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顧時雨消沉了近半年,終於忍不住來到朱盈在外租住的房子。
與其說是房子,不如說是個能遮風擋雨的草棚。
裡面布置簡單,就一張破舊的床,一對桌椅,一些洗漱用具,另外還有一個衣櫃。
雖然生活窘迫,朱盈似乎從未忘記熱愛生活,門邊栽種著幾叢他從外面移來的野花,此刻開得無比絢爛,屋子裡還有一些漂亮石頭,擺滿了窗台。
她四處搜尋著朱盈在這裡生活的痕跡,越看越覺得心痛難忍。
直到她突然在朱盈床鋪底下搜到了一本日記。
朱盈平日沒錢買紙筆,唯一的一本詩集還是客人為了附庸風雅不小心落下來的。
所以這日記本是用樹上刮下來的薄木板裝訂的,筆則是黑乎乎的碳條。
裡面一點一滴記錄著他在輝煌樓如何應付女人的調戲,同行的嫉妒,還有那一次為了清白差點咬舌自盡。
除了記錄這難熬的苦日子,剩下的,全都是他對她的思念。
他在日記里暢想著兩人的婚後生活,兒孫滿堂,白頭到老,有時候又莫名開始自厭,覺得自己不再清白,不配良人。
除了這些,裡面寫的更多的,是她的名字,一筆一划,帶著難言的沉重和堅定。
她似乎能看到他一邊寫字一邊落淚的模樣。
顧時雨不知不覺間就淚流滿面,滿腹悲痛讓她忍不住掏出自己帶來的那把短刀。
鋒利的刀刃閃過她一雙朦朧淚眼,裡面的死志竟那麼堅決。
然而她繼續看那本日記,卻突然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端倪,比如酒樓老闆送給他的那間包廂,比如一個不斷向他示好的樂伎。
這點小小的發現終於讓她有了一絲生的希望,朱盈的死是否有什麼隱情,她期待著真相,又害怕真相的到來。
她從顧家村搬到了輝煌樓附近,曾經為朱盈寫的詩遺失了很多,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竟然轉賣到薛濛手裡。
此後半年,她每天花大量時間跟蹤樊辛和他的恩客,帶著滿身疲憊回家,躺在床上做夢。
夢裡面朱盈已經嫁人,但妻子卻不是她,她們在集市相遇,卻只能看著朱盈跟自己擦肩而過,連一片衣角都抓不住。
但她還是忍不住笑得很暢快,因為他在自己不知道的某個角落生活的很幸福,這就足夠了。
出於這樣美好的暢想,她越發努力地搜尋蛛絲馬跡,想證明朱盈還活著。
但真相永遠比夢要殘酷百倍。
那天她跟著楊家姐妹進了她們家開的楊家酒館,或許是喝醉了,姐妹兩人突然就打開了話匣子,說起自己晚上做的噩夢。
從她們語序顛倒、胡言亂語的醉話中,她終於了解到朱盈死亡的全貌。
她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麼回到家的,只記得那天,她閉上眼都是朱盈毫無聲息的躺在床上被侵犯的模樣,還有那個屠夫朝他屍體落下的每一刀。
此後顧時雨就瘋了,她滿心都是復仇,她不寄希於衙門,她只想自己了解這幾個人為朱盈報仇。
於是她細細規劃了好久,在幾人常去的地方蹲點,以求達到最好的殺人效果。
終於,她報了仇,朱盈死亡的真相也大白於世。
但還有一個楊沫。
她其實根本不在意自己會不會被衙門抓住,之所以會把他們的頭顱割下來扔掉,也只是為了稍微阻攔縣衙的破案速度,讓她有機會殺掉最後一個人。
可她千算萬算,都沒算到,曾經那個一心撲在男人身上的宋衣雲,內里已經換了芯子……
顧時雨講述和朱盈相遇相知的表情格外溫柔,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她念出那句情詩,被朱伏暴怒地趕出學堂。
她靠著窗,朝縮在窗下的朱盈燦爛一笑,輕輕說了幾個字:
「好久不見。」
是的,那天不是她第一次見到朱盈,早在他第一次偷偷來學堂外聽課,她就發現他了。
當時桃花開了滿樹,風一起,吹落遍地花瓣,而朱盈蹲在窗外,一雙桃花眼滿滿都是求知若渴的神情。
就是那一眼讓她終身難忘,此後她會特意坐在靠窗的位置,偷偷觀察朱盈的一舉一動。
後來朱伏讓她們背關於雨的詩,念出那首詩完全是出於顧時雨對朱盈愛慕的真心。
不過她也沒想到兩人竟然如此心有靈犀。
此後兩人的關係水到渠成,當時她真的以為她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不管生死疾病都無法把她們分開。
季林語看著堂下默默垂淚的女人,心中憋悶,她和自己的夫侍也相識於年少,他為了助自己考取功名,獨自撐起了一個家,受盡辛勞,容顏不復往昔美麗。
她承認自己的濫情和薄倖,更愛年輕的美人,但是看到世間竟有如斯痴情人,也忍不住為他們的命運感到悲哀。
但法不容情,她的結局早就是一條絕路了。
隨著顧時雨話音落下,師爺丘墨也停下筆墨,把整張卷宗拿起來吹乾,然後呈給了季林語。
季林語一目十行看完了案件記錄,然後讓人把卷宗拿到堂下給顧時雨簽字畫押。
就在按下手印的最後一秒,顧時雨突然抬起頭:
「縣令大人,關於楊沫的處置……」
「楊沫的罪證已經齊全,本官會秉公辦案的。」
季林語雖然沒有明確說出楊沫的結局,但她的話已經向顧時雨表明了態度,絕對不會輕易放過她。
顧時雨終於釋然一笑,按下了手印,她跪在地上,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個銀制的簪子。
那簪子一看就常常被人撫摸,連花紋被磨平了許多,但上面刻著的的小字卻格外清晰: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她看著簪子眼裡又盈滿了淚,這是那天朱盈送自己去府城,兩人交換的信物,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她突然把簪子對準自己的心臟,狠狠地扎了進去。
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重重地倒在地面,血液涓涓的流淌,她看到滿堂驚慌的人向她跑來。
她看到他在桃花樹下笑得靦腆,她只想變成花瓣親親他的臉,哪怕最後會被碾作紅泥化作塵……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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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衣雲從衙門走出來,瞬間被午後刺目的陽光照出生理淚水。
她抬起沾滿鮮血的手看向這片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只覺得滿心都是悲涼。
其實這件案子仍然滿是疑點,比如樊辛送給朱盈的迷魂香,為什麼會中途失效,比如輝煌樓的酒樓老闆,她是否真的不知道楊家姐妹對朱盈的覬覦。
參與這件事的人,沒有一個無辜,而真正無辜的兩個人卻早早天人兩隔。
宋衣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上面都是顧時雨的心頭血,哪怕自己剛剛死死摁住她的胸口都無法阻止那些血飈出來。
「宋小姐!」
突然前面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宋衣雲抬起頭,正看見戴著帷帽的薛濛在日光下朝她走過來。
「宋小姐,你受傷了嗎?」
薛濛突然看到宋衣雲滿手的血,立刻緊張地抓住她的手前後翻看。
然而薛濛仔細看了好幾遍都沒找到傷口,還蹭了他一手的血。
宋衣雲感覺到他溫暖的掌心握住自己冰涼的手指,這抹暖意迅速帶著電流衝進她的心裡。
「宋小姐……」
「宋小姐!」
愣怔的宋衣雲瞬間回神,抬頭看向薛濛,然而這一抬頭,她徹底呆住了。
薛濛把帷帽給摘了!
男子的氣質明明是淡雅的,但樣貌卻不並不淡雅。
他膚光勝雪,一雙狹長的狐狸眼眼仁圓圓,左眼尾上挑的弧度上點綴著一顆鮮艷的硃砂痣,纖長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煽動間一種帶著惹人憐愛的氣質,玲瓏小巧的唇珠在楓色的唇瓣上格外顯眼。
就像一幅水墨海棠,潑墨為風骨,朱丹為形神,古樸卻艷麗。
他低眸用手帕輕輕擦拭著宋衣雲雙手上的鮮血,神情無比認真。
此時陽光打在他的身上,宋衣雲竟然覺得自己心跳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