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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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堂里, 余奉御正和清虛子道長合力救治嚴司直。
夜漏早已指向寅時初,觀中卻無人歇息, 所有人都在經堂外焦心等待著, 成王和王妃也在。
成王素來敏睿,在得知嚴司直因為查案遇害後,立即派出大批護衛將嚴司直的妻子護送至青雲觀。
此刻嚴夫人安然無恙在廊下等候消息。
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坐在另一側長廊的台階上, 自從進觀後視線就沒離開過經堂。
所有人都寂寂無言, 連五道也比平日安靜,每個人的心裡都抱著一絲希冀, 儘管知道希望渺茫。
近天亮時, 廂房門終於發出「吱呀」一聲響, 余奉御和清虛子道長一前一後出來了。
滕玉意三步兩步跑下台階, 絕聖棄智也跟著一躍而起。
嚴夫人踉蹌著上前, 哆哆嗦嗦問:「道長、奉御, 萬春他——」
余奉御疲憊不堪,清虛子也極為沉鬱,面對嚴夫人的一雙淚眼, 余奉御遲滯地嘆了口氣:「恕余某回天乏術。」
滕玉意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嚴夫人面色剎那間白得像紙, 「不……不可能。」
她身軀搖晃如輕絮, 惶惑推開眾人要進房看丈夫, 剛一邁步就昏死過去。
成王妃一驚, 忙和滕玉意扶住嚴夫人。
成王妃焦聲對絕聖棄智說:「快去拾掇一間廂房安置嚴夫人。」
廂房很快拾掇好了,成王妃坐在榻上幫嚴夫人掖被子, 焦灼地回首望去, 就看到滕玉意在房中忙前忙後。
關窗戶、煮水、盥洗巾櫛、幫忙擦拭, 事事親力親為。
成王妃的心柔軟成一團,阿玉整晚都在為嚴司直兩口子的事忙碌。
這孩子, 骨子裡是個極講情義的。
她沖滕玉意招手:「阿玉,來,幫忙把簾帳放下。」
滕玉意忙應了一聲,起身將擰好的巾櫛遞給成王妃。
兩人心裡都說不出的遺憾,嚴司直最放心不下的想必是自己的妻子,嚴司直這一身故,兩人便自發將照顧嚴夫人當作第一要務。
正當這時,窗外傳來眾道喃喃頌咒的聲音,聲音渾厚蒼涼,如松濤,如浪潮,不疾不徐傳至觀中每一個角落。
滕玉意先是一怔,隨即意識到那是清虛子和五道要合力為嚴司直起醮護靈了。
聽聲音,這是她迄今見過的最隆盛的一次守靈陣。
那哀壯的聲浪,代表著清虛子等人無限的惋惜和敬意。
嚴夫人也被這誦咒聲驚醒了,惶然轉動腦袋一看,推開衾被就要下床:「萬春。」
儘管已經悲哀到了極點,嚴夫人仍顯得克制守禮,但沒等她下地,就被巨大的痛苦壓垮了,嗚咽一聲,發出撕心裂肺的悲鳴,好在成王妃和滕玉意及時攔了一把,嚴夫人才沒一頭栽倒到床下,嚴夫人的哭聲刺人心目,滕玉意和成王妃眼眶瞬間有些發澀:「嚴夫人。」
嚴夫人絕望地痛哭,身子蜷縮成一團:「萬春……」
大夥眼圈直發紅,忙將余奉御請進屋,余奉御二話不說為嚴夫人診脈。
成王妃懸著心問:「奉御,如何?」
「嚴夫人這是懷了身孕。
初孕時都有些氣血不足,加之遭了重創才會如此。
好在胎象還算穩固,將歇將歇就好了。
王妃,可要余某立即為嚴夫人擬個安神保胎的方子?」
屋裡的人都愣住了,滕玉意望向床榻,嚴夫人滿臉都是凌亂的淚痕,也不知聽沒聽見余奉御這話。
成王妃只當嚴夫人傷心欲絕再度昏過去了,低嘆道:「這種事還得尊重嚴夫人自己的意願。
她孤身一人,獨自撫養孩子豈是易事。
等她醒來,一切讓她自己拿主意。」
嚴夫人表情原本一片木然,聞言眼眶裡再次溢滿了淚水:「這是萬春給我留下的骨肉,便是再艱難,我也會將這孩子好好撫養長大,若生下的是女兒,我就教她做個頂天立地的好人,若是郎君,便像他阿爺一樣做個正直的好官……」
眾人鼻根一酸,嚴夫人掙扎著掀被下床,求滕玉意和成王妃扶她去經堂。
嚴司直仍穿著生前的裝束,安安靜靜地躺在靈壇正中,絕聖和棄智擔心嚴夫人無意間破壞靈壇,趕忙過來迎接,嚴夫人一步一步挨到靈床前,細細端詳丈夫的臉龐,一低頭,淚水滴落到丈夫的額頭上,那是冰涼的、毫無生機的一張臉,可明明就在不久前,這張臉龐是那般鮮活。
嚴夫人心如刀割,俯身摟住丈夫的屍首慟哭道:「你起來看看我,我還有話要對你說,昨日你走的時候說要吃我做的黍臛,我做好了等你回,你怎能言而無信……」
妻子洶湧的淚水,一瞬染濕了嚴司直的綠色官袍。
院中的人也跟著濕了眼眶。
***
到了傍晚,這場隆重的法事終於接近尾聲,眾人在商量嚴司直的後事時,成王道:「嚴司直既是佑兒的同僚,也是佑兒一貫敬重的前輩,嚴司直這一走,成王府理當好好照顧他的家眷。」
這時,外頭忽然來人了,說是聖人急召成王進宮。
過來傳旨意的並非宮人,而是千牛衛的一位將領。
滕玉意頓生不安,千牛衛歷來只貼身保護聖人,能勞動千牛衛親自來送信,莫不是宮中出了什麼事。
沒等她弄明白髮生了何事,程伯也帶著滕府的一干護衛尋到青雲觀來了。
程伯先沖觀里人行禮,接著把滕玉意請到一旁,低聲說:「老奴剛接到各坊的消息,城內似乎不大對勁。」
滕玉意:「出什麼事了?」
「據長庚手下的人回報,這兩日城中突然多了不少生面孔,個個做商人打扮,一來長安就住在修祥坊的一家客棧,另有一撥外地來的書生,於三日前投宿在鴻臚寺附近的一家旅社,這兩伙人白日裡閉門不出,只傍晚時出來走動,長庚覺得有些古怪,特地抽調了幾個手下在附近盯梢,不料今晚兩家客棧無緣無故關了門,老奴唯恐此事不妥,只好連夜趕來知會娘子,當初老爺離京前交代老奴遇事可與成王府商議,正好趕上成王殿下也在青雲觀,不如將此事一併告知殿下?」
滕玉意一凜,眼看那邊成王夫婦仍與千牛衛將領交談,忙示意程伯:「稍等等。」
假如此事與那位幕後之人有關,看這架勢竟是按耐不住了。
這實在令人費解。
儘管阿爺和藺承佑還未班師回朝,但彭震的失敗已成定局,鑑於朝廷處處搶占先機,這場仗只打了幾個月便告捷,如今京畿周圍不是留下來防護的神策軍,就是歷來對皇室忠心耿耿的朔方軍,這時候發動宮變,怎敢保證事成?
除非——那位幕後主家能一舉將皇室中人清掃乾淨,並一舉控制北衙禁軍。
但這豈不是異想天開?
不說聖人和成王年富力強,便是太子也已能獨當一面。
二皇子人在朔方軍歷練,但只要聽說京中有變,回京只需半月工夫。
藺承佑也已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這種境況下,如何確保能成事?
程伯這幾日顯然聽到了不少風聲,憂心忡忡道:「老爺遠在軍中,抽調人馬並非易事,方才老奴已派人給淮西道送了一份急信,萬一長安這邊有什麼不妥,老爺也能早做防備。」
滕玉意心中一緊,程伯這話讓她想起近百年前宮闈中曾發生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那位傀儡太子暗中豢養了大批謀臣和猛士,待到時機成熟之後,某一夜,太子猝然發兵控制了禁軍、宮苑和南衙眾大臣,由此從強勢的母后手中奪回了大權(注)。
等到朝臣們驚覺變天,一切已成定局。
聽程伯這口吻,似乎擔心那伙人也有這個打算。
朝堂上不乏忠臣良將,可一旦鋒利的刀刃架到自己脖子上,大部分人恐怕都不敢說半個不字。
只要北禁和南衙落到在那人手中,那就意味著整座長安城都被牢牢掌控。
控制了三省和禁軍,那人便可連夜逼幾位宰相連夜立下昭書,聖人本就有頑疾在身,此人只需對外宣稱聖人薨逝,並將謀害聖人的罪名扣到成王藺效的頭上,即可順理成章接掌龍印。
朔方軍和神策軍是中央直屬軍隊,歷來只聽聖人指派,聖旨一下,兩軍自不會再聽藺承佑和二皇子指揮。
接下來,無論是派人在途中暗殺二皇子和藺承佑,抑或在長安布下陷阱請君入甕,二皇子和藺承佑都插翅難飛,或絞殺或軟禁,結局都已註定,即使二人僥倖逃脫,手下並無一兵一卒,又如何能奪權。
換言之,要成事,只需一個字:殺。
人的欲望是無窮無盡的,皇位何其誘人。
那人與皓月散人和無極門的邪術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心性多半早已歪了。
尤記得那回在彩鳳樓,藺承佑為了召喚田氏夫婦的魂魄施過一次邪術,僅一次,便有心智被蠱惑之嫌,幸而五道和絕聖棄智在旁拼命阻止,藺承佑才不至於一再沉溺。
藺承佑的意志力已經超乎常人了,連他尚且如此……可見這號稱《魂經》的邪術有多能壞人心性。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那伙人能同時暗算聖人和成王。
想到此,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踏實下來。
這是絕不可能的。
等等,聖人的怪病是不是快要發作了?
上次阿爺對她說過,聖人和成王體內各有一塊女宿的鎖靈牌,聖人發作時只能由成王一人幫忙護陣。
這當口若有人闖入陣法,完全可以成功暗算聖人和成王,故而當年此事雖然走漏了風聲,但鮮少有人知道聖人具體何日發作,更無人知曉具體在何處護陣。
假如成王為聖人護陣時出了差錯……對某些暗中要舉事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石二鳥之策。
滕玉意想得後背直發涼,但當她將目光投向成王夫婦和清虛子時,心裡的憂慮再一次消失了。
幾位長輩那樣沉穩從容,想必眼下距離聖人發作的時日還遠,何況藺承佑查了那麼久的案子,離京之前也一定會讓自己的伯父和爺娘多加防備。
嚴司直留下的紙條已經被成王慎重地收起了,看成王夫婦的樣子,似乎也早就起了疑心。
想想前世,藺承佑為了引那人出手,不就假裝在鄜坊府中毒箭麼。
成王夫婦和聖人知道的、想到的,只會比她多。
那邊,成王夫婦與千牛衛頭領進上房商議一番,不久便出來。
程伯忙上前將滕府這邊的發現告知成王,成王面沉如水,叮囑程伯帶人繼續盯緊修祥坊,又調來大批禁軍在觀外守護,這才帶著千牛衛將領進宮去了。
程伯將滕府大半護衛調來守在滕玉意身邊,自己只帶了幾名親隨離開,王妃自發留在觀中,只是眉間隱約縈繞著憂色。
待到成王府的護衛將嚴司直的屍首和嚴夫人護送出觀,觀中的氛圍一下子沉寂不少,諸人心頭仍沉甸甸的,清虛子將滕玉意等人招攬到院中。
坐下後,清虛子指了指滕玉意,對五道和絕聖棄智道:「你我都看見了,滕娘子印堂發黑。」
滕玉意一驚。
「此事甚是蹊蹺。
滕娘子雖身負錯勾咒,但她這半年沒少降妖除魔,縱算不能完全化解咒怨,應劫的時日也不可能會提前,此事很有可能與咒怨本身有關,滕娘子身上冤愆未消,凡是為自己祈福或者消災之舉,都會招來反噬。」
「何謂反噬?」
清虛子晤了一聲:「你和佑兒斬殺的並非尋常邪物,而是能攪動乾坤的大魔物,你由此攢下的功德不容小覷,甚至可能一舉破咒,但這回的破勾咒非同尋常,下咒的絕不止一人,察覺咒怨即將消除,怎會不發出沖天的怨氣,這怨氣在天地間涌動,又會引來旁的冤愆,聚少成多,積羽沉舟,凝聚在一處足以改變天數,所以最近長安城頻有異象:尺廓現世不說,還頻繁出現七欲天。
這兩樣物事與先前的妖魔鬼怪不同,無魂無魄,乃是集大煞所成。
從這種種異象來看,正因為你攢了大量功德,反而導致你命中的那場劫提前了,這就叫此消彼長。
要破此咒,絕非易事。」
滕玉意悚然而驚,照這樣說,阿爺會不會也有危險。
這時成王妃也過來了,她換了一身利落裝束,頭上簪環也卸淨了,白皙的脖頸上戴著噬魂鈴,像是隨時準備收妖。
看出滕玉意的不安,成王妃坐下拍了拍滕玉意的手背:「別怕。
好孩子,所謂否極泰來,劫難雖然提前了,但這恰也證明你已經走到了破咒的至要一環,只要能成功渡過這次難關,沒準會徹底解開你和滕將軍身上的咒怨。」
成王妃的話語總是透著一股溫暖的力量,常讓滕玉意想起自己的阿娘,她心窩暖洋洋的,剛要接過話頭,腕子上的玄音突然一響,原來不知不覺間,天已經完全黑了,絕聖棄智爬上牆頭一看,觀外竟游來了無數遊魂。
清虛子看看牆外,瞭然對滕玉意道:「你本就是帶劫之人,又因最近為自己消災的舉動引得天地煞氣凝聚,單憑你一個人,足以將四面八方的冤魂全數引來。」
他想了想又道:「第一批遊魂是三日前出現的,貧道本以為有人暗中破壞了城牆外的御邪網,但經過沁瑤和藺效仔細察找,並未發現破漏之處……假如沒有漏洞,這些冤魂從何處而來?
昨晚藺效提醒我,那漏洞很可能就藏在城中,冤魂野鬼在地上飄蕩時,自是無法衝破城外的御邪網,但如果城中就有陰冥地界的出口,鬼魅湧出時也就毫無阻礙。」
見天猛一拍手道:「原來如此!興許這漏洞早就出現了,只不過被無極門那幫殘渣餘孽悄悄封住了。
怪不得我們把城外掘地三尺都沒能發現尺廓的影子,搞半天它們都窩在地底下。」
成王妃道:「我和王爺打算連夜帶人搜查全城,不料碰上嚴司直出事,王爺的手下繼續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夜,結果一無所獲,這也不奇怪,假如真有異士在出口做手腳,除非道法極高深之人難以識別。
七日後又是陰日了,最遲要在那之前找到陰冥地界的出口。」
「不單如此。」
清虛子道,「還得儘早將滕娘子身上的咒怨消解,咒不除,這些孤魂野鬼不會走,倘若任由它們大量聚集在長安城,貧道就怕會引來真正的地獄惡鬼屠城。」
滕玉意看看成王妃,王妃的眉頭也深深蹙眉,看樣子他們師徒還有別的隱憂。
五道大咧咧對滕玉意解釋道:「這些冤魂沒做過惡事,我等不能強行將其驅散,倘若是為它們做法事,它們各懷冤愆無法統一超度,可如果一場一場來做,這麼多冤魂少說要花個一年半載才能做完,我們不想損傷修為,又不想它們繼續盤桓在城中,如今最好的法子莫過於直接幫你化咒。」
至此滕玉意已經完全聽明白了,她作為吸引煞氣的帶劫者,在封鎖陰冥地界的出口之前,必須一直守在附近。
若不如此,邪祟們便會順著煞氣的方向源源不斷往外涌,她在哪兒,它們就湧向哪兒,沿路傷害百姓不說,城中的怨氣和煞氣交匯多了,早晚也會釀成一場大禍。
「師公,城中的陰冥地界門不能用羅盤來尋麼?」
絕聖和棄智焦聲問。
清虛子擺手:「這洞口不但無形無色,而且變化無窮,小的時候只有針鼻大小,即使傾盡全力滿城找尋,起碼要花四五日工夫。」
「號召各觀道友幫忙呢?」
成王妃搖頭:「……無極門暗中作祟多年,長安各道觀中少不了混入幾個居心叵測之徒,玉真女冠觀的靜塵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讓各觀分頭找尋倒是可以,就怕有人故意趁機混淆視線。」
「方才沁瑤給我出了個主意。」
清虛子道,「滕娘子身負咒怨,困在這輪迴中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位李三娘明明未帶詛咒,竟也會重新輪迴一世。
上回貧道覺得此事蹊蹺,就同佑兒反覆詰問李三娘,李三娘熬不住,只得承認當年偷過一回你的東西,而且並非尋常物件,而是你阿娘為你祈福的燈籠,那燈籠上的蓮花是由金絲和玉石做的,本是要送到寶蓮寺為你祈福的……」
滕玉意一愕,隨即在心裡罵了一句。
「那日李三娘恰好從你們滕府出來,因為眼饞那些燈籠的精巧,便趁你們府中下人不注意偷走其中一盞,她早就聽說寶蓮寺祈福極為靈驗,心裡羨慕你阿娘肯花這樣多的銀錢為你請高僧祈福,她也想蹭點福緣,就偷偷將上頭你的生辰八字改成了她自己的。
玩了一下午之後,她謊稱在滕府門口撿到的,又將燈籠送到寶蓮寺,殊不知身負咒怨之人是不能隨便祈福的,點燈那一刻起,就會惹來無窮怨氣,李三娘這盞祈福燈跟著一點,半年下來早已是冤愆纏身,所以前世你死後不久,她也患時疫沒了,但那咒怨畢竟不是針對她,故而她有了重生的契機。
可惜貧道和佑兒沒仔細問她究竟是從何處醒來的,照理說,李三娘既是受這場咒怨連累的小鬼,重生的地點應該也在陰冥地界的出口附近。」
成王妃思量著說:「聽說李三娘只比阿玉大一歲,她那個布偶又是十年前就開始偽造的,我猜她的重生之年應該在六歲之前,此事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就算她此刻人在長安也未必記得清楚。」
所以是沒法子了。
五道失望嘆氣,絕聖棄智有些惶急:「牆外這些冤祟越來越多了,估計尺廓不久也會找來,萬一青雲觀被數不清的邪祟圍住,我們就不好出去找尋了。」
成王妃果斷起身:「這樣吧,我連夜帶人去找尋,大不了每一坊、每一個角落地找,總比死守在此處要強。」
滕玉意思量了這半晌,忽道:「或許有個人能幫我們想一想。
我書院的一位同窗,鄧侍中的孫女。
鄧娘子不只一次說自己幼時見過李淮固,但李淮固早年明明只來過長安一兩回,鄧娘子對她記憶深刻,想必當初發生過不同尋常的事。」
眾人眼睛一亮,成王妃驚喜吩咐一干護衛:「事不宜遲。
時辰還算早,拿我的帖子去請鄧娘子。」
因是成王妃親自下帖子延請,沒多久鄧家人就熱熱鬧鬧護送鄧唯禮來了。
聽完滕玉意的描述,鄧唯禮愣了好一陣。
她只當滕玉意還在生氣李三娘厚著臉皮冒充自己的事,本想打趣滕玉意幾句,忽想起下帖子請她的是成王妃,忙老老實實回答道:「回王妃的話,晚輩幼時是見過李淮固一回,當時是隆元八年,晚輩同家中長輩在臨安侯府赴宴。
侯府後院有口井,李淮固玩耍時不慎掉入了井中,幸而井中有個木桶將她兜攬住了,當時她阿娘就在井邊,人都嚇壞了。
可我還記得李淮固被救起後第一件事不是哭,而是問她阿娘:現在是隆元幾年?
我和姐妹都覺得她的樣子很古怪,李三娘聽說是隆元八年,不顧身上衣裙皆濕往花園裡跑,我很好奇這小娘子要做什麼,就拉著姐妹們跟上去,但是李三娘很快就沮喪地返回來了,還被她阿娘打了一頓。」
說到此處,鄧唯禮對滕玉意道:「都說我記性好,其實我也不是事事都記得的,之所以對這件事有很深的印象,是因為李三娘當時的表現太不尋常。
上回李淮固對成王世子謊稱自己是救命恩人,我還有些納悶,因我記得那日她懷中並未抱著布偶,但李淮固房中的布偶又確實已經用了好些年了,只當是我記錯了。
接著沒多久,我就聽說她是冒認的。」
***
眾人急忙趕往臨安侯府,一晚過去路上的冤魂又多了不少,就如清虛子所言,不再只是無主孤魂,竟混雜了一大批倀鬼、五常鬼之類的惡鬼。
這些惡鬼呼嘯而來,一口就能吞下十來個遊魂,五道拍出手中長劍,直指惡鬼,劍光雪亮如虹,幾乎是一劍一個。
滕玉意留神觀察,五道的劍光始終避免碰到那些遊魂野鬼。
成王妃和絕聖棄智施法時也是如此。
除此之外,街上時不時能看到金吾衛的身影,從數量上來看,遠勝從前夜間巡邏的人數,看樣子為防長安生變,聖人和成王早已有所準備。
就這樣一邊趕路一邊收惡鬼,很快趕到了臨安侯府所在的榮富巷,到了侯府門前,卻見府門洞開,明明已是大半夜了,管事和僕從們卻慌裡慌張往外跑。
大夥都有些吃驚,自從五年前老侯爺病逝,臨安侯府聲望就大不如前了,可縱算再不濟,府里下人也不至於這般沒規矩。
管事看到清虛子道長有如看到救星,忙扭頭喝令下人們在門口候著,白著臉近前道:「叫王妃和道長見笑了。
府里有些不對勁,小人們實在不敢在裡頭待著了,正商量著去找我們侯爺。」
「侯爺不在府里?」
「半月前我們親家老夫人過壽,小侯爺帶著夫人和郎君娘子去洛陽了,說是要多盤桓幾日,故而至今未回,如今府中只有我們這些下人,打從頭幾日前府里就不大對勁,小人請來附近至善觀的若缺道長來看,若缺道長在門口看了看,硬說看不出半點邪祟之氣。
三日前忽有不少人在府中撞到鬼祟,小人們嚇壞了,再去找若缺道長,卻撞見道長帶著弟子們裝行李準備離開長安,道長說天有異象,這些遊魂野鬼不只我們府里有,滿大街都是,他預備出去躲幾日,給了我們一些符籙,讓我們自求多福。
今晚小人們在府里覺得實在冷得不像話,怕被邪祟纏身,便決定出去躲一躲。」
五道聽得齜牙咧嘴:「若缺那老小子比我們還不靠譜。」
清虛子和成王妃抬頭察看侯府上空,也難怪若缺道長看不出問題,此地分明被人做了手腳,連半點邪祟之氣都無。
「貴府共有幾口井?」
成王妃問道。
在管事的指引下,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當年的那口井,那井坐落於花園某條小—徑的深處,周圍滿是馥麗的花叢,井上覆著石蓋,看樣子早就棄之不用了。
剛一踏進花園,滕玉意就覺陣陣陰風襲來,早前絕聖棄智幫她開了天眼,沿路能看到花園裡全是殊形詭狀的鬼祟,迎著那陰風往前走,寒意像能浸透骨髓。
她帶著小涯劍尚且如此,更別提旁人了,回頭看侯府管事,果然凍得嘴唇發紫。
眼看已經找到那口井,成王妃忙讓絕聖棄智將管事領到外頭去。
「打開井蓋。」
眾人合力上前,井蓋剛一移開,尖嘯聲就從井底噴出,濃濃的陰煞之氣,猶如噴薄的瀑布,剎那間沖天而起。
五道等人大驚失色:「不好。
單單只有尺廓和小鬼的話,不至於陰氣這般重,莫不是把冥界的飛天夜叉引來了。」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井口黑霧繚繞,底下竟是深不可測,透過濃濃的霧氣,隱約可見底下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黑海,海浪無聲聳動,水中飄滿了慘白的屍首,那浩瀚無垠的陰森海面,只一眼就讓人覺得頭暈心悸。
五道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種源自陰冥地獄的陰戾景象,遠比單單面對耐重和屍邪這樣的魔物來得更可怖。
滕玉意聽說過飛天夜叉,上回在大隱寺躲災時她在佛經典故上看到過關於此物的描寫,亦是著名的修羅道惡鬼,但與耐重不同,此物乃是一雄一雌,向來喜歡出雙入對。
傳聞中這對夜叉「形如蝙蝠,兩翅如席」,奔走時其疾如風,鋒銳的爪子一張,能抓破至堅至硬的岩石,法術再高明之人也難敵它們一擊。
成王妃面如寒霜:「前有屍邪和耐重,再多引來一對飛天夜叉也不稀奇。
看這陣勢它們已經遁走了,寬奴,你速去大隱寺告知緣覺方丈,請方丈連夜集結滿城僧道齊力降魔,絕聖、棄智、阿玉,你們三個修為不夠,留在陣外與常統領等人護陣。
我和五位上人留在此處輔佐師父做法。」
、
「是。」
陣法啟動前需做些籌備工作,事態越緊急,成王妃越是沉穩剛毅。
她讓絕聖棄智將臨安侯府的一眾下人護送到青雲觀,同時讓常統領連夜進宮稟告此事,不久,果有大批金吾衛和禁衛將臨安侯府團團圍住。
天亮時,成王也從宮裡趕來了。
滕玉意一顆心落了地,禁衛們訓練有素,且由成王親自指揮,里外皆有照應,倒也不用擔心眾人做法時出什麼岔子。
井口轉眼就貼滿了符籙,但仍源源不斷有煞魅湧出,沒多久,玉虛觀等幾大長安道觀的道長也聞訊趕至侯府。
與他們同來的,還有緣覺方丈座下的弟子圓惠和圓清。
想是考慮到出過靜塵師太的事,方丈唯恐這些道人中混入了奸邪之徒,自己忙著找尋飛天夜叉抽不出身,故而派出幾位敏銳的大弟子幫清虛子護陣。
「道長。」
圓惠和圓情上前拜謁。
清虛子倒是未說謝,只捋須示意二人就坐。
一番緊鑼密鼓的安排後,臨安侯府內外嚴陣以待。
清虛子盤坐在眾人中間,沉聲開了腔:「地獄之門一開,長安子民難逃一劫。
此門開啟已超過三日,封閉絕非一日之功,即使貧道以五相歸魂陣鎮壓,少說也要七日七夜方可將洞口封住。
此外諸位也看到了,此地除了惡鬼,尚有大量無辜遊魂,若統一以法術鎮壓,有違天道,故而我等施法時,請玉虛觀、凌雲觀諸觀道友幫忙誦咒超度,如此既能送走附近的冤魂野鬼,也能防止它們被周遭惡鬼所吞噬。」
眾道洪聲道:「依此行事。」
清虛子又對圓惠圓清道:「煩請兩位法師幫忙掠陣。」
「諾。」
清虛子又看著滕玉意:「滕娘子是應劫之人,你到何處,邪祟就會跟到何處,這幾日吾等作法時,還請滕娘子務必一直守在陣外。」
滕玉意正色道:「是。」
清虛子又將視線轉向陣外的成王。
成王抱劍立在亭中,端的是如玉如松,他身前不遠處,就是忙著檢視陣法的成王妃。
成王懷中的赤霄劍似是感受到四周的邪祟之氣,不斷發出嗡嗡的警示聲,雖然尚未出鞘,但劍光早已如水浪般一圈圈震盪著周圍的陰氣。
成王原本注視著妻子的身影,察覺到清虛子的視線,轉過頭朝清虛子頷了下首。
老人眼中憂色盡消。
安排好這一切,清虛子揚手將一個布囊似的物事甩至半空,同時一甩拂塵,朗聲喝道:「煞魅橫行,蒼生罹難。
弟子清虛子,謁見上君。
死生之際,道神無奈何,弟子欲捨身制百邪百鬼,自明真道永長存。
恭請五皇老君以太虛之芒濟危救困,覆載天地,光明四海。」
(注)
這番話如黃鐘大呂,一時間震盪四海。
清虛子聲調高揚:「高奔日月吾上道,急急如律令,起——」
起先只是園中草木簌簌搖動,緊接著那風聲陡然揚升,如雄兵會師鳴鑼擊鼓,驅千旗,馭百兵,四面八方匯聚而來。
與此同時,半空中那破舊的囊袋靈光乍現,如同一輪圓月穩穩噹噹懸在井口上方,袋口中落下一道筆直的幽幽光柱,源源不斷與井底的陰煞之氣相抗衡。
井口那陰寒至極的獵獵陰風,仿佛被一床看不見的厚重棉被壓住,頓時有所衰減。
滕玉意心中激盪,在百名道士的誦咒聲中,這名動天下的五相歸魂陣正式啟動了。
這場大陣一擺,便是整整七日。
在清虛子等人的護持下,陣法靈氣長盛不衰,井口的陰氣時而變弱時而暴漲,但遲遲沒有關閉的跡象,但好歹不再源源不斷往外涌邪物了。
為了避免出現差池,在洞口正式關閉前,陣中之人只能在陽氣最盛的午時稍稍休整一二。
每到這時,滕玉意和絕聖棄智便會將熱騰騰的湯粥一一送給陣中諸人。
也只有這時候,一眾僧道才能停下來吃點東西,或是起身在周圍走動走動。
聖人和皇后雖在宮中,卻極為關注城中降魔之事,除了連夜下旨號召洛陽等地的道長前來幫忙除妖,皇后還會每日帶著尚食局為眾人做膳食,考慮到護陣極消耗元神,每一頓都少不了提氣滋補之物。
到第七日中午時,清虛子道長依舊巋然不動,但面色已經相當難看了,絕聖和棄智親自為師公餵食,清虛子只吃了兩口就擺手讓撤下。
滕玉意憂心不已,這等大陣對主陣之人的內力要求極高,道長他年歲已高,幾日下來難免支撐不住。
成王和王妃也露出憂色,成王妃起身到清虛子道長身邊說了句什麼,大約是建議換別的道長來主陣,道長睜開眼睛往四周一看,旋即又閉上眼睛緩緩搖頭。
知人知面不知心,倘或有什麼變故,遭殃的不只是應劫的滕玉意,陣中這些人、乃至長安百姓,全都難逃一劫。
絕聖和棄智提著食盒出陣,滕玉意將盛好的飯菜推到他們面前:「道長他……」
棄智惴惴不安扒了一口飯,悶聲說:「不必擔心,以師公他老人家的內力,再撐個兩日絕對沒問題。」
「沒錯沒錯。」
絕聖接話,「今晚是陰日,只要捱過今晚就算大功告成,大不了師公支撐不住的時候由師兄接手就好了。」
滕玉意一愣,藺承佑快回來了?
阿爺不知是不是安好,可惜這幾日困在侯府也沒法讓程伯打聽前方戰事,她心裡忐忑,擔憂地望向前方,短短几日連成王妃也消瘦了不少。
「除了用這陣法來鎮壓,就沒有更簡易的法子麼?」
五道坐在一旁用膳,聽見這話,見喜大剌剌地說:「法子當然有,滕娘子是應劫之人,今次這股天地的煞氣是因你為了破咒強行除妖而起,只需以你的身軀堵住井口,準保連飛天夜叉都逐你而去,但如此一來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道長和我們怎麼可能——」
見天揚手就拍了見喜後腦勺一巴掌:「少放屁!吃飯還堵不住你的嘴。」
見喜自知失言,嚇得一句都不敢說了。
絕聖和棄智忙拉著滕玉意吃飯:「滕娘子你再不吃,這碗芋泥羹就被我們吃完了。」
到了晚間,天色空前幽沉,穹窿陰雲密布,與之相應地,井底的景象又有了變化,不再是浩瀚無垠的黑海,而是滿布著熾熱的岩漿和烈火,陰氣再次沖天而起,無數隻惡鬼試圖從滾動的岩漿中爬出。
清虛子的誦咒聲比此前更為高亮,在眾人的合力下,布囊中的清光剎那間被催到極致,籠罩到井口,再次將那涌動不已的陰氣死死扣住。
陰氣一漲,陣中人需耗費更多心神,短短几個時辰,人人都滿頭大汗。
後半夜時,忽然有人急匆匆來找成王。
來人是宮裡的關公公。
關公公臉上掛著和藹的微笑,嘴上說:「奴婢奉旨來探望道長和諸位道友。」
然而趁人不注意時,卻飛快對成王附耳說了句什麼。
成王面色果然有了變化,只坐了一會就同關公公離去了。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雖然成王轉瞬就恢復如常,但能叫成王色變的,絕不可能是小事。
成王走後不久,常統領來找成王妃,面上表現得很尋常,腳步卻比平日稍顯匆忙。
常統領俯身對成王妃說了句話,成王妃倏地睜開眼睛,旋即又恢復常色,微微笑著說:「讓皇后別再費心為我們做宵夜,陣法要收尾了,送來我們也沒工夫吃,橫豎明早我和師父就進宮,到時候再好好嘗她的手藝。」
滕玉意屏住呼吸,這太不對勁了,常統領此刻本應守在成王身邊,竟專程跑來說宵夜這樣的小事。
清虛子白眉微抖,緩緩睜開了眼睛。
就聽成王妃閒閒說:「這幾日緣覺方丈忙著找尋飛天夜叉,想必早已疲累不堪,不知他老人家要不要吃點宵夜?」
常統領笑著說:「方丈恐怕抽不出空來。
他老人家已經找到飛天夜叉了,目下正帶領眾僧降魔,那東西好生厲害,聽說半邊寺廟都被它弄塌了。」
成王妃笑道:「找到了就好,不知是一隻還是一對?」
「聽說只找到了一隻,另一隻仍無蹤影。」
眾人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差。
「知道了,你先進宮復命吧。」
成王妃神色如常。
常統領走後,成王妃和清虛子飛快對了個眼色。
很快,成王妃似是想好了對策,抬頭對玉虛觀的含塵子道長道:「晚輩有些精力不支,煩請上人幫忙替一會兒。」
此話一出,院中人一驚,滕玉意心跳得更快了,陣法已經到了最關鍵的一環,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成王妃絕不可能舍下自己的師父離去。
能驚動成王妃的,只能是比護陣更緊要的大事。
莫不是、莫不是聖人餘毒發作了?
是了,只有分身乏術,才會勞動關公公和常統領先後趕來送信,兩人都是成王和聖人最信賴的親信,夤夜趕到此處,話語卻很含糊。
解毒時成王和聖人都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相當於將兩人的性命一齊交託出去,護陣之人不但得懂法術,還要比誰都靠得住。
普天之下,除了成王妃和清虛子,也就只剩緣覺方丈了。
孰料連緣覺方丈都抽不出身。
事態緊急,成王妃不得不走……
滕玉意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莫非聖人的發作比往常要提前許多?
假如聖人短期內會發作,成王妃和清虛子絕不可能放心在此布陣。
偏巧最近又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一下子將所有人都困住了……等等……說到這個,嚴司直的遇害、臨安侯府的陰煞地府、逃竄而出的飛天夜叉、清虛子等人為幫她破咒困在此處、聖人怪病提前發作……
忽想起皓月散人幾月前的那個預言,滕玉意額上爆出冷汗,有沒有可能這一切是早有預謀的?
在大夥驚訝的目光中,成王妃從容起身:「絕聖棄智,含塵子道長前不久才因為在大隱寺幫著對抗耐重受了傷,眼下元氣尚未全數復原,你們全程護持左右,必要時幫道長輸送元氣。」
這是防著含塵子生變,絕聖和棄智忙應了。
成王妃前腳離開陣眼,含塵子後腳就頂了上去,但含塵子許是年歲太大又受過傷,內力明顯不如成王妃,這麼一替換,囊袋中的清光登時暗淡幾分。
絕聖和棄智連忙以掌抵住含塵子的脊背,一晌過後,光芒才重新變得熾亮。
成王妃便要帶人離去,但就在這時候,府外忽然傳來一聲怪叫聲,直奔花園而來,那聲音猛一聽像啄木鳥用喙啄著樹樁,只是刺耳許多,也嘹亮許多。
聽到這怪聲,在場所有道士面色齊齊一變。
「飛天夜叉!」
就見夜空中襲來一隻似人似鳥的物事,那東西兩眼血紅,頭顱似鼠,體型碩大無朋,模樣有點像蝙蝠,但雙翅足有丈余寬,凌空襲來,瞬間將眾人頭頂遮擋得嚴嚴實實。
***
夜色中,一輛馬車飛馳進城。
車上,藺承佑正用內力幫滕紹續命,他們晝夜疾行,一路上換了好幾回千里馬,原本需要半月的路程,只七日就趕到了。
滕紹體內的屍毒已經蔓延全身,換旁人早已咽氣,但藺承佑先前那番話起了作用,滕紹因為舍不下女兒,依舊在用意志力堅持著。
藺承佑一進城就感覺到了周遭的陰氣,面色微變,掀開窗帷往外看。
此時,昏迷了許久的滕紹似乎也感知到了什麼,猛然睜開眼睛:「玉兒——」
「滕將軍。」
像是預料到女兒會出事,滕紹吃力地抬起頭:「玉兒。」
或許是與女兒心意相通知道女兒有危險,又或許是知道唯有自己的死能為女兒換來一線生機,此話一出,滕紹竟再無求生之意,面色驟然黯淡下來。
***
飛天夜叉用猩紅的雙眼往底下一望,直奔滕玉意而去。
院中之人發出驚駭的騷動,即使有法力在身,面對如此巨物,也很難不覺得膽寒。
滕玉意惶然往後退,然而不等那東西飛到近前,便有三條火龍迎面飛去,一下子擋住了對方的去路。
成王妃催動噬魂鈴,沉著攔在滕玉意面前。
可惜成王妃顯然不是這等魔物的對手,飛天夜叉不但毫髮無損,還帶著三條火龍勾動雙爪,猝然朝她抓去。
清虛子睜開眼睛暴喝一聲:「快躲開!」
成王妃身手極為敏捷,就地一滾勉強躲開了那巨爪。
清虛子是主陣之人,注意力一分散,頭頂那清光再次變弱,很快就便有倀鬼從井口鑽出,怪笑著襲擊陣中道士。
圓惠和圓清見勢不妙,連忙擲出念珠,眾道也紛紛揚出符籙。
但這地獄之門的陰力非同小覷,稍有縫隙就鑽出了大量惡鬼。
防住這邊,那邊又冒出來。
五道情急之下驅劍對付,如此一來陣中靈力又有所衰減,轉眼之間,又湧出更多惡鬼,並且這回,還湧出了不少行走速度極快的尺廓。
滕玉意看得心急,這樣下去陣中人都得遭殃,握劍上前幫忙,一口氣幫著清了兩三隻,但很快,她就聽到背後傳來獵獵風聲,那氣息腥穢無比,寒到人心坎里。
對方速度快如閃電,她甚至來不及躲閃,飛快往後刺出一劍,身軀猛地往前一撲,試圖躲避追襲,說時遲那時快,成王妃將三條火龍化為一股,那空前熾熱的火光總算灼痛了飛天夜叉的後背。
飛天夜叉發出一聲尖嘯,舍下滕玉意,改而抓向成王妃。
「阿玉,快跑!」
成王妃身輕如燕,飛快竄至一旁的樹梢,在樹上左躲右閃,拼死將飛天夜叉引開。
滕玉意眼眶發澀,在清虛子的主持下,陣法好歹重新穩住了,但飛天夜叉卻似瞄準了成王妃,一路對成王妃緊追不捨。
僧道們想方設法對其施法,但飛天夜叉非但不曾受傷,陰力反而愈發強盛,在它的召喚下,底下怪聲不斷,似有無數鬼魅慢慢甦醒,頃刻間,井口的陰氣再次竄起,哪怕清虛子拼盡全力與其對抗,也有些抵擋不住了。
忽聽圓惠一聲驚呼,原來飛天夜叉破開他的袈裟奔向樹梢,眼看再差數尺,巨爪便要抓向成王妃的天靈蓋。
滕玉意拼死向前急奔,卻又陡然止步了,一個念頭,冷不丁冒了出來。
要不要——
她緊緊盯著樹梢上狼狽躲閃的身影,喉頭忽一哽,那是藺承佑的阿娘,阿娘出事,藺承佑會肝腸寸斷的。
移目看向陣中,眼前的清虛子和絕聖棄智,無一不是藺承佑所珍視的,到了關閉幽冥之門的重要時刻,他們必須在陣中堅守,但這樣下去早晚會葬身邪魔之手。
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他們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還有五道,平日那樣奸滑,今晚為了幫她破咒怕是也難逃一劫了,說話那樣討人厭,做事卻那樣講義氣……
至於宮裡的聖人,那是一位難得的好皇帝,他不只疼愛藺承佑,還極為憐恤百姓,假如因為解毒不及時重新變成痴兒,算是蒼生之禍。
還有此刻忙著為聖人解毒的成王,成王磊落坦蕩,多年來與妻子無怨無悔守護聖人,成王的為人和胸懷,想必無時不刻不在影響著藺承佑……父親出事,難以想像藺承佑會有多難過。
只恨如今成王和聖人雙雙困在宮中,身邊無摯親幫忙護陣,少不了遭人暗算。
那人好不容易困住眾人,今晚勢必會發動宮變。
還有今晚幫忙護陣的僧道們,長安城被邪祟侵擾的百姓們……這禍事本與他們無關,卻因為她的緣故無辜受牽連。
這是她滕家的冤孽,怎能連累旁人?
!
眼看飛天夜叉的巨爪離成王妃越來越近,滕玉意斷喝一聲:「喂,耐重是你的好朋友吧?
它是我殺的!我是身負詛咒的應劫之人,你與其漫無目的地四處亂竄,不如來吃我,吃了不但可以陰力大漲,還可以替你的好朋友報仇。
別愣著了,有本事就衝著我來!」
飛天夜叉聞言,果然在半空中一拐彎,發出陰惻惻的笑聲,襲向滕玉意。
清虛子和絕聖棄智一震:「滕娘子!」
成王妃面色大變,急忙施展輕功追在飛天夜叉後頭,但飛天夜叉豈是尋常人能追上的,轉眼就將她遠遠甩到背後。
滕玉意快步走到井前,回頭,透過淚霧仔仔細細端詳面前的每個人:「道長、絕聖、棄智、五位前輩……」
她在心裡認認真真地叫著每個人的名字,哽聲笑道:「雖然沒能破咒,但我滕玉意能與你們結交一場,也算值了。」
說著說著,淚水從眼中滑落。
五道面色難看起來:「滕娘子!」
絕聖和棄智預料到滕玉意要做什麼,哭著拼命搖頭:「不能、滕娘子你不能……師兄會難過死的……」
滕玉意眼眶一熱,握緊手中那塊玉佩:「你們師兄知道我最惜命了,掙到現在,我盡力了,只怪命該如此,替我跟他說一聲:下輩子,我還給他做鮮花糕。」
說著說著,淚水愈發奔涌不止,眾人眼圈剎那間都紅了,滕玉意偏過頭不讓人看見她狼藉的淚痕,只哀聲笑了笑,悄聲說:「阿爺,阿娘,若有來生,我還做你們的女兒。」
話音未落,那巨大的身影已經掠到了跟前,成王妃似乎絕望到了極點,發出悲愴的一聲喊:「阿玉!」
滕玉意面色一沉,用她一人,換所有人活下來,不等那怪物的巨爪抓向自己,她雙手握著玉佩放在胸前,毫不猶豫縱身跳入井中。
就在此時,外院上空有道月白色的身影縱身撲至,見狀,肝膽俱裂,此人身手俊如鶻,倉皇越過眾人頭頂,一把抓向滕玉意的後背。
卻只撕下一塊鵝黃色的衣角。
「滕玉意!」
那洶湧不滅的陰氣,隨著滕玉意身軀的沒入,終於黯淡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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