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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求親

2024-08-15 20:33:23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沒有再進入那個夢境。

  生活仿佛回到了原來的軌道,過去一月發生的事就像一場夢一樣,隨著日出的到來而煙消雲散,了無痕跡。

  天亮不久,夙游推門入內,便看到坐在床上發呆的姜洄。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迷茫而空洞,好像剛從一場夢魘中驚醒,就連自己進門的腳步聲也沒有察覺。

  「郡主?」夙游奇怪地喚了她一聲,半晌才看到她僵硬地轉過頭來。

  團團竄到了姜洄懷裡,喵喵叫了兩聲,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本來那天姜洄和祁桓把它關在屋裡,自己帶著葉子出去,它是非常憤怒的,甚至已經做好離家出走的打算。但是第二天兩人回來,卻沒把葉子帶回,它便開心了起來。

  ——原來是偷摸去把那隻小狐狸扔掉了。

  ——它還是姜洄唯一的寶寶。

  團團又高興地豎起尾巴,離家出走的想法還未實施便被按下。

  但是這幾日姜洄卻莫名地失魂落魄起來,有時候它在她身前拼命叫喚,她也置若罔聞。這讓團團非常難過——難道是因為那隻妖狐不在了嗎?

  與姜洄日夜相伴的人,幾乎都察覺到了她的異常,尤其是祁桓,他感覺到姜洄有意無意地在躲著他,但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會讓她這麼做。

  夙游幫失神的姜洄梳洗打扮,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姜洄一句也沒聽進去。

  ——三年後的夙游,話沒這麼多,應該是後來發生的那些事也改變了她,讓她的性子變得沉靜了下來。

  ——而且,她對身為鑑妖司卿的祁桓更多了十分的敬畏,在他面前不敢放肆造次。

  ——祁桓……

  這個名字讓她想到的,是那個孤寂落寞的身影,那雙溫柔悲傷的眼眸,而不是……

  姜洄輕輕嘆了口氣,心口一陣陣地泛酸抽痛。

  「郡主為何嘆氣?往日聽到蘇小姐要來,您都是極高興的。」夙游好奇問道,「可是與蘇小姐有了不愉快?」

  姜洄愣了一下:「妙儀什麼時候要來?」

  夙游眨了眨眼:「我剛才說了呀,蘇家遞了帖子今日拜訪,看時辰應該也快到了。」

  姜洄是一句話都沒聽入耳。

  妙儀!

  姜洄急忙站起身來,她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到三年後的世界,但是眼下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阿父和妙儀的悲劇,她必須想辦法自己去改變。

  姜洄來到前廳時,蘇淮瑛剛落座不久,正與高襄王說著什麼,高襄王面帶笑容,似乎相談甚歡。

  蘇妙儀見過高襄王,便要去後院見姜洄,正好與她撞了個照面。

  「郡主。」蘇妙儀眉眼彎彎,「我帶了南荒進貢的新鮮果子,我們一起嘗嘗吧!」

  姜洄的目光無意識地與蘇淮瑛撞到一塊兒,掠過腦海的,卻是她在曠野之上舉弓相望的那一幕。

  姜洄心頭一沉,別開了眼,握住蘇妙儀的手說:「我們走。」

  高襄王看著兩個姑娘攜手離了前廳,也沒跟客人見個禮,不由哭笑不得對蘇淮瑛道:「我這個女兒,在南荒野慣了,不懂京中這些繁文縟節,讓蘇小將軍見笑了。」

  蘇淮瑛收回了目光,淡淡笑道:「郡主性情質樸,不困於世,不流於俗,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高襄王眼神一動,微微有些詫異。

  他自然是能感受到,蘇淮瑛這句話不是客套作偽。蘇家是數百年的貴族門閥,最在乎的便是世俗禮節,非此不能彰顯他們的優越。

  蘇妙儀能與姜洄一見如故,他便已是十分意外,而蘇淮瑛的名聲可不怎麼好聽,高襄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番話。

  甚至夜宴台上兩人之間發生過齟齬,他也是略有耳聞的,畢竟作為一個寵愛女兒的老父,他不能允許任何人欺負自己的女兒。之所以沒和蘇淮瑛計較,是因為好像蘇淮瑛好像沒從姜洄那兒討過好。

  高襄王抿了口茶,掩住眸中思慮。

  「先前登陽山上,妖族突襲,還多虧蘇小將軍保護了洄兒,聽說蘇家小姐還因此受了傷。」高襄王放下茶碗,誠懇地道了句謝,「這份情義,高襄王府會記住的。」

  這句話分量之重,任何人都能明白。


  蘇淮瑛微笑道:「這是晚輩分內之事,王爺無須客氣。」

  高襄王並不習慣這種官場上的虛與委蛇,他噙著笑看蘇淮瑛,直接瞭然地說:「這裡已經沒有旁人了,蘇小將軍若有什麼話,此刻便可說了。」

  亭中水榭,兩個小姑娘相對而坐,桌上擺滿了新鮮的瓜果,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讓人舌底生津。

  這種瓜果只生長於南荒的驕陽沃土,也唯有京中最豪奢的貴族才有權力和財力享用。

  即便是對蘇妙儀來說,這也是稀罕之物。

  「郡主在南荒之時,應該經常能嘗到這種果子吧。」蘇妙儀輕輕咬了一小口,清甜的果汁便在口中綻開,她細嚼慢咽,吞下之後才讚嘆道,「好甜啊!」

  姜洄把玩著沉甸甸的果子,卻沒有什麼食慾。

  「這種果子在南荒也不是隨處可見的。」姜洄微笑說道,「它們只生於靈氣濃郁的密林之中,是一些猴妖最喜歡的果子,想要採摘這種果子,便要深入密林,兇險萬分,即便是異士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每年都有不少奴隸因為採摘漿果喪命林中。而要萬里運至玉京而不腐,又要累死無數人馬。」

  蘇妙儀頓時愣住,口中的果子好像陡然多了一絲苦澀。

  「抱歉……」蘇妙儀低聲說道。

  姜洄回過神來,笑著對蘇妙儀說道:「你和我道歉什麼?又不是你的錯,而且你得了好東西便想著我,是我說了這些話掃了你的興了。」

  蘇妙儀輕輕嘆了口氣:「你願意和我說這些我不知道的事,我是很高興的,並沒有掃興。而且……」

  姜洄見她欲言又止,不由追問道:「而且什麼?」

  蘇妙儀蹙了下眉頭:「這果子確如你所說的這般金貴,所以也不是我能做主和你分享的。是我阿兄……他聽說我今日要來找你,說我不該空手而來,便讓侍女把今晨剛到的貢品送了一籃過來。他說,你從南荒來,應該會喜歡南荒的味道。」

  蘇妙儀聽到這番話時的神情,就和姜洄一樣錯愕。

  ——他想幹什麼?

  兩個人心中都是一樣的想法。

  蘇妙儀更了解蘇淮瑛,他生性傲慢,不是會揣度旁人喜好的人,更不會投其所好。

  而姜洄則覺得蘇淮瑛狼子野心,無論做什麼,都是不懷好意。

  她下意識便放下了果子,甚至覺得其中是不是混了什麼毒藥……

  但是剛放下的果子轉眼便進了另一張口。團團不知何時跳上了桌,兩隻爪子抱著和自己腦袋一樣大的果子,嗷地張口咬下。

  淡紫色的果汁登時將白毛染上了顏色。

  它絲毫不在意自己被染污的皮毛,大口大口地啃著這價值千金的靈果,顫動的耳尖,搖晃的尾巴,都顯示出它有多麼的快樂。

  快樂的小貓讓兩人轉移了注意力,蘇妙儀被它的花臉逗笑了,抬手去揉它的腦袋。

  「團團長得真快啊,幾日不見,好像又大了兩圈。」蘇妙儀驚嘆了一句。

  「它吃得特別多。」姜洄真心地說了一句。

  這隻貓是大姜洄養的,她接手不過幾日,倒也不知道原先如何。但是聽夙遊說過,團團像只耗子似的,總是跑到廚房偷吃,而且什麼金貴就吃什麼。

  「我家妙二也是,不但吃得多,還得吃得好,尋常俗物入不了它的口,它只喜歡用靈壤栽種出來的米糧瓜果。」蘇妙儀附和道。

  「靈壤種出來的食物自然是遠勝尋常五穀,誰都知道挑好的吃。」姜洄笑著說。

  蘇妙儀見團團半個身子都染了色了,實在看不下去,便將它抱了起來:「得趕緊洗洗,不然一會兒洗不掉怎麼辦。」

  兩人本想說些私密話,水榭中也沒有其他人,蘇妙儀也不是第一次來高襄王府了,便對姜洄說道:「我帶它去洗洗吧,我現在可會給貓洗澡了,妙二每次都讓我幫它洗。」

  團團好像知道果子是蘇妙儀帶來的,對她的碰觸毫不抗拒。

  姜洄知道她特別喜歡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便也由著她去侍弄。

  蘇妙儀走開不久,姜洄便又聽到身後傳來腳步聲,她還以為蘇妙儀又回來了,忙著沏茶便沒有回頭,笑著說道:「這麼快便洗好了嗎?團團倒是跟你親近。」

  貓貓最討厭碰水,就算是姜洄也要被濺一身水。


  「是我。」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姜洄一驚,熱茶便潑在了手背上,嬌嫩的肌膚登時便紅了一片。

  蘇淮瑛長腿一跨,在她身旁屈膝半蹲,握住了她被燙紅的手。

  姜洄卻用力地甩開,好像他的手比熱茶更燙。

  「怎麼是你?」姜洄的身體抗拒著他的接近,下意識便往後退,語氣中俱是毫不掩飾的敵意。

  蘇淮瑛摩挲指腹,驟然抽離的手還將餘溫殘留其上。他抬眸看向姜洄,眼神晦暗,聲音沉啞:「郡主……就這般厭憎我?」

  姜洄抿著唇,防備地盯著他:「蘇淮瑛,你何必多此一問?」

  蘇淮瑛定定地凝視姜洄的眼睛:「為什麼?」

  姜洄皺了下眉頭。

  她厭憎蘇淮瑛,是因為他後來做的那些事,但是現在他還沒做,不過,以他的秉性,早晚會做。

  三年前,三年後,他好像並沒有什麼改變,依舊是那樣傲慢殘忍。

  姜洄冷著臉說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也許人和人之間本就是講究緣分。」

  「呵。」蘇淮瑛笑了一聲,「何謂傾蓋如故,是你與那個奴隸?」

  聽到那個名字,姜洄心頭顫了一下,眼神也泛起了波瀾。

  蘇淮瑛看見了,心口卻冷了下來,但他掩住了殺意,放柔了聲音說道:「何謂白首如新?若未曾共白首,又怎知會『白首如新』?」

  姜洄訝然看向蘇淮瑛,在這麼近的距離,她竟看到了那雙鷹隼般的眼眸里有了一絲柔情。

  ——這和她了解的不一樣,是哪裡發生了變化?

  蘇淮瑛對她,從來沒有過一絲良善,心裡只有利用和報復。

  蘇淮瑛看著姜洄失神的模樣,還以為她被自己的話打動了,心中不由一軟,溫聲說道:「我今日上門,便是和王爺提起求親之事。」

  姜洄這次是徹底呆住了。

  她沒想到,兜兜轉轉,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而這一段劇情,她已經從未來的自己口中了解過了。

  姜洄僵硬地看著蘇淮瑛,腦中回憶著自己聽過的情節,耳中聽到蘇淮瑛難得溫柔的聲音。

  「蘇家願與姜家結兩姓之好,你是姜家獨女,蘇家正妻,也會是我蘇淮瑛唯一的妻子。」

  姜洄心跳都亂了,卻是因為慌的。

  因為她知道一旦自己拒絕,就會迎來蘇淮瑛瘋狂的報復。

  而在蘇淮瑛看來,卻是向來冷靜自持的高襄王郡主被她打動了,為此心亂失神。

  「我阿父怎麼說?」姜洄啞聲問道。

  「他說,一切由你決定。」蘇淮瑛回道。

  姜洄低下頭去,緊緊攥著拳,幾乎忘了手背上的灼痛。

  她的猶豫於蘇淮瑛而言,便是一個極好的回應。若她真的厭憎他,便該第一時間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姜洄心亂如麻,忍不住去想,若是未來的自己,此刻會如何應對?

  不,她不能去依賴另一個自己了,她必須自己解決問題。

  姜洄深吸了口氣,抬起頭看蘇淮瑛,顫抖卻堅定地說:「我不同意。」

  蘇淮瑛一怔,但也沒有太意外。若是她當下便答應了,他才會覺得驚詫。

  「我並不催你立刻答覆我。」蘇淮瑛笑了笑,「終身大事,本該多加思慮。」

  「我已經想好了。」姜洄抿著唇,態度更加冷硬,「我不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蘇淮瑛笑意淡了下來,「你喜歡的,是那個奴隸?他身份卑賤,我並不在意你喜歡過他,但他不可能成為你的丈夫。」

  「我不喜歡你,與他無關。」姜洄惱恨他如此貶低祁桓,她站起身來,與蘇淮瑛拉開了距離,「蘇淮瑛,你又何必與我惺惺作態,你想娶我,難道就是因為喜歡嗎?你想要的,只是高襄王府的助力。」

  蘇淮瑛不緊不慢地直起身來,看著躲開自己的姜洄。

  自己難得的一次心軟心動,就這樣被她棄若敝屣,踩在腳下。

  他的眼神冷了下來,嗤笑一聲,說道:「難道那個祁桓接近你,就純粹是因為喜歡嗎?難道他想要的,就不是高襄王府的助力嗎?」


  姜洄頓時怔住。

  「阿兄!」水榭外傳來蘇妙儀焦急的驚呼,似乎是害怕蘇淮瑛欺負了姜洄,她抱著團團小跑了過來。

  姜洄鬆了口氣,向蘇妙儀走去,卻聽到身後傳來蘇淮瑛輕輕一聲。

  「我想要的,也不只是高襄王府的助力。」

  姜洄不明白蘇淮瑛的意思,但她現在擔心的是,要怎麼去面對即將到來的報復。即便她看遍了未來三年的歷史,此刻也有無從著手的慌亂。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徐徐走到她身旁。

  「又想什麼,如此失神?」祁桓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姜洄輕顫了一下,扭頭便看到那雙熟悉而陌生的眼睛。

  「我……你怎麼來了?」姜洄略顯慌張地問道。

  「路上遇到夙游,她拿了藥膏,說是你的手被燙傷了。」祁桓在她身旁半蹲了下來,輕輕執起被燙紅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有一片淡粉。

  姜洄的手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抽回來。

  「夙游呢?」

  祁桓把藥罐放在桌上,說道:「我讓她將藥罐給了我,我幫你上藥。」

  眾所周知,祁桓是郡主最寵愛的人,幾近登堂入室,上個藥而已,很正常的。

  清涼的藥膏薄薄地塗抹於粉色的傷處,祁桓低著頭細細看著,一言不發,極盡耐心。

  只是越是沉默,姜洄的心跳聲便越明顯。

  「你的心跳在慌什麼?」祁桓將她的手虛虛握在掌心,抬眼看她,「你又在躲什麼?」

  姜洄呼吸一窒。

  祁桓淡淡笑道:「其實,今天你和蘇淮瑛在水榭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姜洄眼前一黑。

  「他會求親,我並不意外,蘇姓與姜姓結盟,是互利之事。」祁桓深深看著她,「但你為何會猶豫?」

  即便她後來拒絕了,但那一刻,她確實猶豫了。她並不喜歡蘇淮瑛,祁桓很清楚,所以他才更不解,她為何會猶豫。

  他本不該懷疑姜洄的心思,但這幾日,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也沒有那麼了解她。

  他看不懂她對自己的躲避,也看不懂她對蘇淮瑛的猶豫。

  姜洄眼神閃爍:「我沒有猶豫,我只是沒想好如何答覆他。」

  祁桓問道:「那你這幾天躲著我,想好如何答覆我了嗎?」

  「什麼?」姜洄心口一緊,「我沒有躲著你。」

  祁桓笑了。

  「你以前不會跟我說這種明目張胆的謊言。」

  從夜宴台妖襲之後,姜洄便知道,自己的心思太容易被祁桓看穿,因此她不會在祁桓面前說那些拙劣的謊言。

  他心中的姜洄,嘴硬心軟,聰慧堅定。

  他眼前的姜洄……

  他不知道,是哪裡不一樣了,又是為何變了……

  姜洄在那雙幽深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哀傷,不由心尖一疼——她知道自己想起的,是另一個人。

  那人終於可以擁有完整的姜洄了,而不是她這個殘缺的小洄。

  她只是個卑劣的小偷,短暫地偷走了祁司卿對姜洄的感情,用不屬於的身體有了一段溫暖的夢。

  而現在她回到了自己的身體,卻依舊感覺自己是個小偷。

  因為這個祁桓的眼中人,心上人,也都不是她。

  他們喜歡的,都是三年後的自己。

  姜洄垂下眼眸,緩緩紅了眼眶,啞聲說道:「是我變了。」

  祁桓微微一怔,看著她清亮的雙眸泛起水光。

  「姜洄?」他抬起手撫上她溫軟的臉頰,指尖觸摸到了濕意,心頭頓時一片酸軟。

  姜洄被納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別哭。」祁桓輕撫著她的後背,抵著她的發頂溫聲說。

  姜洄放任自己在他懷中流淚,雙肩輕顫著,哭聲被壓抑在喉間。這一刻,對那人的思念如洪水傾涌而出。

  但是她或許再也見不到他了。

  姜洄用了幾天的時間想明白了一件事,她愛的,是那個孤獨寂寞的靈魂,深邃溫柔的眼神。


  她亦願意傾盡所有去愛眼前這人,在他墮入深淵前,將他擁入懷中。

  但是已經有人做了這件事了,他眼中已經為她燃起的光。

  ——我算什麼呢?

  ——沒有人喜歡我。

  他們或許能長相守,共白頭,但終究是意難平。

  他心裡裝著「別人」,而她心裡亦念著「別人」。

  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

  祁桓永遠不會明白她心裡的缺憾和難過,那些尋不到出口的悲傷都在這一刻化成了淚水,濕透了祁桓的衣襟。

  祁桓從未見過她如此失態地痛哭,那個冷靜自持的姜洄好像消失了,而在他懷裡哭泣的姜洄,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無助,絕望,哭得他心疼。

  他不知道她為何悲傷,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沉默地擁著她,等她發泄完心中愁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眼淚都快流幹了,祁桓才聽到懷中傳來她的聲音。

  「祁桓……」她攥著他的衣襟,痛哭過的聲音沙啞柔軟,「我們成親吧。」

  祁桓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低頭看她。

  但是姜洄卻沒有抬頭看他,他只看到了濕潤而濃密的睫毛,輕顫著如蝶翼鴉羽。

  「你……不必勉強。」這是他渴望卻又不敢奢望的事,但聽到從她口中說出,他竟無一絲歡喜。

  「不勉強。」姜洄啞聲說,她鬆開了他的衣襟,雙手環抱住他的身軀,「我想對你好。」

  他不會明白,這句話有多麼沉重。

  高襄王府要舉辦婚禮,這件事不到一日便傳遍了整個玉京。

  高襄王要嫁女的消息,其實早前在貴族之中便有傳言。郡主生得貌美嬌艷,雖然有些荒蠻之地的粗魯,但高襄王府乃是一等一的新貴豪門,無數貴族還是希望能與之結親,盼著能被郡主看上。

  但誰也沒想到,被郡主看上的,居然是一個奴隸。

  「呵呵……荒蠻之地的女子,眼光也就如此。」

  「與奴隸,倒也算是相配。」

  「簡直有辱門楣。」

  「高襄王的妻子好歹還是個平民,他的女兒居然找了個奴隸?」

  「家學淵源吧……」

  對於這樁親事,沒有一個人看好,眾人口中只有冷嘲熱諷,謾罵譏笑。

  消息傳到蘇府,蘇淮瑛和蘇妙儀都怔住了。

  蘇淮瑛冷峻的面容瞬間沉了下來。就在他求親的第二天,高襄王府就傳出這個消息,無疑是打他的臉。

  姜洄……就真的那麼厭憎他嗎?

  為此不惜下嫁一個卑賤的奴隸來羞辱他?

  蘇妙儀則是抱著妙二發呆,她垂著眼眸,沒讓人看出她心中所想。

  那些不能對人說的話,都只有貓貓知道。

  「妙二,我好羨慕郡主……」蘇妙儀蹭了蹭白貓溫軟的身體,露出一個哀傷的微笑,「她總是那麼勇敢,不畏懼世俗的嘲諷……」

  「我不行……」她低低嘆了口氣,少女的語氣有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我的婚姻,不能由自己做主。我須是蘇家開得最好的一朵花,裝飾蘇家的富貴榮華。」蘇妙儀黯然說著,「我會在十六歲後,被父母安排著,嫁給玉京中最有權勢的那幾位郎君。」

  妙二低低喵了一聲,灰藍色的眼睛冷冷注視著她。

  「你這是生我的氣嗎?我生在蘇家,享盡榮華,又怎能悖逆家族的安排。」蘇妙儀無奈地搖了搖頭。

  但其實她早已悖逆了……

  少時她也曾想,這未必是一件多壞的事,誰說任人安排,就遇不上良人呢?或許她運氣好,所嫁的郎君也會和她兩心相許,情投意合。

  然而這樣的人,她竟已經遇到了。只是那人絕對不可能是她的良人。

  作為京中貴女的典範,從小到大,從無行差踏錯,卻在人生大事上,她犯下了足以讓家族蒙羞,乃至招致災禍的大錯。

  她隱隱察覺到了,哪有什麼仙君,他只是一個妖罷了。

  但他亦確實救過她的命,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心悸與纏綿。


  她夜夜盼望著他的到來,卻又惴惴不安。

  若有一日,被人發現了她與妖族私通,她將面對的風暴,遠勝今日姜洄千萬倍。

  偷情,通妖。

  下賤,叛族。

  不只是她,就連整個蘇家都會抬不起頭。

  可是仙君不明白,她為此背負著多麼沉重的壓力。

  「妙二……」蘇妙儀失神喃喃,「你說,仙君對我,是心中有情,還是只有欲?」

  貓瞳中泛起波瀾,如石子投入了波心。

  修彧方才所有的憤怒,都被這一句輕輕的疑問吹散了。

  什麼是情,什麼是欲?

  對妖來說,情是一種很新的東西,原是只有人族才有的。獸只有繁衍的本能,那便是欲,而獸化妖之後,才會在心中生出情來。

  修彧想起父親曾經說過——欲令人昏脹,情使人痛苦。

  他便問道,既令人痛苦,為何要生情?

  修無回他:有情,方為生靈,雖痛,甘之如飴。

  修彧伏在蘇妙儀膝上,細嗅著少女身上溫暖的馨香,回想著方才心中因她而生的怒與痛……

  他終於明白,為何情既是痛,卻讓人與妖皆甘之如飴。

  高襄王的掌上明珠大婚,自然是要大宴賓客的。高襄王並不在乎世人口中的流言蜚語,只要自己的女兒開心就行,更何況在他看來,祁桓沒有什麼地方不好。

  這場婚禮雖顯倉促,但應有之禮無一缺漏,紅綢掛滿了王府,門口的長街也張燈結彩,擺起了流水席。

  高襄王半夜在祠堂抱著亡妻的靈位哭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地出來主持大局。烈風營的老將都以姜洄的叔伯自居,自然也沒有閒著,感慨萬千又滿面笑容地幫著張羅一切。

  姜洄像個木偶似的被人打扮著。她看著鏡子裡容光照人的面孔,一時有些恍惚。

  三年後嫁給祁桓的自己,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應該沒有一絲喜悅,那時的她,心裡只有復仇,婚姻也只是復仇的工具。

  她不像此刻的姜洄,有疼愛自己的父親坐於高堂,有那麼多烈風營的叔伯兄長到場恭賀。

  所以現在的姜洄應該開心的。

  她按著自己的嘴角向上提了一下,卻沒有露出想像中嬌羞的微笑。

  她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務,沒有在其中摻雜多少自己的情感。

  蘇妙儀作為她最好的朋友,一早便來陪著她準備衣著妝容。

  她看著姜洄簪上珠翠,笑著說道:「郡主一定是太緊張了吧。郡主別害怕,您和其他人不一樣,別人家的女子是出嫁,自然是會擔心害怕,您成了親依舊能承歡膝下,王爺不知道有多開心呢。」

  聽到這話,姜洄才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

  武朝婚禮在昏時舉行,待賓客都入席後,新人才開始入門行禮。

  姜洄蓋上了喜帕,被人牽著走向祁桓。

  她忽然想起來,雖然與祁桓成親過一次,但她並沒有真正見過他穿婚服的樣子。那時她醒來便已身在床上,外間簾幕放下來,燭光也變得昏昧,她睜開眼只看到了一張俊朗的臉,沒有多想便親了他。

  他當時的神情姜洄記不太清了。

  應該是震驚和疑惑吧……

  剛剛還想殺他的人,突然便對他投懷送抱。

  姜洄剛剛揚起的唇角忽地僵住——不行,不能再想他了!

  姜洄懊惱地閉了閉眼,想把多餘的雜念從腦海中扔出去。

  她被人將手交到祁桓手中,由他牽著走向高襄王,雖然看不見,但是姜洄還是聽到了父親暢快的笑聲。

  貞人便要唱喏行禮,卻在這時,外間傳來了整齊而急促的腳步聲,喧譁聲也隨之響起。

  「蘇小將軍,今日姜府大喜,你這是何意?」

  高襄王的聲音斂了笑意,沉聲開口。

  周圍的喧鬧陡然一靜,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高襄王的不怒自威。

  蘇淮瑛率領神火營突然到訪,見他身披甲冑,身後士兵手持兵器,任何人都看得出來意不善。

  蘇淮瑛淡然面對高襄王的威懾,徐徐開口道:「接到有人密報,高襄王府窩藏妖族要犯。」


  高襄王沉聲怒道:「荒唐,誰膽敢污衊陷害本王!」

  蘇淮瑛笑道:「何人告密,王爺不必在意。是在下失言,王府藏妖,也未必說是王爺所為,或許是妖族有意趁今日人多生事。今日是高襄王府大喜之日,王爺應該也不想被妖族驚擾了喜事吧。」

  姜洄心中慶幸已經把葉子送走,卻也沒想到,蘇淮瑛的報復來得如此之快。

  她手中握有蘇淮瑛利用翎音在夜宴台上下毒的證據,若搬出此事,蘇家必然要付出慘重代價,但燭龍洞的秘密就無法隱瞞了,會有更多無辜的妖族為此喪命。她於心不忍,仍有猶豫,卻沒想到蘇淮瑛倒打一耙,污衊陷害,手段與前世如出一轍。

  她忍著憤怒,一把扯下了蓋頭,直視蘇淮瑛:「神火營不是鑒妖司,捉妖之事何時輪到你們越俎代庖!」

  蘇淮瑛目光幽暗地看著姜洄,少女本就明艷的臉龐少見地化上了精緻的妝容,眉心花鈿如驕陽烈火,張揚奪目,讓人移不開眼。

  蘇淮瑛笑了一聲,握緊了佩劍:「神火營,鑒妖司,權責都來自陛下,陛下有令,徹查高襄王府,刻不容緩,若有阻撓,以叛國罪論!」

  姜洄一驚:「是陛下下令……」

  監察百官,捉妖誅邪,本是鑒妖司的職責。但是自從姜洄扳倒了姚氏一族,鑒妖司便被清洗了一遍。如今陛下下令神火營徹查高襄王府,顯然是已經不信任姜洄,也不信任姜家了。

  高襄王不動聲色說道:「既然是陛下旨意,王府上下自當遵從。」

  蘇淮瑛對高襄王點了點頭,微微一笑:「王爺深明大義。」

  他一揚手,身後士兵便朝王府湧入,而在座賓客面面相覷,無不驚愕慌張。

  他們其實並不認為高襄王會窩藏妖族,但是陛下卻選在高襄王府大婚之日讓神火營搜查王府,這是一個很明顯的信號——高襄王府失去帝心了。

  「阿兄,你這是做什麼!」蘇妙儀上前拉住了蘇淮瑛的手臂,神色焦急而憤怒,她壓低了聲音說,「高襄王怎麼可能通妖?」

  她眼神透著一絲心虛,因為她知道真正與妖族私通的,是她自己。

  蘇淮瑛冷然道:「你退下,這件事與你無關。」

  「阿兄……」

  蘇妙儀還要再說什麼,便有親兵上前攔住她,以半是保護半是挾持的姿態逼迫她離開王府。

  卻在此時,有士兵匆匆從後院跑來,手中提著一個鐵籠,籠中正關著一隻渾身雪白的貓。

  「報告將軍,找到貓妖了!」

  姜洄和蘇妙儀見狀俱是一怔。

  「團團?」蘇妙儀喃喃念了一句,轉頭看向蘇淮瑛,「阿兄,你是不是弄錯了,團團怎會是貓妖?」

  團團似乎是被侍衛抓傷了,它奮力地撓著鐵網,發出悽慘的叫聲。

  「貓妖?」蘇淮瑛冷冷笑道,「它自然不是貓妖。」

  蘇淮瑛抬起手,便有人雙手捧著一面沉重的銅鏡上前。銅鏡背面篆刻著無數深奧晦澀的符文,只看一眼便讓人神智昏沉,不敢細看。

  周圍響起竊竊私語:「鑒妖鏡!這不是懸掛在陛下寢宮之外的,陛下竟給了蘇淮瑛……」

  「聽說鑒妖鏡能令妖族無所遁形。」

  「難道那白貓真是妖族所化?」

  高襄王凝神注視籠中白貓。他自然是知道姜洄養了一隻白貓,但以他超一品異士的修為,也無法感知到對方身上的妖氣,他從未懷疑過這隻貓有任何殊異。

  蘇淮瑛來到王府,目標明確,直奔此貓,甚至帶上了鑒妖鏡,顯然他十分確信這隻貓是妖,但他卻又說,這不是貓妖……

  高襄王心中一沉,不安越發強烈。

  宮人舉刀在臂上狠狠劃下一刀,鮮血頓時湧出,灑落在鑒妖鏡的符文之上。符文的凹槽很快便被血液填滿,鮮紅的血液勾繪出一個個血字,而銅鏡頓時發出紅光,猶如燒紅的烙鐵一般。

  侍衛高舉鑒妖鏡,鏡面紅光向鐵籠照去,將籠中小貓徹底籠罩其中。

  「喵——」白貓發出一聲悽厲痛苦的嘶鳴,拱起身子劇烈顫抖。

  在所有人驚懼的目光中,紅光中的貓迅速地膨脹變大,身軀霎時間填滿了整個鐵籠,看似堅硬的鐵網如絲線一樣被白貓變大的體型撐得絲絲斷裂。

  原先兩掌大的小貓,身軀竟變得猛虎一般。它抬起頭,烏黑的眼珠化為妖異的冰藍色,朝著蘇淮瑛齜牙低吼,聲如雷鳴。

  妖氣四溢,一目了然。

  「妖!妖!是妖啊——」

  無數賓客發出慘叫,倉皇地向後跌坐,臉色蒼白,兩股戰戰,幾欲奪門而出。

  所有士兵舉起兵器對準了妖化的白貓。

  而還有幾分理智的人卻從貓妖身上發現了端倪。

  「它有九股尾巴……」那人顫聲驚呼,「和妖王修彧一模一樣!不是貓妖,是虎妖!」

  蘇淮瑛舉起佩劍,冷然直視妖化的團團,還有站在它身後的姜家人。

  「這便是前妖王修無之子,也是修彧的幼弟,名為修明。事實擺在眼前,你們還有何話要說!」

  姜洄震驚地看著背對著自己的虎妖修明,她對這隻貓的來歷並不清楚,只知道是在府中撿到的無主之貓,何日何時到此一無所知。

  妖胎……

  這就是徐恕來到玉京的目的,他托她代為找尋,姜洄卻怎麼也想不到,這隻貓一直都養在自己身邊。

  「罪人姜晟!」蘇淮瑛厲聲喝道,「現懷疑你勾結修彧,製造夜宴台慘案,意圖不軌。陛下有令,就地除妖,捉拿姜晟,關押於鑒妖司天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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