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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洞玄

2024-08-15 20:33:29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渾身一震。

  一卷卷竹簡上記錄的字句掠過眼前。

  高襄王以通妖罪入獄……畏罪越獄……被誅殺於京郊荒野……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攥緊了雙拳克制著身體的顫抖。

  此刻,那些遙遠的文字縹緲的夢即將成為現實,她原來以為自己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準備,卻沒想到一切都提前了。

  那隻夢中的蝴蝶扇動的翅膀,在現實中掀起了颶風。

  賓客俱散,神火營的士兵向高襄王等人逼近,然而盤踞於中途的妖獸修明卻攔住了去路,它仰頭髮出一聲憤怒的咆哮,神脈妖血所帶來的威壓讓逃跑不及的凡人賓客當場軟倒在地。

  聚在修明身上的血色紅光炙烤著它的元神,讓它痛苦萬分,它本就是出生不久的幼獸,雖然承襲了母親的妖力,但終究未能完全吸收,一時之間掙不脫鑒妖鏡光的束縛,只能靠著咆哮來震退敵人。

  蘇淮瑛目露殺意,卻不動手,他看向高襄王父女,冷然道:「姜晟,妖獸近在眼前,你卻不殺它,難道事到如今,還要包庇妖邪,與人族為敵嗎?」

  高襄王神色複雜地看著被困的妖獸,它似乎十分痛苦,勉強支撐著四肢,不願在敵人面前伏倒。咆哮聲漸弱,發出低低的悲鳴。

  這讓他不由想起當日斬殺修無夫婦時所見一幕。

  窮途末路的妖王夫婦,仍維持著王者的尊嚴,不向人族屈服。修無渾身浴血,拼著一死,用自己的身軀擋住了他的武器,以此為妻子換得一線生機。

  他驚愕地看著修無臨死的眼睛,那雙睿智的雙目沒有敵意與憤恨,在見到妻子成功逃走後,他終於死而瞑目。

  高襄王看著瀕死的妖王,他與他爭戰數十年,在那一刻終於有了結局,他大獲全勝,卻沒有一絲喜悅。

  「方才逃走的若是你,生機更大。」高襄王說。

  修無氣息奄奄地看著自己的宿敵,淡淡笑道:「若是你……你會自己逃走……還是將生機……讓給妻子……」

  高襄王沒有回答,修無也不需要聽到答案,因為他都知道。他了解自己最敬重的敵人,勝過世間之人。

  但高襄王卻在修無死後,才真正了解了這個妖王。

  修無將生機給了自己的妻子瑛招,而瑛招將生機給了自己的幼子修明。

  高襄王其實知道,逃走的瑛招腹中有另一股氣息,那是懷有身孕的跡象。但是他沒有再讓人去斬草除根,也從未向人提起此事。不知道是出於對修無夫婦的尊重,還是有什麼東西動搖了他的心。

  然而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修明來到了高襄王府,看著那雙與修無相似的眼睛,高襄王竟猶豫了。

  與修彧不同,他的眼睛,帶著血煞之氣,而幼獸這雙冰藍色的眼眸,太過清澈。它沒有染過一絲血腥殺孽,氣息乾淨,勝過此間諸多人。

  蘇淮瑛看到了高襄王的猶豫,他冷哼一聲:「姜晟與妖族沆瀣一氣,即刻拿下!」

  高襄王長嘆一聲:「不必你們動手!」

  他自認有罪,便要走向神火營,卻被姜洄攔住了去路。

  「阿父,你沒有錯,不能去!」

  高襄王按住姜洄的肩膀,看著她焦急的面容,溫聲勸道:「洄洄,阿父不能抗命。」

  「為何不能!」姜洄聲音清澈響亮,場中眾人聽得清清楚楚,「你是冤枉的!」

  姜洄回過身來,直視蘇淮瑛,目光銳利:「你很清楚,妖獸是我養的,與我阿父並沒有關係。」

  蘇淮瑛冷冷道:「姜晟身為超一品異士,難道當真一無所知?他若是清白,此刻又為何不動手除妖?」

  姜洄笑了,她忽然明白了,原來一直以來,報仇的對象都錯了,真正想殺阿父的,不是蔡雍,而是帝燁。

  蔡雍,他只是一個「忠臣」,忠心耿耿地為帝燁排憂解難。

  她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父親,如果那人是奸臣,那便清君側,若那人是天子……

  她想起開明神宮漆黑的夜,泥濘的路。

  「這天,早該變了。」她低喃一聲,揚起明麗的眉眼看向站在身旁的男人,「祁桓,我們一起殺出去吧。」

  祁桓低頭看她,輕道一聲:「好。」

  姜洄在高襄王驚愕的目光中開口說道:「阿父,一直以來,都是你帶著我前行。這一次,我們的路,讓我來選。」


  蘇淮瑛沒想到高襄王會抗旨,或者說,每個人都想不到。

  當利劍刺向姜洄的時候,高襄王擋在了她身前,那時候,他就已經斬斷了自己的後路。

  蘇淮瑛雖然錯愕,但他是有備而來,高襄王反抗之時,蘇伯奕率領的兵馬也湧入王府。

  身為大司馬的蘇伯奕已經很多年沒有出手了,養尊處優的樣子經常會讓人忘了,他也曾經是威名赫赫的二品異士。

  高襄王看著跟在蘇伯奕身後的十二名異士,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

  「王師精銳盡出,連保護陛下的十二近衛都出動了,看來,陛下是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了。」高襄王嘆息一聲,「我竟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讓陛下對我忌憚至此。」

  蘇伯奕冷聲道:「你不必知道,君要臣死,難道還需要解釋嗎?服從,是你的天職。」

  「今天這座王府是留不住了。」高襄王知道,以在場諸人的修為,一旦動手,占地百畝的王府頃刻間便會化為廢墟。「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我們再動手吧。祁桓,帶洄洄走。」

  姜洄上前一步:「我不走。」

  祁桓看了姜洄一眼,笑了笑,又看向高襄王:「我聽她的。」

  高襄王神色複雜地看向兩人,片刻後,苦笑著搖了搖頭:「罷了,我們既是一家人,便應該一起面對。」

  蘇伯奕一抬手,十二近衛便將高襄王團團圍住。十二近衛皆是上三品的異士,甚至是死士,這些人同吃同寢,培養出無與倫比的默契,獨有的戰陣能加倍發揮出他們的實力。

  十二近衛齊攻高襄王,高襄王沉聲一喝,浩然之氣盪開,風吹草折,看似堅固的房屋劇烈震顫起來。

  手持鑒妖鏡的異士臉色一白,口吐鮮血,不支跪地。而被鏡光所困的修明趁機逃了出來。

  蘇伯奕臉色陰沉地看著眼前一幕,對蘇淮瑛使了個眼色,蘇淮瑛當即意會。

  ——擒住高襄王的軟肋!

  蘇淮瑛直取姜洄,卻被另一個高大的身影攔住了去路。

  看到祁桓冷峻的面容,蘇淮瑛眼中露出濃烈的殺意。

  「找死!」他從來都看不上這個卑賤的奴隸,但偏偏是這個奴隸,狠狠打了他的臉,奪走了應該屬於他的一切。

  蘇淮瑛舉劍向祁桓斬落,本想一招將其解決,卻沒料到竟被對方接下了這一劍。

  重劍遇到了阻滯,被祁桓的靈力擋在了身前三寸之處。

  他驚愕地看著自己的劍,對上了祁桓漆黑冰冷的眼。

  ——他怎麼可能有能與自己匹敵的力量?

  ——難道是高襄王傳功於他?

  蘇淮瑛不知道何為先天道體,只知道一個月前對修彧毫無反抗之力的奴隸,今日竟能接住二品異士的劍,這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

  見蘇淮瑛被祁桓攔下,神火營異士不等命令,便舉劍攻向姜洄。

  「嗷——」一道白影伴隨著一聲怒嘯出現,銳利無比的虎爪逼退了進攻的數人。

  本該趁亂逃走的修明,誰也不知道它為何又折返回來,與姜洄並肩而戰。

  姜洄失神地看著眼前一幕。

  高朋滿座頃刻間作鳥獸散,張燈結彩也化為一片狼藉,但她卻緩緩露出了一個微笑。

  命運的軌跡還是發生了變化。

  這一次,阿父不是孤身一人。

  她也不是。

  暢風樓最高處的窗口,能看到高襄王府熱鬧的景象。

  徐恕此刻就倚在窗邊,不緊不慢地品嘗著美酒。自從姜洄帶他來了一次,他便喜歡上這裡的酒了。

  徐恕看著王府上空驟然變色的天,靈氣的激盪讓周圍風起雲湧,顯然本該祥和喜氣的王府,發生了不該有的異變。

  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卻還是覺得意外。

  「他竟然會出手抗命……」徐恕微微皺眉,「他變了……」

  「也會有你意外之事嗎?」一個溫潤清朗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徐恕沒有回頭,淡淡回道:「我已經瞎了很久了,自然會有失算的時候。」

  俊雅高大的男子在徐恕對面坐了下來,聞著濃郁的酒味,他失笑搖頭:「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徐恕側目瞟了對方一眼:「晏世子,不要說得好像與我很熟。」

  斜陽溫暖了男子溫雅俊秀的眉眼,沒有人能想到,這位名滿玉京的東夷世子,會與南荒徐恕如舊日好友一般同席飲酒。

  晏勛微微笑道:「我知道,徐恕從不與任何人相熟。高襄王對你有救命之恩,姜洄郡主與你相交多年,你殺他們二人也未有一絲手軟。」

  「第一,姜晟沒有救過我,那是我為了接近他而故意設的局。」 徐恕神色淡漠地說道,「第二,我沒有殺姜晟,只是想他死的人太多了,而我手上剛好有把刀。」

  世人都以為,徐恕年少時被妖族圍困,幸被烈風營所救,這才與高襄王結下了緣,卻不知,一切都只是徐恕安排好的局。

  沒有什麼羈絆比「救命之恩」更深,他也能順理成章地留在烈風營。

  但恩是假的,情自然也是假的。

  「是你向蘇淮瑛告密,說修無之子化身白貓,藏於王府吧。」晏勛說道,「你是何時知道的,為何沒有和我說一聲?」

  「那天在暢風樓,我把小紙給了姜洄,在上面留了我的神識,以此監聽她,不過在登陽山的時候,小紙的意識被修彧抹去了。不過也是因此,讓我知道修彧原來化身白貓,潛伏在蘇府。那高襄王府的另一隻白貓,顯然也不簡單。妖胎失蹤的那一夜,姜洄也正好出現在鬼市。」徐恕輕晃著酒杯,一邊看著王府的靈氣波動,一邊徐徐說道,「從姜洄在不速樓拿了寄魂果實開始,我就覺得她有些古怪……一段時間沒見,她成長了許多,也有自己的秘密了。她和姜晟不同,姜晟年紀太大,思想陳舊頑固,姜洄受我教導多年,若能拉攏她為己用,比殺了更加有利。」

  晏勛低頭抿了口清酒,身姿如青松白鶴,儀態優雅雍容,仿佛畫中仙人走進了現實。

  「姜洄郡主確實不錯,我試探過她。」晏勛想起她,手臂還隱隱作痛,不由輕笑了一聲,「聰明,果斷,通透,該出手的時候毫不手軟。」

  「若能如我所願,應該是由你迎娶姜洄,讓姜晟成為你的助力,推翻武朝便少了許多阻力。」徐恕瞟了晏勛兩眼,搖了搖頭,「你真不濟,她沒看上你,讓我還要費這麼多精力。姜晟沒那麼好殺,本以為夜宴台上修彧能令他重傷,沒想到姜洄用震天鈴傷了修彧的元神,姜晟也因此逃過一劫。」

  「如今的姜晟可是巔峰狀態的實力,沒有人想與他為敵,除非迫不得已。」晏勛輕輕一嘆,目露惋惜,「姜晟天縱之才,可惜,明珠暗投,為虎作倀。他早已看出,帝國的根基已經爛了,否則又何必躲在南荒那麼多年。當年他若能聽你之勸,何至於會有今日。他誓死守護的人族,並不感激他。」

  徐恕淡淡笑道:「是啊,姜晟和烈風營太過特殊,這是一股超然的力量,足以左右一切局勢,若不能得到,就必須毀去。眼下高襄王府如日中天,五侯七貴哪敢起殺心,但只要這頭巨龍猛虎露出疲態,禿鷲餓狼便會一擁而上,將他撕咬殆盡。」

  「那你為何不等到他露出疲態再動手,豈不是更加穩妥?」晏勛問道。

  「等不了了。」徐恕神色冷了下來,「姜晟未死,而高襄王府又新添一翼。」

  「你是指……那個同樣有先天道體的祁桓?」晏勛若有所思。

  徐恕點了點頭:「姜家在不久之後便會有兩位超一品的異士,那天底下再無人能撼動他們的地位。天命在向姜家傾斜,若不出手,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天命……」晏勛喃喃低語,如玉的五指摩挲著逐漸涼卻的酒杯,他抬眼看向窗外,目光投向高大的宮城,斜陽在宮牆那畔落下,陰影籠罩著的王城宛如一隻張牙舞爪的巨獸。

  十幾年前,少年徐恕來到玉京。

  晏勛看著眸如翡翠的妖瞳少年,猛然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

  「你是……我的兄長……」

  東夷國有件盡人皆知之事,王后曾生下一個死胎。

  東夷國也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王后生下的不是死胎,而是一個目露妖色的男嬰。他一生下來便哭聲響亮,國君大喜,但是定睛一看,才發現那孩子的眼睛竟閃著妖異的綠芒。

  國君大驚之下,將孩子拋了出去,孩子落在堅硬的石階上,卻絲毫未傷。

  國君認定,那孩子是妖邪降世,生怕泄露出去招來殺身滅國之禍,便讓侍衛將孩子遠遠送走殺死,而所有知情者都被滅了口。

  只除了王后。

  王后鬱郁多年,終於又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國君欣然為其取名勛。


  但王后無法從失去第一個孩子的痛苦中走出,又要面對失去第二個孩子的悲傷。

  晏勛六歲之時,奉帝燁詔令,孤身前往玉京為質。

  臨行之時,王后才告知他,他還有一個兄長,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他才是東夷真正的世子。

  晏勛失神地看著突然出現的兄長,他的眼睛確如母親所說的那般妖異。

  如東海的海眼一般,深邃,漆黑,無情。

  他的到來似乎並不為認親,他問了晏勛一個奇怪的問題。

  「如果一棟危樓搖搖欲墜,你會怎麼做?」

  晏勛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還是依著本心回答:「我會添一把烈火。」

  聽到這句話,徐恕眼中起了萬頃碧波,盪開了莫測的笑意。

  「很好。」他微笑說道,「我看到武朝氣數已盡,被天命所棄。你若有此心,那我來為你取火。」

  晏勛的思緒從回憶走回了現實,他看著高襄王府上空翻湧的密雲,心想,這就是徐恕投下的第一把火。

  「沒想到,姜晟竟會反抗帝燁的旨意。」徐恕神色晦暗,對於出現的意外,他心中生出一絲不安,「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姜洄的面容驟然掠過腦海。

  徐恕猛地攥緊了酒杯,喃喃道:「難道我弄錯了……不是他……」

  「什麼錯了?」晏勛好奇問道,據他所知,徐恕幾乎沒有犯過錯。

  但是徐恕還沒回答,王宮方向傳來的異常波動讓他倏然抬眸,漆黑的眼眸瞬間化為翡翠般的湛綠,映出一座高樓的影像——那是王宮中最高處的觀星台。

  晏勛的臉色也霎時間微微發白,一股莫名的壓迫感讓他胸口瘀滯,呼吸不暢。

  「發生了什麼事?」酒杯傾倒,瓊漿四溢,晏勛也失了從容,他顫聲問道。

  「這是什麼力量?」徐恕緊緊盯著觀星台,只有他能看見的黑氣正從觀星台向四周涌散,如毒瘴一般蔓延開來,街上行人不明所以,受到這股力量的壓迫,盡皆昏迷倒地。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徐恕猛地站起身來,臉上現出少見的驚疑之色。

  「難道是她?」

  「是誰?」晏勛問。

  徐恕一字字說道:「洞玄巫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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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洄幾乎耗盡精魂施展巫術,射出的三箭讓她陷入了沉睡。

  她做了一場很長的夢,母親幾近模糊的面容在夢中似乎又清晰了起來,她在那雙溫柔的眼眸中汲取著力量。

  在母親背上跋涉過的荒野,在父親懷中馳騁過的山河,幼時的回憶又一幕幕生動了起來,她似乎還能聞到南荒花草的芬芳,濃郁而熱烈,讓人迷失其間,身輕魂盪,好像化成了一隻蝴蝶。

  她隱約記得,自己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見一個很重要的人,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什麼事什麼人。

  花海中,徐徐走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她凝神看去,不由大喜。

  ——祁桓!

  她無聲地喊了一句。

  穿著玄色官袍的男人聽不見蝴蝶的喊聲,但他伸出了手,讓她停留在他的指尖。

  「小洄……」

  低啞的聲音讓姜洄心頭一緊,她終於想起來那件事那個人是什麼,她急欲飛離這個危險的男人,卻冷不防被他攥住了纖薄的羽翼。

  劇痛讓她呻吟痛呼,也從那場光怪陸離的夢境中跌落。

  姜洄猛地睜開了眼,像涸轍之鮒般喘息著,夢中的劇痛也緩緩消散,但夢中的男人卻變得更加真實。

  他還是穿著那身暗色的官袍,坐在她的床邊低頭俯視她,手中還拿著為她擦過汗的方巾。

  「你做噩夢了。」祁桓聲音低沉溫柔,好像曠野之上的針鋒相對也只是一場噩夢。

  姜洄緩緩平復了呼吸,臂上的傷已被人細心包紮過,但是身上仍然虛軟無力,是過度施展巫術所致。

  姜洄想要起身,卻提不起力氣,只能躺在寢榻之上,靜靜地看著祁桓。

  她眼中沒有敵意與憎恨,只是顯得疏離。


  「我昏迷了多久?」姜洄的聲音有些沙啞。

  「三天三夜。」祁桓答道。

  姜洄心中一沉,這說明,這兩個夜晚她都沒有在夢中見過小洄。

  與幽冥界的聯繫,好像驟然便斷了,這段時間的經歷就像一場夢一樣。

  但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夢。

  小洄應該還不知道,潛伏在妙儀身旁的貓是修彧,與她相伴多年的徐恕是害死阿父的兇手,她身邊危機四伏,可是姜洄卻沒有辦法告訴她了。

  祁桓看到姜洄眼中的憂色,以為她擔心的是蘇妙儀的安危,便說道:「蘇妙儀已經被烈風營的人保護起來了。蘇淮瑛對外宣稱,蘇家嫡女身死妖獸之手……她自由了。」

  姜洄回過神來,抬眼直視祁桓:「祁桓,我們之間,沒有必要再說謊了。告訴我,你如何與蘇淮瑛勾結在一起的?」

  祁桓沉默了片刻,回道:「三年前,夜宴台妖襲一案,姚泰的姬妾鳶姬,真實身份是換了人皮的妖,她是太子瞻和蘇淮瑛安插在姚泰身邊的人,也是她聽從了蘇淮瑛的指示,將祭品換成了福蝶宮燈,引發了後面的毒發之事。」

  姜洄聞言一震,眼波震盪,但隨即露出恍然之色。

  「原來如此……」她抬眸看向祁桓,「你拿捏住他的把柄了。」

  「事發之後,鳶姬被蘇淮瑛滅口了。」祁桓解釋道,「鳶姬是妖,尋常毒藥殺不了她,蘇淮瑛用的是特殊的毒藥『花凋』。當時鳶姬留下了殉情的遺書,但是花凋之毒,不是她一個普通歌姬能拿到的。我留了個心眼,讓人替換了鳶姬的屍身,用假的骨灰下葬,而鳶姬的屍身則藏在鑒妖司中。鳶姬死後七日,屍身化為鳥雀,證實了我的猜測。」

  姜洄推斷道:「所以,你以花凋為線索,找到了蘇淮瑛身上。又以這項罪證,威脅他為你所用?或許不只如此,你也將此罪證上交了蔡雍,所以蔡雍才會與蘇家割席,把兵符交給你。蘇氏不願成為下一個姚氏,蘇淮瑛為了自保,必須拉攏甚至投靠你……」

  祁桓沉默地點點頭。

  是他逼著蘇淮瑛成為他的棋子。

  「神火營,烈風營,鑒妖司……還有景國舊部,都在你麾下。為了這一天,祁司卿,你籌謀許久了,武朝,已經沒有人能攔住你們了……」姜洄眼神黯淡了下去,「我阿父死了,沒有人能攔住你們了……這就是,徐恕必須除掉他的理由嗎?」

  在這一刻,困惑姜洄許久的諸多問題,都有了答案。

  「原來徐恕從一開始,就是故意接近我阿父。他有意讓自己陷於困境,讓我阿父救他,如此與烈風營結緣。」姜洄回想往日種種,幼時的記憶許多都已模糊,但既知道了結局,過程便又清晰了起來,「他想讓我阿父成為他的臂助,但阿父心懷邦國,道心堅定,不願參與人族的內鬥。徐恕迫於無奈,只能放棄拉攏他,卻又不能讓他成為自己推翻武朝的阻力。」

  登陽山的那場襲擊,與燭九陰密謀的那個人,正是徐恕。

  這個遊走於人、妖兩族的南荒賢者,他幾乎無所不知,自然也有辦法知道燭龍洞的存在。

  而能說服燭九陰的交易,就是推翻武朝,覆滅玉京,破解護國大陣,放燭九陰自由。

  如果是旁人,燭九陰或許不會信。但是徐恕為此布局多年,憑他的名聲,他的智慧,他的能力,燭九陰會相信他的。

  多年籌謀,徐恕始終無法拉攏高襄王,他只能轉而將其覆滅,甚至無所不用其極。

  ——除我之外,眾生平等。

  徐恕含笑的妖瞳沒有絲毫的暖意,多年同行,只是他的一步棋。

  姜洄深吸了一口氣,心口陣陣抽痛,眼眶發紅:「修無、修彧想殺我阿父也就罷了,徐恕、蘇淮瑛、蔡雍,甚至是你……你們都不放過他。他做錯了什麼!」

  「高襄王,烈風營,是一股足以左右戰局的龐然之力,若不能為己用,也不能為敵人所用。」祁桓啞聲說道,「他的存在,便是別人的阻礙。所以他們都要殺他。」

  姜洄苦笑:「為了一己私利?」

  祁桓點頭:「為了一己私利。」

  夜宴台之禍,明面上是妖族所為,然而層層揭開,都是人為。

  籠罩著玉京的陰雲經年不散,神、人、巫、妖,輪番登場。都說世間沒有鬼,但鬼卻無處不在。

  父親的慘死,幾乎摧毀了姜洄求生的意志,支撐她活下來的,除了復仇的恨意,還有便是徐恕的支持。但現在看清了一切,她才知道自己自始至終都被最信任的人玩弄於股掌之間。


  在這個世界,她失去了最疼愛自己的父親,多年好友全是虛情假意,結髮夫妻亦是陌路仇敵,她深陷於謊言的旋渦,沒有人能拉她一把,所有向她伸來的手,都將她推入無邊黑暗的深淵。

  復仇何其難,她面對的,是太宰、徐恕、修彧、蘇淮瑛,乃至祁桓……

  等她意識到這一點,已經無力回天了。

  她只剩下一副殘軀,種了子蠱的身體已無數年可活,餘生千日,她大概也只能被困在王府後院之中,看著仇人得償所願,改天換日。

  疲倦與絕望鋪天蓋地地向她覆壓而來,眼角不知何時染上了濕意,淚水自眼尾滑落,沒入鬢髮之間。

  祁桓失神地看著那滴晶瑩的淚水,心中一陣絞痛,啞聲低喚:「姜洄……」

  他伸手要去擦拭姜洄的眼淚,卻落了空。

  姜洄別過臉,避開了他的手。

  「祁桓……」姜洄沙啞的聲音響起,「我不恨你。」

  祁桓眼神一動,抬眸看向姜洄。

  點漆般的雙眼浮著朦朧的水光,她悲哀而空洞地將目光落在虛無之處,即便口中說著不恨他,但她卻不願去面對他。

  「或許是我的錯……若是三年前在蘇府,我帶走你……一切應該都會不同。」姜洄眉眼溫軟了三分,眼波中流淌著一絲思念與惆悵,「你不必如此艱難孤寂地走過三年,出賣自己的尊嚴,踐踏自己的底線,傷害無辜的生命……阿父也不會死,我也不必與你兵戎相見。」

  「我如果曾經走近你,了解你,一定也會愛上你。」她口中的如果,也是她經歷過的必然,「我見過你經歷的黑暗,也願意與你並肩而行……但是一切都晚了。」

  姜洄無力地合上眼,聲音因絕望而沙啞輕顫:「或許你的道比所有人都更順應天道,離正道更近。但是,卻離我更遠。我可以為你的道而犧牲,我的父親不行。我可以理解你,但永遠無法原諒你。」

  她沒有回頭看他,她害怕自己會心軟。

  在這一世,她已經什麼都改變不了了……

  她聽著祁桓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依稀有一聲嘆息在遙遠的地方響起。

  夙游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確定,王姬和祁司卿吵架了,而且可能是很難和好的那種。祁司卿又搬回了商梨小院,仿佛回到了新婚的那段時間一樣,他夜夜都在王姬窗下流連許久,直到聽到她平穩的呼吸聲,才回書房休息。

  王姬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外間說她驕縱跋扈,夙游知道那不是真的。

  兩人若是吵架了,祁司卿一定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但夙游不敢多問,她只能服從祁司卿的命令,每日將王姬的情況翔實地向祁司卿回報。

  回府後的第七日,姜洄終於恢復了力氣,可以下床行走,在園中吹風賞花,欣賞初夏的盛景。園中綠意盎然,繁花似錦,但好像一點都沒有映入那雙漆黑的眼眸,她總是失神地看著一切,三魂不知遊蕩到了何處。

  夙游看著她黯淡的眼眸,心中十分擔憂,但好在姜洄還是十分聽話地喝藥進食,讓身體快速地恢復起來。

  祁桓每日三次聽夙游回報,雖然姜洄不願意見他,但知道她身體好轉,他便也能得一絲安慰——只要她善待自身,那對他是喜是惡,便也沒有那麼重要。

  但這一夜,祁桓夜深回府,照舊走到姜洄院中,卻察覺到一絲異常。

  極淡的血腥味不能瞞過他的感知,他心頭一跳,沒有多想便破門而入,卻看到姜洄手執利刃,劃破了手臂,鮮血濕透了單薄的寢衣,她臉色蒼白,右手以血為墨,正打算施展巫術,卻因虛弱而顫抖。

  祁桓一驚,沒有猶豫便出手封住了她的穴位,將軟倒的人抱在懷裡。

  「你的身體已經不起再施展一次巫術了!」祁桓又急又痛,若他遲回了一步,只怕她已經繪下符篆了。上一次她施展了最為兇險的獻祭之術,他拼盡全力才將她救回,若再有一次,即便是他也無能為力。

  姜洄無力地靠在他胸前,氣若遊絲地輕聲說道:「反正……我種了子蠱,剩下壽元也已不多。」

  祁桓渾身一震,片刻後啞聲說道:「我不會讓你有事。」

  他將人抱回床上,褪去染血的外衣,細心為她清理傷口的血污,敷藥包紮。

  「為什麼要冒著生命危險施展巫術?你想對付誰,大可以告訴我。」祁桓眼神一黯,「你若想對付我,也只需開口。」


  姜洄笑了一下,眼中露出輕嘲之色:「那你為何不殺了蘇淮瑛?我知道,在你心裡,大道重於私情。我說過,我理解你,也不再為難你。但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命,也不需要你插手。」

  握著姜洄的手驀然收緊,卻又不舍傷到她,掌心因克制而輕顫。

  「姜洄,當初在大殿之上,是你請旨賜婚。」祁桓呼吸沉重了幾分,看著姜洄的眼神幽暗隱忍,「無論你如何看待這場婚姻,又如何恨我,但於我而言,你便是我的結髮妻子。你的事,你的命,都有我一半,我不會放手。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包括你自己。」

  姜洄愕然看著祁桓,她感覺到他的怒意……

  她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是第一次從他身上感受到怒火,而過去的祁司卿,無論在眾人口中如何陰沉狠辣,她都未曾見過那樣的一面。

  姜洄抿著唇,垂下眼眸不看他,亦不回應。

  祁桓將傷口包紮好,便將染了血污的衣服帶了出去。

  「你解開我的穴道!」姜洄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但是祁桓置若罔聞地離去。

  姜洄頓時有些蒙了。

  她施展巫術並不是為了對付誰,而是她隱隱猜到,自己之所以會回到過去,或許是與巫術有關,而攝魂蠱,只是一個巧合。

  第一次是因為她施展了獻祭巫術,而第二次施術的是小洄。她過後才想起,自己移魂之後,手臂有傷,指尖沾血,那極有可能是小洄已經施展過巫術,但是還未發出一箭,兩人便已換魂。

  為何她以血液施展巫術,會導致兩人的靈魂互換?想到徐恕曾說,燭幽之力須燃燒精血神魂,難道她身上流淌的鮮血與燭幽有什麼關係?

  姜洄這幾日養身養魂,便是為了證實自己所想,重施一次巫術,看是否還能與小洄換魂。

  她必須回到過去,將徐恕的陰謀告訴小洄,即便這樣會讓她再次受到重創——反正她本來也時日無多了。

  沒想到被祁桓發現打斷了……

  姜洄正愁該如何解穴,再試一次巫術,便聽到那邊又傳來了開門聲。

  祁桓又回來了,手中還拎著一個包裹。

  姜洄狐疑地皺起眉,目光追隨著祁桓,卻見他當著自己的面寬衣解帶,脫下了煩冗華麗的官袍,露出緊實精壯的上身。

  「你!」姜洄動彈不得,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一幕,頓時大驚失色,瞠目結舌。

  祁桓換上了寢衣,徑直走向床邊,抱起姜洄虛軟無力的身體挪進了內側,自己便挨著她躺下。

  「你幹什麼!」姜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敢置信地瞪著祁桓。

  祁桓朝姜洄伸出手,姜洄頓時心口一緊。

  她恍惚想起從夙游口中了解到某些事——原來自烈風營回來,小洄便與祁桓同床共枕。

  姜洄不知道小洄為何隱瞞此事,但是她懷疑小洄對祁桓的感情是受到了攝魂蠱的操控,她未必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但祁桓顯然是很清楚的,他們二人不但有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實。

  只是此洄非彼洄,此刻動彈不得的姜洄,對感情內斂而克制,即便面對祁桓的撩撥廝磨,她也未曾踏出過那一步。

  更別說眼前這個鑒妖司卿,他雖也是祁桓,但對姜洄來說,卻也不是同一個人。

  當他溫熱的手落在自己身上時,被封了穴的姜洄連僵硬都做不到,除了臉紅與瞪眼,絲毫沒有反抗之力。

  但是祁桓並沒有做出她害怕之事,修長的五指拂過姜洄柔軟的身體,只是解開了她的穴位。

  氣血回涌,給四肢帶來酥麻酸脹之感,讓姜洄不由呻吟出聲。

  「封穴太久,氣血不暢,對身體會有損傷。」祁桓解釋道,「但解開你的穴道,你定然還會再試巫術。所以……」他頓了頓,「我親自盯著你。」

  姜洄呆住了,看著祁桓深邃幽暗的眼,她感覺好像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如果本來只是軟禁,現在便是監禁了……

  她現在十分後悔,不應該選在深夜施展巫術,早知道選在他上朝的時候。

  但此刻悔之莫及了。

  姜洄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想要反抗祁桓根本沒有可能。值得慶幸的是,他似乎也沒有其他的想法,說是監視,便也只是監視,規規矩矩地躺在外側,合著眼休息。

  姜洄以為他睡熟了,剛想有所動作,他便又睜開眼……

  姜洄自嘲一笑——她最了解超一品異士的警覺性,真是多餘做此嘗試。

  她本以為與祁桓同床共枕,自己會徹夜難眠,但或許是因為重傷疲憊,或許是因為她的身體已經熟悉了對方的溫度與氣息,她折騰了一陣子,還是挨著祁桓入了眠,腦袋無意識地抵著他的右肩。

  聽到她呼吸平穩了,祁桓才又睜開眼,輕輕握住她的手,靈力絲絲縷縷地湧入她體內,填補她所虧損的元氣。

  他看了她一整夜,閉眼沉睡的時候,她好像依然是那個全然信賴愛戀著他的小洄。

  ——小洄……

  祁桓無聲呢喃,低下頭去,輕吻她溫軟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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