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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降神

2024-08-15 20:33:33 作者: 隨宇而安
  祁桓再次見到徐恕,是在數日之後。

  「是何人如此厲害,竟能傷了祁司卿?」商梨小院的不速之客看著祁桓蒼白的臉色,微笑問道。

  祁桓神色冷漠,幾難察覺地皺了一下眉頭:「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徐恕卻置若罔聞,他悠然自得地坐在花樹下弈棋,石桌上擺著一局下了一半的棋,黑子被圍困屠龍,白子占盡優勢。

  在徐恕左右手的操縱之下,玉京的形勢便如這場棋局,風起雲湧,殺機四起,但棋盤上的棋子卻渾然不知,誰是真正的幕後之手。

  徐恕落下一子,悠悠笑道:「超一品的異士,身軀之強韌就連妖王都無法比擬,但是任何人肉體再強橫,心都是一樣的柔軟脆弱。能真正傷到祁司卿的,也只有我們那位美麗又無情的王姬了吧。」

  徐恕轉過頭,細細打量祁桓,無視對方眼神的冷漠,自顧自地說著:「這一點,你倒是和姜晟一樣。她是你的逆鱗,也是你的軟肋。強者的弱點不在自身,而在他處,這才是最致命的。」

  「這難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嗎?」祁桓冷冷說道,「一個沒有弱點的棋子,便會脫離你的掌控。」

  徐恕把玩著冰冷圓潤的玉石棋子,微笑點頭:「不錯,但我也有顧慮。棋子的弱點,只能棋手自己知道,若人人都知道,那這顆棋子一樣也是廢了。」

  祁桓眼神一凜:「我說過,不能傷害她。」

  院中空氣霎時凝滯,而徐恕手中的棋子驟然裂開,像是一種無聲的威脅。

  徐恕挑了下眉,鬆了手,白玉雕琢的棋子頓時湮滅為粉末,輕輕吹散於風中。

  「你的力量,若只用來保護一人,那未免太過可惜。」對祁桓的無禮,徐恕沒有惱怒,只是眼中掠過了一抹妖異的綠。

  或者說,很少有人在他臉上看到微笑之外的神情。微笑好像是他的面具,遮住了所有真實的情緒。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這個人無心無情,也根本沒有多餘的情感波動。

  「你來這裡,應該不只是為了挑釁我。」祁桓說著,語氣之中逐客之意非常明顯。

  徐恕拍了拍手,站起身來,走向祁桓。

  「我是來通知你,大勢已定。」徐恕的手按上他的肩頭,「這局棋,該收官了。」

  祁桓的目光望向樹下的那盤棋。

  黑子是王師,白子,是他的人。

  這局棋,徐恕下了十幾年,祁桓則是三年前入局,但如今,兩人同為操盤之手,擾亂了玉京乃至武朝的風雲。

  黑子窮途末路,勝負一目了然。

  三年前,他在夜宴台上救了帝燁,被調撥入鑒妖司。沒有人知道,在天亮之時,一個生來妖瞳的男子找到了他。

  男人說:「你乃先天道體,千萬人中無一,與我同行,我可助你上青雲。」

  祁桓問:「我為何信你?」

  男人說:「我是徐恕。」

  他笑著說出這四個字,好像自信這四字便足以解釋一切。

  徐恕說,武朝延續一千多年,已近腐朽崩潰,天象有變,天命傾斜,紫微星現,武朝覆滅。

  天下大勢,破而後立,亂而後治。

  但誰才是天命所歸,他想賭一局。

  「眾生平等,這難道不也是你的道之所在嗎?」徐恕立於山頂,仰望星穹,笑著看他,「我們本就是同道之人。」

  祁桓沉默地看著星空,星河映在他眼中,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徐恕不認為祁桓有理由拒絕他的邀請,而祁桓也如他所料一般,踏上了這艘方舟。

  所有人都以為,祁桓是太宰蔡雍的走狗,就連蔡雍也對此深信不疑。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奴隸,如果不依靠他,又如何立於權貴之中?

  超一品異士?

  呵呵……

  上一個超一品異士,已經死在了權貴們的爭鬥之間了。

  對這些站在帝國權力巔峰的人來說,個人的力量再強大,也無法與世家門閥為敵。他們或許忌憚高襄王,但那是因為他既是英雄,亦是門閥。

  而祁桓,奴隸爾。

  徐恕亦深以為然。超一品的姜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號召力,還有所向披靡的烈風營。想要推翻武朝的統治,不能只靠幾個人的力量,他一邊瓦解武朝內部的防禦體系,一邊組建起反抗武朝的軍事力量,唯有計劃周全,才能萬無一失。


  事到如今,在他面前已經沒有什麼阻礙了。

  那應該是武朝延續一千兩百三十九年後的最後一個夜晚,天亮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玉京的傍晚,金烏西墜,點燃了人間萬千燈火。

  一支支火把驟然亮起,於幽巷宮城之間穿梭,如星河落於人間,映亮了玉京半面天空。

  數丈高的宮門本應緊閉,卻在此時緩緩拉開,發出尖銳刺耳的響聲,仿佛是在長鳴示警。

  警覺的宮人驚慌失措地張望查探。

  「太子!太子!」宮人連滾帶爬地跑進了那座奢華的寢宮。

  太子瞻衣冠整齊,正坐在古琴前,桌上攤開一卷琴譜,他修長的十指按在弦上,卻未發出一聲。

  宮人的喊聲讓他側目看來,神情平靜從容,只是鬢邊白髮似乎又多了幾許。

  「太子……」宮人拜倒在地,瑟瑟發抖,「發生宮變!士兵包圍了宮城!」

  太子瞻睫毛顫了一下,喃喃低語:「終於還是來了啊。」

  「太子,快、快逃吧……您換上小人的衣服,宮牆處有個暗道可以離開……」

  對這個溫柔又可憐的太子,宮人們都盼他能逃過一劫。

  但太子瞻拒絕了他的好意,微笑著搖了搖頭。

  「逃不掉的。」他眼中竟有一絲解脫,「等了許久,終於來了。」

  他拿起了琴譜,對宮人說道:「你們走吧,我還有一首曲子未彈完。」

  宮人訝異地看著他,他卻又低下頭去,指尖划過琴弦,行雲流水般的曲聲響起,給這註定不平靜的夜添了幾分柔情。

  這首曲子,是翎音冒險入宮偷看的,名為《九歌》,作者已不可考,據傳是千年前宮中的樂師所作。

  曲聲時而激昂,時而悲愴,若高山巍巍,水流湯湯。

  遠去的宮人聽到了琴音於夜空飄蕩,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一隻展翅的鸞鳳飛過高牆。

  太子瞻的目光不在弦上,而在門外,被星火映亮的天空。

  他唇角揚起了一絲笑意,終於可以坦然赴死了。

  只可惜,翎音沒有聽到這首曲子。

  那隻呆呆的雀兒,明明可以擁有廣闊的天空,卻偏偏要陪他困在這座囚籠之中,在每個煎熬的夜晚,用歌聲伴他入眠。

  她從不說自己的來處,他也不問。他們之間的話題好像只有曲樂,只是偶爾他失神地看著天空,她才會問一句——你想離開這裡嗎?

  太子瞻回過神來,沒有回答想與不想,只說他生來就屬於這裡。

  與她相比,他才是籠中雀,生來就被折斷了翅膀,所以他想呵護她的羽翼,看她代自己飛翔。

  可她總是不願離開。

  後來他才知道,她第一次入宮受傷,是為了偷看一卷名為《九歌》的琴譜,她想唱給一個非常重要的人聽。她說那個人本該屬於天空與汪洋,卻和他一樣被困在了一處囚籠,受著傷痛與幽閉的煎熬。她想唱歌給她聽,讓她快樂起來。

  太子瞻不知道那人是誰,但既是對她非常重要的人和物,他便願意為她去取。

  沒有意外,他又觸怒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總是多疑而易怒,既害怕太子銳意進取,覬覦皇位,又氣恨他玩物喪志,不思進取。

  怎麼做,都是錯的。

  領了一頓責罰,傷痕累累的他將琴譜貼身藏著,帶回了太子府。

  他並不怕受罰,也不怕疼,總有翎音的歌聲能撫平他所有的傷痛。

  只是不知為何,在那一夜之後,她便消失了。

  他日日撫琴,練習琴譜,想著等她回來,便可撫琴與她相和。

  但是數年過去……

  他終於確認,她已經走了,而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只是又回到了過去一個人的囚籠,卻再也無法回到過去心如死水的平靜。

  鮮血自唇角滴落,染紅了顫動的琴弦。

  《九歌》的曲聲不知何時便戛然而止,唯有餘音繞樑未絕。

  蘇淮瑛率神火營兵圍王宮,忽聽得親兵傳信,不由一驚。

  ——太子瞻服下相思子,毒發身亡,魂斷東宮。


  蘇淮瑛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他一心輔佐太子瞻上位,本以為那位太子性格軟弱,容易拿捏,卻不料他如此決絕。

  當年他瞞著太子瞻,讓翎音入姚府為內應,策劃了夜宴台妖襲。只差一步便能成功,卻因一個不起眼的奴隸毀於一旦。

  太子瞻為此竟少見地動了怒火:「我並不想登基為帝,你不要做無謂之事,傷害無辜之人!」

  蘇淮瑛不由冷笑:「太子殿下鬱結於心,華發早生,難道甘心在這個囚籠中等死嗎?」

  太子瞻神色一黯,目露輕嘲:「為帝又如何?不過是另一個囚籠罷了。」

  這個性情柔順的太子確實不適合為帝,而蘇淮瑛也正是看中這一點,才選擇扶持他。這樣日後他若為帝,自己大可把持朝政,號令天下。

  但太子瞻雖柔順,卻也聰慧,他應該也看出了蘇淮瑛的野心,才會說出那句話。

  從那一刻起,兩個人便已離心。

  蘇淮瑛也不會告訴他,他放在心上的那隻雀妖,已經被他毒殺了。

  他總以為自己看透了太子瞻,但太子瞻總是會走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步。

  如今兵臨城下,大勢已變,待帝燁退位,他便可登基為帝,他卻偏偏選在了這個時候自盡。

  蘇淮瑛本想繼續扶持他登基,但太子瞻一死,他的謀劃便都落了空。

  蘇淮瑛低頭看著跪在馬下的太子府宮人,沉聲問道:「他為何尋死,你是貼身侍候他的宮人,難道就絲毫不知?」

  宮人既畏懼於蘇淮瑛的怒氣,又悲痛於太子瞻的結局。他四肢伏地,痛哭流涕,泣不成聲。

  「太子……太子早已生不如死……他從未想過……活著離開……」

  蘇淮瑛皺眉冷笑:「既然生不如死,為何不早死?」

  他若早點死了,換個太子也行。

  宮人痛哭道:「太子說,他若死了……便會有……其他的弟弟進那座囚籠……有他一人受著,就夠了……」

  蘇淮瑛頓時一怔,皺了下眉,面露茫然。

  這是蘇淮瑛從未想過的答案。

  他以為,那個柔順的太子瞻,只是個怕死的懦弱之輩,卻沒想過,活在父親的多疑暴虐之下,需要更大的勇氣。

  那座太子府的囚徒,太子瞻不是第一個,但他想當最後一個。

  那個九五之尊的王位,他並不想要,只想伴著九歌翻過高牆,遨遊於蒼天四海。

  待到高牆倒塌,待到生出雙翼,他便能得解脫。

  那個溫柔得近乎軟弱的男人,也有著他的勇敢與堅韌。

  蘇淮瑛沉默了許久,才從唇間蹦出兩個字:「痴愚。」

  但他無法否認,方才那瞬間,他的道心有所震動——被那些他所鄙夷的軟弱感情。

  帝燁看著團團包圍宮城的炬火,臉色陰沉地走下觀星台,走進華室之內,走下無數階梯,又經過重重簾幔,站在了一面白玉璧之前。

  這玉璧是淡淡的乳白色,並不厚的一層,卻被篆刻了重重符咒,阻絕了外人的窺視。

  這個地宮,玉京建都之時便已存在,歷代帝王都被告知,這裡是武朝龍脈所在,也是武朝得以長治久安的秘密。

  他站在那兒,看著玉璧後若隱若現的身影,沉聲質問道:「王城宮變,你為何沒有提前告知!」

  半晌玉璧後才傳出一道清冷的女聲:「我說過,我看不見了。」

  「你是洞玄巫聖,日月之下,無所不知,怎麼會看不見!」帝燁怒道。

  「神明不可窺視,被神力干擾的命運,我看不見。」那個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地述說一個事實。

  帝燁深吸了一口氣,平復自己的怒火,他提醒自己,眼前這位是庇佑武朝千年的洞玄巫聖,不可冒犯失禮……

  這是只流傳於武朝帝王之間的一個秘密。

  當年武朝先祖帝垚,從開明神宮「請」來了洞玄巫聖。這位巫聖貌若神人,不老不死,有著一雙不起波瀾的眼眸,深邃而明亮。

  洞玄之力,可以看見世間的每一個角落。而武朝歷代帝王,也是靠著這監察天下的力量來維持長治久安,八荒穩定。

  哪裡有叛變將起,便立刻率兵鎮壓。


  但是這一切從某一天開始就變了。

  那是帝燁第一次被妖族圍困在豐沮玉門之時。他借著開明神宮的法陣掩護,躲在神宮不知幾個日夜。餓了便吃貢品,貢品吃完了便吃人肉,終於等到了救援。

  滿朝文武,公卿大夫,畏懼於妖王之勢,竟無一人敢來救援,他們甚至已經爭執起另立新君。而來馳援的,是一個姜氏的旁支,名為姜晟的年輕人。他率領的烈風營,將妖王打得節節敗退。

  帝燁大喜過望,劫後餘生,幾乎痛哭流涕,當場便為姜晟加封並肩王。

  待他回宮之後,怒氣沖沖地質問洞玄巫聖,妖族有所行動,為何不提前示警。

  洞玄巫聖沉默許久卻說:「我看不見。」

  帝燁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意思?」

  洞玄巫聖說道:「有其他神力的存在,干擾了我的視線。」

  帝燁心中一驚:「其他神力,是什麼樣的力量?」

  「這世間僅存的三種神族力量,燭幽,洞玄,明真,干擾我視線的,不是燭幽,便是明真。」洞玄巫聖解釋道。

  帝燁驚駭地退了一步:「你是說……另外兩位巫聖出現了?」

  洞玄巫聖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八荒遼闊無比,洞玄巫聖雖能看盡天下,卻也不會將所有事都告知於武朝帝王。武朝帝王供奉她,所提的要求便是,讓她將所見的一切反叛力量盡數告知。

  洞玄巫聖沒有選擇,就像千年前對燭九陰說的那樣——她們都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

  帝燁不知道這一千多年來她是否還在其他地方看到過燭幽與明真的力量,但地宮中堆疊的所有卷宗中,都沒有過類似的記載。

  帝燁翻遍密卷,隱隱有了猜測。巫聖轉世,擁有神力者,卻無記憶。有的巫聖轉世可能終其一生都只是平民奴隸,影響範圍有限,也不至於干擾到洞玄巫聖的視線。

  而這一世的巫聖轉世對洞玄巫聖的干擾極大,竟讓洞玄巫聖說出「看不見」之語,只怕那人的地位和力量都非同小可……

  武朝的所有帝王,都已經習慣了對洞玄之力的依賴,而此刻聽到洞玄巫聖說她「看不見」,帝燁便感覺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瞎子。

  而在這一片黑暗之中,正有人舉劍向他走來。

  他臉色發白,冷汗直流。

  「是燭幽,還是明真……」他喃喃自語,「她們出現在玉京附近了?為什麼?她們是不是想顛覆江山……」

  他深知洞玄之力有多麼恐怖,她能看到的是現在,那燭幽和明真呢?

  燭幽能回到過去,明真能看到未來。

  帝燁覺得,那是比洞玄更加難以捉摸的力量。擁有這等力量的人,若是要叛變奪權,豈不是輕而易舉?

  「是誰……那人是誰……」帝燁驚恐地大聲問道。

  但洞玄巫聖只有一句話:「與她有關的一切,我都看不見。」

  很多人以為,帝燁是因為蒼老而變得多疑,卻不知道,他是因為多疑,而開始蒼老。

  另一個巫聖是誰?

  這個問題日日夜夜地折磨著帝燁。

  她想做什麼?

  這個問題讓帝燁常從夢中驚醒。

  直到某天,他福至心靈,找到了答案。

  ——高襄王,姜晟!

  ——一定是他!他身上擁有巫聖之力!

  那個曾英勇無畏救了他性命的護國重臣,突然之間成了他的眼中釘,心上刺,讓他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他反覆地追問,從洞玄巫聖的答案中做出比較,越發肯定自己的猜測——洞玄巫聖看不見與姜晟有關的一切。

  她能看到西陵東夷,而南荒卻是一片模糊,與姜晟有過交集的人都被遮掩了軌跡,交往越是密切的,便越難窺視。

  「蔡雍,殺了姜晟。」帝燁對蔡雍下了一道密令,要求他不惜代價完成。

  蔡雍驚訝地抬起眼,從帝燁晦暗的眼神中看到了森然的殺意。

  「臣,遵旨。」蔡雍俯首叩頭。

  世人都說太宰蔡雍是權臣、奸臣,唯有他自己覺得,他才是真正為帝燁排憂解難的忠臣。帝燁想做的髒事,他來做,帝燁想殺的人,他來殺。


  所以有時候他看到祁桓,也會心生唏噓,就像看到了自己。

  祁桓為他做髒事,背罵名的樣子,像極了自己。

  他覺得祁桓是個聰明人,聰明人不該干傻事,他已經擁有天下人夢寐以求的權力了,還想要什麼?

  帝燁這些年來變得越來越難伺候了,連兒子都殺了兩個,他就像個驚弓之鳥一樣,總懷疑有人要害他。明明姜晟已經死了。

  他不知道的是,正因為姜晟死了,帝燁才更加恐懼。

  姜晟死了,但洞玄巫聖依舊看不見,那說明,他殺錯人了。

  姜晟不是巫聖,他是真正的忠臣良將。威脅依然在,而他的護盾卻被自己親手砸毀了。

  那一刻,帝燁幾近崩潰。

  後來對姜洄的過分寵愛,多少是因為追悔莫及的補償。

  可笑的是,姜晟死後的一年多,帝燁受的折磨更甚於姜洄。懊悔與恐懼日日齧噬他的靈魂,讓他輾轉難眠,唯有吃藥方能得片刻寧靜。

  他和太子瞻一樣,日日等待著懸於頭上的刀落下。不同的是,那對於太子瞻來說是一種解脫,而對他來說,是一種凌遲。

  「啟稟司卿,宮城大門已開!」

  身披甲冑的祁桓坐於馬上,神情淡漠地望著眼前高大的城牆,仿佛聽到了巨獸無聲的咆哮。

  四路兵馬一路推進,王師的抵抗在面對十倍於己身的力量時顯得綿軟無力。

  觀星樓前,十二近衛列陣迎敵,站在他們身後的,是年邁的太宰蔡雍。

  由十二名上品異士所組成的帝王近衛,是宮城內最強的守衛之力,也是最後一道屏障。

  蔡雍也是帝燁的最後一道屏障。

  蔡雍那雙渾濁的眼睛望著馬上的祁桓:「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會做出這麼糊塗的事。你以為你們能贏嗎?」

  祁桓神色平靜地說:「總要試試。」

  蔡雍冷笑了一聲,大敵當前,他依舊一副有恃無恐從容不迫的模樣。

  「十二近衛,誅邪平叛!」蔡雍沉聲喝道。

  十二個戴著黃金面具的高大男子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宛如木偶一般冰冷無情。這十二人是王城最強的防護之力,有人說他們是帝王近衛,但他們卻幾乎不跟隨帝燁出行,而是保護著觀星台。

  仿佛這裡有著比歷代帝王更加重要的存在。

  十二近衛聯手攻向祁桓,激盪的靈氣捲起砂石,摧折草木,只是起手之勢,其威壓便足以讓普通人受傷昏迷。

  蔡雍知道祁桓修為不凡,應該已在一品之列,但看到祁桓在十二人的圍攻之下不落下風,他才知道自己仍是低估了他。

  ——恐怕不輸姜晟當年了。

  蔡雍看著戰陣中昂然傲岸的身影,恍惚間好像看到了率軍救駕殺上豐沮玉門的姜晟,宛如天神降臨一般。

  但是王權至上,並不需要天神,天神,只是王用來愚弄下民的朽像。

  此時,蘇淮瑛亦率軍至觀星台下。他並不著急出手相助祁桓,而是好整以暇地勒馬觀戰。

  他亦好奇祁桓的深淺,十二近衛的力量,能否逼出祁桓的上限?

  在蘇淮瑛看來,這場戰事勝負已定,但他被迫加入祁桓麾下,聽他調遣,心中自是不悅。

  若十二近衛能重傷祁桓,他再坐收漁翁之利,那則是最好不過。

  蔡雍如何看不出蘇淮瑛的心思,他暗自冷笑,朗聲道:「陛下有旨,誰能誅邪平叛,當即封王!蘇將軍,還不動手!」

  蘇淮瑛心中一動,當即舉起佩劍,腳下一蹬,飛身加入戰局。

  但是長劍所向,卻不是祁桓,而是十二近衛。

  「蘇淮瑛!」蔡雍怒喝一聲。

  蘇淮瑛笑道:「封王?上一個被封王的,已經死了。」

  蘇淮瑛的加入,讓僵持的局勢有了改變,十二近衛頓時落入下風。

  然而就在這時,腳下大地傳來不尋常的震動,整個王城屋檐下懸掛著的銅鈴都發出了清脆而急促的響聲。

  「地龍翻身?」無數人驚駭地發出這樣的疑問。

  蔡雍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極淡的黑氣自他身後的觀星台湧出,借著黑夜的掩護擴散開來,一縷縷絲線鑽入了十二近衛體內。


  本已露出疲態的十二近衛頓時神色一變,他們抬起頭,冷冷地直視祁桓與蘇淮瑛,黑瞳如墨擴散開來,覆滿了整個眼球,他們身上徹底沒有了活人的氣息。

  不知疼痛,不知疲倦,不知恐懼。

  蘇淮瑛壓力頓增,他皺起眉頭,警惕地看著對方:「這是怎麼回事?」

  祁桓卻將目光投向了他們身後的觀星台。

  那些黑氣仍在源源不斷地湧出,同樣的情況,出現在王城中的每個士兵身上。

  本該偃旗息鼓的王城守衛在這一刻都化身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迸發出不該屬於自身的力量。

  蔡雍眼中透出一絲癲狂之色,啞聲說道:「這是——降神術。」

  姜洄失神地看著不遠處被火光映紅的夜幕,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她也曾想過與祁桓並肩而立,同道而行,為天下眾生換一片朗朗晴天。但現在,她卻只能被困於高牆之內,被人保護與監禁。

  她想起今日晨起,她拉住了祁桓的袖子留住他。

  「你覺得,徐恕能給你你想要的『道』嗎?」姜洄問他,「他難道不會是另一個帝燁嗎?」

  「我不信他。」祁桓低著頭看她,幽深的眼眸中翻湧著她看不懂的迷霧,「姜洄……」他似乎想說什麼,但喉結滾動,卻只化為一聲沉重的嘆息。

  姜洄茫然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陡然空了一塊,好像那一別便是永別。

  但她明明知道,祁桓勝券在握,徐恕算無遺策,他又怎麼會有危險呢?

  「王姬,該用晚膳了。」夙游不知道提醒了幾次,但是姜洄卻無動於衷。

  她根本沒有心思吃飯,也忘記了飢餓。

  夙游奉命貼身伺候她,也是怕她施展巫術傷了自己。王府中到處都有祁桓的人,他的力量早已滲透到每個角落。

  姜洄疲倦地閉上眼:「夙游,我不想當祁桓的禁臠,我想回南荒。」

  今夜之後,他自可以如願走上坦途大道,但那與她無關,祁桓不需要她,她而只想要自由。

  夙游怔怔地看著她,酸澀從心底湧上了眼眶,她低下頭,掩飾自己的淚意。

  這些日子,她也看明白了。祁司卿是真的深愛王姬,但這樣沉重的感情,對王姬來說或許也是枷鎖,讓她只能被困在這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生於南荒的商梨,在玉京無法結果。

  年年開花,年年凋落。

  姜洄閉著眼,依稀聽到了遙遠的刀槍劍鳴,馬蹄聲令大地也為之震動。

  但那聲音卻越來越近,這讓她感覺到一絲不尋常之處。

  姜洄睜開眼,目光銳利地看向王府正門方向,下一刻便看到一隊士兵闊步衝進園中。

  姜洄霍然起身,神色戒備,但是待看清對方面容,頓時面露驚喜:「程大哥!」

  帶隊前來的,正是烈風營的小將程錦年,當初小洄闖營救祁桓,便是他奉命將她攔在營外。

  姜洄大喜過望,奔向程錦年,卻發現站在程錦年身旁的青衣少年似曾相識,定睛一看,不由詫異驚呼道:「妙儀?」

  那人正是洗去鉛華喬裝打扮的蘇妙儀。

  昔日儀態端方華貴嬌美的蘇家貴女,如今卸去釵環,換上了男裝,看起來便是一個俊秀少年,與過去的蘇妙儀判若兩人。

  蘇妙儀上前握住姜洄的手,看到她消瘦的樣子,不禁一陣心酸,哽咽著說道:「王姬……我來帶你走。」

  姜洄眼眶微熱,強忍淚意問道:「你怎麼來了?你現在出現在玉京太危險了,萬一被人認出……」

  「那些不重要。」蘇妙儀搖了搖頭,她的目光看向姜洄身後的夙游,微笑著點了點頭,「是夙游偷偷傳信給我。」

  姜洄訝然看向夙游。

  蘇妙儀說:「那日雪雲駒把我送到烈風營,軍營中的人都很照顧我,可是我一直沒有得到你的消息,擔心你出什麼意外,就讓程大哥送一封信到王府問候你,聽祁司卿說你身體無恙,但是,我在上面看到夙游留下的暗號。」

  蘇妙儀說到此處頓了一下,垂下眼眸,黯然神傷。

  「當年,你父親入獄時,夙游便是用這種方式傳信給我,但是那時候,我沒能幫你……這一次,無論如何我也要來。」


  夙游對姜洄展顏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王姬不是一直想回南荒嗎?快走吧,趁現在,祁司卿還沒回來……」

  姜洄哽住了喉,她轉身抱住了夙游,啞聲說:「你和我一起走。」

  在王府的三年,失去父親的一年,默默陪著她的,始終是夙游。

  夙游搖了搖頭,不舍地抱了抱姜洄,卻推開了她。

  「我在這裡出生,長大,這裡有很多我的親人好友……」夙游笑著說,「我雖然會很思念王姬,但我也不想離開他們。王姬……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土壤,我在這裡會開花結果的。你不用為我擔心,祁司卿知道我是王姬在乎的人,不會殺我的。」

  這個臉蛋圓圓的少女,笑起來總是讓人心生歡喜,看似胸無城府,卻有一雙看透人心的眼睛。

  程錦年說道:「王姬,秦校尉正率軍圍守王城,我奉命護送你和蘇小姐回南荒。」

  姜洄環顧王府的繁華,淡淡一笑:「從今以後,就沒有高襄王姬了,還是叫我姜洄吧。」

  程錦年率軍護送姜洄和蘇妙儀出城,他看著馬上的姜洄,問道:「真的不用讓秦校尉撤軍嗎?他這麼對你……」

  「他並不想傷害我,他只是想阻止我傷害自己。」

  姜洄的話讓程錦年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你為何要傷害自己?」

  姜洄看了一眼身後的宮城,悵然道:「我與他之間……一言難盡。我不願意留在他身邊,但我希望……他心中的道,能如願。」

  這一夜的玉京註定不太平,沒有誰能分神去攔住這支烈風小隊。

  但是當姜洄策馬來到城門口,還是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徐恕!」姜洄戒備地望著城下的身影。

  徐恕提著一盞孤燈,噙著笑望著馬上的姜洄,絲毫未將程錦年等人的威脅放在眼裡。

  他自然是無須放在眼裡,因為身為一品異士,他一個人便是一支軍隊。

  徐恕提燈徐行,靠近姜洄。

  雪雲駒似乎感受到了壓迫感,發出低低的嗚咽,不安地刨著蹄子。

  「回去吧。」徐恕溫聲說道,語氣不似威脅,但卻讓人心生戰慄。

  「若我執意要走呢?」姜洄冷冷地俯視徐恕,往昔恩義,煙消雲散,「你殺了我吧。」

  徐恕搖了搖頭,輕笑道:「我若殺了你,祁桓就沒有弱點了。」

  姜洄心頭一緊,即便決意離開,她還是會因為祁桓而心痛。

  「徐恕,你到底想做什麼……」姜洄始終不明白,「你並不是貪戀權位之人,籌謀多年,難道你想要的當真是帝位嗎?」

  「稱帝的人不是我,而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徐恕微笑回道,「天亮之後,你也該拜見新帝了。」

  「弟弟?」姜洄一驚,「是誰?」

  「事已至此,我也沒必要再瞞著你了。」徐恕道,「我本是東夷人。」

  姜洄頓時都明白了,那個男人溫文爾雅的身影浮現在眼前。

  他對她說,他相信高襄王是清白的,風雨總會過去。

  難怪他那麼篤定高襄王無罪,因為躲在幕後操縱著所有人對她的父親下殺手的,就是他們兄弟。

  三年前夜宴台初遇,暢風樓偶遇,處處都是試探的痕跡。

  而父親過世後的那一次弔唁,是心懷愧疚,還是又一次的試探?

  姜洄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我不會留在玉京,成為祁桓的掣肘,也不會讓你如願。」姜洄冷然道,「你大可以殺了我。」

  徐恕笑道:「我沒必要殺你,但可以從你身邊的人開始殺起。」

  他抬起手,修長的指尖指向姜洄身側之人。

  「先殺誰,蘇妙儀,還是程錦年?」他笑得溫柔,就像小時候姜洄跟他學習時,他會拿著各種果子逗她,問她更喜歡哪一種。

  直到這一刻,姜洄才發現,徐恕確實和晏勛有五分的相似。

  「沒有回答,我就幫你選了。」徐恕將指尖移向了蘇妙儀,「她對你來說,更重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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