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行納了個福,卻行退到一旁。Google搜索
留牌子是預料之中的事,只要沒人從中作梗,憑尚家女兒的容色,沒有過不了頭選的。
宮燈高懸在頭頂,伴著壁上彩畫,連人帶景兒,都顯得美輪美奐。
頤行站在那裡,一眼便是個精瓷做成的人。老姑奶奶一詞加諸在她身上,奇異地帶上了點俏皮的味道。就像小孩兒戴了大人的帽子,拿腔拿調,自己憋著笑,那種故作沉穩的做派和靈動的眼眸,分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因著同出尚家,難免叫人拿來比較,照著先頭伺候皇后的鐘粹宮掌事私下的混話說,皇后主子生得周正,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但那種周正里,總好像缺了點什麼。直到瞧見跟前這位,才明白過來,缺的就是那股子對萬事萬物饒有興致的勁兒。
先頭娘娘有仙氣兒,不近人,早前剛進宮那會兒,眼裡偶爾也有華彩,但日子越久,越是沉寂成了一口井。不像這位老姑奶奶,又活泛又漂亮,心思不重還帶著點兒糊塗。要是尚家不壞事,這得是金窩跳進鳳凰窩的命格。不說旁的,就說這身條長相,讓闔宮主兒摘了點翠、拆了頭,只怕沒一個能越過她去。
不過世上的機緣就在一個「巧」字上,先頭娘娘不挨廢,斷沒有嫡親姑爸進宮應選這一遭兒。尚家也是沒想到,照著常理兒,老姑奶奶到了歲數,找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了,將來封誥做福晉是順理成章的。娘家根基壯,從小又寵著,所以沒人把活著的艱難告訴她,老姑奶奶不知道人間疾苦,也不知道人心險惡,更沒有進了宮即是水深火熱的覺悟。
劉總管又瞥了她一眼,發現她臉上老是帶著笑,不由唏噓著,調開了視線。
「上征旗佐領翀秀之女,留牌子。」
又一個姑娘劃拉進了入選之列,站到了頤行身旁。頤行知道,這就是剛才和她打招呼的姑娘,不由細瞅她兩眼。
這姑娘和她差不多個頭,微微豐腴,挺著胸。見頤行打量自己,悄悄沖她咧了咧嘴,說:「姑爸,我也入了選,我給您做伴。」
姑娘間的好交情,就打做伴上來。頤行見她長著個大腦門子,人又白淨,活像個包子,當即很是喜歡,壓著嗓門問她:「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呀?」
那姑娘臉上透出一點紅來,「我們家姓焦,您叫我銀硃吧!我今年也是十六,二月里生的,指定比您大,可我還是得管您叫姑爸,輩分千萬不能亂嘍。」
頤行倒有點不好意思,「我這輩分,是有點兒托大。」
「輩分越大福越厚,」銀硃很善於安慰人,「您家皇后娘娘也管您叫姑爸,我倒是冒充大牲口了,斗膽和怹老人家一樣稱呼您。」
因著參選的人越來越多,留了牌子的可以站到一旁去,頤行便和銀硃淹沒在了人堆兒里。
頭選五百多呢,審閱的就這幾位太監嬤嬤,難怪要選到明兒早晨。
頤行閒來無事也張望,到這會兒才看明白,原來劉太監說的看手並不是看手相,是遇著了需要審度再三的,看臉看耳朵看爪尖,只為了儘可能的齊全。
一旦意識到這點,她就有點泄氣,自己算是丟人現眼了。可銀硃說了不起撂牌子,其實也沒什麼。
「不過您應選,心裡頭打定主意奔哪兒了嗎?是想留牌子,還是想落選回家去?」
頤行這個人,沒出息的時候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忽然爭起氣來,很有銅豌豆般的精神。她說:「尚家就我一個姑奶奶了,我也得學我侄女,掙功名。」
「那可不是功名,是位分。」銀硃拿眼睛示意她瞧,「這麼多人呢,少說也有三五個晉位的,到時候後宮多擠的慌,您不稀圖個一心一意待您的人嗎?」
頤行想了想,搖頭,「不稀圖。一生一世一群人,多熱鬧!」
這下銀硃也被她說愣了,大概是因為看的話本子太少,感情方面缺了根弦兒,這才覺得一大群人爭寵熱鬧。
頤行鬧不清她為什麼這麼問,便道:「你應選,不圖進宮當主子?」
銀硃笑道:「我是包衣出身,我們這號人,生來就是做奴才的。這會子跟著官員家秀女一塊兒參選,等再過兩輪,就該編入『包衣女使』了。當上幾年差,時候到了還能出宮,也挺好的。」
可是在宮裡虛耗九年,出去都二十五了,似乎也好不起來吧。
銀硃卻說:「進宮於咱們來說是鍍金,伺候過主子,見過大世面,將來自有人家求咱們過去做當家奶奶。」
銀硃說的時候只管笑,可頤行卻在琢磨這話的真實性。這得是成親多晚的大家子,才會娶一個二十五歲的姑娘。尋常人家爺們兒二十郎當歲就定親了,其實很多宮女出去後都是給人當填房,夫家好幾個拖著鼻涕的大小子,仰著頭擎等著管你叫媽呢。
所以還是留在宮裡的好,嫁誰不是嫁。她在家的時候就聽見風言風語,說尚家往後出不了皇后了,福海也得老死在烏蘇里江。
於頤行來說,出不了皇后不要緊,出個高品級的妃子也行。
等她手裡有了權,就想辦法把大哥哥調回京畿。還有她那大侄女……被廢後據說送到外八廟修行去了,等自己有了出息,再想轍把人撈出來,讓她過上自己想過的好日子。
所以任重道遠,頤行的小腦瓜子裡裝著大大的念想,好好應選,爭取當上皇貴妃,是她終身奮鬥的目標。
有了這份心氣兒,以前嬌滴滴的老姑奶奶,連除夕拜祖宗都嫌累,這回毫無怨言地在宮裡站了一晚上。同期應選的秀女們,因為都是初來乍到,且不知道前景如何,至多多看她兩眼,倒也相安無事。
劉總管和尚儀局的嬤嬤們相看每一張臉,直到次日辰時前後才全部相完。最後撂牌子的每人領取一兩僱車的銀子,就可以隨眾出宮了。
頤行終於鬆了口氣,這一夜站得真辛苦,她和銀硃是互相攙扶著走出神武門的。
宮門外頭,騾車排起了長龍,照舊是按著每旗的序列接人,等頤行登上自家的車轎時,已經是正午時分了。
過了筒子河,將要分道的時候,銀硃從她的騾車裡探出身來喊:「姑爸,回去好好歇著,後兒還有二選,到時候咱們還在一處。」
頤行噯了聲,揮手和她作別,回到家裡的時候,見老太太正對著院裡的石榴樹發呆。
頤行上去叫了聲額涅,「我過了頭選,回來給您請安啦。」
老太太連頭都沒回,喃喃自語著:「你瞧,今年的石榴樹長得多好!自打你阿瑪沒了,這樹就枯了半邊,因是他親手栽的,我沒捨得叫人挖走,前兩天下了一場雨,沒想到竟抽條兒了……檻兒啊,這怕不是什麼好兆頭。」
頤行的乳名叫檻兒,不管是大家大戶還是小門小戶,都崇尚賤名好養活的舊俗。門檻兒嘛,用不著造房梁的好材料,但沒它不行。且老北京有個傳統,過門不許踩門檻,瞧瞧,既不出眾又沒人敢欺壓,算是長輩對孩子最善良質樸的祈願吧。
頤行聽了老太太的話,也跟著仰脖兒瞧,確實老朽的枝丫上冒出了嫩生生的新芽,「枯木逢春,怎麼不是好兆頭?」
老太太對插著袖子搖頭,「換了平時還有可恕,如今正是採選的時候……」
老太太的心裡,是極不願意這個頂小的丫頭入宮的。孩子沒吃過苦,進了宮一個能倚仗的人都沒有,保不定還會因她是尚家人,被有心之人刻意欺辱,這麼一想,真夠叫人著急的。
家逢驟變,所幸朝廷看著祖輩往日的功勳和老太爺的面子,抄沒了後海的大宅子,暫留豐盛胡同的產業用以安頓內宅,但今非昔比,尚家閨女如今不比包衣有體面,這是不爭的事實。老太太寧願孩子留在身邊,也不要她去攀那個高枝兒。爬得高容易摔斷脖子,這個道理等活到她這把年紀,就看得透透的了。
「唉……」老太太嘆著氣,回頭望了頤行一眼,「你那幾個哥哥外放,家裡也沒個能商量的人。下一輩裡頭又都是男孩兒,你一個人……」
頤行見老太太憂心,把昨晚和銀硃的相識告訴了她,老太太尋思了半天,「哦,想起來了,是翀秀家的姑娘,這麼著也算有個做伴的人。不過依我說,還是給撂牌子的好。宮裡全是人精,你這等缺心眼兒的,進去了要吃大虧的。」
知女莫若母,老太太總能準確點中頤行的死穴,頤行是不大樂意的,「我面兒上糊塗,實則精明,令人防不勝防。」
老太太心說得了吧,你是狗見了都搖頭,那麼沒眼力勁兒,還愛橫衝直撞。
早前福海任杭州織造的時候,老皇爺帶著太子爺下江南,尚家曾接過聖駕。那會兒頤行也就五六歲光景,整天在園子裡晃悠。尚家的花園大得沒邊兒,太子爺獨自遊園時找不著茅房了,在一堵花牆後自便,誰知一扭頭,邊上站著個孩子,就這麼笑吟吟看著他,問他「幹嘛呢」,差點沒把太子爺嚇死。
後來老皇爺召見尚家女眷時,頤行磕完了頭大盡地主之誼,對太子爺說,「就你站的那塊地方,往南五十步就有茅房」。太子爺當眾又掃了一回臉,雖說那會兒只有十二歲吧,人家畢竟也是儲君。阿彌陀佛,如今太子爺已經成了當今皇上,萬一想起當年的舊怨來,檻兒的小命還保得住嗎?
所以說,別進宮為好,這丫頭是真不機靈,可她自己不這麼認為。聽聽她,溢美之詞一套套地往自己身上加,老太太的憂愁更添一重,已經開始琢磨有沒有什麼法子走個後門,把她給刷下來了。
無奈,尚家走窄後,平時熱絡的親友都斷了往來,這會子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頤行安慰老太太:「額涅,我阿瑪在天上會保佑我的,您就甭操心了。」
老太太愁眉苦臉,不操心是不能夠的。可是沒辦法,兩日之後還得目送她登上騾車。
這一去不知道怎麼樣,只求宮裡的主兒使絆子讓她落選,那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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