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是被熱醒的,她感覺身上壓著什麼似的,沉甸甸的,悶得她渾身濕漉漉的汗。
她抬手想把身上的被褥推開,才一有動作,便聽到了李玄的聲音。
「忍一忍。」
阿梨睜眼,便看見李玄坐在床邊,自己身上壓著兩層厚厚的被褥,難怪熱得厲害。她張張嘴,嗓子微啞,濕漉漉的發黏在額上,覺得不舒服極了。
「世子……」
李玄「嗯」了一句,又道,「我知道你難受,但忍一忍。大夫說了,湯藥下肚,再悶出一身汗,排了寒氣,便能大好了。」
大夫的話,自是要聽的,阿梨乖乖點點頭。
過了會兒,丫鬟進來送藥,卻不是雲潤,是個眼生的小丫鬟,阿梨心裡疑惑,卻沒立即問李玄,乖乖喝了藥,又將自己裹進被褥里後,才仰頭同李玄道,「世子來蘇州必是有要事的,別為了我誤了正事。世子自去忙吧,只是風寒而已,我一個人可以的。」
李玄不置可否,但看薛梨神色似有幾分擔憂,仿佛真的怕因著自己的緣故,誤了他的正事,才開口,「不急,我陪你用了午膳再走。」
他都這般說了,阿梨自是不好再提。
等到用午膳時,呈上來的儘是寡淡粥湯,阿梨生病沒胃口,捧了個小碗,小口小口吃,粥都快涼了,碗裡還剩了一小半。
但李玄也陪著她吃這寡淡的粥,且毫無怨言,阿梨便是不想吃了,也不好意思開口。
勺子越動越慢,動作也越來越磨蹭,阿梨自以為自己做得隱蔽,卻是被李玄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吃不下便不吃了。」李玄接過阿梨捧著的碗,起身放到桌上,又回身坐下,「膳房時刻都有人候著,你何時餓了,便叫人去傳膳,想吃什麼都行,只一個,不許吃涼的辣的。我稍後出去一趟,傍晚早些回來陪你。」
阿梨有些奇怪,她感覺自打她病了之後,李玄對她似乎有些太好了。從前在侯府的時候,李玄雖也寵她,但絕不可能在她生病時守著她,最多過來看她幾眼,囑咐幾句,哪會像今日這樣,又是餵藥,又是陪她用膳。
但思來想去,找不出緣由,阿梨索性把李玄這些古怪的舉動歸結於,他們現在不在侯府,李玄在規矩上便鬆了幾分的緣故。
這般想著,阿梨便不去琢磨了,溫柔乖巧目送李玄出門。
待他一走,阿梨便喊了丫鬟進來,問她,「替我叫雲潤過來。」
這丫鬟十分眼生,阿梨沒見過,大概是這府邸里配的下人,自然還是自己的人用得放心些。
沒多時,雲潤便來了,一進屋,小姑娘便忍不住哭了,撲倒阿梨的床榻邊,抽抽噎噎問,「主子您怎麼樣了?」
雲潤膽子小,不經事,其實照理說,出門還是帶香婉的好,但香婉家裡出了那檔子事後,阿梨問她願不願意出門,香婉看上去似乎是不太想出門,阿梨便也沒勉強,帶了雲潤出來。
阿梨忙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就是風寒而已,又不是什麼大病,哪裡值當你這樣哭了。」
雲潤這才止住了眼淚,抬起袖子擦淚,自責道,「都怪奴婢沒照顧好主子。要是香婉跟著出來,就不會叫主子身子不舒服了……下回還是叫香婉陪主子出門,奴婢在府里守著。」
「好了,不哭了。」阿梨拿雲潤沒辦法,見她一副愧疚模樣,忙扯開話,「你方才去哪兒了,怎麼沒瞧見你?世子罰你了?」
雲潤現在是一聽到世子這兩個字,就想起昨日世子回府時駭人的神色,心底發憷,但她哪敢編排世子爺,忙道,「世子沒罰奴婢。奴婢昨日慌得厲害,伺候不好主子,世子爺便叫旁人先伺候著。」
阿梨這才放心了。
養病的日子挺無聊,李玄大多數時間都在府里陪她,比起查案,更像是來蘇州遊玩的。
幾日過去後,大夫終於發話,說阿梨的病好全了,她總算能夠出屋走動走動了。
李玄見她仿佛悶壞了,終於鬆口了,阿梨大鬆一口氣,等李玄去知州府赴宴後,便迫不及待叫了雲潤陪她逛園子。
這府邸頗大,與他們同住的官員和侯府謀士都跟著李玄出門了,阿梨也不用避著旁人,自由自在逛著園子,一圈逛下來,額上還出了點薄汗。
雲潤見狀,道,「主子,剩下的咱們明日再逛吧,回屋歇歇腳。」
阿梨欣然同意,領著雲潤回到正院,剛進正院,便看見侍衛長谷峰朝她們走過來。
谷峰拱手行禮後,恭恭敬敬道,「薛娘子,有人求見。」
直到去前廳見客,阿梨都覺得奇怪,知州的姨娘怎麼會來求見她,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總不至於到了蘇州還能遇到薛家的親戚吧?
懷著這樣的心思,阿梨見到了蘇州知州林大人的姨娘。
這位姨娘倒不是年輕鮮嫩的模樣,大概是伺候林大人的老人了,約莫三十五六的年紀,姓喬,穿著打扮低調,進門便對著阿梨喊了句,「小夫人。」
這句小夫人自然是極大的討好和奉承了,阿梨的身份,這喬姨娘即便不知,應當也打聽過,知道李玄還未娶妻,這句小夫人自是無論如何都扯不上的。
阿梨倒十分坦然,直接道,「小夫人不敢當,我們世子還未娶妻,姨娘若是不嫌棄,喚我一句薛娘子便是。」
喬姨娘一愣,忙改口,「是,我方才口拙,那就喚您薛娘子吧。」心中卻稀奇想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人不喜歡旁人奉承的。
她上門這一趟,自然是提前打聽過的,這位不過是武安侯世子的通房,但能叫世子帶在身邊,應當也是得寵的。一般得寵的侍妾,又是年輕不懂事的年紀,很容易便恃寵生嬌,倒沒想到,這位薛娘子倒是個難得的規矩人。
喬姨娘一番寒暄,自報家門後,便盡撿著不重要的閒話聊,從蘇州時興的衣裳聊到首飾樣式,蘇州城哪家胭脂鋪值得逛,哪家首飾鋪年頭最是久遠……
阿梨坐著陪喬姨娘,時不時應答上一句,一時間也猜不出喬姨娘的來意。當然,即便喬姨娘說了來意,她也什麼都不會承允的。
雖然不清楚李玄這回來蘇州,為的是查什麼案子、查的又是誰,她一貫是不去打聽這些的,但定然是這蘇州的人和事,她自然不能給李玄添麻煩。
聊了幾盞茶的功夫,喬姨娘便順勢起身請辭了。
阿梨送她出去,回到正院,剛坐下,雲潤便驚慌失措跑過來了,慌張道,「主子,不好了。」
阿梨倒還算穩得住,冷靜問她,「發生什麼事了?不著急,慢慢說。」
雲潤下意識四處打量了一眼,從袖中取出個信封來,邊遞過去,邊小聲解釋,「奴婢方才去收拾茶水,在正廳發現了這個。」
阿梨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拆開信封,果不其然,是一疊薄薄的銀票,面值千兩,足有五千兩,中間還夾了張地契。
難怪方才喬姨娘只顧扯東扯西,卻不肯道明來意,原來打的是這枕邊風的主意。
知州大人出手倒是闊綽大方,連她這樣區區一個通房,都肯掏這樣一筆錢,阿梨在侯府這麼些年,攢下的銀兩,還不足這五分之一。
換了別人,還當真未必能扛得住這白花花的銀子的誘惑。
只可惜,阿梨一貫清醒,貪心不足蛇吞象,是她的便是她的,不是她的,手不能伸。
阿梨將信封收回袖裡,朝雲潤笑笑,「沒事,我會處置,你去忙吧。」
李玄傍晚才回來。
他大概是宴上喝了酒,阿梨見到他時,看見他清冷白皙的面上一層薄紅,眼裡也有些氤氳的水汽,看上去比平時冷峻的模樣大相逕庭。
阿梨怕他站不穩,上前扶他坐下,扭頭朝雲潤道,「用溫水沖杯蜂蜜水來。」
李玄其實是鮮少喝酒的,至少阿梨很少看他喝醉的模樣,還覺得有些稀奇,邊打量他,邊替他解了衣襟,溫溫柔柔問他,「要不要叫膳房送些粥來?宴上只顧著喝酒說話,怕是灌了一肚子的酒,待明日起來,要疼的。」
李玄嗯了句,阿梨便捧了蜂蜜水給他喝,叫雲潤又去膳房叫粥來。
膳房這幾日黑天白夜爐子都不歇的,雲潤一去傳話,很快便帶了粥回來。
阿梨倒不餓,但也陪著李玄用了一小碗,兩人擱下碗,下人收拾了碗筷出去。
見屋內無人了,李玄神色亦十分平和,阿梨看時機合適,起身屈膝要跪,邊輕聲道,「奴婢今日犯錯了。」
李玄原坐著,見阿梨要跪,直接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微微蹙眉,「什麼事情值你跪我,起來說話。」
阿梨站起身來,卻不肯坐下,從袖中取出白日喬姨娘留下的信封,將這燙手的銀票和地契放到桌上。
「今日知州大人府上一位姓喬的姨娘來了府里,走前留下了這個。怪奴婢一時不察,沒教人盯著她,等發現時,喬姨娘已經走出好遠了。奴婢原想叫人追上去,又怕喬姨娘推脫,屆時鬧大了,耽誤了世子的正事。」
後院插手前院的事,是李玄的大忌。即便是武安侯那樣荒唐的人,也不會讓妻妾干涉外務,更別提把規矩看得極重的李玄了。阿梨不敢小瞧了這事,該跪便跪,該領罰便領罰,也是她自己不警惕,著了道,怨不得旁人。
阿梨做了領罰的準備,卻不想,李玄竟只是道,「我當什麼事,叫你一上來便要跪。這事我知道了,你不必擔心。這銀子你——」
他還未說完,阿梨生怕他隨口叫自己收下,趕忙道,「這銀子世子收著吧,奴婢膽小,不敢收,怕睡不著覺。」
李玄聽得失笑,頭一回見人覺得銀子燙手的,伸手去扶阿梨坐下,旋即道,「也好,都是些民脂民膏,來路不明,平白髒了你的手。你手裡缺銀子,自然有我,還用不著旁人來給。」
阿梨忙不迭點頭,李玄見她方才嚇得發白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仿佛放下了心頭大患,不由得露出個輕笑:換了旁人,怕是早想著如何瞞天過海,將這賄賂昧下了。
阿梨這樣無害膽小的性子,沒他照看著,怕是早被欺負死了。
他多偏心她幾分,又有什麼不對。
翌日,阿梨盯著李玄叫人送來的銀票,半天想不明白。
世子不罰她便算了,竟還無端端賞她銀子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