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奶奶捧回了一桶蛤蟆骨朵,放在廊廡下的大缸里養著。記住本站域名
高陽和榮葆圍在缸前看,榮葆撓了撓頭皮,「主兒弄回這麼些個小蛤蟆幹什麼使?等它們長大了吃蚊蟲?」
頤行表示沒有想得那麼長遠,「池子裡有大魚,興許一口就把它們吃了,養在我這兒多安全,多熱鬧。」
老姑奶奶愛熱鬧,就連養蛤蟆都沖這個。榮葆訕笑著說:「是熱鬧來著,等它們將來亮了嗓子,咱們永壽宮指定是紫禁城最熱鬧的地方。」
銀硃捧來一卷稻草鋪在缸沿上遮陰,讓榮葆別瞎說,「養上十天半個月的,等它們長出腿來就放回去,到時候大魚想吃它們不容易,連游帶蹦噠,大魚趕不上它們。」
所以這就是打發枯燥歲月生出來的辦法,不像別宮主兒們以琴棋書畫做消遣,他們主兒對那些雅致東西全沒興致,她更愛上河灘,撈蛤蟆。
老姑奶奶雖說長在尚家,卻沒學著大家閨秀的半點氣韻,她就愛吃喝玩樂,就愛高高興興過一輩子。宮廷圈住了她的身子,放飛了她的夢想,她要在女人能使勁兒的地方掙功名,紫禁城對她來說不算家,算戰場。野生的老姑奶奶在戰場上也能想盡辦法安逸地過一輩子,這份開闊的胸襟,真是其他後宮主兒拍馬也趕不上的。
榮葆說得,「到時候提溜著一大包蛤蟆放生,也是功德一樁啊。」
頤行笑著說可不,一面接過宮女呈上的帕子擦手。
回到暖閣里略坐了會兒,就到了吃點心的時候。今兒小廚房送來的餑餑很可口,有甜雪、花盞龍眼、果醬金糕和單籠金乳酥。她一樣樣嘗了一遍,覺得這花盞龍眼好吃,便吩咐人去小廚房傳話,「讓廚子再仔細做一份,送到養心殿請萬歲爺也嘗嘗。」
萬歲爺可缺什麼呢,宮裡小食兒還有他沒吃過的嗎,不過表表心意,討他個好罷了。
含珍笑著說:「咱們主兒如今也知道拐彎兒了,這宮裡頭依附誰都沒用,只有依附皇上才是依附到根兒上的。」
銀硃給她沏茶,一面道:「早前咱們沒這個造化見皇上,總覺得他老人家像廟裡的菩薩,見著了磕頭總沒錯。如今跟著主兒有幸得見天顏,才知道皇上人不賴,對咱們主兒也很好。」
頤行聽她這麼說,立刻就不贊同了,「他對我好?哪裡對我好來著?搶我的網兜子,還非讓我雕那個鎮尺。我這會兒大拇哥還疼呢,全是拜他所賜。」
含珍和銀硃聽了相視一笑,明白老姑奶奶這是還沒開竅。皇上那頭是顯見的看重她,要不一位萬乘之尊,能撂下機務陪她幹這種無聊的事兒麼。只是如今勸她她也不會聽,便由得她去吧,等過陣子,她自然就明白了。
那廂萬歲爺也有回禮,打發柿子送來了蜜餞四品,餑餑四品。柿子掖著手道:「萬歲爺還讓問純嬪娘娘,今兒要不要上養心殿搭桌進晚膳。」
頤行想了想道:「這程子齋戒吃素,御前的菜色也差不多,就不去了。」她關心的另有其事,便向柿子打聽,「夏太醫休沐完了沒有?應當回來述職了吧?」
柿子哦了聲道:「回娘娘話,想是明兒回御藥房吧!夏太醫這回是休沐納妾,這是他納的第四房姨太太,皇上特准了三天假,今兒是最後一天,明兒應當一早就回來上值啦。」
頤行起先是笑著打聽的,可聽見柿子這麼說,頓時天都矮下來了,臉上笑容陡失,喃喃自語著:「哦,是這麼回事兒……」
欲哭無淚,這麼好的人,怎麼也學人三妻四妾呢。頤行本以為他是男人裡頭的異數,甚至覺得他可能還沒有婚配,可誰知道已經收了四房姨太太,沒準兒孩子都有好幾個了吧!
可憐,夢碎,頤行失魂落魄摸了摸額頭,總不好失態,便重新拉扯出笑臉對柿子道:「替我謝萬歲爺的賞。沒什麼旁的事兒了,你回去吧。」
柿子道了聲,垂袖打千兒退出了正殿。
柿子一走,頤行就推說自己身上不適,要進去歇會子。待銀硃把她安頓上床,她蜷在錦被裡頭哭了一通,少女懷春了一場,終究落空了。
其實也知道自己瞎胡鬧,都晉位當了嬪,已經是皇帝後宮了,怎麼還能對一個太醫念念不忘。可有時候人心總那麼難以自控,就是自己悄悄難受一番,也不礙著誰。
後來哭著哭著睡著了,這一夢夢見自己對皇帝老拳相向,夢裡嚇得一激靈,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人倦懶,不想起床,就倚在枕上看窗外光景。窗上綃紗薄,外面的世界隱約像起了霧一般,她看見東南角的那棵海棠樹上,不知是誰栓了一根細細的紅綢,那紅綢迎著晚風溫柔地款擺,此時的惘然,已經是她在這深宮中唯一觸動心弦的感傷了。
含珍見她醒了,打起帳幔掛在銀鉤上,趨身道:「主兒,晚膳預備好了,起來進些燕窩粥吧。」
頤行搖頭說不想吃,頓了頓問:「含珍,我如今還能去見夏太醫嗎?」
其實只要有此一問,就說明她還是惦記那個人,感情這種事兒越壓抑,回彈的勁兒就越大。年輕輕的女孩子,誰沒有憧憬美好的願望呢,含珍道:「主兒去向夏太醫道個謝,也是人之常情。」
頤行有了底,心道對啊,晉了位,向他道個謝是應該的,做人不能忘本。於是可又高興起來了,下床進了一小碗珍珠翡翠湯圓,三塊玫瑰酥,飯後還在院子裡溜達了一圈,看看她的滿缸蛤蟆骨朵,倒也覺得生活照樣愜意非常。
第二天上永和宮請安,天天聚在一塊兒能有什麼話說,無非姐姐的衣裳真好看,妹妹的花鈿不一般,閒聊了幾句家常,不多會兒就叫散了。
從永和宮出來,怡妃顯得意興闌珊,邊走邊道:「天天兒的請安……逢著初一十五聚上一聚就完了,又不是正經主子,擺那麼大的譜做什麼!往後要是重新冊封了皇后娘娘,貴主兒心裡該多不是滋味兒呀。」
恭妃扯了下嘴角,「人家貴主兒,八成覺得自己就是下任皇后娘娘。這會子還沒上位,先過過癮兒也好。」
說得聽者一陣竊笑,一行人結著伴,復往宮門上踱去。
「對了,昨兒純嬪上慈寧宮花園撈魚去了?」怡妃回頭看了老姑奶奶一眼,「聽說皇上還陪著一塊兒撈來著?」
立時四面八方酸風射眼,只差沒把頤行射成篩子。
新晉的嬪妃總是比較招人妒恨,頤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顛倒黑白了一番,「是皇上要撈魚,非讓我作陪。我原不想去的,架不住那頭人一直催,只好捨命陪君子了。」說罷臉上還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這下子更叫人牙根兒痒痒了,愉嬪涼笑著,幽幽說了句,「這會子還在齋戒,等先帝爺的忌辰一過,皇上八成頭一個就翻純嬪妹妹的牌子。」
頤行笑了笑,「那可未必。到時候要是不翻,還望諸位姐姐妹妹不要笑話我,晉了位不開臉的不獨我一個,畢竟誰也料不准皇上的心思嘛。」說完甩著帕子,架著含珍的胳膊,花搖柳顫地走出了永和宮夾道。
身後的善常在氣得直咬牙,「她這是在隱射我,別打量我不知道。」
石榴只得安慰她,輕聲道:「主兒別這麼想,宮裡頭嬪妃多了,個個都指著皇上。這程子皇上不翻牌子,這大英後宮誰不遭冷落?她這麼說,無非是先發制人,給自己找台階下罷了。」
話雖這麼說,善常在終歸心裡銜著恨。
是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當初老姑奶奶還在尚儀局當差的時候,因送錯彩的事兒被她刁難過。如今她屎殼郎變知了了,就想著把這筆債討回去,果然小人得志。
也怪自己當初氣盛,要是煞煞性兒,也不至於公然和她為敵。如今人家正紅,自己又不得寵,要不忍著,要不就得想轍逮住她的小辮子。宮裡后妃榮辱只在一瞬,像懋嬪,早前可是個風光無限的人物,最後還不是落了馬,一索子吊死了。
只是一時半會兒,想治住她有些難……灰心地穿過干清宮,正要往鳳彩門上去,忽然聽見石榴壓聲叫主兒。善常在遲遲瞧了她一眼,石榴示意她往南看,這一看之下疑竇叢生,「老姑奶奶這是往哪兒去?」
「那個方向是上書房和御藥房,要是料得沒錯,純嬪是往御藥房去。」石榴說著,將善常在拉到了銅鶴底下巨大的石座後,咬著耳朵告訴她,「主兒有沒有聽說,純嬪和萬歲爺跟前御醫走得很近?據說她還在尚儀局當差的時候,就結識了夏太醫,後來她搬進儲秀宮做答應,那位太醫也是常來常往,交情頗深的樣子。」
善常在有些意外,「你是說……」
石榴諱莫如深地一笑,「這宮裡頭常和嬪妃有接觸的,除了太監就是太醫。純嬪晉了位,原該審慎些兒的,沒曾想還是這麼不知避諱,竟追到御藥房去了。」
善常在這回恍然大悟了,「要論罪行,這可是剝皮抽筋的大罪。」
「誰說不是呢。」石榴道,「所以奴才勸主兒看開些,別瞧她一時得意,將來怎麼樣,誰又說得准。」
善常在笑了,忽然覺得晦暗的前路一下又敞亮起來。這事兒應當在貴妃跟前提一嘴,不知貴妃得知了,會作何感想。
早前聽說貴妃和純嬪交好,自己居然信以為真了,後來再瞧她們相處,可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深宮裡頭,哪來真正的好姐妹,嘴上熱鬧的不過是沒有利益牽扯的,當真爭起寵來,誰又認得誰。
「走吧。」善常在慢悠悠踱起步子,嘴角噙著得意的笑。老姑奶奶年輕,不知道人言可畏,不過等她明白,恐怕為時也晚了。
那廂頤行站在廊廡底下,等著含珍上裡頭通傳。
含珍邁進御藥房探看,裡頭太醫有五六位,卻並未見到夏太醫的蹤影,便蹲了個安,揚聲問:「大人們,請問夏太醫在不在?」
御藥房裡的人紛紛扭頭朝門上看過來,「夏太醫?你是哪個宮的?找夏太醫有什麼事兒?」
含珍道:「我是永壽宮的,上回夏太醫治好了我們娘娘的病症,今兒路過這裡,娘娘特來向夏太醫道謝。」
裡頭的人聽了,默然交換了下眼色,照著上回御前來人的吩咐,說:「夏太醫這會子不在值上,往養心殿去了。」
門外的頤行聽見這話,心裡不由失望,果然夏太醫還是和皇上最親啊,休沐剛一結束,就急著見皇上去了。
「含珍,走吧。」她嘆了口氣,「等日後有了機會,再向夏太醫道謝。」
含珍退出了御藥房,復來攙扶她往西邊去,一面道:「主兒,出了前頭月華門,就是遵義門。或者咱們越性兒去給皇上請安,見了夏太醫,順便道了謝就完了。」
頤行一想也成,橫豎也說不得太多話,表達了一回謝意,讓他知道她沒忘了對他的承諾,自己也就心安了。
於是直往養心殿去,結果又是撲了個空,皇上不在,夏太醫也不在。
頤行覺得納悶,「今兒萬歲爺不上朝?」
明海道上啊,「想來臣工們奏事多,早朝時候拖得比往常長些。」
「那怎麼沒見夏太醫?」
明海眨巴了兩下眼睛,「夏太醫……夏太醫才剛來過,但見萬歲爺沒在,又走了。」頓了頓道,「要不小主先回永壽宮,回頭夏太醫再來養心殿,奴才給您傳個口信兒,讓夏太醫上您宮裡替您請脈,您看成嗎?」
頤行點了點頭,「那就勞煩諳達了。」
明海恭恭敬敬呵了呵腰,送她出了養心門。
不多會兒皇帝散朝回來,明海便回稟了老姑奶奶來找夏太醫的事兒。懷恩覷著皇帝臉色,見龍顏有些不悅,也不敢多言,伺候著進了東暖閣。
皇帝在御案後坐下,百思不得其解,「她怎麼總惦記夏太醫呢,一個連正臉都沒見過的人,真有那麼好嗎?」
這個怎麼說呢……懷恩抱著拂塵道:「純嬪娘娘是個念舊情的人,因著夏太醫一路扶植她到了今兒,她心裡感激夏太醫來著。」
皇帝一手橫在御案上,扭頭盯著地心的金磚嘆息:「她哪裡光是感激他……」
分明是對人家起了覬覦之心。
當真喜歡一個人,不必嘴上說出來,一道眼波就能讓人察覺。她對夏太醫的感情比對皇上深,這個糊塗蟲好像不明白一個道理,不管夏太醫幫襯了她多少,最後讓她晉位的是皇上。她最該感激的應當是真正的他,而不是那個遮著臉,刻意揚著輕快語調的夏清川。
怎麼辦呢,是去見她,還是往後索性不見了?當初一時興起的玩笑,沒想到如今竟讓他感到苦惱。
懷恩道:「萬歲爺,要不再讓夏太醫去一回吧,長痛不如短痛,讓娘娘斷了這份念想也就是了。」
皇帝忖了忖,到底無奈,站起身道:「就這麼辦吧。」
約摸過了兩柱香時候,背著藥箱的夏太醫踏進了永壽宮的大門。
院兒里的榮葆請他少待,自己麻溜兒上廊下通報,站在殿門前垂手說:「主兒,夏太醫來啦。」
頤行忙從次間出來,外頭銀硃已經引人進門了,夏太醫還是那個不卑不亢的樣子,拱了拱手道:「給純嬪娘娘請安。」
頤行見了他很高興,笑著說:「我先頭上御藥房找你,他們說你去養心殿了,追到養心殿,你又不在……」
夏太醫說是,「臣上外值去了一趟,不知娘娘找臣,有什麼吩咐?」
頤行愣了下,發現今天的夏太醫和以往不一樣。以前的夏太醫雖然謹守本分,卻不像今天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她本來有滿腹的話要和他說,可他這模樣,她不得不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妥當,引得他反感了。
「我……聽說您前兩日迎了如夫人,還沒向您道喜呢。」頤行勉強笑道。
夏太醫微微頷首,「多謝娘娘。」
話好像不能愉快地談下去了,彼此之間忽然築起了無形的高牆,頤行不明白,為什麼納了一房妾,性情就大變了呢。
「夏太醫這是怎麼了,怎麼待人這麼疏離呢?」頤行是個直腸子,到底沒忍住,直接問了出來,「是我有哪裡做得不好,惹您不高興了,所以您不愛搭理我了?」
夏太醫低著頭,因涼帽壓得低,連眼睛都看不見了,只道:「娘娘何出此言,我是大英的臣子,您是大英的娘娘,尊卑天壤之別,臣對娘娘只有恭敬聽令的份兒。」
頤行倒有些迷惘了,這麼說來晉了一回位,反讓彼此間鬧了生份。
「我有今兒,都是您的成全,您不是也盼著我登高枝兒嗎。如今我辦到了,坐上了嬪位,您怎麼不替我高興,反而對我愛搭不理的。」她琢磨了下子,恍惚明白了一點兒,「您是不是催我想轍兌現承諾,讓您儘早穿白鷳補子?您別急,等我在皇上跟前得了臉,一定替您美言。」
呵,還要接著哄騙皇上,貼補別的男人,想想真是心酸。
夏太醫垂頭喪氣說不是,「臣這件鵪鶉補子穿慣了,倒也不急著升官兒。臣不妨和您明說了吧,是家裡頭管得嚴,不讓臣和旁人亂搭訕。臣納的新人,原是臣小時候的青梅竹馬,當年因為父母阻撓才沒能成婚。如今她受了許多委屈跟了我,新婚之夜和我約法三章,自此臣眼裡沒有第二個人,一心一意只對她好。」
頤行聽了,艷羨之餘又感到惆悵,嘆息著說:「夏太醫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啊,能和青梅竹馬再續前緣也是幸事。不過您那如夫人有點兒霸道,您在宮裡當值,和後宮打交道也是尋常,要是連這都不許,那您往後可怎麼經營?不升官兒啦?」
夏太醫略沉默了下,斬釘截鐵道:「為了她,臣就是干一輩子八品也認了。」
這下子頤行也無話可說了,明明那麼睿智的夏太醫,怎麼洞房了一回好像變傻了?難道是中了新夫人的**藥?他自己就是太醫,應當不至於吧!
可夏太醫的反應是真有些反常,最後又向她拱了拱手,「娘娘晉位是喜事,臣向娘娘道賀。若娘娘沒有旁的吩咐,那臣值上還有差事,就告退了。」
頤行張了張嘴,發現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只好目送他離開。
銀硃也覺得他不大正常,望著他的背影嘀咕:「這夏太醫別不是中了暑氣吧,往常不是這樣的呀。」
頤行呼了口濁氣,哀傷地說:「夜明珠變成魚眼睛了,真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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