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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翎音

2024-08-15 20:33:19 作者: 隨宇而安
  祁桓上前一步,啞聲喚道:「小洄……」

  「我不是小洄!」姜洄厲聲打斷了他,「我已經回憶起三年來的一切了。」

  祁桓呼吸一窒,他看著姜洄眼中沉重的悲痛與厭憎,恍惚又回到了成親的那一夜。

  原來……

  什麼都沒改變。

  藏在袖中的手無意識地攥緊,陷入掌心的銳利抵不過心上的劇痛。

  祁桓溫聲說道:「你可以殺我,但是……不要以巫術傷了自身。」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發第四箭了,否則未傷祁桓,自己便先重傷不起。

  姜洄悽然苦笑,緩緩放下了弓箭。

  「我殺不了你……」姜洄鬆了手,弓箭墜地,她雙肩顫抖著,聲音也支離破碎,眼淚與鮮血落入塵土裡,「我……」

  聲音戛然而止,幾近透支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失去了意識向前倒去——落入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

  祁桓緊緊抱著姜洄的身體,蒼白的面容仍有未乾的淚意。他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眼角的濕意。

  一個身影徐徐從黑暗中走來。

  「她是如何知道你我之間的關係?甚至連三年前的事都知道……」徐恕的聲音帶著一絲疑惑,「難道是因為恢復了記憶?」

  這並不能解釋他的疑惑。

  祁桓將姜洄的身體摟入懷中,為她遮擋夜風的侵襲。

  「我說過,不要再傷害她,她是我的底線。」祁桓抱著姜洄站起,他沒有回頭去看徐恕,聲音亦冷漠而沉重。

  「若沒有這樁親事,你無法掌控烈風營。若沒有攝魂蠱,你也無法攬她入懷。」徐恕輕哂一聲,譏誚道,「你想要她,我便將她給了你,這對你來說,百利而無一害,我實在不明白,你有什麼可不滿的。」

  祁桓上了馬,把失去意識的姜洄緊緊箍在懷中,合攏的斗篷掩住了她的身體,往後的日子,大概只有昏睡著,她才會如此柔順地靠在他懷中。

  祁桓不舍地將目光從她面上移開,落在徐恕身上時,又恢復了冷漠。

  「我想要她快樂,而不是攬她入懷。」祁桓俯視徐恕,「徐恕,她不是沒有感情的棋子,可以任由你擺布。」

  「那你可以這麼認為——我是沒有感情的棋手。」徐恕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感情是最不可控的東西,我當年看中的便是你的冷靜理智。這局棋對你來說,是下了三年,對我來說,卻已有十幾年。如今到收官的時候了,你可不要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私情而影響了大局。」

  「微不足道……」祁桓低低重複了一遍,輕笑搖頭,眼神幽暗,「你根本不懂。」

  但他沒有與徐恕多說什麼,便駕著駿馬離開了這片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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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洄看著眼前的一幕,呆立了半晌。

  手背上的溫度讓她醒過神來,轉頭便看到了徐恕晦暗難測的眼眸。

  「先生。」姜洄怔怔開了口。

  很快她便意識到,自己竟回到了三年前,回到屬於自己的身體裡了!

  偏偏是這個時候!

  上一刻她用鮮血施展了巫術,正想對蘇淮瑛放言威脅,下一刻便感到頭暈目眩,而一恢復清明,便置身於一片陌生的荒地。

  徐恕?

  祁桓?

  這是怎麼回事?

  她腦中一片迷茫,回想這幾日與大姜洄的談話,還有日暮時所見,也拼湊不出這個局面的真相。

  祁桓眉心緊縮,上前兩步,正想拉開徐恕的手,便看到姜洄身子晃了晃,閉眼欲暈。

  他心中一驚,急忙伸手將她摟進懷裡。

  徐恕的手也順理成章鬆開了,他疑惑地看著姜洄,眼中閃過一絲波瀾。

  ——剛才姜洄的眼神有些奇怪。

  ——她為何突然用帶著疑惑的口吻叫了他一聲?

  徐恕的問題得不到答案。

  姜洄無力地靠在祁桓懷中,虛弱地說道:「我頭暈……」

  「我看看。」徐恕伸手要摸她的脈搏,卻被祁桓攔住了。


  「未請教?」祁桓冷冷看著他,聲音隱隱帶著敵意。

  徐恕輕笑了一聲:「南荒,徐恕。」

  這世上叫徐恕的人或許有千萬個,但是南荒徐恕,只有一個人。

  祁桓臉色沉了下來。

  他自然聽過徐恕的大名,也知道這個姜洄名義上的師父,卻沒想到他如此年輕俊美。

  夙游是個大嘴巴,也有一雙招風耳,她言之鑿鑿地說過,徐恕與姜洄同行數年,情誼深厚。

  如今看來,倒有幾分真實,因為姜洄被他握著手,也絲毫沒有抗拒。

  祁桓按下心中不悅,對徐恕說道:「久仰徐恕先生大名。郡主身體不適,我要帶她回府了,若有他事,請先生改日投帖登門。」

  祁桓說罷便將姜洄和小妖狐一併抱起。

  徐恕饒有興味地看著祁桓,對他的無禮並不以為意。

  「你可知道,自己是先天道體?」徐恕問道。

  祁桓的腳步一頓。

  「嗯,你是個奴隸,應該不懂這些。」徐恕自問自答說道,「先天道體,其實是……」

  「我知道。」祁桓打斷了徐恕的話。

  徐恕訝異地看著他,隨即笑道:「也是……高襄王應該一早就發現了,他這人不藏私,發現了好苗子,定會全心栽培。」

  徐恕心中有些惋惜,若是他早一點發現就好了,這麼好的資質,還是個奴隸,若能為己用,能發揮的空間便太大了。

  高襄王也是狠揍了祁桓一頓才發現的,這個大膽在他女兒身上留下氣息的男人,居然是稀世罕見的先天道體。短短一月時間,他的進境之快,簡直驚世駭俗。

  常人修行,必有阻礙,而先天道體,暢行無阻,與天地相和,進境一日千里,吐納如百川灌海。

  這種人,道心堅定,越戰越勇,每一次瀕死,都會促使他更進一階。

  徐恕看著祁桓離去的背影,不由暗自嘆息。

  可惜,不能成為他的棋子,反而又多一絲阻力。

  祁桓駕著雪雲駒走出許久,才捏了捏懷裡裝暈的人。

  「郡主,暈倒的人,不是這樣呼吸的。」祁桓繃著臉說道。

  姜洄心跳又快了。

  「暈倒的人,心跳也不會忽快忽慢。」祁桓又添了一句。

  姜洄睜開眼,茫然地看著夜色,又低頭看看懷裡沉睡的小妖狐。

  ——現在怎麼辦啊……

  姜洄本是擔心蘇妙儀那邊的狀況,但是想想,大姜洄比她冷靜勇敢得多,只會做得比她更好,她也不必瞎操心。

  現在該操心的,是她自己現在的狀況。

  姜洄輕咳了一聲,問道:「我們這是去哪裡?這好像不是回王府的路?」

  祁桓奇怪地低頭看了她一眼:「不是你剛才說過,要把葉子送回燭龍洞?」

  「哦對,我一時迷糊了。」姜洄訕笑了一下。

  祁桓越發覺得姜洄透著古怪,講話的語氣與平時似乎不太一樣。

  是因為那個徐恕嗎?

  祁桓忍著酸楚,狀若無意地說道:「你和徐恕的感情,應該不錯吧。」

  姜洄心事重重,並未留意到祁桓的醋意,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啊,先生對我非常很好,教會我很多東西。」

  祁桓呼吸沉了幾分,薄唇抿得緊緊的,抱著姜洄的雙臂也收緊了。

  姜洄頓時有些呼吸不暢。

  「祁桓……」

  她掙扎了一下,低低喚他的名字,聲音軟軟的,飄入祁桓耳中,祁桓頓覺心口一盪,眼神也不自覺地溫軟起來。

  很少聽到她用這樣撒嬌似的語氣叫他,姜洄的感情,總是比較內斂克制,他十分的放肆,才能討回她一分的回應。

  祁桓輕哼了一聲,方才的不悅也消散了七八。

  但是姜洄剛剛開口,情緒卻低落了下來。她忽然意識到,抱著自己的這個祁桓,並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

  為什麼突然換回來了?

  明明這是她一直期盼的事,為什麼卻沒有想像中的高興?

  她還能再到三年後的世界嗎?

  她……還能再看一眼祁桓嗎?

  未來的自己,會好好待他嗎?

  姜洄的眼神黯淡了下來,陣陣酸痛像漣漪圈圈盪開,她還來不及跟他好好道別……

  雪雲駒風馳電掣,天還未亮,便到了登陽山。

  姜洄跟著祁桓,自山頂旱路進了燭龍洞。

  守衛的妖族見了兩人,慌慌張張便去向林芝稟告。

  林芝見到二人也是十分驚詫,聽祁桓說明了來意,他才恍然大悟。

  祁桓將葉子和它母親的屍身交出,林芝接過葉子抱在懷中,溫聲說道:「多謝二位為葉子做的一切,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它的。」

  卻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打鬥聲,林芝眉頭一皺,對兩人說道:「洞中還有內務,恕不能招待二位了。」

  祁桓立刻明白了對方逐客之意,便拉著姜洄的手說道:「我們這便離開。」

  說罷便從來處離開。

  但那打鬥聲卻越來越近,轉瞬間便到了眼前。

  「攔住她,不能讓她走!」花梨甜美的聲音變得異常尖銳。

  一道婀娜的身影向姜洄和祁桓撲來——或者說,她的目標是兩人身後的出口。

  姜洄轉過身,便與對方打了個照面,只見是一個相貌極美的陌生女子。但那女子看到姜洄的瞬間變臉色一變,血色盡褪。

  「郡主?」

  姜洄眨了下眼——這女妖認識我?

  而祁桓更加震驚,他叫出了對方的名字:「鳶姬?」

  鳶姬!

  姜洄記得這個名字,那是姚泰的歌姬,她之前查過她的來歷,也向鑒妖司打聽過她的結局,知道她在姚成玦死後殉情了。而這一世,她沒有死,被送離了玉京,回到自己的家鄉。

  姜洄抬頭看祁桓,驚疑道:「你不是說送她回去了?」

  祁桓皺眉不語,而緊隨而來的花梨給出了答案。

  花梨神情淒婉而決絕,揮手甩出藤蔓,纏住了想要逃走的鳶姬。

  「姐姐!你不要再執迷不悟了,那個男人只是在利用你!」花梨紅著眼眶厲聲說道。

  祁桓臉色一沉,定睛看向鳶姬。

  「姐姐?你就是上一任的左使翎音……你是妖?」

  姜洄聞言,也瞪大了眼睛:「鳶姬……是妖?」

  鳶姬,或者說翎音,被花梨的藤蔓束縛住身體,美麗的臉龐蒼白而可憐,她本想離開燭龍洞,悄悄回到玉京,卻沒想到在這裡撞見了姜洄。

  ——她肯定不會放過身為妖族的自己。

  ——可她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震驚與恐懼讓翎音失了抵抗的力氣,她軟倒在地,垂下了眼眸,泫然欲泣。

  花梨上前抱住了翎音,帶著哀求的語氣說道:「姐姐,你好不容易才離開了玉京,答應我,不要再回去了,好不好……九陰大人受傷閉關,林芝右使也不追究你的過錯了,你就安心留下來吧。」

  祁桓眼神一動,低頭看翎音:「你換了人的臉皮……難怪,姚泰為人謹慎,又是鑒妖司卿,留在他身邊的每個人都受過鑒妖鏡的檢閱。任何妖族在鑒妖鏡下都會現出原形,除非是換過人臉的。你進入姚府,有何目的?」

  花梨見祁桓連聲追問,咄咄逼人,不禁生氣地將翎音護在身後,怒視祁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姐姐沒有害人!」

  「花梨,不得失禮!」林芝神色肅然地提醒她一句,又對祁桓說道,「抱歉,因為翎音的事,花梨很不喜歡人族。」

  祁桓微笑搖頭:「我不介意。只是翎音假扮成人族進入姚府,而姚府又因為通妖之罪合族下獄,不由我不多問兩句。」

  姜洄看著翎音,回想她為姚成玦殉情而死,不禁輕嘆一聲:「你是為了姚成玦,才入姚府嗎?」

  祁桓想起當日花梨說過,翎音是為了一個人族,才換上人的臉,捨棄了妖族的真身,卻沒想到,那人竟是姚成玦。

  但是翎音聽了姜洄的話,卻沒有回答。

  祁桓詫異地挑了下眉:「不是姚成玦?」

  姜洄看向祁桓:「你為什麼這麼肯定?」


  祁桓審視著翎音,徐徐說道:「她妖族的身份已經敗露,而姚成玦也已被判死刑,她為何不承認與姚成玦的私情?她的沉默,是在保護真正與她有私之人。」

  翎音渾身一震,僵硬的身體,緊攥的雙拳,都出賣了她的心虛與驚惶。

  花梨冷笑出聲:「你到現在,還護著他嗎?他若真的愛你,又怎麼會誆騙你換上人臉,他若真的在乎你,又怎麼會讓你去其他男人身邊?九陰大人的教誨是不會有錯的。天地眾生,數人族最卑劣,人族之中,數男人最卑劣,而所有男人,數王室最卑劣!」

  「王室?」姜洄和祁桓齊聲驚道。

  翎音睜開雙眼,含淚望著花梨,苦苦哀求:「別說了……」

  花梨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來。

  但是姜洄和祁桓心裡卻已經有了答案,兩人對視一眼,心頭俱是一沉。

  「太子瞻。」

  這個名字,讓翎音徹底崩潰。

  姜洄不敢置信地看著翎音:「你是太子瞻安插在姚泰身邊的暗線……姚泰不近女色,最大的弱點,便是頭疾,而你的歌聲恰恰能緩解他的頭疾。」

  祁桓冷然道:「如此說來,你並不無辜,夜宴台的祭品,是你有意調換的,想必是受了太子瞻的指使吧,目的昭然若揭了……他畏懼帝燁多年,日日活在死亡的陰影之下,唯有帝燁死了,他才能高枕無憂。姚泰至死都不知道,他以為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疏失,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善良無害的你,就連姚成玦,臨死都想著求郡主護你周全。」

  聽到祁桓的話,翎音的眼淚奪眶而出,她顫聲說道:「我不想害他……」

  「無論你想不想,事實都已造成。而且,他也確實死有餘辜。」祁桓的聲音冷漠得近乎無情。

  姜洄問翎音:「你想回玉京,是為了姚成玦,還是為了太子瞻?」

  翎音眼神閃爍,似乎有些迷茫。

  姜洄嘆了口氣,輕聲道:「你不要回去,否則,你可能會死……太子瞻既然能讓你去做暗線,便沒有將你的性命放在心上。如今姚氏已經族滅,他……可能會殺你滅口。」

  雖然說姜洄從卷宗上了解到的過去,是鳶姬為姚成玦殉情而死。但現在知道了更多內情後,她不由生出了另一種猜測。

  或許,鳶姬是被滅口了。她知道的太多了,不只是姚泰想滅她的口,太子瞻恐怕也不會留後患。

  但是翎音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不,他不是你們想的那種人……太子溫柔純善,就連一隻鳥兒也捨不得傷害……」

  「或許太子瞻如你所說的一樣良善。」祁桓沉聲打斷了她,「但是,蘇淮瑛卻不會放過你。」

  姜洄訝然看向祁桓。

  祁桓說道:「太子瞻被困於太子府邸,帝燁疑心深重,他根本不敢妄動,定然有旁人為他出謀劃策,奔走行動。」

  「你懷疑蘇淮瑛?」姜洄問道。

  「不是懷疑,是肯定。」祁桓神情凝重,「那一日夜宴台負責守衛的,是蘇淮瑛,想要計劃成功實施,離不開他的配合。你若細想過程,便會發現他有不少疑點,只是那時一片慌亂,沒有人注意到他。再者說……蘇淮瑛一心要讓蘇姓位列七貴之首,但只要蔡雍在,便無法實現,而帝燁在,蔡雍便不會倒。輔佐新君上位,有從龍之功,他想當第二個蔡雍。」

  祁桓這番推斷,讓姜洄震愕許久方才回過神來。

  她知道蘇淮瑛野心勃勃,卻沒想到,他竟敢弒君。策劃夜宴台妖襲,固然兇險,但他卻完全將自己擇了出去。無論成功還是失敗,他都可以置身事外。

  若是成功,太子瞻上位,他便是未來的太宰。

  若是失敗,自有姚氏當替死鬼,而姚泰倒台,蘇氏也能從中分一杯羹。

  但他沒想到的是,兩世都有人破壞了他的計劃。一次是祁桓救了帝燁,而另一次是姜洄。

  弒君之事,可一而不可再,而且夜宴台之後,帝燁更加謹慎,深居簡出,他根本不可能有機會再次動手。迫不得已,只能徐徐圖之,假意投靠太宰,圖謀烈風營的兵權。

  但滿朝權貴,豈有單純之輩。他假意逢迎,太宰又何嘗不是虛與委蛇,到最後,烈風營的兵權卻落入了祁桓手中。

  姜洄終於明白了蘇淮瑛這三年來的步步為營。

  「翎音,你若回京,蘇淮瑛定不會放過你。」姜洄鄭重地說道,「你不可能回到太子瞻身邊,難道你想去找姚成玦嗎?」


  翎音黯然垂眸:「我已完成了太子的囑託,但是……我終究是對不起大公子。」

  「你想救姚成玦?」姜洄訝然,但隨即搖頭,「不可能,以你的能力,根本無法從鑒妖司救人。」

  花梨緊握著翎音的手,垂淚說道:「姐姐,你沒有對不住任何人……你只對不住你自己。」

  她是聲如天籟的雀妖,化形之後,燭九陰為她取名翎音,封為左使。翎音左使的歌聲,能消弭世間一切傷痛。

  那一年,她為了燭九陰而飛入宮中樂府偷看琴譜樂章,被鑒妖司發現了蹤跡,倉皇飛走時,翅膀中了箭矢,跌進了太子府邸。

  那個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將她從地上捧了起來,帶回屋中,小心翼翼地幫她治療左翼的箭傷。

  「怎麼這麼不小心呢。」男人低著頭,目光如清泉溫柔,掌心如春風溫暖,「不要往人多的地方飛了。」

  她在那座雕樑畫棟的大宅子裡養了半月的傷,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他是新封的太子瞻,是這座府邸的第三個主人。

  他生得英俊,卻總是愁容不展,眉心鬱結,因為懸在頭上的刀刃,不知何時便會落下。

  他對雀兒說:「真羨慕你傷好了便能飛走……我大概不久之後,便會死在這裡……和我的兩個兄長一樣。」

  太子瞻以為雀兒聽不懂他的話,便將所有的心事都說與她知。

  有一日,太子瞻受了重傷回來,背上血肉模糊,氣息奄奄。

  她焦急地飛到旁邊,從醫官的口中知道了原因。

  原來太子瞻在朝上為某個得罪了帝燁的官員說了句話,便惹來帝燁的震怒與猜疑,下令杖責五十。

  他不是異士,凡人血肉之軀,這五十杖幾乎就要了他的命。

  太子瞻卻好像感覺不到痛,眼中甚至有一絲解脫的快意,他空洞的眼神落在了遠處,緩緩地凝在了雀兒身上,無意識地流露出些許歆羨。

  那一夜他發了高熱,緊閉著眼,受著傷痛與絕望的煎熬。

  翎音終於忍受不住,輕展歌喉,唱出了動人的歌聲。

  她的歌聲是天籟,足以撫平一切悲傷與疼痛。她唱了一整夜,看著他的眉頭漸漸舒展,陷入了安穩的夢鄉。

  第二日前來複診的醫官嘖嘖稱奇,說太子瞻的傷勢恢復速度極快。他的目光看著桌上的雀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數個夜晚,他都聽著美妙的歌聲入眠,直到他的傷好了,她的傷也好了。

  太子瞻捧著雀兒來到院子裡,輕撫她的腦袋,把她放在了枝頭。今春的第一朵花便在她身旁開放,卻不及她的羽翼斑斕美麗。

  「謝謝你的歌聲。」太子瞻溫柔地仰視她,「你的傷好了,也該走了。這個王宮……困住我一個人就夠了,你有翅膀,不屬於這裡。」

  他應該明白了什麼,她不是一隻普通的鳥雀。她的羽翼比普通的鳥兒更加美麗,她的歌聲勝過無數靈丹妙藥,她是九陰大人最喜歡的雀兒,燭龍洞裡無數妖族仰慕的翎音左使。

  翎音用烏黑的眼睛看著被困在囚籠中的太子,許久之後,振翅一飛,離開了那座小院。

  花梨見她久久未歸,急得眼淚直掉。

  九陰大人聽了她的歌聲,疑惑地皺起了眉——你的歌聲有了苦味。

  翎音訝然,她不知道,為何會染上了苦味,是因為太子嗎?

  她本以為,再也不會與那個溫柔的太子見面,直到後來,帝燁率一眾貴族來登陽山狩獵。她奉九陰大人之令,將妖族盡數帶回燭龍洞,自己卻忍不住偷偷跑出去看了他一眼。

  她心想,只是停在枝頭偷看一眼就好,卻沒想到險些被流矢射中。

  「蘇將軍。」太子瞻喝止了舉弓的男子,溫聲說道,「只是一隻雀兒,放了它吧。」

  蘇淮瑛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遭,二品異士的威壓讓她不敢動彈,生怕暴露出一絲妖氣。

  「太子仁慈。」蘇淮瑛淡淡一笑,策馬離開。

  太子瞻走到她站立的樹枝下,仰著頭看她,笑容溫煦:「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往人多的地方飛。」

  翎音小小的心臟狠狠被拽了一下——他還記得她!

  那一刻,她不知自己為何失去了理智,以鳥獸之身口吐人言,輕輕叫了一聲:「太子。」


  太子愕然瞪大了眼,但隨即立起食指,貼於唇上,對她輕輕搖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翎音這時忽然發現,短短時日不見,他的鬢角竟已有了霜華。

  是不是他的父親又責罰他了?

  他受傷的時候,忍受劇痛的時候,會有雀兒唱歌給他聽嗎?

  心口莫名的酸疼讓翎音驟然明白了九陰大人說的——你的歌聲里有了苦味。

  沒有多想,只是依循著本能,她便跟著他回到了那座囚籠似的大宅。

  「我想唱歌給你聽。」她停在他修長的指尖,仰著頭看他,認真地說。

  太子嘆息了一聲,眼中含著惆悵與喜悅:「你真是傻……為何要自己跑到這籠子裡來?」

  沒有人知道,太子的金屋裡,藏著一隻聲若天籟的雀妖。

  她只唱歌給他聽,陪他度過一個個難熬的夜,在他重傷昏迷的時候,便化為人形,偷偷地抱著他入懷。

  他大概知道,但卻溫柔地沒有說穿。

  直到他又一次受傷,蘇淮瑛在深夜前來看他,也捉到了這隻只會唱歌的雀妖。

  「其實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妖。」蘇淮瑛噙著笑看她,他不用出手,只是氣勢便足以壓製得她不能動彈,「但是太子喜歡你,而你也不曾傷害他,我便留著你在他身邊。」

  翎音在他的注視下瑟瑟發抖。

  「你也喜歡太子吧。」蘇淮瑛問她。

  她想了想,點點頭。

  「你想幫他逃出這個籠子嗎?」蘇淮瑛又問。

  翎音不傻,她明白蘇淮瑛的意思。「我能為他做什麼?」

  蘇淮瑛露出滿意的微笑:「我會教你怎麼做。」

  後來,她被蘇淮瑛帶去了一個陰暗的地方,忍著劇痛換上了人的臉,從此失去了變回妖身的力量,只能以人的姿態活著。

  她被安排在姚泰會經過的地方,在河邊用歌聲吸引他的注意,如願以償地進入姚府,成為蘇淮瑛的眼線與暗棋。

  翎音只是一個單純的妖,她修行百年,只學會了唱歌,旁人對她好,她便也投桃報李。可若是有太多的人對她好,她便會不知所措。

  姚成玦對她也很好,他看她的眼神與太子不同。太子的溫柔,是三月的春風,而姚成玦卻似六月驕陽。

  可他們卻都和她說過同樣一句話——你不屬於這裡。

  她是妖,確實不屬於玉京。

  但她已經沒有翅膀了,只剩下歌喉,一日日一夜夜地唱著。

  她像一隻木雕的鳥雀,任由人擺布,蘇淮瑛讓她做什麼,姚泰讓她做什麼,她都只能一一照做,她也不明白那些事意味著什麼,只知道做完這些,太子就能離開那座牢籠,不再擔驚受怕,不再遭受責打。

  後來因為妖襲之事,姚泰要殺她滅口,是姚成玦與姚泰對抗,私自放她離開。

  他和太子一樣,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悲傷而沉重的語氣說:「離開這裡,不要再回來。」

  翎音不懂,卻覺得心痛,比身上的傷更痛。

  她倉皇逃走,渾渾噩噩,直到進了高襄王府,又離開了玉京城,她也沒從那場夢中醒過來。

  是花梨聽到了下屬的回報,匆匆找到了她,把她綁回了燭龍洞,她才清醒過來。

  她想回玉京。

  她大概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會將她推離深淵。

  而喜歡一個人,也會自願墮入深淵。

  知道是姜洄救了翎音,林芝讓兩人在燭龍洞休息一夜,等天亮再回城。

  姜洄進了屋,急切地便躺上了床,緊緊閉著雙眼,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入眠。

  祁桓皺起眉,奇怪地審視姜洄,這樣的姜洄讓他覺得陌生。

  古古怪怪,也有點可愛。

  他勾了勾唇角,上前幾步走到床前,幫她蓋好了被子。

  姜洄身體僵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看祁桓。

  被祁桓抓了個正著。

  「郡主,你究竟在做什麼?」祁桓坐在床頭,低頭看著她,「你今天晚上真的有些……奇怪。」

  「是你的錯覺。」姜洄板著臉道,「我一直都是這樣。」


  「是嗎?」祁桓低笑了一聲,「好,你睡吧,我在這守著你。」

  姜洄習慣性地便往床內側讓了讓,但是剛讓出一半床鋪,她和祁桓都呆住了。

  姜洄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祁桓,不是與她有夫妻之名,夫妻之實的祁司卿。

  祁桓呆住是因為——對感情向來內斂自持的姜洄,突然做出了這麼大的讓步。

  或者說邀請?

  還沒等姜洄反應過來,祁桓已經順勢上了床,躺到了姜洄身側。

  「你!」姜洄漲紅了臉,看著祁桓笑意盈盈的眼睛,支吾道,「你下去!」

  她心跳和呼吸都亂了,兩人的距離極近,她可以感受到對方胸膛的起伏,落在她身上的眼光含著笑,灼熱得讓她不敢直視。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日祁桓抗拒她的親近時說過的一句話——她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她不明白,她的眼神有什麼地方不一樣。

  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拒絕她的親近,明明她們是同一個人。

  但是面對眼前的祁桓時,她突然就明白了……

  ——他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那個身居高位的鑒妖司卿,沒有這樣灼熱含笑的眼神。

  他的眼神,溫柔卻沉重,是看過了太多孤獨的黑夜,又從未見過太陽與明月,才會有深淵一般的色彩。

  只是被他看著,她便會莫名地難過。

  而眼前的祁桓,比他年輕,眼中有光。那是被姜洄點燃的光,是她將他從蘇府帶走,給了他一切,讓他在黑夜中見到了明月……

  但那個姜洄,不是她。

  而她心中思念著的,也不是他。

  祁桓敏銳地察覺到姜洄驟然低落的情緒,卻不知從何而起。

  他疑惑地伸出手,輕撫她眉心的褶皺。

  「怎麼又皺眉了?」祁桓低低嘆道,「你今天情緒的起伏太多,和往常可不太一樣。是因為葉子?翎音?還是……徐恕?」

  「我這樣……不好嗎?」姜洄的聲音悶悶的,她用被子蒙住了半張臉,有些躲避祁桓探究的目光。

  「倒不是不好……」祁桓斟酌的字眼,笑了一聲,「有些活潑。」

  其實他心裡是覺得,有些幼稚。

  不過,倒是符合她這個年紀,有時候她的言行舉止,會有超乎年齡的冷靜自持,而感情也過於克制。可他卻是喜歡這樣與她廝磨,看著她的外殼被一點點地融化,冷靜自持被碾得粉碎,清亮的眼眸浮上水霧,聲音也變得沙啞黏膩。

  姜洄眼神閃爍,她從沒想過,要扮演自己是一件那麼難的事。

  不對!

  她尋思著,大姜洄從來就沒想過假扮她啊!

  姜洄懊惱地皺了下眉頭,為什麼她在大姜洄的身體裡要模仿她,到了自己的身體裡,還是要模仿她?

  祁桓見她表情豐富,眉頭一皺再皺,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自尋思,難道姑娘家每個月都有幾天情緒反常嗎?

  姜洄失神良久,忽地又啞聲問道:「如果我變得不像我了,你還會喜歡我嗎?」

  祁桓訝然失笑:「你怎麼變都是你,怎麼會不像你了呢?」

  「一滴水從上遊走到下游,便是不一樣的滋味了。匯入不同的河流,也是不一樣的水。」姜洄認真地說道,「有的人喜歡洄水,有的人喜歡潁川,它們都是從同一座山上來的水,你說它們是同一條河流嗎?」

  姜洄的鄭重讓祁桓斂起了笑意,他低下頭,似乎也認真思索起這個問題。

  「可是一滴水,不能同時匯入兩條河流,對那滴水來說,它永遠只看得到眼前的河流。」祁桓回道。

  姜洄張了張口,卻沒有出聲。

  對她來說,是可以的……

  但對祁桓來說,確實沒有選擇,他永遠只看得到眼前的姜洄。

  「我要睡了,你別吵我。」姜洄跟自己生悶氣,她拉起被子蓋住了自己腦袋,轉過身去背對祁桓。

  她需要緊急入夢,不知道天亮時還能不能與大姜洄在夢中相會。

  祁桓看著裹成一團的姜洄,輕笑著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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