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來人是劉秀林, 鎮海軍赫赫有名的大將。記住本站域名
此人與陸炎同為滕紹的左臂右膀,歷來深得滕紹信賴。
他的話, 比鎮海軍的一封公函還令人信服。
營帳外的將士們聽說滕紹受傷, 不由大驚失色,但劉秀林焦灼歸焦灼,說話時卻暗暗對藺承佑使了個眼色。
藺承佑佯裝一驚:「怎會突然遭賊人暗算?
滕將軍傷得重嗎?」
「滕將軍因為急著前來匯軍, 專程從蔡州城外的青峰山谷抄近路而來, 豈料山谷上埋伏了不少彭震豢養的異士,那幫人也不知用了什麼邪術, 漫山遍谷都是陰兵, 幸有緣覺方丈的兩位大弟子相助, 陰兵很快被我方擊潰了, 可滕將軍還是不慎中了暗器, 營中醫工說暗器上頭餵了邪毒, 再不想法子,恐怕就要侵蝕心脈了,世子會破邪術, 還請世子即刻同末將前去營救。」
藺承佑二話不說令人牽馬, 上馬後囑咐自己的副將陳文雄:「你帶領將士們繼續攻城, 我親自去接滕將軍。」
直到後半夜, 藺承佑一行仍未返回。
少了主帥的指揮, 神策軍的攻勢遠不如先前凌厲,雲梯們雖然架到了雉堞上, 但彭震早就令人在城牆上做了手腳, 不等攻城的士兵們躍到牆頭, 守城的士兵們就從事先挖好的孔洞裡伸出長矛,齊力抵住雲梯。
長矛末端不但綁著勾子, 還燃著熊熊烈火,兵士們防不勝防,只得狼狽撤離雲梯。
陳文雄旋即派出千名精銳步兵,驅使著四十輛戰車氣勢洶洶攻城。
戰車外覆蓋了厚厚的濕牛皮,既能防箭矢又能防火攻,發動攻擊時,好比一座座堅固無比的移動鐵堡。
怎知彭震又令人從牆頭澆下滾燙的銅水,一下子灼破了戰車外的牛皮,車中的士兵唯恐被銅水澆成皮開肉綻,連忙驅車退離城牆。
接連遭挫,神策軍頭一次產生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彭氏父子能夠威震中原,並非浪得虛名,比起平地戰爭,彭家尤善守城之戰,但朝廷只給神策軍兩月時限平叛,今晚眼看就要到時限了。
攻不下,他們就得曠日持久地耗下去。
耗久了,朝廷兵力上的威望,必然大受折損。
鄰近的山南東道和淄青本就與彭震有所勾結,倘若此次神策軍不借平定叛亂震懾四方,這兩藩也會對朝廷生出藐視之心,只有輕輕鬆鬆收拾了淮西道,才能順理成章將兩藩兵馬盡數收歸朝廷。
神策軍的將士們抱著必勝的信念,一次次攻城,一次次被狙回,次數多了,再驍勇的兵士也不免心浮氣躁。
陳文雄見勢不妙,不得不下令暫停攻城,吩咐軍士們退回營帳中,一邊休整,一邊等待藺承佑返回。
蔡州城牆上,漆黑的雉堞後,無數雙眼睛靜靜窺伺著城外的軍營。
之前城中兵器庫失火,本是個絕佳的攻城的時機,成王世子卻舍下部眾絕塵而去,這說明滕紹的情況屬實不妙。
更讓他們滿意的是,主帥一走,神策軍的將士們很快連城也不攻了,可見這支軍隊表面上兵強馬壯,實則如一盤散沙。
他們耐心等待著。
到了後半夜,城外再次有了動靜,塵煙滾滾,一隊軍馬回來了,然而僅有四五千之眾,為首的也不是藺承佑,而是之前來報信的劉秀林。
劉秀林臉色難看得像蒙了一層黃灰,一來就呵斥道:「為何不攻城了?」
陳文雄原本高高興興迎接援軍,聞言不樂意了,他是神策軍的高級將領,並非他鎮海軍的軍士,他劉秀林有什麼資格對他大呼小叫,上前打招呼時態度便有些冷淡:「世子呢?」
「滕將軍他——沒能救回來,世子忙著料理滕將軍的後事,讓陳某先率領部分援軍前來攻城。」
將士們驟然聽到滕將軍的噩耗,個個都呆住了。
陳文雄又驚又悲:「怎會如此?
連世子都沒能救回滕將軍?」
「去得晚了。」
劉秀林猩紅的雙眼瞪向蔡州城,「今晚我誓要將彭震的首級砍下。
還愣著做什麼,沒有主帥沒有援軍就不會打仗了?
還不快隨我攻城!」
神策軍的將士們一再被劉秀林呵斥,不免有些氣惱:「劉將軍,神策軍好像還輪不到你來指揮!」
劉秀林一腳將那人踹翻在地:「滾你娘的!老子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時,你還在你娘懷裡吃奶呢!你們打不動,我們鎮海軍來打。」
一時之間,將士們叫罵的叫罵,勸架的勸架,全都亂了套。
蔡州城上的將士們跑回內城向彭震匯報。
「將軍,神策軍和鎮海軍的援軍打起來了。」
彭震卻毫無喜色:「成王世子還沒回麼?」
「沒有。
成王世子早就放話今晚要拿下蔡州,若非實在走不開,不會拖到現在還不回,看樣子,滕紹已經咽氣了。」
謀士們精神為之一振:「將軍神機妙算,虧得早早就讓無極門的異士們埋伏在半道上,不如此,焉能成功暗算滕紹。」
「將軍,要出城,眼下是最佳時機。
待到藺承佑率領鎮海軍趕來,恐怕就不好走了。
將軍麾下仍有兩萬兵馬,及早撤離的話,早晚有捲土重來的可能,繼續在此地困下去,猶如龍翔淺底,一定會被朝廷耗盡元氣的。」
正當部眾們極力攛掇彭震趁勢逃離時,議事堂的台階前,一位身軀高胖的道士卻自顧自觀望天象。
有人問那道士:「殷道長,你也幫著出出主意。」
彭震卻問:「鎮海軍派來的援軍指揮是誰?」
「劉秀林。
他在城下叫囂著說今晚要把將軍的頭砍下來,而且像得了失心瘋似的,一來就與陳文雄等人干架,看這架勢,鎮海軍和神策軍會各自為政了。」
彭震陰著臉說:「劉秀林跟隨滕紹多年,並非有勇無謀的草包,他再傷心也不至於如此,多半是為了攻下城池故意使詐,你我先別妄動,且靜觀其變吧。」
彭震料事如神,半個時辰後,兩軍表面上靠互相叫罵吸引守城將領的注意,暗地裡卻派出一隊精兵悄悄繞到西門外,把雲梯架到城牆上,悄然發動奇襲。
殊不知彭震早有安排,劉秀林底下的將士們剛欲攻城,城牆上就冒出無數刺向他們,鎮海軍還未在神策軍面前一展雄風,就吃了同樣的大虧。
陳文雄受了劉秀林一晚上的窩囊氣,見狀少不了嘲諷幾句,劉秀林氣不過,一方面指使鎮海軍的數千援軍全力攻打西門,一方面再次與陳文雄大打出手。
就在南門和西門外都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彭震果斷下令撤離,打開北門悄然出城,準備沿著預先設計好的路線,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
為了不驚擾後城方向的敵軍,這支部隊撤離時連火把都未燃。
幸有孤星耀目,指引著他們前進的方向。
雖是棄城逃離,彭家軍隊卻依舊維持著鐵一般的紀律。
雖已功敗垂成,彭震仍保有一名節度使該有的風儀和尊嚴。
就在這幫人靜悄悄撤離時,四周突然亮出無數火把,伴隨著漫天的箭雨和震天呼喝聲,無數兵士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 。
彭家軍士猝不及防,不少人紛紛中箭從馬上跌落。
領頭的兩位將領,正是滕紹和藺承佑。
彭震的臉龐爬上一抹黑氣,兵不厭詐,到底中了這小子的計。
藺承佑策馬迫近,那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在說,「我說要在天亮之前攻下蔡州,那就是天亮之前。」
部將們大驚失色,忙護著彭震往城池中跑。
「關城門!」
藺承佑彎弓搭箭,隨手就將彭震身邊一個道士模樣的謀士射倒,口中高喝道:「誰能生擒彭震,重重有賞!」
「是!」
騎兵們應聲震天。
先前為了迷惑神策軍和鎮海軍,城中兵力大部分集中西門和南門,北門眼下只有寥寥數十個士兵在把守,不等彭震等人逃回城中,箭矢就如暴雨般凌空而來,牆頭士兵紛紛中箭倒下,哪有餘力放下鐵橋。
不過一晃神的工夫,城門便告攻破。
兩軍將士歡然雷動,歷經兩月,輾轉淮西諸鎮,打過敗仗也損過兵馬,隨著蔡州的攻破,平叛之徵終於接近終點了。
彭家軍心開始土崩瓦解,南門也變得不堪一擊,陳文雄和劉秀林順利攻破城門,率領軍士們殺入城中。
彭家人困獸猶鬥,邊打邊退,邊退邊打,不久就退到了內城邊緣。
一時之間,城中金戈與長戟交錯,發出震心的聲響。
陸炎等人忙著捉拿彭震,藺承佑忙著對付城中的邪道們。
早前為了抵禦城外的火攻,蔡州城上方突然襲來一場冰雹,可見城中有不少懂邪術的異士,萬一被他們引來大批陰兵,屠城不在話下。
藺承佑彎弓盤馬,箭無虛發,見一個擒一個。
擒拿完一眾道士,藺承佑又和緣覺方丈的兩位弟子察看城中是否埋有陣法,不一會,果然在一個隱蔽的角落裡發現了陰煞陣,有此陣法,引來的邪祟非同小可,為著城中百姓安全,藺承佑與兩位法師逐一將陣法摧毀。
驟雨般的強攻下,城中的彭家殘部很快化作一盤散沙。
彭震身邊那上千名死士,敗的敗,降的降,轉眼間,彭震就成了孤家寡人,就當軍士們要將彭震綁住時,滕紹和藺承佑突然同時拍馬從北門方向馳去,所有人都認為彭震已是瓮中之鱉,無人留意到一行人趁亂到了北門,領頭的是一位頭戴氈帽的男子,即將逃出城門,滕紹身下的戰馬疾馳如電,藺承佑揮出銀鏈,銀鏈去如星矢,襲向男子的雙足。
氈帽男子被銀鏈縛得一頓時,滕紹的馬蹄正好攔到了面前。
這時候,那邊的士卒們也擒住了彭震,可當他們仔細看去,不由發出驚呼:「將軍,這人是假的。」
滕紹令人將氈帽男子的麵皮撕下,果然這邊的才是彭震。
陸炎等人嘆服:「不愧是關中一魁,兵臨城下都能不慌不亂布局,彭將軍這份心勁,真是讓人防不勝防。」
彭震最後一層偽裝被撕去,只能束手就擒,然而他身軀如山,毫無惶懼之態,只冷冷睥睨著滕紹:「兵無常勝,早在我彭震舉兵造反之際,就預料過有這一天,敗,不可怕。
比起你滕紹這樣的小人,我彭震好歹轟轟烈烈拼過一場,我且問你:滕紹,你愧是不愧?
你我各踞一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但你暗中窺伺淮西道,為了邀功主動將我蓄意造反的消息告知朝廷,若非如此,朝廷豈能鎮壓得了我?」
「愧?」
滕紹目如寒潭,「當今四海晏安,聖人仁厚開明,朝廷待你我一向不薄,忠義軍的糧草軍餉,是朝廷給的,淮西道節度使的封號,是聖人指任的,你食君之祿,本該蔭蔽一方,卻因一己私心擅自發動兵變,是為不忠;兵戈不息,擾得百姓不寧,是為不仁。
不忠不仁之徒,也敢喝問滕某?」
這時,藺承佑已將彭震身邊一干人等悉數綁住,一番搜查後,果然從眾人身上搜出不少法器和符籙,只是並未發現身材格外瘦小之人。
藺承佑目光從左到右緩緩掃過一遍,冷不丁扣住其中一名賊眉鼠眼的邪道的喉嚨:「文清散人藏在何處?」
那道士面孔紫漲,艱難地發聲:「他不是跟皓月散人在一處麼?
我們跟文清散人可不是一路。」
話未說完,不知藺承佑對他使了什麼陰招,邪道身體猛一哆嗦,表情也變得猙獰可怖:「我……我說的是實話。
文清散人有多矮小,朝廷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你把城中每個角落搜遍,也未必能找到那般矮小的成年男子。
據我們所知,當年文清散人跟皓月散人並未逃出長安。」
藺承佑面色直發沉,令人將一眾降將押入囚車中,自己思量著翻身上馬,對滕紹說:「滕將軍,彭震及其賊眾盤踞蔡州城多時,說不定在城中做下了什麼陣法,如今城池已攻下,不如將剩下的事務交由劉將軍和陸將軍料理,天亮之後,我等再來受降也不遲。」
「也好。」
滕紹痛痛快快就應了。
走到北城門外,頭頂天空一暗,陰雲騰沓而至,眾軍士還未反應過來,手中的火把就齊齊熄滅了。
伴隨著陣陣陰風,腳下的土地里發出詭異的窸窣聲響。
「陰兵。」
士卒門驚聲道,紛紛拔出刀,惶然分辨周遭的動靜。
藺承佑策馬護在滕紹跟前,揚手揮出數張符籙,符籙落到黑暗中,那詭異的風勢驀然頓住了。
明心和見性兩位大和尚將手中念珠擊向迎面襲來的鬼影。
土壤中鑽出來的鬼東西並非一兩個,而是一大片,那些硬梆梆的雙手抓住士兵們的腳踝,讓人魂飛魄散,將士們開始發出悚然的慘叫聲,倉皇間直往後退,一片混亂中,半空中忽然盪出一圈明潤的金光,一張金色大網凌空落下,如輕羽,如衾被,密密實實覆到了地面上。
與此同時,藺承佑驅出的符籙化作符龍,符龍一落地就分成兩股,烈火熊熊,將那些剛鑽出地面的陰兵們被燒得皮開肉綻。
明心和見性一人拽著一半盤羅金網,繼續壓制底下的邪祟。
藺承佑一邊用目光尋找陣眼,一邊揚聲對滕紹說:「滕將軍,我和兩位法師殿後,你和各位將軍先走。」
滕紹深知輕重,應了一聲「好」,借著火龍的光亮,率領部眾們往外疾馳,只恨城門外又冒出無數邪祟,一下子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囚車裡的彭家將士快意地笑了起來:「殷道長果然有先見之明。
城外無法埋下陣法,城中卻可以大展拳腳,你們敢破城,就得做好吃虧的準備,這些陰兵來得正好,我等臨死之前,好歹多拉幾個人陪葬。」
話未說完,藺承佑就利落朝城門底下的某一處射出一箭,那是一個黑洞洞的淺坑,箭一落,炸出一個膨脹的火球。
彭震和殷道士笑不出來了,那是陰煞陣的陣眼,裡頭埋著一具冤死者的屍首,冤死者死狀極慘,散發無窮怨氣,城門一破,陣法即會啟動,不出一刻鐘,這怨屍就能將方圓百里的邪祟悉數引來,沒料到藺承佑這麼快就找到了位置。
陣眼一被燒,厲鬼們立時化作縷縷黑煙。
火把重新亮起,將士們慌忙察看四周,鬼祟消失了,陰風也停了。
剎那間,兩軍恢復了井然的秩序,劉秀林等人正感服藺承佑本領出眾,陸炎驚聲道 :「滕將軍!」
藺承佑回身望去,就見滕紹左臂上鮮血淋漓。
藺承佑神色微變,急忙策馬上前。
今晚剛見到滕將軍時,就覺得滕將軍印堂發黑,為防出事,他寸步不離護在滕紹身邊,但方才如果不將陣眼找出來,會有更多士卒和百姓遭殃,然而,就這是一分神的工夫,滕將軍被一隻怨氣極重的煞鬼抓壞了胳膊。
滕紹面如金紙,很快就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落下馬。
陸炎和劉秀林等人急忙上前兜攬,將其抬到地上,藺承佑將滕紹幾處大穴都止住,順勢給滕紹餵下一粒清心丸。
「滕將軍!」
滕紹勉強開腔:「先出城再說。」
藺承佑令人將滕紹抬上馬車,自己也上車察看滕紹的傷口,撕開傷臂上的衣袖一看,一顆心直往下沉。
從傷口來看,黑暗中抓傷滕將軍正是陣眼中的那具怨屍,這怨屍陰氣沖天,且行動速度極快,別說在黑暗中,就是亮著燈火也很難躲開,如今陣眼燒毀,怨屍化作一堆灰燼,但它留下的餘毒非同小可。
好在點住了幾處大穴,及時把毒素逼住了,藺承佑抖出銀鏈,施咒讓蟲子化為本體。
鎖魂豸最討厭給人清毒,但許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那份焦灼,這回它痛痛快快纏到滕紹的傷臂上,大口大口吮吸餘毒。
每吸出一點屍毒,就需耗損一點本體和主人的功力,不知不覺間,鎖魂豸一身銀鱗泛出青灰色,藺承佑的頭上也布滿汗珠。
滕紹吃力地抬起另一隻胳膊,試圖阻止藺承佑:「世子切莫傷了己身。」
「將軍莫要擔憂,不過中了點屍毒,清清毒就好了。」
話說得輕鬆,但藺承佑心裡清楚,如不儘快將滕紹的屍毒除淨,那傷口會慢慢潰爛全身,不出十日,滕紹必然毒發身亡,青雲觀藏了幾味靈草,用來解屍毒有奇效,但因為極其罕有,別處是尋不到的。
為今之計,只有儘快護送滕紹回長安施行藥浴,藺承佑越想越焦心,留下鎖魂豸繼續為滕紹吸吮屍毒,自行下車安排。
平叛之徵大獲全勝,將士們歸心似箭,藺承佑留下劉秀林和陳文雄等幾位大將善後,囑咐他們安撫好蔡州城的百姓,然後依照原來的安排,率領兩軍將士回京領賞。
安排好這一切,藺承佑點了一支急行軍和四匹千里馬,與陸炎一同護送滕紹回長安救治。
車上,滕紹精神頭還算不錯,但氣色又差了幾分,藺承佑近前察看,不由渾身一僵。
他不在車上時,滕紹應該是無意識翻了個身,這一動,就露出了前襟領口的裡衣。
雖然只有一角,但能清晰看見上頭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符籙。
藺承佑如墮冰窟,忙掀開滕紹另一隻胳膊上的衣袖,沒看錯,那是遁甲緣身經,怪就怪在上頭的文字全是倒著寫的。
這是一種罕見的自我懲罰之術,穿上此衣之人,死後會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輪迴。
藺承佑震駭地看向滕紹。
「世子不必驚訝,這是滕某自願穿上的。
我——早料到自己會出事。」
「滕將軍——」
滕紹勉強牽動嘴角:「世子是不是也擔心滕某會出事?
可今晚的事世子也瞧見了,哪怕滕某自己也盡力躲避危險,該來的還是來了,這傷勢非同小可,我未必能挺得過去,我心裡早有準備,所以事先就把這件衣裳穿好了。」
「滕將軍,你知不知道這是逆寫的遁甲緣身經!」
滕紹閉了閉眼:「滕某……知道。
只有這樣,我的玉兒才有一線生機。」
藺承佑喉頭忽一澀。
滕紹微微一笑:「世子如此擔心滕某的安危,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真相。
玉兒她——和我一樣,都身中錯勾咒。
被人下咒時我年已四歲,故能僥倖活到成年,玉兒因在娘胎中就落了咒,斷然活不過十六歲——」
藺承佑哽住了,雖然早就知道了真相,但滕紹眼中那深淵般的絕望,仍讓他胸口酸脹莫名。
遲滯片刻,他啞聲道:「是因為南陽之戰麼?」
這話狠狠刺痛了滕紹,滕紹顫抖著閉上雙眼。
那些苦痛的回憶,就這樣浮上了心頭。
三十多年前,胡叛猝然發動兵變,以犁庭掃閭之勢,接連攻陷河北諸郡縣和洛陽。
一夕之間,神州震盪,狼煙四起。
攻陷洛陽後,叛軍緊接著進抵靈昌,兵鋒直指河南要塞——陳留,河南全線告急。
滕紹的父親滕元皓本在京中擔任左武衛大將軍,卻在前不久,因為得罪權相被貶至河南。
叛亂發生時,他正奉命駐守南陽,身邊帶著兩個兒子,卻將妻眷和小兒子滕紹留在長安舊宅。
驚聞此變,滕元皓讓兩個兒子帶領將士們連夜對南陽一線的防禦工事進行加固,自己則率領麾下部眾前往支援陳留。
他們倍道兼行,唯恐去得晚了,然而沒等滕元皓的援軍趕到,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就因不堪抵擋叛軍的猛攻,舉城投降了。
滕元皓驚怒不已,彼時朝綱混亂,朝政為奸相所把持,這位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是奸相的某個遠親侄兒,此人胸無點墨不通兵務,阿諛諂媚的本事倒是比誰都強,據說他能如願撈到河南節度使的肥職,只因此前為奸相覓得了一匹世間罕異的名駒。
羅軒到河南上任後,因為忌憚滕元皓的威望和才幹,屢屢找滕元皓的麻煩,但直至今日,滕元皓才知道這羅軒比他想得還要膿包,身為一方節度使,不說與叛軍對峙一二,竟主動打開城門投降。
靈昌、陳留相繼失守,這意味著整個河南很快會成為胡叛的囊中之物。
滕元皓憤懣地注視著陳留城上方的叛軍旗幟,夕陽西下,他和身後兩萬援軍的影子被暮光拉得老長,面對全面失守的河南,每個人的心境都是那樣的倉皇和無力。
滕元皓知道,眼下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南陽守將,縱算再不甘心,也已然無力回天。
他急忙率軍撤回南陽,叛軍晝夜行軍,定會趁勢南下,南陽一郡是由關中通往江南富庶之地的重要門戶,為了保障帝國的後方糧倉,無論如何都要守住南陽。
滕元皓剛率領部將趕回南陽,十幾萬叛軍就追上來了,轟轟烈烈的守城之戰,由此拉開帷幕。
正當滕元皓連夜部署守城事宜時,突然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 。
這場叛亂來得太突然,城中囤糧不足。
其實在一月前南陽城中尚有囤糧七萬石,身為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將,滕元皓知道糧食對南陽這樣的要塞有多重要,自從來南陽上任後,一直有意積攢囤糧。
可就在前不久,濮陽等地突然鬧起了蝗災和饑荒,新任的河南節度使羅軒唯恐朝廷責怪他吏治無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還將這消息隱瞞下來,又因怕飢餒的百姓們鬧事,強逼著滕元皓借調五萬石糧給濮陽等郡縣。
不久之後叛亂發生,這麼短的時日內,南陽城根本不及將這五萬石的缺口補上。
剩下這兩萬石糧食僅僅能支撐一兩月,城外叛軍已至,再要運糧已經來不及。
糧不夠,如何與叛軍抗衡?
!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將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
與此同時,從密道外運些糧食進城。
南陽曆來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遠在城南的數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無論是去往譙郡等地,抑或是逃亡江淮,總比困守在一座囤糧不夠的城池中要強。
滕元皓當即下令,讓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並囑咐優先護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當將士們與城外叛軍浴血奮戰時,百姓們的撤離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短短十來日就遣散了近十萬百姓,鄔震霄等副將也悄悄從城外運來了近萬石糧食。
但就在這時候,敵方援軍發現了這條秘密通道,為了搶奪這密道,叛軍將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殺殆盡,滕元皓聽聞此事,不得不搶先將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沒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來。
好在又運來了一萬石糧食,加上糧倉原有的兩萬石,收緊褲腰帶總能挺過去。
滕元皓一面沉著應戰,一面耐心等待援軍和補給。
但滕元皓萬萬沒想到,此後的近半年,任憑叛軍如何攻打南陽,朝廷都未給他派來一支援軍。
南陽城,像是被世人遺忘在了角落裡。
很長一段時日,滕元皓和兩個兒子都處於消息封閉狀態,直到有一日,他們從城外叛軍將領的口中知道,關隴等地相繼失守,朝廷分崩離析,百官倉皇逃命,沒人顧得上位於中原一隅的南陽城。
聽到這消息,滕元皓雖然悲憤莫名,卻沒有絕望。
他相信,只要堅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隊總會等來支援的。
抱著這樣的信念,滕元皓繼續死守南陽。
為了攻下南陽,叛軍相繼調換了三名統帥,十來萬叛軍前仆後繼,最後竟折損了一大半。
相應地,滕元皓和城中將士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作戰中,南陽的三萬精兵良將,折損得只剩下數千人。
關鍵是,城中的糧食也吃得一粒都不剩了。
到了這當口,城外的叛軍們反倒不再焦躁,因為他們知道,南陽城已經陷入絕境,他們要做的,就是等滕元皓和其部下耗盡最後一絲力氣。
就在這時候,滕元皓派出去的一支敢死隊冒死殺回城中,並為滕元皓帶來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附近的州縣來了兩支軍馬,一支是朝廷新派任的河南節度使劉覺,一支是前來支援河南的老將秦豐寸。
劉覺已經到譙郡附近了,聽說秦豐寸也在趕來的途中,敢死隊已經向對方求援,相信不出半月就會來援軍前來營救的。
滕元皓和將士們備受鼓舞。
南陽城外的敵軍或許也怕夜長夢多,開始發動猛攻。
滕元皓和將士們抱著援軍馬上會趕來的信念,表現得比之前更加曉勇。
在守城將領們的殊死抵抗下,敵軍又一次被擊退。
但南陽城的將士卻沒有獲勝的欣喜感,三萬石糧食只堅持了四個月,早在幾日前他們就找不到充飢之物了,城中的老鼠麻雀等活物被他們盡數吃光,連樹葉和野草也拔得一乾二淨,有的將士為了果腹,甚至挖土來吃。
滕元皓望著面黃肌瘦的將士們,心中油煎火燎,這樣下去,不出兩日南陽必定告破,那麼他們此前所付出的種種努力,全都會化為烏有。
但所有人都知道,南陽城絕不能失守。
叛軍們眼饞的不是南陽城,而是南陽城後方的江南財賦重鎮,敵方的鐵蹄已經踏遍了北地和關中,假如被他們拿下江南,意味著他們將得到大筆糧餉和數不盡的財寶。
那一刻,江山社稷將正式改換門庭。
朝廷的援軍已到達了鄰郡,只要再堅持些時日就好了,但將士們都已餓得拿不動兵器,如何堅持下去?
思索間,滕元皓遲緩地將目光投向街巷中一位病弱的老人,城中囤糧不足,每人分到的糧食有限,不久之前,他還曾將自己的糧食主動分給這位老人,但眼下——
老人病入膏肓,本就活不了幾日了。
滕元皓內心劇烈掙扎著,猶豫了許久,終於緩緩下了城池,走到老人身邊。
滕元皓回來的時候,臉上還沾著老人的血,他的腦海中,滿是老人從驚訝到恐懼,繼而變為怨毒的眼神。
那目光像一支毒箭,深深扎中了他的心。
滕元皓木然告訴自己,以那些胡叛的慣有作風,南陽失守的那一日,江南諸鎮的百姓會面臨滅頂之災,到時候死的不僅是南陽城中的這些將士和百姓,而是數十萬百姓。
老人、女人、孩子,健壯的,年幼的……
那將是一場巨大的浩劫。
只有這樣想,滕元皓心裡才能好過點。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戰士們早已餓綠了眼睛,這種事只要開了頭,就再也收不住了……
就這樣,南陽城又苦苦支撐了兩個月,滕元皓等人心中的信念,就是劉覺和秦豐寸一定會前來支援他們。
但直到兩個月後,劉覺和秦豐村都沒派出一支援兵,滕元皓回想上回死士所說的話,朝廷指派了兩位節度使,分別由兩位宰相推薦,一個在河這頭,另一個在河那邊。
或許兩人都忙著奪回洛陽,並不想分兵給南陽,尤其是守在南陽城外的叛軍足有十萬之眾,要馳援就得抽調大批兵馬。
軍士們聽到這消息,心底的信念終於開始動搖。
江山社稷已經瀕臨絕境,這幾個朝廷派來的將領還忙著打自己的算盤。
滕元皓卻鼓舞士兵們說,即便是為了守住江南門戶,劉覺和秦豐寸也不會坐視南陽危亡的。
劉覺或許正全力攻打洛陽,秦豐寸興許剛到臨郡。
但南陽城已經又苦苦支撐了兩月,將士們又一次開始忍飢挨餓,眼看城破在即,滕元皓為了向距離南陽最近的秦豐寸求援,連夜派鄔震霄帶領數十名騎兵拼死突出重圍。
但是這一去,鄔震霄就沒有再返回。
城破的那一刻,滕元皓頂天立地毫無懼色,將士們卻痛哭不已,並非怕,而是恨。
滕將軍鐵骨錚錚,守城這半年,以卓絕的智慧和可敬的堅韌帶領他們無數次擊退敵軍,哪怕朝廷派來一支援軍,哪怕那隻援軍只有數千之眾,他們也不會一步步走向絕境。
直到被敵軍砍下頭顱,滕元皓仍凝視著長安城的方向,像在拷問,又像在沉思,但目光中的那份堅定,從頭到尾沒動搖過。
回憶完這段往事,滕紹已是雙眼猩紅。
藺承佑的心情跟面色一樣沉重,南陽之戰的真相除了殘忍,還透著無限辛酸。
滕老將軍一腔熱血為國效忠,但直到臨死那一刻都沒能盼來朝廷的糧食和兵馬。
其實當年南陽城一破,淮南立即有另一支朝廷援軍趕來了,這支部隊足有四萬之眾,趁叛軍尚在休整之際,一舉奪回了南陽城。
只要再堅持兩日,滕老將軍和其部將們就能獲救,可惜這些事,滕老將軍再也沒機會知道了。
英雄流血不流淚,滕老將軍是抱著遺憾犧牲的。
「得知真相後,我常在想,當年換作是我守南陽城,我會怎麼做?」
滕紹聲音暗啞,「一旦南陽失守,戰火會蔓延大江南北,到時候遭殃的是數以十萬計的百姓,平叛也會變得愈發艱難,但城中的四千多百姓又何其無辜?
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想活下去,面對守城的將士們的兵刃,他們只能一個個被……整整兩月,百姓們面臨的那種恐懼和絕望,與身處煉獄何異。
我想他們臨死之前一定恨透了我阿爺,否則何以寧願魂飛魄散,也要詛咒滕家的後人不得好死。」
藺承佑久久緘默著,四千多人的刻骨怨恨,化作了一股難解難消的強大咒怨。
施咒成功的,絕不僅僅一人。
落到滕老將軍頭上,禍及的是滕將軍和滕玉意。
不論滕家後人願不願意,命運的繩索早已悄然鎖住了他們的咽喉。
即使改換命格,等待他們父女的,也將是一次次的「死於非命」。
忽然之間,藺承佑的心口梗得很難過。
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
平生頭一遭,他無法給出答案,這樣一段椎心泣血的往事,這樣一場慘烈至極的兵禍,哪怕他身處其中,恐怕也沒資格評判對錯。
澀然思索了一會,藺承佑將目光移向滕紹的那件裡衣。
「滕將軍是想將所有的咒怨都引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提前準備了這件逆寫著遁甲緣身經的衣服?」
他眼中有瞭然,更多的是悲涼。
滕紹表情沉澀,儼然早已下定決心:「早此這次出征之前,就有高人卜出我會遭遇不測,就像玉兒『前世』經歷過的那樣,我照舊會死於三十八歲這一年。
弄明白錯勾咒的真相後,我便開始設法為我和玉兒破咒,但有人告訴我,咒怨只有靠咒怨來化解,我死時穿著這樣一件衣服,便會魂飛魄散無回,錯勾咒只能影響三代人,如果我能一個人攬去最重的咒怨,落到玉兒身上的懲罰就會相應地減輕許多……」
說到此,滕紹閉了閉眼:「我跟蕙娘一樣,只希望玉兒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或許是提到了妻子,滕紹的嗓腔微微顫抖。
那一年,妻子因為夜間做噩夢的事整日心神不寧,為了消災降福,蕙娘許願說只要路過佛寺都會入內燒香拜佛。
那回他帶妻子和玉兒回揚州,妻子看到渭水岸邊的佛寺,就讓他下令泊船,進寺燒香時,碰巧遇到了智仁住持。
智仁和尚的經歷與旁人大不同,他在出家做和尚之前是個道士,據說他早年常跟幾名道友四處除祟,斬殺過不少邪物。
人屆中年時,智仁忽然對佛門心生嚮往,索性舍下道袍遁入空門,開始潛心鑽研佛理。
智仁和尚慈眉善目,一雙肥耳長可及肩,蕙娘看他天生異相,便向他請教自己噩夢纏身的事。
智仁和尚問蕙娘是從何時開始做噩夢的,夢中又見到了什麼。
蕙娘說懷女兒時曾做過噩夢,但生下女兒之後就不做了,女兒滿四歲生辰時,她曾到寶蓮寺為父女倆點消災降福燈,不料這燈一點,那噩夢又來找她了。
智仁和尚說從未聽說點祈福燈會惹來冤祟的,懷疑蕙娘的女兒中了什麼詛咒,凡是為這孩子祈福的行為都會遭致反噬,蕙娘之所以又開始做噩夢,就是因她為父女倆點祈福燈的行為惹來了怨氣。
蕙娘雖不肯相信滕王兩家祖上做過什麼壞事,但最近的種種遭遇的確讓她覺得匪夷所思,得知智仁和尚兼通佛理和道術,便求教智仁和尚可有破解的法子。
智仁和尚答應幫蕙娘問問當年的道友,還說讓蕙娘將那些供在寶蓮寺的祈福燈撤回,假如蕙娘從此不做噩夢了,那就說明這孩子身上果然帶咒。
離開菩提寺時,蕙娘照例在佛前許願,只是這回沒再為丈夫和女兒祈福,而是為她自己祈求,她許願自己事事順遂,所謂「順遂」自然就包括了夫君和女兒的平安。
回到揚州後,蕙娘將供奉在寶蓮寺的祈福許願燈改為給自己祈福,當晚果然沒再做噩夢。
為此,蕙娘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中,這期間她不斷給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寄信,可直到半年後,蕙娘才再次收到智仁和尚的回信。
蕙娘拆開智仁和尚的信一讀,頭頂仿佛澆下一盆冷水。
說到此處,滕紹的眼中滿是悔恨:「可恨我那時對此全不知情,無論蕙娘怎麼問我,我都斬釘截鐵說滕家祖上從未做過不好的事,蕙娘從我這兒得不到真相,只能自己苦尋答案,當時她過得有多煎熬,我根本無法想像。」
基於丈夫的話,蕙娘對智仁和尚信上的話半信半疑,可是沒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並且從鄔瑩瑩的口中聽到了南陽一戰的真相,蕙娘才知道,她夢中見到的那些累累白骨是從何而來。
蕙娘猶如掉入了煉獄中,夢中那些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讓她不寒而慄,每次從夢中驚醒,她都會驚懼良久,原來那不是索命的冤祟,而是一種詛咒。
焦灼了幾日,蕙娘很快拿定了主意,過去一兩年她求教過不少僧道,只有這位兼通佛理和道術的智仁和尚說出了癥結所在,這天下除了智仁和尚,恐怕沒人能幫助他們父女了。
朝廷正急召鎮海軍前去攻打吐蕃,丈夫為了商議軍情經常不在府中,她唯恐丈夫此次出征會出意外,便連夜去信請智仁和尚來揚州幫忙化咒。
智仁卻說愛莫能助,然而架不住蕙娘一再去信求助,到底心軟了,他將另一位道友想的法子告訴了蕙娘,這位道友是滄州悠遊觀的道長,早年曾幫著一戶人家化解過錯勾咒,雖然最終並未成功,但從那之後,道友知道此咒或可用骨肉至親的福報來抵消部分孽障,但前提是得做一場法事,而且這場法事極不好做,需僧道合力。
智仁還告訴蕙娘,從她女兒的命格來看,這孩子大約五歲左右會遇到一個改變命運的轉機。
這轉機,是另一個福大命大的孩子帶來的。
假如蕙娘想做這場法事,時機必須選在女兒五歲前,過了五歲這個坎,再怎麼祈禱也無用了。
說到此處,滕紹移目看向藺承佑,深沉的目光中,清晰可見感激之意。
藺承佑心裡有如刮過一陣狂風。
「前一陣,我總算找到了隱居在山中的智仁和尚,智仁和尚在聽說玉兒能預知後事後,便猜到她曾經歷過一世。
為此他嘆息了許久,說蕙娘甚有佛緣,第一世的法事,為玉兒求來了一個借命的契機,但也因為借命重活,讓玉兒和我困在了這個『重生』的魔咒里。
在這重來的第二世,蕙娘依舊義無反顧用自己的福報為我和玉兒祈福……」
滕紹驟然哽咽失聲。
這一次,蕙娘終於為他和女兒求來了一把上古神劍,但因為「前世」有人幫玉兒逆天改命,施法者和玉兒會不斷遇到妖魔鬼怪,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一場劫,也是一場機緣。
那把劍能斬妖除魔,如果玉兒不懼艱險,說不定能借除魔為自己消除孽障。
「智仁和尚告訴我,當年蕙娘弄明白緣由後,立即回信給他說她願意做這場法事,她說先不論管不管用,既然找出了噩夢源頭,總要試一試,而如果提前將此事告訴丈夫,以丈夫的脾性,非但不可能同意做這場法事,還會將智仁和尚當作妖言惑眾之輩趕出去。」
事關父女倆的安危,蕙娘不敢輕易冒險,至少在做法事前,她暫時不能將此事告訴丈夫。
智仁和尚鄭重告誡蕙娘,她的壽元本就不剩幾年了,假如她用自己的福報為丈夫和孩子擋災,死亡很可能會提前至今年。
蕙娘卻說,長命百歲又如何,叫她看著自己的孩子和丈夫相繼死於非命,她會比死還難過。
她願意把自身的福報捐給他們父女,不信換不來一點回報。
做法事前,蕙娘整日為女兒添置小衣裳和新首飾,因為女兒晚上總要阿娘抱著睡,她甚至親手給女兒做了一個布偶,身子爽利的時候還會親自帶孩子做甜點。
對丈夫,蕙娘卻著意疏遠,因為她怕法事若是成了,自己會早早離開他們父女,夫妻越情濃,丈夫會越傷心。
丈夫越傷心,她會越難過。
做好這番安排,蕙娘從容等待那場法事。
眼淚從滕紹眼角無聲滑落下來,浸濕了他的衣襟。
「這詛咒是針對我父親的,要懲罰,也該衝著我來,只恨我無力對抗這命運,最終連累了我的妻兒,得知真相後我常在想,我和蕙娘一生未做過惡事,為何會有此遭遇?
咒怨源自南陽一戰的百姓,但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
他想恨,竟無人可恨。
藺承佑心裡異常酸苦,面對這種堪比泥淖中掙扎的絕望,言語上的寬慰,顯得何其無力。
滕紹望著虛空的某個點,忽然悽惻地笑了笑:「我問智仁和尚,蕙娘求來的這把劍,能不能幫玉兒化解身上的咒怨?
智仁和尚卻說,雖說玉兒用小涯劍除了不少邪祟,咒怨可能仍未消解,因為我印堂發黑,最近定有劫難,除非我此次出征平安無事,才能說明此咒已破。
於是我提前準備了這件咒衣,這是世上最惡毒的自我懲罰之術,唯有如此,方能化解世上最惡毒的咒怨。
只有我也落得永世不得輪迴的下場,方能為玉兒擋完這場災。」
話音未落,滕紹忽然重重喘息起來,藺承佑一驚,滕紹臉色在迅速變差。
中屍毒之人情緒不該大起大落,畢竟這樣會促使毒素蔓延周身,方才滕紹說起往事時,藺承佑屢次想打斷,但滕紹一心要用自己的死為女兒掙來一線生機,並無求生的意志,智仁和尚的話應驗了,滕紹父女身上的咒怨仍在,打從今晚被怨屍傷到的那一刻起,滕紹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滕將軍。」
藺承佑憂心如焚,扣住滕紹的下頜將一粒護神丹塞入滕紹口中。
若是身上帶著六元丹就好了,六元丹解妖毒有奇效。
可惜師公回長安之後尚未調配此藥,而他平日不離身的那一瓶,又在紫雲樓對付樹妖那回,全數分給了昏迷不醒的杜庭蘭等人。
想到此處,藺承佑有些怔忪,滕玉意拼死從樹妖手下救下表姐的性命,但也因此提前分完了六元丹,致使滕將軍中毒之際沒有餘藥再為其施救,這豈不都是冥冥中註定——
眼看滕紹狀況越來越差,藺承佑忽令停車,下車到另一輛負著輜重的馬車上取來一件東西,快速回到滕紹身邊。
打開包袱,裡面是一盒蜜餞和一疊妝花緞。
「滕將軍。」
藺承佑扶起滕紹,示意他看妝花緞里的那件物事,「這是阿玉讓人送到軍中的包裹,六月就從長安送出來了,但因為這兩月鎮海軍和神策軍輾轉各地,直到昨晚我才收到,一共兩樣東西,一樣是她親手做的蜜餞,是給我的。
另一樣是給滕將軍的。
滕將軍,您好好瞧瞧,這是阿玉親手為你做的夏裳。」
滕紹淚眼定定凝視著面前之物,那是一件佛頭青的夏裳,針腳有些粗陋。
藺承佑托起夏裳上的衣袖,以便滕紹能看清楚上頭繁複的花紋:「我不知道阿玉做這件衣裳花了多少時日,但光看這上頭的紋路就知道她傾注了不少心血,每一針每一線,每一塊衣角都是她親手縫做的,她知道軍中炎熱,衣裳越輕軟越好,做了衣裳送到軍中,無非是想讓父親少受些暑熱,滕將軍,阿玉心裡有多記掛父親,您還不知道麼?」
滕紹鼻翼翕動,透過淚霧打量針腳。
「父親出征,阿玉一定盼著父親平安歸來,如果到最後等來的是父親的屍首,阿玉心裡會多難過。
阿玉自小沒了阿娘,阿爺再一走,她便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若是再知道滕將軍為了替她解咒落得個魂魄無歸的下場,就算她能長命百歲,這一輩子恐怕也會無法釋懷。
滕將軍,您和滕夫人對阿玉的疼愛,比我想得還要深,但阿玉對爺娘的愛,未必遜於你們。
滕將軍堅毅過人,走到這一步也是別無選擇,但事情未到最後一刻,未必沒有轉機。」
「就算為了阿玉,也請滕將軍務必要支撐到長安。」
說罷,藺承佑鄭重其事將那件夏裳披到滕紹身上。
滕紹含著淚光閉上眼睛,這衣裳柔軟如絲,讓他想起女兒幼時白嫩的腮幫子,回憶一幀幀掠過眼前,讓他的心變得跟布料一樣柔軟,沉默良久,儘管他已是氣若遊絲,仍吃力地頷了頷首。
***
去往青雲觀的途中,滕玉意空前沉默。
絕聖和棄智甚少看到滕玉意神色如此凝重,也不敢貿然搭話。
一路上,滕玉意腕子上的玄音鈴時不時響幾聲,鈴聲倒是很輕微,這說明外頭的邪祟法力低微,絕聖和棄智手捏符籙,掀開窗帷往外看,夜色深沉,街上不時可見邪祟飄蕩而過。
滕玉意自顧自出了一回神,突然覺得不大對勁,往日絕聖和棄智見到邪祟就收,今晚這一路卻始終沒有出手的意思。
她問二人:「街上既有邪祟,為何不收?
不怕它們侵害附近百姓嗎?」
絕聖搖搖頭:「不能收。
街上這些只是些遊魂,他們生前是良善之輩,死後做鬼亦不害人,之所以徘徊不投胎,多半是懷著未竟之志,我們只能幫著做法事幫它們超渡,卻不能貿然將它們打得魂飛魄散,這樣做太損陰德,會大大損傷自身修為的。」
滕玉意又問:「我記得上回尺廓現世時,道長他老人家因為怕尺廓闖入城中,早帶領眾道友繞城布下了一圈御邪網,這些遊魂法力並不高強,照理是闖不進城中的。」
棄智憂心忡忡:「應該是有人暗中破壞了某一處的御邪網,長安城池這樣大,光城門就有十幾個,每日進城出城的人那樣多,有的是機會弄壞御邪網。
只要出現一個漏洞,遊魂和邪祟就會有隙可鑽,就算我們找到那處缺口,也防不住那幫人破壞另一處。」
滕玉意點點頭,看來這是有人蓄意要攪風攪雨了,依她看,多半就是皓月散人的那位主家了,不過說到這個,她有點想不通:「這些遊魂既不能害人,法力又低微,把它們引進城又能如何?」
忽聽棄智道:「滕娘子,你沒發現那些遊魂一直跟著咱們的犢車麼?」
滕玉意忙掀簾往外看,時值半夜,街衢巷陌空蕩蕩的,一眼望去什麼也沒瞧見。
棄智忙幫滕玉意打開天眼。
滕玉意再次睜開眼,就看到街上滿是影影綽綽的鬼影,它們追隨著犢車,卻因畏懼小涯的劍光不敢靠得太近。
「頭幾日我和絕聖就發現滕府附近的邪祟和遊魂比旁處要多,但因為師兄在府里設了結界,那些東西也不敢隨意擅闖,滕娘子,我們覺得它們跟今晚這些遊魂一樣,對你的興趣非常大。」
滕玉意放下窗帷暗想,這事真蹊蹺,就算她歷來容易引邪祟,從前也沒見這樣成群結隊的遊魂跟著她。
思量間,忽聽簾外端福恭敬道:「道長。」
往外看,果然是青雲觀的犢車,與清虛子一同前來的,還有東明觀的五道。
五道咋咋唬唬的:「清虛子,當年我們東明觀馳名長安的時候,你們青雲觀還是一座土胚呢!別人怕你,我們可不怕你。
你深更半夜把我們叫出來,到底要做什麼?
這滿城的冤魂是不對勁,可你憑什麼說這跟錯勾咒有關,你且說說,中咒之人是誰?
那人又是如何引來這麼多邪祟?」
見喜不忿:「就是。
都在街上轉了一個多時辰了,你不睡覺我們還要睡覺呢。
再說了,旁人中錯勾咒,又與我們有什麼相關?
今晚就算你說破了天,我們也絕不會跟著你去青雲觀的。」
絕聖和棄智跳下車:「師公,這麼晚了,您老怎麼來了。」
滕玉意看看清虛子又看看五道,看這架勢,竟像是專程來找她的,她忙上前打招呼:「道長。」
清虛子白眉一豎:「時辰不早了,你們為何還在外頭亂晃?」
又用拂塵甩了甩絕聖和棄智的額頭:「天有異象,你們不勸說滕娘子在府里待著,還陪著她四處走,碰到的是些遊魂野鬼也就算了,萬一碰到尺廓,就憑你們兩個的本事,確定能應付得了嗎?」
滕玉意忙赧然向清虛子賠罪:「不關兩位小道長的事,是晚輩有急事需出門一趟。
今日晚輩去找某位故人求證了一件往事,正要去找道長告知此事。」
清虛子怔了一下,大約看出滕玉意面色比平日難看,點點頭,換了一副溫和的口氣:「罷了罷了,外頭不清淨,有什麼事到觀里再說。」
五道卻不肯動了,望著滕玉意,滿臉錯愕:「清虛子,你說的那位身中錯勾咒之人就是滕娘子?」
滕玉意自是無心作答,清虛子也沒接茬。
見天恍然大悟:「難怪滕娘子總遇到邪祟,原來是——」
想來知道中咒之人多半沒有好下場,他目光閃了閃,後頭的話沒再往下說。
見喜等人也神色各異。
這時候清虛子和滕玉意幾個早已各自上了車,五道急急忙忙跳上毛驢。
「老道,我們跟你一起回青雲觀。」
絕聖傻乎乎道:「前輩們肯去青雲觀了?」
見天笑嘻嘻:「別人也就算了,誰叫中咒之人是滕娘子呢,上回我們在彩鳳樓我們打賭輸給了滕娘子,直到現在都沒兌現那賭約,這回幫著出出力就當是抵債了。」
絕聖棄智心頭一暖,樂呵呵撓撓頭。
回頭一看,滕玉意也在托腮微笑,絕聖和棄智悄聲說:「難怪師公和師兄有事沒事都會想起五位前輩,大約也知道他們心腸不壞。
瞧,真有事的時候,前輩們好像從來沒推脫過。」
滕玉意敲敲車壁正要同五位道長說幾句話,對面又來了一列人馬,領頭的那個也是熟人。
「寬奴大哥。」
絕聖棄智訝笑,「今晚怪熱鬧的。」
寬奴驅馬近前,先下馬同清虛子道長和五道行完禮,隨後便對犢車上的滕玉意和絕聖棄智說:「今晚滿城都是遊魂,王爺和王妃放心不下滕娘子,便讓人去滕府問安,怎知滕娘子和兩位小道長都不在府中,連程伯也未回。
王爺王妃唯恐出什麼岔子,便讓小人帶人沿著崇仁坊往南找,王爺王妃自己也從府里出來,往城北方向找去了。」
滕玉意嚇一跳,今晚找鄔瑩瑩打聽當年往事,不宜讓旁人知道,所以她暗中部署時並未同成王府的人打招呼,沒想到竟驚動了成王夫婦。
她臉龐有些發燙,忙下車道:「勞王爺和王妃記掛,下回絕不會如此了。」
寬奴笑說:「既然滕娘子跟道長在一塊兒,我們就放心了,小人這就去給王爺和王妃報信,讓他們別再找尋了。
滕娘子和幾位道長先走一步,稍後王爺和王妃也會趕去青雲觀。」
滕玉意應了。
上車時有些納悶,清虛子道長突然集這麼多人一同去青雲觀,又一再提到錯勾咒,莫不是想到什麼法子為她化咒了?
她聽著外頭五道等人的說話聲,又想想今晚這一路遇到的人,胸口莫名像湧入一股暖流。
又想著,如能順利攻下蔡州城,藺承佑和阿爺也快回來了,幾月前托程伯送出去的那個包裹,想來應該送到了藺承佑和阿爺的手裡。
藺承佑那麼挑嘴,那罐蜜餞也不知他愛不愛吃。
她為了清洗果子上的絨毛,手都泡皺了。
那件夏裳……阿爺穿著可還合體?
一想到阿爺,滕玉意心裡就酸脹難言,今晚得知南陽一戰真相的那一刻,她才知道阿爺這些年背負了多少東西,她現在有許多話想對阿爺說……
正默默心裡掐數著藺承佑和阿爺回來的日子,不知何處傳來一聲男人的呼喊聲:「救——」
聲音異常急促,只短暫地響了一聲,就似被人捂住了。
端福忙止住車,偏過頭全神貫注靜聽,犢車旁的滕府護衛們察覺到了附近的危險,也靜悄悄抽出了武器。
那是一個拐角處,青雲觀的犢車和五道的毛驢早就拐過街角了,故而未聽見這聲短促的呼救,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卻聽見了,三人屏息凝神分辨著那方向的來源,未幾,絕聖和棄智不安道:「那聲音為何那般耳熟。」
「是嚴司直。」
滕玉意面色發沉,藺承佑對這位同僚歷來極為信重,萬一嚴司直遇到了危險,他們絕不能坐視不理。
她謹慎地掀開車簾,壓著嗓腔對端福說:「快,先讓長庚帶人去瞧瞧。」
長庚等人很快就返回車前,急聲說:「娘子,出事了。
那邊一位大理寺官員遭了襲,小人上回在世子身邊見過那位官員,娘子應該也認識。」
滕玉意心口猛跳:「你們追上道長告知他老人家此事。」
說完與絕聖棄智下車前去察看,那是一條陋巷,附近沒有燈火,對方得手後已經飛速撤離了。
長庚一來就帶人排查完左右,現在巷子裡外全是滕家的護衛。
長庚和端福在前提燈照路,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快步往裡走,一直走到最深處,端福等人才停下了,一看到地上的身影,絕聖和棄智的呼吸就變得又粗又急。
「嚴司直!」
絕聖和棄智急步奔過去。
嚴司直身上仍穿著大理寺低階官員的綠色官袍,仿佛一片枯葉,靜靜地倒在巷子深處。
滕玉意奪過長庚手裡的燈籠,幾步跑過去,望見嚴司直的臉孔,呼吸不由一滯,依舊是平日那張年輕平和的臉龐,但嚴司直瞳孔渙散,嘴角掛著一抹鮮亮的涎液,那痴傻的神態,與往日看上去截然不同。
絕聖和棄智驚怒交加道:「這是——這分明是被人奪了魂魄。」
棄智霍然起身,拔腿就往外跑:「我去告訴師公!」
滕玉意恨聲問長庚:「可瞧見那幫人的模樣了?」
長庚遺憾搖頭。
滕玉意咬了咬牙,二話不說扶起嚴司直的肩膀:「快,先把嚴司直送到青雲觀再說,道長他老人家說不定有辦法。」
絕聖正是油煎火燎,忙幫著抬人,這時街口又傳來腳步聲,清虛子和五道也聞聲趕來了。
「出了何事?」
「大理寺的嚴司直被人暗算了。」
棄智急聲道。
五道倒抽了口氣,頭幾回辦案他們沒少跟嚴司直打交道,早與這位年輕官員熟稔了。
清虛子大步近前,抖了抖袍袖,伸指掀開嚴司直的眼皮,一望之下,老人的表情就凝重起來。
「三魂不附體,快送青雲觀。」
一伙人剛把嚴司直移到犢車裡安置好,嚴司直嘴角忽然溢出一抹鮮血,絕聖和棄智大驚,手忙腳亂用帕子幫著抹血,滕玉意心知不好,急聲喚道:「端福、端福。」
端福進車廂察看,默了默:「應該是之前被人強行餵了毒藥,看著像是斷腸草。」
滕玉意心口一涼,忙說:「快問問道長可有解毒的法子。」
端福臉色沉重,回身跳下車,清虛子上車看過之後,果然一句話未說,只從袖中取了一粒雪蓮丹塞入嚴司直口中,便催犢車重新趕路。
「師公,這毒能解麼。」
「恐怕來不及了。」
清虛子索性留在車廂中照看。
車廂里一默,絕聖和棄智強忍著淚意道:「別、別慌,觀里有不少解毒的良藥,師公您一定有法子的,端福大叔,麻煩把車驅得再快些。」
滕玉意卻攔住端福:「余奉御善解天下奇毒,快讓長庚以阿爺的名義去尚藥局請余奉御。」
「老爺不在京城,長庚沒有老爺的隨身信物,未必請得動余奉御。」
清虛子便要摘下自己的藥囊遞給長庚,滕玉意卻早將手中的玉佩遞過去:「用這個去請!」
那是上回藺承佑離京前特地給她留下來的,她帶在身上卻沒用過一次,沒想到今夜給嚴司直用上了,藺承佑絕不會願意嚴司直出事的,或許這塊玉佩能為嚴司直帶來活下去的契機。
交代完這一切,滕玉意才看見清虛子也拿出了藥囊,不過車裡的人都顧不上這些了,救活嚴司直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犢車如離弦的箭,飛快朝青雲觀奔去。
半路,清虛子讓絕聖和棄智檢查嚴司直身上是否還有別的傷勢,就在兩人檢查嚴司直的雙足時,滕玉意無意間看到嚴司直的靴底貼著一張殘缺的箋紙。
滕玉意一訝,忙將那張箋紙撕下來,箋紙上頭黏了點膠泥,故能緊緊粘在嚴司直的靴底上。
滕玉意用指尖摩挲膠泥,示意清虛子看那張箋紙:「道長您看。」
先前他們已經搜過嚴司直的身,並未在嚴司直身上瞧見膠泥,想來那幫人謀害嚴司直後,順便把他身上的所有物件統統搜走了 。
靴底的這一小塊箋紙看上去毫不起眼,當時又是在黑燈瞎火的巷中,故而未被那幫人發現。
清虛子忙道:「把燈移過來。」
豈料紙上並未留下隻言片語,那是一張白紙。
絕聖和棄智大失所望,滕玉意卻望著箋紙思索,這絕非偶然,因為膠泥和箋紙絕不可能同時跑到靴底,那時候嚴司直應該已經察覺了危險,怎會做些無意義的舉止。
白紙、白紙……滕玉意心中一動,再次將箋紙對準燈火,這一回終於在紙上看出了點端倪。
上頭有些潦草的痕跡,像是用指甲劃的,乍一看很不起眼,但細細辨認一晌……
「岷山嚴四。」
滕玉意錯愕。
絕聖和棄智忙湊過來幫著確認:「真是這四個字。
這是何意?」
棄智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對了,聽說嚴司直是岷山人,這是指他自己麼?」
滕玉意蹙了蹙眉,在那樣緊急的關頭留下自己的字號又有何意義?
不,這一定是指別人。
當時嚴司直身上未帶筆墨,遇到緊急情況只能用指甲寫字,但他又怕這紙條被那幫人搜走,於是處心積慮將其藏到靴底。
清虛子沉吟:「嚴司直未必是家中四郎,這說不定是他岷山的某位親戚。」
「難道這位親戚與案件有關麼?」
絕聖和棄智一頭霧水。
滕玉意腦中飛轉,這線索他們看不明白,但藺承佑一定知道含義。
這個紙條,是留給藺承佑的。
想必嚴司直很清楚,即便他沒能逃出毒手,他的屍首也會被送到大理寺去。
藺承佑既是他的同僚也是他的朋友,一定會親自為他做屍檢。
只要這緊固的膠泥不乾涸,這一小塊箋紙就絕不會從靴底掉落,憑藺承佑辦案時的細心,總有機會看到的。
滕玉意緩緩將目光投向嚴司直,目光里涌動著敬佩之意。
嚴司直在用這種方式給藺承佑留下最後的線索。
哪怕那幫人異常狡猾,嚴司直也辦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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