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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移魂

2024-08-15 20:33:14 作者: 隨宇而安
  姜洄聽著這番介紹,與前世所聞幾乎一字不差。

  徐恕當時便是將這對攝魂蠱交給了她,讓她以此操控祁桓為己用,她心裡恨極了祁桓,巴不得殺了他,自然也不會在乎他被種下蠱蟲後只剩下三五年的元壽。

  「不過你可以放心,攝魂蠱對母蠱的宿主卻是無恙,甚至有益。為母者,有舍己利他之本性,會以自身精血為宿主伐脈洗髓。為子者,則是不斷索取,危及宿主。你看這小東西此刻雖然僵直如死物,但只要見了血,便會活過來。」徐恕用指腹輕輕撫摸蠱蟲的身體,目光透著欣賞與喜愛,「這可是蠱王級的寶貝,真捨不得給了你,你要拿它來對付誰?」

  姜洄從徐恕手中接過了白玉匣,低著頭端詳這對蠱蟲——她想知道的是,這蠱蟲是否與她如今的變化有關。

  「我還沒想好,但總是會派上用場的。」姜洄若有所思地說道,「先生,可是……我還沒找到妖胎……」

  徐恕之道,是一舍一得,從他手中索取什麼,他亦會收取等價的回報。

  姜洄上一次從徐恕手中拿到攝魂蠱的時候,徐恕卻沒有找她索取回報,而是回道——一切給予都須回報,我想要什麼,你以後便知道了。

  但此刻的答案卻是不同。

  徐恕微笑說道:「我本是想讓你幫我尋到妖胎,如若不成,便當你欠我一個人情吧,待我有需要之時,再來找你索取。如果是當年的高襄王郡主,一個人情值不了攝魂蠱,但如今的高襄王郡主,我覺得還是值得上一對攝魂蠱的。」

  姜洄點了點頭,回道:「好,只要先生的要求不傷天害理,違背道義,那我必會竭盡全力兌現承諾。」

  徐恕不由笑道:「在你看來,我是窮凶極惡之輩嗎?放心,我必不讓你做出危害蒼生之事。」

  被徐恕點破了心思,姜洄尷尬一笑。

  徐恕倒不在意她的失禮,他伸出修長的食指叩了叩白玉匣。「無論你以後想將子蠱種在何人身上,此刻都可以先將母蠱種在自己體內,它能為你伐脈洗髓,強韌體魄。」

  姜洄低頭看向白玉匣,眼波一動,抬手便伸向那隻較大的紅色蠱蟲,卻猛地被徐恕攥住了手。

  「且慢!」徐恕低聲喝止了她。

  姜洄愕然,抬頭看向徐恕,卻見徐恕神色凝重,眉心微皺。

  「先生?」姜洄疑惑地喚了一聲。

  徐恕握著她的手從蠱蟲上移開,沉聲說道:「誰告訴你大的這只是母蠱了?小的這隻才是。」

  姜洄倏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徐恕,一股徹骨的涼意自足心貫穿了全身,讓她如墜冰窖,無法動彈。

  她幾乎忘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著徐恕,那張俊美得近乎妖異的臉龐,幽深而難以捉摸的眼眸,深深地烙印在她心上,燙下了深可見骨的傷疤。

  恍惚間她想起了前世伴隨攝魂蠱一併送到她手中的那份密文,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小者為子蠱,大者為母蠱,萬萬不可混淆。

  而此刻,徐恕卻告訴他,小者為母,與前世所言,截然相反!

  即便是重回三年前的那一刻,帶給自己的震驚也不及此時一半。

  她的掌心驟然變得冰涼,恐懼讓她想逃,但是極度的恐懼卻讓她連逃走的力氣都沒有。

  一正一反的兩句話,必然有一句是真,一句是假。

  究竟此刻所言是真,還是三年後所言是真?

  姜洄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有其中一句是假的,那便足以證明,徐恕對她,沒有一絲情意——無論是師徒之情,還是兄妹之意。

  徐恕怎會察覺不到姜洄驟然的僵硬與冰冷,但他怎麼也猜不到她恐懼的真正原因。

  「姜洄?」他疑惑地喚了一聲,卻沒有得到她的回應。

  「姜洄!」同樣的一聲呼喚拉回了姜洄的神智,她轉頭便看到了祁桓。

  然而就在此刻,一股強烈的眩暈感襲上前額,像是有人揪住了她的後背,猛地往下一拽,身體便踏空失去了平衡。

  姜洄屏住了呼吸,渾身僵直,待那種眩暈感消退,周圍景象已全然變了。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曠野之中,手握弓箭,箭矢上正滴落著鮮血,而箭尖正對著的方向,竟是蘇淮瑛。

  蘇淮瑛站在不遠處的高地上,垂著冷厲的眼眸居高臨下俯視姜洄,似乎絲毫沒將這弓箭的威脅放在眼裡。


  他勾起薄唇輕蔑地笑道:「高襄王姬,不會以為這弓箭能射穿二品異士的身軀吧?」

  姜洄愕然發現,自己竟回到了三年後!

  她環顧四周,看到了舉著火把與自己對峙的士兵,那些是蘇淮瑛的親兵,而站在她身周保護著她的,則是喬裝打扮的王府士兵。

  姜洄一眼便看到了曠野上奢華而孤獨的馬車,蘇妙儀滿頭珠翠,身著大紅色的喜服,被士兵用刀劍架在了車廂內,淚眼婆娑地望著姜洄。

  「王姬,你回去吧,不要與我阿兄對抗了……」蘇妙儀帶著哭腔的聲音被夜風送了過來,幽咽絕望,「我已經認命了,你……你和我不一樣,你要好好的……」

  姜洄想起昨夜夢中所聞,今日日落時所見,終於明白怎麼回事了。

  小姜洄膽大包天,居然想帶著王府的親兵,假裝成妖獸,襲擊送親隊伍,擄走蘇妙儀。

  在她看來,這個方法最簡單,可以讓蘇妙儀擺脫與蘇家的關係。反正在蘇家嫁出這個女兒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與她沒有關係了。

  此去恭國,山高水長,妖獸橫行,途中發生意外,也不算意外。

  但沒人能想到,蘇淮瑛似乎早有預料,竟暗中跟隨,在姜洄的人現身突襲車隊之時,神火營的人便從四周包圍上來。

  姜洄理清了現狀,卻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突然移魂,回到三年後。

  但此刻關鍵,便是解決眼前的危機。

  姜洄的左臂受過刀傷,此時握弓發力,傷口綻裂,鮮血湧出,她忍著疼,右手在傷口處一抹,蘸取血液為媒,和徐恕一樣,在虛空之中勾畫出一道符篆,右掌一握,符篆便融入弓箭之上。

  蘇淮瑛神色一凝,沉聲道:「南荒巫術?只聞其名,未見其實,我倒想看看,是否如傳說一樣邪祟。」

  巫術源於上古時的祭神術,上古先民殺身獻祭,向上神求富貴求平安,付出越多,收穫也越多。

  但自從神族被確認已經不在,巫術便被認為是一種邪術。以自毀為代價,與未知的存在做交易,受傷越重,則得到的力量反饋越強。

  姜洄深吸一口氣,將弓拉滿,臉色蒼白,眼神卻璀璨如星子。

  「你不會想看到真正的巫術的。」姜洄冷冷說道,「你既然要送妙儀遠嫁恭國,便是當蘇家沒有這個女兒了。我不知道你們為何如此絕情,但你們既然不要她,我要了。你放她走,高襄王府欠你一個人情。」

  蘇淮瑛微微皺眉,他感覺到姜洄好像有了一絲變化,卻不知道變化從何而來。

  是聲音?還是眼神?

  蘇淮瑛冷笑了一聲:「蘇家貴女被妖獸擄走,顏面何存?又如何向恭國世子交代?」

  「交代?」姜洄嗤之以鼻,掃了一眼兵荒馬亂的現場,冷然道,「看到妖獸出現,恭國世子便率兵馬逃走,扔下未婚妻子的婚車,若妙儀當真落入妖獸手中,會有什麼下場,那恭國世子全然不懂嗎?你們蘇家,就要將女兒嫁給這種無情無義的鼠輩嗎?」

  蘇淮瑛抿著薄唇,眼神陰鷙,卻不回答。

  姜洄昂首道:「是他該給蘇家一個交代,而不是蘇家給他交代。如今在這裡的,只有你我二人的親兵,他們都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你把妙儀交給我,我承諾護她周全。」

  姜洄見蘇淮瑛沉默不語,以為自己這番話能說動他,卻不料他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堅決地回道:「不行。」

  姜洄臉色沉了下來。

  「那我只有搶了。」姜洄話音未落,指尖已松,染血的箭矢破風飛馳,如流星划過曠野,直取蘇淮瑛面門。

  蘇淮瑛向前伸出左手,骨節分明的五指張開,靈力噴涌而出,於身前形成一層無形的護罩。

  若是其他凡人的箭矢,他只需揮袖便能震碎,但見姜洄用了巫術,他不知深淺,才以靈力防護。

  他已經足夠謹慎,卻仍舊是低估了巫術的力量。

  沾血的箭矢幾乎沒有受到靈力的阻隔,只是箭尖微微一亮,便洞穿了蘇淮瑛的護罩,而去勢絲毫未減。

  蘇淮瑛一驚,身子一側,堪堪避過了要害,但仍在臉頰上留下了一道劃痕。

  而姜洄已經再次搭上弓箭。

  她的臉色又白了一分,但眼眸卻更加明亮。

  「不要用你狂妄而淺薄的認知來試探巫術。」姜洄拉滿弓,對準蘇淮瑛眉心之處,「你知道,我想殺你很久了,你最好不要給我機會。」


  巫術之力,與靈力不一樣,靈力有強弱之分,而巫術卻是半神之術,可以無視對方力量的強弱。

  神說,要有光,便會有光。

  這種霸道得不講道理的力量,是用精魂與元壽去換的。上一次使用巫術,姜洄獻祭了自己的所有,連超一品的祁桓都會受創,而蘇淮瑛雖也是二品異士,但要殺他,未必沒有可能。

  只是要賭上自己的所有元壽,而她最多只能發出四箭。

  蘇淮瑛再看姜洄之時,神色已經截然不同。

  臉頰上的刺痛提醒著他,眼前這個女人有著足以威脅到他的力量。

  蘇淮瑛緊緊抿著唇,似乎開始思忖姜洄那番話的可行性。

  但就在這時,異變忽生。

  黑暗中竄出了數道身影,撲向了圍在馬車周圍的士兵,一聲聲慘叫接連而起,變化猝不及防。

  「妖獸!是真的妖獸!」有人大喊了一聲。

  那些突然竄出的小獸身體瘦長,皮毛雪白,眼睛卻是通紅,形似雪貂,但已經有了妖化的跡象,爪牙都尖銳無比,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妖氣。

  竄出來的雪貂竟有數十隻,行動迅捷如閃電,幾乎讓人難以捕捉到身影,眾人一時手忙腳亂,不多時便有人被咬破了喉管倒地不起。

  姜洄大驚失色,急忙向蘇妙儀跑去,只怕她被雪貂咬傷。

  但姜洄離馬車還有三步之遙,便被一陣撲面而來的勁風逼退。

  她頓住了腳步,仰頭看去,只見馬車上不知何時落下了一隻白貓,正用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傲然俯視她。

  姜洄驚詫道:「妙二?」

  這是蘇妙儀原先養過的貓,就在兩天前,她還在妙儀懷中看到它。但在這個世界,她卻許久未曾見過妙儀,也不知道這貓是否還在。

  所有的雪貂似乎都是以這隻白貓為首,當它出現時,雪貂都向它跑去,匍匐在它腳下。

  白貓自車頂輕輕一躍,落在了蘇妙儀身前,仰著頭看身披嫁衣,臉色蒼白的蘇妙儀,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它身上發出淡淡白光,抽伸四肢,縮起尖耳,皮毛化為白衣,獸身化成人形。

  姜洄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幕。

  妙二——是妖!

  他高大的身形遮住了旁人窺視的目光,旁若無人地低頭看蘇妙儀,一隻手鉗住了她清瘦的臉龐。

  「你……認命了嗎?」他壓低臉迫近她,微眯著灰藍色的眼眸,聲音低沉沙啞,冰冷中透著憤怒,「你想披上嫁衣,去嫁給那個懦弱無情的人族?」

  蘇妙儀盈著淚水的眼眸像兩汪清澈的泉眼,清晰地倒映著男人俊美的臉龐。

  她怔怔呢喃:「你沒死?」

  男子皺起眉:「蘇淮瑛告訴你,我死了?」

  他轉頭去看蘇淮瑛,冷笑道:「蘇淮瑛,你這個背信棄義的陰險小人,當初騙我聯手殺死姜晟,事成之後又對我暗下殺手,怎麼,你害怕被人知道,真正通妖的不是姜晟,而是你們蘇家?」

  姜洄聽到這番話,頓時瞳孔一縮,啞聲道:「是你和蘇淮瑛聯手殺了我父親!」

  蘇妙儀似乎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眼神在兩人之間游移,茫然無措。

  世人只知道,高襄王姜晟通妖,烈風營副將徐照勾結妖族,從鑒妖司天獄救出高襄王。鑒妖司下誅邪令,蘇氏父子率神火營追殺姜晟,於京郊斬殺姜晟與妖族。

  即便後來祁桓為高襄王翻案,力證他未曾通妖,蘇氏父子誤殺高襄王,也是收到了錯誤的指令,並未有錯,而斬殺妖族,則是大功一件。蘇淮瑛被小懲大賞,反而因此加官晉爵。

  從未有人懷疑過蘇氏父子勾結妖族斬殺高襄王,因為高襄王與妖族的仇恨由來已久,那一場合圍夾擊,更像是偶然,也像是必然。

  直到此刻,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姜洄悲憤地將箭矢對準那個白衣男子,聲音顫抖,手卻極穩。

  「你究竟是誰!」

  因妖氣波動而泛著冰藍漣漪的眼眸冷冷地看向姜洄,薄唇勾起殘忍的微笑。

  「我是誰?」他低笑了一聲,眼中湧起嗜血的殺意,「我就是南荒妖王,修彧。」

  姜洄呼吸一窒,指尖輕輕一顫。


  蘇妙儀也猛然抬起頭,看向男人俊美不似凡人的側臉。

  「你是修彧……」蘇妙儀臉上血色盡失,不敢置信地喃喃重複,「你便是妖王修彧……是你和我阿兄……殺了高襄王……」

  她最敬重的兄長,武朝的大將軍,通妖叛族,殺了真正的英雄。

  她最親密的情人,她可以不在乎他是妖,卻無法接受他是南荒妖王,更不能接受他殺了自己好友的父親。

  蘇妙儀眼中淚水滑落,雙肩顫抖,悲痛欲絕。

  修彧看著她的眼淚,本是滿腔怒火興師問罪而來,此刻卻生出了絲絲縷縷的心疼與不忍。

  他伸手去碰觸她的臉龐,卻被蘇妙儀躲開。

  「妙妙……」修彧的手落了空,僵硬著蜷起五指。

  蘇妙儀仰著頭看他,沉重的珠翠壓著雲鬢,煩瑣的嫁衣束縛著單薄嬌小的身軀。

  「原來你們都在騙我……」她眼中黯淡無光,「你騙我說,你只是一個受了傷的貓妖,無家可歸,無人可依,你利用我為你遮掩妖氣,躲避追殺,讓我對你動心……」

  她又將目光投向遠處的蘇淮瑛,臉上露出悽然的苦笑:「你自小便告訴我,蘇氏乃武朝豪族,擎國之柱。我們背負蘇氏的榮耀,也當為此犧牲,這是責任,亦是無上的榮光……我深信不疑。我的阿兄,征戰四方,護國安邦,我小小女子,亦能為此盡一份力。」

  「原來都是假的,只有我一個人信了……在你們眼裡,一家一姓之利,高於邦國眾生。蘇氏當真是國之棟樑嗎?我的犧牲,值嗎?配嗎?」蘇妙儀眼中含淚,沙啞的哭腔連聲質問,聲音柔軟如春草,破開了覆頂的巨石,於暗夜中煥發出了不一樣的生機。

  可是她用盡全力離開了黑暗,看到的卻是另一片黑夜。

  信仰崩塌的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清醒了過來。

  她抬手拔下鬢邊的玉簪,果斷刺向自己柔嫩的咽喉。

  「妙儀!」姜洄失聲喚道。

  驚駭之下,她鬆開了握著長箭的手指,破空的箭矢撲向修彧。

  修彧卻沒有轉身去擋,他一雙眼睛都凝在蘇妙儀身上,在她抬手拔簪的那一刻,他似有所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任由姜洄的箭矢貫穿他的手臂,在白衣上綻出血花。

  被攥緊的手傳來劇痛,玉簪落地,發出一聲脆響。

  修彧發出一聲悶哼,附上了巫術的箭矢輕易地刺穿了他堅韌的肉身,帶來一股灼燙的劇痛。箭矢上屬於姜洄的血液就像烈火一樣讓他的血液沸騰起來。

  他咬著牙低頭凝視蘇妙儀,一字字說道:「你的命是我的,任何人都不能奪走!你敢死,我就殺了姜洄,滅了蘇氏滿門!」

  一語說罷,他鬆開了蘇妙儀的手腕,拔出臂上的弓箭,傷口處鮮血噴涌,難以癒合。

  修彧將箭矢扔到一旁的地上,冷眼直視姜洄。

  「是我殺了你父親,你是不是憤怒、悲痛?」修彧冷笑一聲,「你的父親,亦殺了我的父母,我只是讓你也感受到同樣的滋味。以牙還牙,以直報怨,這難道不是你們人族的原話嗎?」

  姜洄臉色蒼白地看著修彧,那一箭抽取了她大量的元氣,讓她眼前發黑,心口直跳。

  「修無養人為牲,其罪當誅!」姜洄緊緊握著長弓,找回一絲力量,沉聲回道。

  「我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從人族身上學來。」修彧走下馬車,向姜洄逼近,「你們人族能做的事,妖族為何不行?」

  姜洄深吸了口氣,說出了在修彧意料之外的話:「人族也錯了。」

  他的腳步頓在了原地,皺起眉頭,凝視姜洄。

  「人族或許永遠都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但是會離正道越來越近,這是你們妖族很難明白的事。」

  修彧聽著姜洄的話,此夜星月俱滅,她眼中有唯一的光。

  這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妖族中最有智慧的王,是他帶領南荒妖族走出了蒙昧,以人為師,以史為鑑。他對修彧說過,人族是眾生之中最具靈智的生命,他們要學習人族,亦要遠離人族。

  修彧只聽了一半,他本該冷硬的心腸,被一個人族少女焐熱了,他貪戀她的香軟與溫柔,生怕嚇到了她,便收起了尖銳的爪牙,以貓妖的身份與她親近。

  他想帶她回南荒,為此與蘇淮瑛達成了交易,卻沒想到蘇淮瑛出爾反爾。


  他知道,姜晟不會對人族下手,便由妖族的他來承受姜晟的攻擊,他則從背後偷襲。

  姜晟身死,他亦重傷,自斷八尾,方才艱難逃過一劫,蟄伏於燭龍洞一年多,得知蘇妙儀要被蘇家遠嫁他方,他才冒險出洞搶親。

  卑劣狡詐,無情無義的人族,蘇淮瑛騙他,蘇妙儀負他,他只因相信了人族,便受盡磨難,九死一生。

  這些人族,自私地傷害旁人,卻自詡正確。

  但是高襄王的女兒卻說,人族也錯了,而且永遠都在錯誤的道路上。

  難道父親幾百年所學,都是錯的嗎?

  修彧藍色的眼睛覆上了疑色,但轉瞬間便消失不見。

  「我不會再相信人族所言。」修彧冷著聲道,「你我之間,立場不同,更有血親之仇,多說無益。」他扭頭看向蘇淮瑛,「蘇淮瑛,當年你斷我八尾,今日這仇便一併報了。」

  修彧沒有將姜洄的威脅看在眼裡,她的武器只有弓箭,而且看氣色已經頹敗,即便能傷他,也殺不了他。

  他最大的敵人是尚未出手的蘇淮瑛,他要殺了蘇淮瑛報仇,也要帶走蘇妙儀。

  蘇淮瑛漠然注視著修彧:「當年,你斷尾逃走,我既知你沒死,難道不會防著你搶親嗎?」

  伴隨著蘇淮瑛的話音,黑暗中有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呈合圍之勢,困住了修彧。

  姜洄此時才明白,蘇淮瑛暗中派兵跟隨,防的不是她。蘇淮瑛根本料不到姜洄會搶蘇妙儀,由始至終,他埋伏的都是修彧。甚至在姜洄帶人出現時,他都以為那是修彧的人馬。

  「王姬,妖族當前,你應該不會分不清輕重吧。」蘇淮瑛對姜洄說道,「先殺修彧,再算你我之間的仇恨。」

  蘇淮瑛並不想對姜洄下手,現在還不是能得罪祁司卿的時候。

  「卑鄙無恥的人族,我既已見識過你的手段,難道也會毫無準備嗎?」修彧冷哼一聲,妖力溢散,身後呈現出虎形虛影。

  風中傳來陣陣幽香,似曾相識的氣味讓姜洄輕輕一震,她仰起頭,只見一道曼妙的身影從天而降。

  「花梨?」她喃喃自語,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了萬千念頭。

  修彧與燭龍洞的妖族是相識的。

  修彧便是妙儀身邊的貓妖。

  救了妙儀的白衣仙君,並不是林芝,而是修彧!

  姜洄尚不明白,燭龍洞向來隱居避世,為何要捲入這與他們無關的仇恨之中。但花梨憤恨的目光落在蘇淮瑛身上,似乎便是答案。

  「是你害死我姐姐。」花梨目露悲痛之色,恨不得將蘇淮瑛碎屍萬段。

  蘇淮瑛微微蹙眉,似乎沒想到她的姐姐是誰。

  他手上的人命與妖命都多不勝數,也不會費心思去記那些亡魂與仇敵。

  「呵。」蘇淮瑛淡淡一笑,「月黑風高,確是殺人的良夜。」

  這句話便像一個信號,蘇氏親兵聞言外放靈力,撲向了近處的妖族。

  而蘇淮瑛與修彧之間的戰鬥,其他人品級相距太遠,根本不敢捲入。

  姜洄趁亂跑向蘇妙儀,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急切道:「妙儀,跟我走!」

  蘇妙儀茫然地轉頭看向姜洄,黯然一笑,眼中已無淚可落:「我能去哪裡呢……」

  她的命,從來都不屬於自己。

  姜洄心中一痛,用力地將蘇妙儀從馬車上拉了下來。

  「你跟著我!」姜洄將長弓背在身後,以琅玉鞭開路,拉著蘇妙儀在夜色中奔逃。

  手下人急忙接應她,既要攔住妖族,也要攔住蘇氏親兵。

  「你站住!」一聲嬌叱從身後傳來,香風拂過,那身影便到了兩人身前。

  「你是蘇淮瑛的妹妹。」花梨怒視蘇妙儀,「他殺了我姐姐,我也讓他感受失去手足之痛。」

  花梨說著便朝蘇妙儀伸出手去。

  姜洄擋在蘇妙儀身前,急忙開口道:「花梨左使,不要傷她!」

  姜洄一言道破花梨的身份,讓她訝然頓住了動作,上下打量姜洄,驚疑不定問道:「你怎麼知道……」

  「我與林芝右使相識!」姜洄知道花梨的境界不低,她不能與她在此糾纏,只能先敷衍過去,「蘇淮瑛並不在乎這個妹妹,否則就不會讓她遠嫁恭國了。你殺了她,根本不能為你姐姐報仇!」


  花梨眉頭緊皺,盯著姜洄的臉龐:「我從沒見過你。」

  「你相信我,我不會對你們不利,我答應過林芝右使,不會把燭龍洞的秘密說出去。」姜洄言辭懇切,目光澄澈,讓花梨的殺心頓時動搖了。

  「你……」花梨眼神閃爍,還是放下了手,沒有攔著姜洄。

  姜洄朝她感激地點點頭,便要扶著蘇妙儀坐上雪雲駒,而這時,一股霸道無比的力量向她襲來。

  雪雲駒發出痛苦的嘶鳴,它用身軀擋下了一半的妖力,姜洄和蘇妙儀被勁風逼退,跌入塵土之中。

  姜洄胸口血氣翻湧,但她來不及調息,便起身站直,握弓滿弦,將箭尖對準修彧和蘇淮瑛二人。

  「站住!」姜洄厲喝一聲,夜風拂動鬢髮,露出美得銳利的眉眼,「誰動殺誰!」

  修彧冷笑道:「你一人一箭,難道能同時射中我們兩人嗎?」

  「我不需要同時射殺兩人。」姜洄咽下口中腥甜,啞聲說道,「但你們誰能在中我一箭之後,從對方手中活下來?」

  兩人雙雙一僵。

  他們都吃過這巫術的苦頭,也深知其厲害。這一箭,並不能射殺任何一人,卻成了左右戰局的關鍵。

  「妙儀,上馬。」姜洄沒有回頭,沉著聲對身後的蘇妙儀說道。

  蘇妙儀怔怔看著姜洄的背影。

  她和她一樣的年紀,卻比她更加清醒,更加勇敢,與她活著的勇氣相比,她赴死的決心顯得懦弱而可笑。

  蘇妙儀一咬唇,沒再猶豫,從地上起身,翻身上了雪雲駒。

  「雪雲駒,回家。」

  最有靈性的馬兒發出一聲輕哼,帶著蘇妙儀轉身奔向自由的曠野。

  蘇淮瑛臉色鐵青,修彧眼神狠厲。

  他們都沒想到,自己會在一個凡人女子身上吃這麼大的悶虧。

  「真不愧是姜晟的女兒,一次次從我身邊奪走至親至愛。好,好,好……」修彧咬牙切齒,不甘地看著蘇妙儀遠去的背影,心口泛起一陣絞痛。

  她就真的……那麼恨他的欺騙嗎……

  他想愛護她,有錯嗎?

  他想報父母之仇,有錯嗎?

  蘇淮瑛冷靜了下來,他可以接受蘇妙儀的叛逃,反正可以把一切推到修彧身上。

  「高襄王姬,你的父親,從不會將兵刃對準人族。」蘇淮瑛說道。

  「所以他死了,被你們害死的。」姜洄聲音冷了三分,「我不是他,我有我的道。誅邪除惡,不論人妖。」

  蘇淮瑛看著她清明而銳利的眼睛,心中震驚之餘,更生出了無數的疑惑。

  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何給他截然不同的感覺?

  他想起那日在王宮池畔打了他一巴掌的姜洄,還有最開始舉弓威脅他的姜洄,二品異士的感知非常敏銳,他清楚地從對方眼中顫抖的波光看出了色厲內荏。

  而此刻她的眼睛,卻無比堅定。

  蘇淮瑛有所顧慮,不敢對姜洄下手,但修彧恨極了姜家人,蘇妙儀的氣息消失在了他的感知之外,仇恨與痛悔幾乎焚盡他的理智。他發出一聲怒吼,霎時間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虎形幻影向姜洄撲去,姜洄一驚,手一松,染血的箭矢向前飛射而出,洞穿了修彧的右掌,鮮血如雨灑落,白虎發出痛苦而憤怒的嚎叫,讓所有人都戰慄不止。

  這一幕讓她恍惚間想起了夜宴台上,命運驚人地重疊了。

  修彧拼死也要殺了姜洄,如山的身影從天而降,姜洄已經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第三箭讓她力氣盡失,虎王的威壓更讓她動彈不得。

  然而在她閉目等死之時,一道身影擋在了她面前。

  修長高大,孤寂傲岸。

  他輕輕揮袖,帶動天地靈氣的劇烈震盪,輕描淡寫便將修彧逼退數十丈。

  姜洄瞪大了眼睛看著身前背影,喃喃喚了一聲:「祁桓……」

  不是那個拼著一死在修彧掌下救下她的奴隸祁桓。

  而是舉手投足間便足以讓天地風起雲湧的鑒妖司卿。

  他側過身,低頭看她,輕輕嘆了口氣,幽深的眼眸毫不掩飾擔憂與關懷。

  蘇淮瑛看到祁桓現身,臉色微微一變,但隨即露出微笑:「祁司卿來得正好,該接你夫人回去了。希望你能明白,蘇氏無意與你為敵,這只是一個意外。」


  姜洄本就是趁著祁桓去太宰府上的時機溜出來,但景昭發現之後,很快便去向祁桓稟報。

  祁桓身披官袍,不敢有一刻耽誤,總算趕在最後一刻救下了姜洄。

  他不敢想,自己若晚來了一刻,會面對什麼……

  蘇淮瑛即便早有猜測,祁桓的修為在一品之上,但親眼所見,仍是駭然。

  高襄王死了,但世間又有了一個超一品。

  ——為何他卻始終止步於二品,無法突破?

  祁桓神色漠然地看著蘇淮瑛與修彧,忽聽到姜洄沙啞的聲音響起。

  「殺了他們。」姜洄輕咳兩聲,唇角溢出鮮血,「我知道,你能做到。他們兩人,聯手殺了我的父親。」

  蘇淮瑛臉色一變,警惕地盯著祁桓。他知道,祁桓心中,姜洄的地位非常之重,但他不確定,祁桓是否會因為私情而背棄與他的約定。

  「祁司卿,大事為重。」蘇淮瑛沉聲警告道。

  祁桓眉頭一皺,沉默片刻,說道:「你們走吧。」

  姜洄不敢置信地看著祁桓,良久卻露出一抹瞭然的譏笑。

  蘇淮瑛如釋重負,鬆了口氣。有祁桓在這裡,他與修彧之間的仇恨便很難解決。

  他有些遺憾又一次放虎歸山,但是能全身而退,也已經是萬幸。

  修彧憤恨地怒視姜洄與祁桓,卻也無可奈何。

  轉眼間,兩方人馬都倉皇逃離,蕭瑟的寒風中,只留下姜洄與祁桓。

  祁桓走向姜洄,卻見她搭箭拉弦,將最後一支箭對準了他的眉心。

  「祁司卿,你的『大事』,是什麼?」她輕聲問道,漆黑的眼眸透著尖銳的譏嘲之意,「你與蘇淮瑛結盟了是嗎?為了所謂的『大事』,為了你心中的道?原來你和蘇淮瑛,也是一丘之貉。」

  祁桓瞳孔一縮,驚愕地看著染血的箭矢,迎上姜洄仇恨的目光。

  這些日子來的柔情萬種,好像一場幻夢,都被這尚未離弦的箭擊碎成泡影。

  連發三箭之後,姜洄的指尖,卻是第一次出現了顫抖。

  她強忍著淚意,告訴自己眼前這人不是祁桓。

  祁桓說過,他是她的不二之臣。

  而這個祁司卿,眼裡藏了太多的暗色,她看不明白。

  時間不會改變一個人,但經歷卻會。他們之間沒有過同生共死的經歷,她沒有陪他走過三年,在太宰手下,在鑒妖司中,祁桓是不是變了?

  她不知道,但她不敢信了。

  姜洄顫聲問道:「你的同謀還有誰?徐恕……什麼時候也與你結盟了?」

  連相伴多年的徐恕都背叛了她,她還能信誰?在這些人心中,永遠有比她更重要的「道」。

  姜洄不是沒有懷疑過徐恕,是徐恕給了她攝魂蠱,幫她尋來七名異士對付祁桓,從父親過世後,他便一直是她的引路人,教她如何處事自保,如何伺機復仇。

  可是新婚之夜,她的謀劃失敗了,徐恕若是真的關心她,不該過了這麼久還未設法與她聯絡。

  她懷疑過徐恕,卻也想不出徐恕有什麼理由出賣她,因此她也無意識地勸慰自己,替徐恕開脫——或許徐恕只是被什麼事絆住了腳步,或許是南荒萬里之遙,他還沒得到消息。

  藉口可以想出無數個,但直到事實擺在眼前,什麼藉口都是虛妄。

  ——徐恕騙她在自己身上了種下了子蠱,反而讓她在祁桓身上種下母蠱。

  與她期望的結果恰恰相反,她本想將祁桓當成傀儡,而結果卻是她自己送上門,成了祁桓的傀儡。

  祁桓的神色,在聽到徐恕二字時就變了。姜洄知道,自己想的沒錯,自己從頭到尾,只是他們博弈的棋子。

  「從我阿父過世之後,你們便覬覦烈風營的力量。與我成親,騙我種下子蠱,都只是為了名正言順地掌控烈風營。」姜洄強忍著淚意,顫抖的聲音卻出賣了她,「呵……三年前,夜宴台妖襲後,徐恕便與你勾結上了吧。那時候,徐恕便已經悄悄潛藏在玉京了。你嶄露頭角,他不會一無所知,他看中了你的城府心計,也看中你的先天道體。我阿父的死……他是不是也有份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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