也來不及與他們見上一面。」
清虛子道長嘆氣:「去吧去吧,你這孩子福大命大,師公倒也不擔心什麼。
對了,你先前見到滕娘子,可曾問過她錯勾咒的事,她知不知道自己中了此咒?」
藺承佑心裡本就涌動著強烈的不安,聞言離席,跪下對著兩位長輩咚咚咚磕了幾個頭。
「說到此事,有件事想拜託師公和伯父。」
阿寒和清虛子互望一眼,漸漸瞭然:「你且說。」
「我對滕娘子的心意,伯父和師公想必早已清楚了。
此次出征,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就像師公所說,下咒之人存心讓她活不過十六歲,而且或許因為下咒人不只一個,光靠『借命』之術還化解不了,所以『前世』明明有人幫她借了命,重來依舊身負咒怨,只要這咒一日化不了,滕玉意就會一直困在這個迷局內。
可是——如果咒怨源自南陽一戰,滕玉意何其無辜?」
阿寒和清虛子齊聲嘆氣。
藺承佑正色道:「我與滕玉意雖然相識僅僅數月,經歷的事卻數不勝數,一同抵禦過天地不容的大魔物,一同抓過奸惡之徒。
她總說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何嘗沒屢次救我。
她『前世』的種種遭遇,徒孫並不全知情,但這一世滕玉意的堅毅勇敢,徒孫卻是再清楚不過。
她如此搏命,只因想活下去,等到平復叛軍,徒孫就回來幫她化咒。
無論化解的法子有多難,徒孫都會捨身試一試。」
阿寒面色微變,清虛子白眉倒豎:「你這孩子。」
「徒孫不在長安的這段時日,滕玉意的安危就拜託諸位長輩了。」
藺承佑納頭便拜。
殿內空氣凝重,阿寒轉頭望了師父一眼,長嘆道:「好孩子,你且放心,縱算你不囑託,伯父也會同你爺娘和師公悉心照料滕娘子的。」
藺承佑依舊不肯起來,顯然還在等師公的承諾。
清虛子繃著臉瞅著徒孫,如此怨毒的咒語,化解哪有那麼容易。
這孩子命中有情劫,他本以為應在「絕情蠱」上,可這孩子該動心的時候還是動心了,如今看來,所謂「劫」,是應在滕娘子的錯勾咒上。
眼看徒孫心事重重,清虛子到底軟化了,喟嘆道:「走吧走吧。」
藺承佑長眉舒展,重重磕了幾個頭才肯起身。
***
滕玉意醒來時天剛蒙蒙亮,一睜眼,頓覺頭昏腦脹。
昨夜喝醉酒了?
看樣子醉得還不輕,她捂住額頭迷迷糊糊想了一通,一時什麼也想不起來,本想躺回去,忽然聽到窗外有嗷嗚嗷嗚的怪聲,隨之響起的,是小丫鬟們又驚又怕的笑聲:「哎呀,這小豹子的脾氣好大。」
豹子?
就聽碧螺呵斥道:「你們給我小聲點!娘子還在睡覺。」
滕玉意疑惑地放下懷裡的布偶,掀開被欲下床,望望窗外天色,約莫才五更天,奇怪 ,院子裡為何這般熱鬧,趿鞋的時候,餘光瞥見枕邊放著陌生的東西。
轉頭看,是一個小小的花鳥螺鈿漆扁匣。
漆匣旁邊,是一塊玉瑩光寒的玉佩。
滕玉意呆了一呆,納悶喚道:「春絨、碧螺。」
一邊喊一邊將那塊玉佩拿起來,定睛辨認一番,不由吃了一驚,這不是藺承佑平日常戴在腰間的那一塊嗎,何時跑到了她的床上?
春絨和碧螺聞聲進來:「娘子,你醒了?」
滕玉意驚疑不定:「這玉佩是誰送來的?」
春絨和碧螺尷尬互望:「昨晚成王世子留下來的。」
滕玉意一頭霧水,昨晚?
藺承佑來過?
她隱約感覺不妙:「他何時來的?
我怎麼不知道。」
「娘子你喝醉了酒,非要成王世子進院子。」
春絨殘忍地揭穿真相。
「娘子,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碧螺囁嚅。
滕玉意捧著腦袋苦思一晌,腦子雖然是一團漿糊,卻也叫她捕捉到幾個殘缺的畫面,想著想著,頭皮轟然一炸,差點沒從床上跌下來。
完了完了,她好像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春絨和碧螺取下紫檀衣架上的外裳,近前幫滕玉意穿衣裳,滕玉意起身的工夫,碧螺附耳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滕玉意身子再次一晃。
什麼?
她昨晚死扒著藺承佑,還……捧著他的臉親他?
她活像被一道巨雷擊中了天靈蓋,整個人都懵了,亂了一陣,先是茫然四顧,隨即回身一頭鑽進衾被,慌亂蒙住自己的頭,在被子裡大聲道:「不可能,我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碧螺和春絨苦著臉說:「婢子怎敢胡說,昨晚娘子就像一條葫蘆藤似的死纏著成王世子不放,別說婢子們,程伯和端福都沒法把你從他身上扯下來。」
滕玉意渾身一抖。
她緊緊閉上眼,顫聲道:「胡說,你們胡說。」
可她心裡知道,春絨和碧螺說的是事實,就算別的事統統都忘了,她也隱約記得自己曾經捧過藺承佑的臉……
她從來沒那麼近距離端詳過他,假如她只是做夢,絕不可能那樣清晰地描摹他的眉眼。
滕玉意面紅耳赤,如果面前有坑,她一定毫不猶豫跳下去。
光蒙住臉還不夠,她開始裹著衾被在床上扭來扭去,可即便她把自己扭成一根麻花,也沒法排遣那份讓人恨不得鑽地縫的濃濃羞恥感。
春絨俯身扒拉滕玉意頭上的衾被:「娘子別悶著自己了,除了這塊玉佩,成王世子還送來了一頭小黑豹,這豹子脾氣傲得很,現在趴在廊下誰也不理。
娘子要是不信,出去瞧瞧就是了。」
滕玉意一動不動。
在床上扭動一圈無效,她決定裝死。
碧螺和春絨望著床上那條全無聲息的 「長蟲」,無奈攤了攤手:「娘子,事情你已經做下了,躲起來也沒用不是?」
這話說的,像她把藺承佑怎麼著了似的。
滕玉意尷尬地蜷了蜷手指,才發現自己還握著藺承佑的那塊玉佩。
她下意識鬆開手,旋即又緊緊攥住,這玉佩是藺承佑的隨身物件,此刻她人在被子裡,滾來滾去待會找不著了怎麼辦。
「兩位小道長也來了,說是等滕娘子一起去送師兄呢。」
滕玉意巋然不動。
「再不去可就趕不及了。」
滕玉意懊惱地把眼睛閉得更緊,見了藺承佑說什麼?
昨晚是她主動輕薄他,當著一院子人的面,對他又是親又是抱的,這事連小豹子俊奴都能作證。
一想起這事,她就恨不得當場羞死才好。
沒臉見人了,她決定一整天都不出屋。
春絨把枕邊的小漆盒遞到被子前:「娘子,這也是成王世子送來的,婢子看著像是娘子前一陣在玉真女冠觀丟了的那根,你快起來瞧瞧。」
衾被安靜了片刻,滕玉意一骨碌鑽出來。
漆盒裡靜靜躺著一根珍珠步搖,看上去再眼熟不過。
滕玉意不敢置信望著漆盒,拿起步搖,輕輕在指尖轉動,沒有錯,就是阿娘留給她的那一根。
當初這步搖落在了地宮裡,事後她想去玉真女冠觀找尋,可如今道觀非聖人手諭不得進,她沒能如願進去,而且那地宮千變萬化,這樣一根小小的步搖遺落其中,論理早就找不到了。
藺承佑他……
步搖的光茫耀如清波,倒映在滕玉意漆黑的眼眸上,她胸口起伏,顧不上臉頰仍舊火辣辣,兩腿往床邊一伸,蔫頭搭腦趿鞋道:「準備衣裳,我即刻出門一趟。」
匆匆盥洗完畢,滕玉意坐到妝檯前梳妝,忽然想起一事:「把我頭幾日做的那幾盒鮮花糕拿過來。
對了,還有我給阿爺做的那件佛頭青夏裳,也拿過來。」
拾掇好出了外屋,果然瞧見臥在廊下的小黑豹。
「俊奴。」
滕玉意高興上前。
小黑豹面前圍滿了好奇的小丫鬟們,它驕矜地搭著兩隻大爪子,碧熒熒的眼睛裡滿是不屑,聽到滕玉意喚它,懶洋洋回眸。
滕玉意把食盒遞給階前的端福,蹲下來摸摸俊奴的腦袋:「走,同我出門一趟。」
二話不說牽起俊奴項圈上的金絲繩,飛快朝外走。
俊奴難得聽話一回,起身乖乖跟上滕玉意的步伐,在丫鬟們驚羨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絕聖和棄智一早就來了,寬奴也在中堂候著,藺承佑對俊奴的靈性很有信心,但也怕它在滕府搗亂,臨走前特地交代寬奴,讓他過來指導滕府的下人如何餵養這頭靈獸。
「滕娘子。」
絕聖和棄智歡喜地圍上來,寬奴在旁恭敬行禮。
「昨晚俊奴聽話嗎?
橫豎這些日子我們會住在貴府,餵養它的活交給我們來做就是。」
「它乖得很。」
滕玉意和氣地開腔,「寬奴,我有件東西忘記給世子了,知道你家世子大約何時啟程麼?」
寬奴朗聲道:「世子早有交代,若是滕娘子想親自送他,讓小人帶路便是。」
滕玉意啞口無言,他怎就能料到她想親自送他?
藺承佑這過於自信的臭毛病什麼時候能改改?
要不是——
罷了。
「那就快帶路吧。」
滕玉意清清嗓子。
路上,絕聖和棄智赧然道:「又得叨擾滕娘子一陣了,師兄有交代,在他回長安之前,我們得寸步不離守在滕娘子身邊。」
滕玉意笑說:「說什麼叨擾,我求之不得呢。
我讓程伯把上回你們住的小院拾掇乾淨,你們在府里自管隨意,想吃什麼想玩什麼只管告訴我。」
棄智憨笑一會,瞥見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鈴,忙從懷裡掏出一塊石頭樣的物事:「師兄這一走,就沒法再聽到玄音鈴示警了,師兄本想把這塊應鈴石給師公,可是師公年歲太大了,思來想去,只好放我這來了,師兄說我比絕聖睡覺輕,放我身上,夜間滕娘子有什麼事也能及時察覺。」
絕聖道:「往日師兄把這塊應鈴石放在自己懷裡,所以每回滕娘子有什麼事,師兄那邊立馬就能知道。」
滕玉意接過應鈴石輕輕摩挲,車廂里變得異常安靜,兩人看她只顧望著石頭不說話,也不好再開口。
寬奴一個勁地催促車夫說:「走芳林門。」
神策軍囤兵在城北龍首原,出征自是也要從城北出發,天色尚早,路上行人並不多,犢車一路疾馳,飛一般駛向芳林門。
等他們趕到城外,到底晚了一步,神策軍分守於京畿地區及關內道,除了長安,另分布於奉天、扶風、鄠縣、陝州諸鎮,此去平叛調走五萬兵馬,儘管聖人前日就下了密召,也需至少兩三日方能將麾下軍士集齊。
藺承佑身為神策軍主帥,應該是天未亮就拔營出征了。
好在當今聖人政化開明,只要不是秘密行軍,朝廷都准許將領們的家眷在城門外眺望相送,滕玉意不便混到送行的女眷中,只好把車停到城外不遠處的一處山丘前。
等他們爬上山丘,剛好瞧見那漸行漸遠的大隊行軍。
朝廷有意讓淮西道誤以為平叛主力為神策軍,故而此次出征聲勢浩壯,夏日的晨曦照耀那金戈鐵馬,照射出一大片耀眼光輝,那壯麗無垠的金色光芒,堪比噴薄而出的朝陽。
時值初夏,微涼的風從龍首原上方刮過,行軍的旌旗隨風獵獵招展。
滕玉意沿著山坡的陡勢往上急追,只恨沒能瞧見藺承佑的身影,絕聖和棄智一面抻著脖子張望,一面跺腳:「這可怎麼辦。」
滕玉意抱著懷中食盒踮腳眺望,忽然看見一隊騎兵從城內馳出。
最前頭是一位英姿勃發的少年將領,戎服櫜鞭,紅巾抹額,身背金色長弓(注①)。
這少年談笑風生,在赤金色的朝陽下疾馳而過,端的是美若天神。
他這一出現,立即引來城牆下女眷們的低呼聲:「瞧,那是成王世子。」
「藺承佑。」
滕玉意又驚又喜,迅速回身往下跑,然而她的這聲呼喚,轉瞬間就被那沖天而起的鼙鼓聲給淹沒了。
鼙鼓聲聲震人心脾,儼然在為出征的戰士鼓氣。
或是前方軍情有變,藺承佑路過城牆下時未作停留,徑直奔向前方廣闊的平原。
一時間,煙塵滾滾,鼓譟震地。
滕玉意追了一晌,眼看藺承佑的身影即將消失在大隊行軍中,只得抱著食盒停下來。
這時候,藺承佑似是感覺到了什麼,冷不丁控韁停馬,回頭往後看。
滕玉意大喜過望,再次拼命往山頂上攀爬,然而相距太遠,沒法瞧見藺承佑的表情。
藺承佑的確什麼也沒瞧見,因為他注目的是芳林門,按照往日風俗,家眷們通常會在城牆下依依相送。
他仔仔細細回望半天,沒能捕捉到熟悉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不過這也打擊不到他,昨晚滕玉意醉得不輕,此刻說不定還沒起來,只要她醒了,一定會前來相送的。
可惜沒法再等下去了,軍情有變必須在今晚之前趕到陝州,他迅速收斂心神,剛要回頭,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目光一移,改而望向遠處一個不起眼的山丘。
然後,他就看到了山丘上的幾個小黑點。
藺承佑唇邊揚起一抹比朝陽還要明耀的笑。
儘管沒能看清那行人的模樣,但他很自信地認定其中就有滕玉意。
他這一回頭,最前頭那個人影突然開始快速移動,風一吹,那人的身後飛揚起一抹渺遠的絢麗色彩。
那是小娘子臂彎里的巾帔。
藺承佑這下愈發確定了。
這一眼,對他而言比蜜糖還甜。
沒有言語,沒有打照面,甚至連表情都瞧不清,但眼前這一幕像一幅色彩絢麗的畫,深深烙印到了他的心頭,相望一晌,他留戀地向那個身影投去一瞥,果斷拽動韁繩,回身策馬而去。
滕玉意留在原地,目送那身影離去,藺承佑應該是看見他們了吧,然而不是很確定,更遺憾的是,他惦記了那麼久的鮮花糕沒法到他手中,來晚了,再送有敗壞軍紀之嫌。
日頭漸漸升高了,夏風吹得人渾身舒爽,隨著旌旗的消失,龍首原上逐漸回歸寧靜,滕玉意眺望著軍隊消失的方向,久久未曾挪步,忽聽到山丘底下有人道:「俊奴?」
「絕聖棄智?」
滕玉意驚訝往下望,山丘下有一條進城的小路上,迎面行來一隊寶鈕犢車,單從囊輜僕從來看,便知來者身份貴重。
某輛犢車上有位小公子正搴簾往外看,方才說話的就是這小公子:「阿爺,阿娘,你們瞧,山坡上的是寬奴和俊奴。」
一望之下,滕玉意便猜到這行人的身份,果然聽到寬奴歡呼道:「王爺、王妃、二公子。」
絕聖和棄智也高興地往山下跑。
跑了一晌又轉回來:「滕娘子,那是師兄的爺娘。」
滕玉意只好帶著端福和俊奴下山,犢車前立著一匹千里馬,馬上端坐著一位身著石青色襴袍的男子,年約三十多,氣度出塵,儼若冰玉,那清如山泉的眉眼,讓滕玉意一下子想到了藺承佑。
藺承佑的美貌,一半源自這男人。
寬奴早在一旁為主人做起了介紹。
聽了寬奴的回稟,成王開始認真打量面前這孩子。
「你是滕娘子?」
滕玉意恭謹行禮。
「好孩子,不必多禮。」
成王面容沉靜,目光卻很和暖,端詳滕玉意一晌,側過頭,溫聲對車裡道,「瑤瑤,這孩子便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玉意暗想,成王的聲音低沉緩和,與阿爺一樣,一開腔便有著讓人心定的力量,那種巍峨如山的品格,並非天然就有,而是隨著閱歷和年歲的增加,慢慢沉澱到骨子裡的,每一言每一行,無不讓人折服,仿佛這世間天大的事到了他們面前,也不足為懼。
犢車立刻有了動靜,車簾一掀,先鑽出一位緋袍金冠的小公子,年約十三四歲,相貌跟藺承佑有點像,只是眉眼尚未長開,身板也有點單薄。
但是那聰明絕倫的神態,倒是與藺承佑如出一轍,小公子一笑,讓人如沐春風,他友好地望了望滕玉意,又好奇地看了看滕玉意腳邊的俊奴,端端正正對滕玉意行了一禮,回身掀開車簾。
很快,又有一位美貌少婦下車,便是成王妃了。
這位王妃全無架子,說下車就下車。
滕玉意莫名有些侷促,以前也見過,可惜離得太遠,這回隔得近了,才發現成王妃皮膚瑩淨如雪,一雙眸子更是清妙絕倫。
滕玉意想起那些關於成王夫婦的傳言,實在想像不出這位王妃親自動手教訓兒子的場景。
成王妃身姿敏捷,下車立定了,望見滕玉意,眼睛便是一亮,與丈夫含笑對視一眼,沖滕玉意招手:「你叫玉意對不對?
我是藺承佑的阿娘。
來,讓我好好瞧瞧你。」
滕玉意胸口一暖,成王妃笑容誠摯,這一笑,仿佛能暖到人的心窩裡。
再看端坐於馬上的成王藺效,雖然並未像妻子那樣笑容滿面,但目光里的暖意也好似能融化初雪。
滕玉意倍感親切,笑出兩個梨渦,上前斂衽行禮:「見過王妃。」
***
兩月後。
淮西戰況愈演愈烈。
彭家自盤踞淮西以來,不遺餘力鼓動麾下兵士與當地百姓締結姻親,一晃數年過去,軍中現有不少將士在淮西道安家落戶,為了能在父兄長輩面前多盡孝道,部分將領甚至將遠在關隴的親眷接來一同生活。
彭震這一反,不論兵士們願不願意,都得跟著彭家賣命,因為親眷們的性命都握在彭家手中,敢與彭家唱反調,全家老小都難逃一死。
而在籠絡軍心方面,彭家一向做得極體面,自去歲開始頻頻犒賞士卒,往日也常在軍中論功行賞,光是衝著這些厚重幣帛,也有不少人死心塌地追隨彭震。
威逼加上利誘,戰鼓這一響,淮西道可謂上下一心。
除此之外,早在數年前,彭震就以「淮西兵力一繳,淄青、山南東道必危」為由,不斷遊說臨近蕃道的節度使與其暗中互為奧援,幾年下來關中四鎮已有守望相助之勢。
前腳,神策軍和鎮海軍擊潰盤踞在太陰倉附近的五萬彭軍,後腳,淄青的劉正威和山南東道的王世彪便先後舉起反旗。
劉正威阻兵襄陽,王世彪遣兵幫助彭震扼守徐州渦口。
鄧襄這一線,上至鄧州下至渦口,橫貫中腹,扼守要衝。
比之陳穎水路,地理位置更關鍵,一旦叛軍得逞,不但平叛之徵大受打擊,整個南北運路也陷入困窘局面。
按照彭震這番精密的布局,原本該所向披靡,可惜他遇到的是他一直以來的勁敵——本朝第一戰神滕紹,不僅如此,還碰上了用兵如神,從不墨守成規的少年將軍藺承佑。
加之有人提前泄漏了天機,彭震事先埋下的幾步棋招都被一一窺破。
從占儘先機變為被動防禦,往往只在一役之間,彭家接連失利,不到兩月,滕紹就成功克下襄陽和鄧州,藺承佑所率神策軍也接連奪回埇橋、渦口。
彭震折戟沉沙,不得不率領殘部退據蔡州。
劉正威和王世彪派出支援淮西道的本就是些老弱殘兵,吃了幾場敗仗後,再看到神策軍和鎮海軍的旌旗,無不望風而潰,劉正威和王世彪為免殃及池魚,主動向朝廷遞上「罪己狀」,說自己絕無反心,先前之所以借兵給淮西道,只因被彭震的謊話所蒙蔽。
七月中,踞守宋州的彭震副將劉雲浩為營中軍士所殺,軍士們將其首級傳至京師,舉州向朝廷投降。
宋州一降,蔡州一郡七邑便悉數暴露在鎮海軍和神策軍的馬蹄之下,只等克下蔡州,天下不日可平。
消息傳來,朝野內外備受鼓舞。
滕玉意每日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淮西道的戰事,只要聽說戰事不利,便會心生忐忑,若是聽到捷報,又會高興一整天。
這兩月,她未去香象書院上學,滕紹為著女兒安危著想,早在出征前就向書院替女兒請了假,滕玉意白日有大把工夫,時常同絕聖棄智出門除祟。
最近長安城外常會冒出些奇怪的邪祟,例如上回那種罕見的七欲天,又在南城外冒出來了,只不過這回盤踞陣中的並非蟒蛇精,而是一隻花妖,凡是路過那地方的商販,幾乎都著了道。
那日,成王妃聽聞此事,就與清虛子道長前去收妖,碰巧滕玉意被阿芝邀請到成王府玩耍,王妃順便也帶上了滕玉意和絕聖棄智。
滕玉意激動地揣著小涯劍上了車。
可真到了殺妖那一刻,滕玉意遠不如在藺承佑面前自在,成王妃性情再隨和,總歸是長輩,滕玉意性情再大方,在長輩面前也有種天然的拘束感。
絕聖和棄智呼哧呼哧幫著收妖,回頭一望大覺奇怪,滕娘子智勇雙全,砍殺邪物時從來都是凶相畢露,今日卻不同,斯斯文文的,看著像拿不動劍似的。
「滕娘子,你是不是生病了?」
「滕娘子,你以前都是殺氣騰騰的,今日怎麼這般秀氣?」
滕玉意額角一跳,從前總看藺承佑罵師弟,今日算是明白原因了。
當著成王妃和清虛子道長的面,她好意思「齜牙咧嘴」殺妖麼。
成王妃一句話未說,走近握住滕玉意的劍柄,用力幫她往前一送。
噗地一聲,出招乾脆利落,面前那隻吃了好多人的蜘蛛精,登時化作一灘膿水。
滕玉意頓覺自己的「扭捏作態」有點多餘。
「絕聖棄智都告訴我了,你不但親手斫下過樹妖的一隻爪,還幫佑兒鋸過屍邪的獠牙?」
成王妃含笑注視著面前的孩子。
滕玉意訕訕說是。
「很好。」
成王妃欣慰地拍了拍滕玉意的肩膀,無論語氣還是動作,都充滿了鼓勵的意味,就差當面說「我很欣賞你了」,做完這一切,成王妃利落回到清虛子道長身邊。
絕聖和棄智捂嘴偷樂,滕玉意笑瞪他們一眼,鬧了這一出,她也不好意思再假裝斯文,手起劍落,一口氣清了不少小煞物。
這波怪物一除,長安城表面上消停不少,那之後阿芝常邀請滕玉意到成王府玩耍,滕玉意也常約阿芝來滕府來用膳。
閒暇時,滕玉意會挖空心思做些精緻的點心,除了例行給姨母和姐姐品嘗,每回都不忘多做上幾份,然後將其盛入錦盒中,細緻地裝裱一番,或是托阿芝帶回府中,或是作為回禮親自送到成王府和青雲觀,幾次下來,連清虛子道長都對滕玉意的手藝讚不絕口。
這日,滕玉意和杜庭蘭受邀去成王府參加詩會。
打從上回屍邪闖入成王府,阿芝郡主的詩會就中輟了,休整了幾月,阿芝又興起了作詩的念頭,趕上爺娘和二哥哥在家幫著操持,此次詩會空前熱鬧,除了詩會裡的成員,還邀請了香象書院的眾學生,就連國子監太學的幾位番邦王子也在應邀之列。
詩會進行到一半時,南詔國太子顧憲突然離席而去,滕玉意手中的酒盞停在唇邊,對涼亭外的端福使了個眼色,端福會意,不聲不響退了下去。
***
半夜,一座格局精巧的宅邸內。
屋角點著一盞藕絲燈,旖旎光芒幽幽照亮房中的布置,窗扉緊閉,金螭香爐幽香裊裊,屋內無人說話,床上卻不時發出曖昧又急促的聲響,許久過後,屏風後雨歇風停。
安靜了沒多久,有個男子低喘著說了幾句話,換來女子一聲羞惱的驚呼。
有人跌跌撞撞從屏風後出來了,赫然正是顧憲。
他眸光散亂,臉上似有些醉意,身上蟒袍大開,裡頭襌衣也半敞著。
他奔到桌邊一邊穿靴,一邊愧悔地思索著什麼,穿戴好後並未離去,而是怔立在桌邊,等回過神來,再次繞過屏風,半跪著對床上的女子低聲說了句什麼。
床架輕輕響動了一下,女子似是嬌懶地翻了個身。
稍頃,女子斷斷續續開了腔。
「你走吧。」
女子的聲音比少女還要酥軟,說話時仍有些喘意,「你來探望我,我原本很高興,要不是為了款待你,我也不會多喝這幾杯 ,怎知你——今晚我只當你酒後失態,往後別再來找我了。」
說到最後開始低低啜泣。
顧憲仿佛有些不知所措,輕聲細語說了幾句話,忽聽門外婢女怯怯說:「太子殿下,阿赤塞有急事找。」
屋裡一默,顧憲歉疚地對床上女子說:「你別怕,一切有我。
明早我來看你。」
說罷從屏風後繞出來,走到門口,留戀地回頭望了眼,掉頭匆匆離去。
顧憲離去後,女子並未立即下床,而是嬌聲喚婢女送水,婢女紅著臉送了盥盆和巾櫛進屋,女子不假人手,吩咐婢女們將東西擱到一旁,便讓她們統統退下。
女子自行拾掇好後,款款從屏風後出來,燈光如水,照亮她慵懶的身影,但見她髮髻散亂,眼酥唇紅,胸前雪白豐滿的曲線若隱若現,惹人無限遐思。
她眼角明明含著眼淚,嘴角卻微微翹著,仿佛完成了一樁心事,又像是狩獵者終於捕到了讓自己滿意的獵物。
喝了半盞茶,女子彎腰吹滅桌上的藕絲燈,待要回床歇息,身後突然傳來動靜。
女子驟然望見投射到簾幔上的光亮,不由大吃一驚,回頭望去,就見屋裡多了一位少女。
少女端坐在桌邊,正似笑非笑望著她,那盞本已熄滅的燈,不知何時又亮了。
女子剛要驚聲叫嚷,一個高大的黑影如鬼魅般欺身近前,一下子封住了她的穴道,隨後,一把寒光凜凜的匕首格在她的喉嚨上。
「別來無恙,鄔瑩瑩。」
少女和顏悅色同她打招呼。
鄔瑩瑩驚疑不定盯著少女。
少女好心提醒她:「別喊,喊的話,這把匕首會立即要你的性命。」
鄔瑩瑩很識趣,忙喘息著點頭。
滕玉意示意端福替鄔瑩瑩解穴。
鄔瑩瑩低喘著說:「你是——滕將軍的女兒?」
滕玉意笑道:「記性不錯。
我本想過來探望故人,沒想到撞到這般香艷的一幕。
「
鄔瑩瑩臉上紅一陣青一陣,一面迅速張望屋內,一面道:「不對,你分明早就藏在屋中了。」
換言之,今晚她與顧憲的種種,全都被滕娘子瞧見了。
她惱恨不已:「你到底想做什麼?」
滕玉意聳聳肩:「我來瞧瞧我們家當年這位老朋友近日在忙些什麼,不枉我令人暗中盯梢了快兩月,一來就叫我瞧見了不得了的東西。
如果我沒記錯,新昌王是顧憲的小叔叔,也就是說,你是顧憲的嬸嬸?」
鄔瑩瑩原本羞惱到極點,不知想到什麼,忽而又一笑:「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滕玉意自顧自打量屋子裡的物件,鸕鶿杯、舞鸞青鏡、瑞光簾……這都是價值不菲的罕物,新昌王身後留下再多財產,恐怕也經不起鄔瑩瑩這樣揮霍。
聽說南詔國每年分給皇室女眷的例錢是有限的,鄔瑩瑩並無子女,丈夫一死,往後她在南詔國的待遇只會每況愈下。
若是鄔瑩瑩過慣了先前那樣奢僭的生活,是得為自己的日後好好謀劃謀劃。
滕玉意將視線挪回鄔瑩瑩的臉上,不得不承認,鄔瑩瑩的容貌勝過世間大多女子,許是並未生育的緣故,肌膚依舊如少女般吹彈可破,身段也比尋常女子更豐腴誘人。
記得那回鄔瑩瑩在西市的粉蝶樓買香料,顧憲專程跑來接鄔瑩瑩,當時她就有些奇怪,又不是什麼大禮之日,縱算禮數再周全,一個做侄兒的,也鮮少會在自己嬸嬸面前如此殷勤。
她早該猜到顧憲戀慕鄔瑩瑩。
算起來鄔瑩瑩今年二十多歲,沒比顧憲大多少。
「這兩月顧憲一共來找過你七次,每回都只身前來,連扈從都不帶。
到了今晚,更是足足逗留了一個多時辰才走。」
滕玉意笑道,「之前我就猜這一切是你默許的,今晚果然親眼看到你對他半推半就,顧憲是南詔國國王唯一的兒子,日後會繼承他父親的皇位,他今年剛二十,卻戀慕你多時,你和他有了這層關係,日後他當上國王,也會在暗中關照你。
你想要的榮華富貴,會一直有人替你維繫。」
鄔瑩瑩盯著滕玉意,事到如今她早已看出對方是有備而來,一味否認只會逼對方甩出更多證據,要想知道對方的目的,不如坦蕩承認,於是乾脆淺淺一笑:「既然今晚你早來了,該知道從頭到尾都是顧憲向我求歡,男人麼,無論老少,都是如此。
這世道對女子太不公,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一旦死了丈夫就不許再嫁人,我還這麼年輕,憑什麼像木頭似的活著?
男歡女愛,你情我願,便是不圖榮華富貴,我也願意有個替我暖床的郎君,他自己送上門來,我可沒主動過。」
這些話聽得人臉紅,滕玉意忍不住清清嗓子。
她雖憎惡鄔瑩瑩,但這話還挺有道理的。
鄔瑩瑩不動聲色瞟了眼窗外。
「我呢,對你們這些事絲毫不感興趣。」
滕玉意諷笑道,「不過我得提醒你,現在這座宅子外全是我的人馬,來之前我就已在信上告訴了阿爺此事,你們敢耍花樣的話,明日就會有人把你們的事傳到南詔國去。
這段時日盯梢你的不只我們滕家,證人要多少有多少。
當然,我敢保證,只要你乖乖配合我,這件事到我這兒就打止了。」
鄔瑩瑩面色變幻莫測,顯然在權衡利弊,思來想去,奈何被對方掐住了要害,瞟了眼滕玉意,笑嘆道:「小小年紀這般有手腕,我算是怕了你了。
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滕玉意面色一沉:「那日我阿爺過來找你何事?」
鄔瑩瑩嘴唇輕咬,似在猶豫要如何說。
「為了南陽之戰的事?」
鄔瑩瑩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你知道南陽之戰?」
忽覺皮膚一涼,鄔瑩瑩才意識到脖頸上還架著一把匕首,只要再前進半寸,利刃就會劃破她的頸子。
「玉兒,說起來我也是你的長輩。」
鄔瑩瑩勉強笑了笑,「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何必兵戎相見,快、快叫這位壯士把匕首拿開。」
「你是我哪門子的長輩?」
滕玉意冷冷笑道,「今晚便是殺了你,也沒人能查到我們頭上,你要是不想死,最好痛痛快快說出來,說,我阿爺前來找你求證何事?」
鄔瑩瑩沉默良久,幽幽嘆息道:「我不是不想說,只是這件事太過殘忍,你是滕老將軍的後代,聽了未必好受——」
匕首又逼近一分,鄔瑩瑩花容失色:「我說,我說。
你阿爺問我,當年我有沒有把南陽之戰的真相告訴你阿娘。」
***
滕玉意從宅中出來時,整個人亂得像剛從煉獄中爬上來。
鄔瑩瑩的話語,一字一句鑿在她心坎上。
「我沒到你家之前,你阿娘就病了好些日子了。
聽說她夜間老是做些駭人的怪夢,時日一久身子就熬不住了。」
「怎會沒想法子?
滕將軍請遍了揚州的僧道,但不論那些人怎麼瞧,都說你阿娘身邊沒有邪魅。
聽說你阿娘當初懷你時也曾經做過這樣的噩夢,只不過一生下你之後就好了,你阿娘看你身體健壯,也就沒放在心上,哪知頭一年的盂蘭盆節,你阿娘去寶蓮寺為你們父女點了兩盞消災降福燈,也不知招惹了什麼,那噩夢又來了。
做過幾場法事之後,你阿娘倒是不再做噩夢,但精神頭仍不好。」
「我怎會知道這些事?
不不不,我從來不屑於偷聽,是有一回去看望你阿娘,無意中聽她身邊的管事嬤嬤說的。」
「什麼夢?
一大幫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個個衣不蔽體,圍在你阿娘床前向她索命,不一會兒這群人就消失了,你阿娘面前只剩一堆白骨——如果不是有一回你阿娘夜間說夢話,下人們也不知道她做的夢這般可怕。」
「我聽了這話,其實也嚇得不輕,因為滕夫人夢中的景象,竟與我從父親那裡聽來的一段往事莫名相似。
是,就是你祖父和南陽將士被困城中時發生的慘事。」
「我當然沒有告訴你阿娘。」
「這怎能叫狡辯?
沒做過的事我當然不肯認,但聽了你阿娘夢中情形後,我開始疑心你阿爺知道這個秘密,你阿娘之所以做噩夢,就是因為被這件事嚇得落下了心病。
論理這件事只有鄔家人知道,我單獨去找你阿爺,就是想試探你阿爺是從何處聽來的,可是你父親當時的表情震駭至極,說明他也是第一次聽見這件事。」
「你阿娘應該是在夢中窺見了真相,所以才會備受折磨。
是,你阿娘滑胎與我無關。
她腹中的胎兒早就保不住了,頭年也滑過一次胎,那已經是第二次滑胎了。」
「那時你才多大,當然不知道這些事,你阿爺忙著建功立業,只當是意外多半也不會多想,他怕你阿娘憂心,只會請來最好的醫科聖手為她調養,但你總還記得你阿娘喜歡用一種叫『雨檐花落』的自用調香,我早就發現那香氣不大對勁,味道比初聞時濃烈許多,後來我試著照配,才發現裡頭混了幾味能保胎的草藥。
頭些日子我去粉蝶樓重新調配這方子,結果再一次證實了我的疑惑。」
「是,加了艾草之類。
你阿娘像是橫下心要對抗什麼,拼命想保住胎兒,單獨燒艾容易被人聞出來(注②),只好摻雜在香料里,即便如此還是沒保住,我去看望你阿娘,你阿娘那心碎的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心酸的。」
「是你阿娘主動問起的。」
「她問我為何去書房找你阿爺,我怕你阿娘誤會,不得不把當日之事說出來。
我對你阿娘說,那些噩夢會不會與這件事有關,與其漫無目的燒香拜佛,不如好好為那些冤魂做一場法事。
那些人的怨氣平復了,夫人興許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你阿娘聽完我的話並沒有很驚訝,只嘆息道:原來這是真的。
她多謝我告知真相,遣人送我回新宅去候嫁,我離開的時候不小心遺落了手帕,回去取帕子時正好撞見她摟著你低聲啜泣:沒用的。」
「我為何要為在書房為你阿爺撫琴?
呵,我素來自負美貌,但滕將軍從來沒有正眼瞧過我,馬上要嫁人了,我得想法子讓你阿爺記住我。
可惜沒等我把那首曲子撫完,你阿爺就把我趕出了書房。
「想想真是狼狽,凡是與我打過交道的男子,無有不對我另眼相看的,你阿爺是個例外。」
「不不不,我從來沒想過與你阿爺有什麼瓜葛,自小我跟著父母顛沛流離,早就立誓非王侯將相不嫁,你阿爺已經有了你阿娘,我才不會給人做妾。
不過嘛,即使我不想與你阿爺有什麼牽扯,也想讓他記住我。」
「你不必那樣瞪著我。
男子可以讓女子傷心,女子為何就不能四處留情?
我就喜歡看男人為我神魂顛倒。
你也不想想,如果你阿爺隨隨便便就變心,值得你阿娘為他牽腸掛肚麼?」
「說起來真夠遺憾的,那樣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對我沒留下半點好印象,估計他現在想到我,只會想起南陽那場噩夢。」
「你阿娘麼,是我見過的最美麗聰慧的女子,她很愛你和你阿爺,這點我可以作證。
當初聽到她病逝,我也很悵然。」
「我怎敢說謊?
縱算不怕你,我也怕滕將軍找我麻煩。
沒錯,這些年我沒有再回過中原,但我一直在想,你阿娘的死會不會是與夢中那幫索命的冤魂有關。
去年我突然夢見你阿娘,醒來頗有些感慨,正好我的老僕鄔四要回中原替我買東西,我就寫了一封信讓鄔四親自帶給滕將軍,可惜你阿爺或許依舊認為這是我胡編亂造的,壓根沒有回信。
不過他不信也不奇怪,畢竟我也只是從父親口裡聽過一次。」
***
滕玉意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巷中的。
事到如今,她總算明白阿爺為何緘口不言了,鄔瑩瑩說的話不只讓她震驚,還讓人發自內心地恐懼。
她身上冷得直打顫,每走一步都極其吃力。
「娘子。」
程伯等人從暗處悄然出來,今晚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他唯恐出什麼岔子,便親自過來了一趟。
滕玉意失魂落魄擺擺手:「撤。」
程伯憂心忡忡,回身讓四周的暗衛悉數退下。
「慢著。」
滕玉意忽又道。
程伯候命。
「前一陣阿爺總不在城裡,明面上是待在西營和進奏院,實際上他是不是去過一趟菩提寺?」
「菩提寺?」
「渭水附近的那家。
幾月前我回長安時曾在那附近落過水,被救起之後我手中就多了小涯劍。
阿爺說,我幼時同爺娘回揚州時路過那間菩提寺,阿娘曾帶我上岸燒過香。」
程伯愣了愣:「老爺的確去過。
那回娘子被困在大隱寺,老爺去寺中探望娘子時,順便與緣覺方丈說起娘子屢遭邪祟的事,不知緣覺方丈說了什麼,老爺出寺後連夜離開了長安。
據陸炎說,老爺找到那家菩提寺當年的住持,問了老住持好些話。」
滕玉意心中沸亂,阿爺果然因為她的遭遇起了疑心,一經緣覺方丈的提醒,便開始積極調查當年的事。
菩提寺、菩提寺……
無上菩提,慧施眾生。
她怔怔舉起手中的小涯劍,過去這幾月她時常想一個問題,這樣一把上古神劍,為何突然會出現在她身邊,原來這並非憑空而來的一段機緣。
小涯說有人幫她借了命,但前世她遇害時爺娘早就不在了,得知那晚藺承佑曾跑來營救,這段時日她便總在想,幫她換命的人會不會是藺承佑?
或許是咒語太可怕,哪怕藺承佑為她換了命格,醒來後她和父親依舊困在這詭異的迷局裡。
周而復始,難逃相同的噩運。
與前世不同的是,這次她手中多了一把神劍,小涯助她降魔幫她渡厄,還讓她提前認識了藺承佑。
這番際遇,沒準是她們父女目前能抓住的唯一一線生機。
是阿娘替她在佛前求來的麼?
滕玉意眼淚無聲淌落下來。
阿爺查到真相的那一刻,想必心肝都碎了。
忽然聽到有人叫她:「滕娘子。」
原來是絕聖和棄智。
他們早就聽到滕玉意的說話聲,卻遲遲不見她上車,掀開車簾一看,就見滕玉意一手撐著牆壁,木呆呆地站在巷子裡,她整個人都陷在陰影中,活像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定住了似的。
滕玉意緩步朝車前走去,平日輕鬆就能邁上去的車轅,今日卻像懸崖峭壁那般高,末了還是端福扶著她的胳膊,借力把她推上了車。
絕聖和棄智愈發忐忑,滕娘子的臉色難看得活像生了重病:「滕娘子,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滕玉意跌坐到座位上,真相比她想的還要殘忍,她很冷,也很不舒服,但她知道,她必須儘快把所有的線索全部理清。
「滕娘子,我們快回家吧。
最近城裡湧進來好些邪祟。
你瞧外頭,陰氣很重,天象也不太對。」
滕玉意臉上重新浮現堅毅的神色:「我們馬上回青雲觀找道長。
先前道長同我說過一種叫『錯勾咒』的咒術,還問我滕家祖上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那次我回說不知道,今晚我……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
蔡州城外。
震天的呼喊聲中,如蝗箭矢和巨石沙袋從城牆下投擲而下。
這是此次平叛之徵的終點。
這也是彭震負隅頑抗的最後一站。
唯有守住蔡州,彭震方有機會在鎮海軍派來援兵之前突出重圍,如能率領兩萬殘部投奔回紇,等到休整完畢,說不定有殺回來的一天,一旦連這座城池都丟了,他就真一敗塗地了。
天氣炎熱,軍心浮動,一邊是接連打勝仗的神策軍,一邊是殊死一搏的彭家軍隊,單論士氣,彭震勝出一截,一連數日,雙方都處於僵持狀態。
半夜時分,天上忽然下起了冰雹,這情形詭異至極,眼下明明是酷暑,這冰雹只能是彭震身邊異士使的法術。
比起軍士們的焦躁,藺承佑顯得氣定神閒。
他背著金弓坐在馬上,遙望著蔡州城方向。
滕紹的鎮海軍正從襄陽方向趕來,兩軍一會師,今晚便是破城之時。
這時有副將跑來說:「報!蔡州城中著了火,看方向像是兵器庫。
城牆上的士卒都忙著救火,冰雹也沒再下了。」
藺承佑嘴邊露出一抹壞笑:「上雲梯,給他再添一把火。」
卻聽身後營帳譁然,有人急聲說:「世子,鎮海軍的劉將軍來了。」
就見一位中年將領騎馬奔到面前,滿頭都是大汗:「世子,不好了,滕將軍半路遭賊人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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