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8
十一月中下旬,一股冷空氣席捲北方。
溫度驟降,寒風蕭瑟。
經歷一番持續且不愉快的撕扯,小夏最終沒拿到股份,完成工作交接和脫秘程序後,辦理了離職手續。
星辰在人事上歷經了幾波小動盪。
員工們雖然心理上受到一些影響,但好在仍各司其職。
公司發展過程中,總會經受些這樣那樣的小波折,時間會撫平一切。
紀星也開始慢慢接受:當初所謂的大家庭理念只是個理想的夢境,永恆的只有星辰,而員工終將如流水,來來往往。
只是她沒料到,小夏離職的事,會在社會上引發軒然大波。
月末的一天,再一次的降溫讓北京城寒風凜冽。
寫字樓的玻璃窗外北風呼嘯,很是嚇人。
那天下午,紀星正在辦公室看技術報告,蘇之舟突然衝進來,神色緊張,說:「你朋友圈看了沒?」
紀星莫名其妙:「我下午沒用手機。」
蘇之舟正要給她看,紀星已翻開朋友圈,頭幾秒沒發現任何不妥,忽然,一篇名為《共同創業,卻被同伴欺騙掃地出門》的轉發帖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心頭一個咯噔,匆匆點開看,幾十秒的功夫,她手心發涼。
全文悲切煽情,講述主人公「我」研究生畢業後拒絕多家名企邀約,拒絕多個薪資待遇更好的offer,被校友勸說打動,開始艱苦的共同創業之旅。
熬夜通宵,加班加點,生病消瘦也在所不惜,一腔熱情和所學專業全部投入到公司成長中。
如今面臨結婚生子的人生新階段,卻被最信任的同伴告知,「我」是聘用員工而非股東。
怪自己當初毫無防人之心,僅憑口頭默許,沒有實際證據。
合法權益拿不回來,更痛心曾經一起創業的校友竟為了利益,信譽盡失,翻臉不認人,叫人寒心至極。
文章閱讀數早突破100000+,底下評論的點讚數都破了兩三萬。
第一條便是:「這姑娘太實在了,不曝光公司名字,顯然對公司有感情。
但我知道,星辰科技,老闆紀星,拿走不謝!」
紀星如遭悶頭一棍,雙手直抖,留言區全是痛罵。
網友痛斥創業亂象,咒罵某些人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的醜惡人性。
從行業到社會,從對星辰老闆的唾棄到對人性善惡的分析,激烈言辭充斥著不斷滾動的手機屏幕。
她退出來拉動朋友圈,不同圈子的人都有轉發,可見文章推廣之程度。
她腦子裡一片轟隆聲,捧著手機的手抖個不停,抬頭看百葉窗外,辦公區裡有員工在看手機,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往她這邊看。
仿佛所有人都在議論她,她臉上火辣辣的,跟被人扒光了扔在大街上一般羞恥而恐慌。
蘇之舟剛要說什麼,紀星猛地打斷:「你能出去嗎?
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蘇之舟說:「行。
我們幾個先想一下公關方案。」
他人一出去,紀星立刻拉上百葉窗回到座位上,腿腳不停打顫。
她第一反應是慌張想哭,可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她牙齒緊咬手指。
惶恐過後,憤怒和怨恨開始占據上風。
得反擊回去!
她也能寫一篇煽動性的公關稿。
像上次演講一樣,把她創業以來的心路歷程寫一遍。
小夏分明就是員工,憑什麼說是合伙人?
當初她傾盡一切創立公司拿出近五十萬的資金投入時,小夏這所謂的合伙人在哪裡?
她拉投資跑關係挫敗地在路邊痛哭的時候,這所謂的合伙人在哪裡?
她承擔著一幫人的生計瘋狂補課學習做決策快把自己逼瘋的時候,這所謂的合伙人又在哪裡?
她為她開了高於市場的工資,給她最好的工作環境,對她像朋友一樣卻被反咬一口。
是她恃強凌弱?
不,是你弱你有理。
她惡狠狠地想著,氣得眼淚要掉出來,打開電腦要寫公關稿,可理智上一番鬥爭了又冷靜下來。
她的憤怒冤屈在外人看來不過是強詞奪理的狡辯,絕對會被抨擊為賣慘。
還是交給公關公司擬一份專業的公關聲明稿,只需交代清楚各方證據即可。
然而小夏已說了沒證據。
再好的聲明,在好事圍觀者看來也毫無作用。
比起關心真相,他們更熱衷於看熱鬧。
無論寫什麼,都會引發對方另一輪的反擊。
你來我去,事情鬧得更大。
眾人只需開心地圍觀坐等。
紀星無法容忍星辰陷入公開且難看的撕扯中,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笑料。
可他們所處位置太被動,怎麼回應都不妥。
她思索著,忽然蹦出一個冷酷的想法——
不回應。
星辰不是知名大企業,且產品面向醫院、醫生和患者,並非通常意義上的廣大消費群體。
這次風波不是質量問題,誰在乎呢?
人事上的風言風語對產品沒有任何影響。
她殘忍地想,一個重病在床的病人會因所謂的人事糾紛而抵制一個能救自己的產品?
不會!
所以解釋什麼,她不需要。
小夏希望星辰亂了陣腳給出回應,以便反擊第二波?
看熱鬧的人吵吵嚷嚷,盼望再出續集?
不好意思,你們玩,我不奉陪。
正想著,手機響了。
是韓廷。
紀星才強硬起來的心臟突然就軟了下去,嗚咽:「韓先生!」
「我看到了。」
韓廷語氣篤定,「你先聽我說,別發公關稿。
公眾對他人苦難的關心參與度不會超過五天。
星辰這事兒太小,也不夠苦,熱度一天就能退。
星辰不是大企業,不需要公關。
你越回應越糟,我的建議是冷處理。
聽懂了?」
她聽著他這一串急速的話,心頭熱熱的,卻問:「你幹嘛呢?」
韓廷頓了一道:「剛在開會。
……我說的話聽見沒?」
「聽見了。
其實我跟你想法一樣。
聽你一說,我更確定了。」
她忽想起什麼,臉頰血紅,那些罵她的評論他肯定看到了,她羞恥無比。
韓廷仿佛隔著電話都能猜出她心思,說:「紀星,我知道你的為人。
恐怕比你自己還了解。」
「……」她一顆心穩穩落下,嘀咕,「……知道了。」
「這事兒讓它過去,你別有壓力。」
「嗯。」
他開會中途出來的,簡短說完就要掛電話,紀星道:「可我還想做一件事!」
「什麼?」
……
蘇之舟等人得知公關稿被全盤否定時,還能接受;可紀星說她要在這個時候開通星辰官方公眾號並發布骨骼融合器GG時,眾人驚呆。
小尚匪夷所思:「這事情不公關了?」
紀星:「不是質量問題,有什麼好解釋的?
朋友間吵個架也要拉上路人評理?」
小左道:「可這時打GG,會被罵死吧?」
紀星說:「我把文章重新看了。
小夏用很長的篇幅說她和同事們多努力多敬業,取得了多大的成就。
這不是誇我們星辰嗎?」
眾人一愣。
紀星說:「這麼好的推廣機會,不蹭這熱度,可惜了。
況且韓先生說了,公眾的記憶力很短暫。
星辰先獲得關注,久了大家自然能看清。」
小右:「是有道理,不過也有點怕怕。」
議論半刻,蘇之舟最先表態:「行!咱們試試。
之前就想做公眾號了,正愁熱度呢。」
一幫年輕人憑著「幹壞事」的刺激精神,團結開動:申號的申號,想標題的想標題,編輯的編輯,做內容的做內容,所有人圍在一起出點子,一致對外,反而將這段時間辦公室的微妙氣氛一掃而光。
……
韓廷下午的會開到很晚,韓苑又針對東揚醫療在AI人工醫療上的過多投入發難了。
也有部分董事始終支持韓廷,認定人工智慧是大勢所趨,醫療發展迫切需要前瞻性的研發。
只是這種情況下,東醫的盈利負擔勢必大幅增加。
因而給韓廷提出了的進一步盈利要求。
韓廷的回答很簡單,年後給大家一個重大利好消息,東醫股票瘋漲不說,內部製造工藝也將迎來改革。
董事間的異議也就暫時壓了下去。
七點多散會時,他看了眼朋友圈。
半天之內,另一篇名為《成長不易,星辰不忘》的文屠版了。
行文很短,很簡潔——
星辰骨骼融合器在臨床試驗階段成績驕人,首期手術成功率達到99.3%;人工椎體,人工關節也以超過國家標準的質量檢測數據進入臨床試驗階段。
致力於為以下人群帶來福音:腰椎頸椎勞損患者,關節病患者,骨折患者。
附上研發團隊從蘇之舟到小尚等近十人的名字、職位和負責事項。
末尾一句:「成長不易,感謝夥伴們的辛勤付出。
不論今後你們展翅何方,星辰永遠是你們夢開始的地方。」
閱讀量同樣突破100000+。
是新號,尚未開通留言板功能。
轉發的人只能在朋友圈內評價,非匿名,所以不偏激,也相對理智。
有人覺得不該聽一面之詞,有人說當初創業也遇到這種員工。
當然也有人不站星辰,卻也在不經意間為其傳播了知名度。
如此迅速就有了轉機。
這次,紀星讓韓廷出乎意料了。
他撥通她電話,那頭嘟了兩聲就接起:「餵?」
韓廷:「在忙?」
「嗯。」
她聲音不大,「還在想辦法做後續推廣。
就這一會兒,公眾號粉絲都十幾萬了。」
韓廷淡笑:「成績不錯。」
她卻稍顯低落:「但他們關注只是為了罵人,後台留言全在罵。」
「你別看那些東西。」
「我沒看,小右他們在看。」
「你也別偷看。」
「……」紀星抿嘴巴,沒吭聲。
一旁有人喚她,她回了幾句,又問:「你下班了?」
「沒。
今晚加班。」
「我也是。」
「晚點兒聯繫。」
韓廷說,「別忘了吃晚飯。」
「知道啦。」
星辰員工忙到夜裡十點多下班。
紀星獨自留下,實在忍不住偷看後台評論,數萬條形形色色的留言,或言辭粗鄙的辱罵,或自作高尚地奉勸星辰道歉,或表示失望痛心,仿佛他們都是受害者。
紀星無法理解這幫陌生人,他們甚至完全不了解星辰。
她翻看到十一點半,心情很差,又想起小夏,不知鬧成這種結局是不是她想要的。
她關了電腦,拿手機看韓廷定位,他還在東揚。
她發條消息過去:「你今天在公司睡?」
不到幾秒,他電話過來了:「正準備下班。
你還在公司?」
「嗯。」
「我過來接你。」
加了句,「到了你再下來,別在路邊等。」
「噢。」
十分鐘後,韓廷到了。
紀星立馬下樓去,他一件黑色風衣裹著西裝,身姿挺拔立在車邊等她。
路燈光將他影子拉得很長,鋪在灑滿銀杏葉的金黃的夜路上。
她心裡一暖,眼眶莫名就濕了,朝他奔跑過去,一下子撲進他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我想你啦。」
韓廷摟住她,知道她受委屈了。
他低頭輕輕吻了下她的額頭:「今天過得不好?」
「一點兒都不好。」
她搖腦袋,眨去眼睛裡酸酸的淚霧,仰起頭,「你呢?」
「也不太好。」
韓廷說,凝視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倏而淡笑,「不過,現在好了。」
他說,低頭吻了下她的臉頰。
「我也是。」
她踮起腳,追上去吻他的唇。
今天沒司機,是他開車。
上了車,他問:「困麼?」
她搖頭,提不起興致:「不困。
感覺要失眠。」
他發動汽車:「偷看評論了?」
「唔。」
她低頭揪手指,眼睛又有點兒濕了。
韓廷沒多說,她第一次經歷,受傷難以避免。
他說:「既然睡不著,兜個夜風再回去。」
「去哪兒?」
他扭頭看她:「帶你游三環好不好?」
她來了絲興趣:「好呀!」
他唇角淺淺地一彎,打方向盤,上了環路。
凌晨的北京,三環路上車流稀少,偶有幾輛也是嗖嗖飛馳而過。
道路寬闊,空空蕩蕩。
前路一望無盡,灰暗而蒼茫。
居民樓里無數個窗口像黑暗的眼睛,只有幾隻亮著光。
商鋪關著門,燈牌也熄滅。
偶有招牌寂寞地亮著,沒有人煙。
凌晨的北京和白天的喧鬧、夜晚的繁華都不相同,呈現出另一種景象。
正是深秋,銀杏葉金黃一片,被路燈照得黃澄澄的,有種安靜不被打擾的美。
她望著,不自禁深吸了一口氣。
「紀星。」
他忽然喚她。
安靜的車廂里,他嗓音低暗,卻格外清晰。
「嗯?」
「你要慢慢學會:不那麼在意別人的看法,甚至世界的看法。
栓了鏈子的鷹,是飛不到高空的。」
她一愣,鼻子又酸了,拿手揉了揉:「嗯。
其實雖然被那麼多人罵,我有些難受,但這沒什麼,轉眼就會忘。
最傷心的是小夏這事本身。」
「從小到大,老師都說我很優秀,我也一直這麼認為,我會很成功,未來有無限可能。
畢業後才發現現實和想像一點都不一樣。
我以為我很不同,卻也只是老闆手中的工具。
以前在廣廈加班到深夜,看到這樣的景色……」
車窗外,錯綜複雜宛如鋼筋水泥世界的三元橋飛速後退。
「就覺得這個城市很陌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
可我明明很努力很優秀,為什麼就得不到呢?
是我那時不夠強大。
等後來有了星辰,在深夜裡,我就會欣慰地想,我終於在這個城市叢林裡有一席之地了。
但今天,好像又回到了當初,覺得這個城市很陌生。
也不是因為不夠強大,而是因為變強大了……發現,得到什麼,卻又丟掉了什麼。」
她望著窗外,喃喃自語:
「今天打了一場兩敗俱傷的仗。
說實話我不在意小夏的苦樂了,她背叛了我,可在她看來,也是我傷害了她。
扯不清了,唯一難受的是……」她有些疲倦地歪了下腦袋,「好像丟了什麼東西,找不回來了。」
他們在空無一人的北三環上一路向西。
韓廷說:「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這都是你必經的。
別人安慰再多,沒什麼用處,得自己體會,自己走過去。」
紀星望著前方空寂的道路,默了會兒,忽扭頭看他:「這樣的事,你肯定經歷過成百上千次?」
韓廷平淡地扯了下嘴角。
「什麼感受?」
紀星問,「久煉成鋼,就鐵石心腸了?」
韓廷起先沒說話,後來道:「算不得久煉成鋼,不過是一種態度。」
「嗯?」
「有得,有失,人生之必然。
說好聽點是等價交換,實際是赤裸裸的交易。
你想得到什麼,必然得拿一部分去換。
看透了,也就好了。」
紀星若有所思凝望著他。
車廂昏暗,路燈的光一道隔一道從他臉上滑過,時而明亮,時而黑暗,光影交錯,襯得他的臉峻峭而寥落。
她不知怎麼想的,忽然湊上去,摸了摸他的臉。
韓廷臉色鬆緩了下去,轉眸看她:「怎麼了?」
「沒怎麼,就想摸摸你。」
他忽而笑了一下。
聊天之間,車已飛馳上了西三環。
「韓廷?」
「嗯?」
「你經常這樣兜風麼?」
「時不時。」
韓廷說,「凌晨沒什麼車,一圈跑下來也就半小時。」
他偶爾想事情的時候,碰上麻煩的時候,會在深夜裡繞三環。
一圈下來,什麼事兒都想通了。
「每次都一個人?」
紀星忽問。
「嗯。」
韓廷發現她關注點總是很詭異,前一秒還在憂愁感傷中,這會兒又開始探究他的習性了。
他瞥一眼車內後視鏡,見她抿唇偷笑,暗自得意著什麼。
她放軟聲音:「那你以後都要帶上我,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好。」
紀星臉上笑容放大,把座椅往前移動一段距離了,趴著看前方夜景,這是專屬於她的VIP觀景台。
她時而哼著走調的歌,時而嘰嘰喳喳;他認真開著車,一邊搭她的話。
一路風馳電掣,從北到南,從西往東,繞著這座繁華的城池,仿佛夜裡沉寂的北京只屬於他們倆人。
再上東三環時,韓廷忽說:「前頭要到了。」
紀星:「什麼?」
韓廷:「京城最美的夜景。」
說話間,他們上了光華橋,只見高架橋兩旁,國貿CBD密密麻麻的寫字樓悉數點亮著燈光,高低交錯的樓,燈光和玻璃晶瑩璀璨,仿佛進入一個珠光寶氣的鑽石世界,又像夜空中綴滿繁星的銀河。
韓廷放慢了車速,紀星像乘著小船在銀河中流淌。
寂靜的夜裡,一輛車也沒有,只有燈光如繁星映在夜空。
安靜的,盛大的美,美得叫人心醉。
仿佛那一刻才明白為什麼非要留在這座城。
仿佛只為這般盛大的美,這座城也待她不薄了。
她望著夜景,他看著後視鏡里她閃著光芒的眼睛,仿佛那裡邊裝著一片星空。
直到過去好一段路,紀星心底仍被震撼得無聲無息。
好半天回過神來,回頭望,剛才的景色找不著了,封在記憶里。
韓廷問:「喜歡嗎?」
紀星答:「喜歡。」
韓廷又問:「開心了沒?」
紀星又答:「開心了。」
因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