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太后這回得病,確實來勢洶洶。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進不了東西,卻不停腹瀉,到最後便血,人顯見地瘦下來,換了幾個方子,都不大見好。最後太醫院合計用火門串,以蛤粉、熟大黃、木通、丁香研末吞服,起先症狀倒稍有減輕,但不久之後人愈發萎頓下來,急得皇帝暫停了一切政務,一心一意留在太后病榻前親自侍疾。
太后也有稍稍好轉的時候,那天才吃了藥,靠著床架子和皇帝說話,說:「我見著你阿瑪了,這兩天昏昏的,老覺得有人站在床邊上,昨兒半夜裡睜眼瞧,竟真的是他。」
她說起先帝,臉上帶著一點笑意,仿佛重回了十八歲那年,喘了兩口氣,緩緩說:「他還穿著我給他做的那件便服,就站在那裡,也不說話,光是憂心忡忡看著我,我知道他也擔心我呢。我這病,不知能延捱到幾時,倘或事兒出來了,人還在承德,回京事宜安排起來麻煩……」說著又喘了喘,望著皇帝道,「趁著現在魂兒還在,趕緊收拾起來,即刻回宮……」
皇帝被她說得心都揪起來了,握著她的手道:「您福澤深厚著呢,不過偶然抱恙,千萬別往窄處想。」
太后艱難地搖了搖頭,「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這回來承德,像是續上了和你阿瑪的緣分似的,我心裡高興。他走了五年了,這五年我每天都熬可著,老想他一個人在那兒寂不寂寞,有了心裡話,該對誰說。這會兒我要是真能死了,正好過去陪他,那多好。」
皇帝卻不能依她,切切說:「您只顧我阿瑪,就不顧兒子了?還有常念,她就要生小阿哥了,說好了孩子滿周歲就帶回來見您的,這些您都不管了,說撂下就撂下?」
太后那雙無神的眼睛裡,總算迸出了一點光彩,「哦,對,常念快臨盆了……」
頤行這才知道昭莊公主的小名兒叫常念,因著公主長大少不得要遠嫁,所以取了這麼個名字,也是太后為母的萬般不舍和掛念啊。
皇帝說對,「您還老是擔心皇嗣,沒見兒孫繞膝,這就去見我阿瑪,阿瑪未必不怨您。還是好好養著,不過一個小小的痢症,哪裡就要死要活的了。」
太后被他說得,似乎是歇了等死的心了,但過後不久又昏睡過去,連太醫正都搖頭,說病勢實在兇險萬般。
那些來探望的嬪妃們見狀,都退到廊廡上痛哭起來,那不高不低的綿綿吞泣,愈發讓月色江聲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裡。
這時候最忌諱這樣,頤行心裡不悅,退出去低聲呵斥她們,「這是什麼當口?不說去給太后祈福,倒跑到這裡哭來了,打量誰哭得賣力,誰就有功勞怎麼的?」
那些嬪御們被她一斥,頓時都噤了聲。原本就是如此,這些人和太后能有多深的感情,流眼淚不過是應景兒,不見半點真心,也沒有半分意義。
她冷冷掃了她們一眼,「太醫前兩天諫言,說行宮濕氣重,太后的身子經不得,說話兒就要回京的。你們各自回去收拾,挑要緊的帶上,車馬這回得減免,各宮擠一擠,不能像來時那麼寬綽了,橫豎也就十來天光景,忍忍就到了。」
結果愉嬪這時候偏要冒尖兒,為難地說:「咱們出宮,身邊多少都帶著伺候的人,純妃娘娘您瞧,要擠怕是不大容易。」
這要是換了裕貴妃,為了兩面不得罪,必定會和她們打商量,或是退上一步,形式上減免幾輛。可惜老姑奶奶不是裕貴妃,她那雙鳳眼緊緊盯著愉嬪,要把人盯出個窟窿來似的,半晌忽然一笑,「誰要是怕擠的慌,那就暫且留在行宮,等下年皇上來避暑,再跟著回北京吧。」
這麼一來,可再也沒人敢說半個不字了。太后都在這兒得病了,下年皇上還會來嗎?留在行宮,對於妃嬪們來說等同發配,這回別說擠一擠了,就算讓她們徒步走回京城,她們也干。
於是老姑奶奶一叫散,眾人立刻各回各處,麻利兒收拾東西去了。
皇帝從裡頭出來,嘆著氣兒說:「太后要回宮,照這病勢,確實是回去的好。可畢竟幾百里地,就怕路遠迢迢,她的身子經不得顛簸。」
這也確實兩難,頤行想了想道:「只好在車輦裡頭想轍,四個角拿軟乎點兒的東西墊上,上頭再鋪一層鋪板。路上儘量慢些,減少顛簸……總是回到宮裡,太后心裡才能踏實。」
其實背後的實話,誰也不敢說出口,這麼嚴重的痢症,要是當真不得好轉,確實是會出人命的。回宮,目前來看是個萬全的準備,就如太后所言,萬一事兒出來,一切也好安排。
於是一鼓作氣,既然定下了就不要耽擱,這次回京可說是輕車簡從,隨扈的大臣和後宮主兒是一個不能少的,只是各嬪妃身邊伺候的只留一個,剩下的人員另作安排。人少了,事兒就少,來的時候花費了十來天,回去日夜兼程,只用了七天就抵達紫禁城了。
這一路上,頤行都在太后車輦里,幫著雲嬤嬤和笠意一同照應太后。太后的境況比在承德時候好了一些,能進稀粥了,最長可以半天不傳官房。雲嬤嬤說吃食能在肚子裡留住了,就是好跡象,只有留住才能長元氣,人才能慢慢緩過勁兒來。
車輦進神武門,就見裕貴妃帶著留宮的幾位妃嬪在道兒旁跪迎,一色的錦衣華服,滿頭珠翠。相較於她們來,頤行可說是半點也不講究,這兩天早摘了頭上簪環穗子,簡直就像個伺候人的大丫頭。
太后有時清醒,瞧見她的模樣,心裡很是愧疚,「我這一病,倒拖累了你,我跟前有人伺候,你且好好照應你主子要緊。」
頤行只是笑,「主子身邊有懷恩他們,不必我去伺候。我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不過給雲嬤嬤和笠意姑姑打個下手。」
笠意聽她這麼稱呼自己,依舊誠惶誠恐,「您如今是娘娘,回宮後前途更是不可限量,還管奴才叫姑姑,愈發折得奴才不能活了。」
她卻還是一如往常,謙遜地說:「太后身邊人,都沾著太后的榮光,在我眼裡高人一頭,叫一聲姑姑也是該當的。」
這就是她為人的道理,一方面確實在家受過這樣的教導,老太太房裡的掃地丫頭尚且有體面,何況太后的貼身女官。另一方面呢,說得粗糙些,閻王好哄小鬼兒難纏,光是太后喜歡你不頂用,耳根子軟起來也頂不住身邊人日夜的上眼藥。但要是反著來,天天有人說好話,那麼往後順不順遂,也打這上頭來。
車輦一直到了順貞門前,因有門檻,已經沒法子繼續前行了,就換了抬輦來,頤行和皇帝一人一邊攙扶著,伺候太后坐下。
裕貴妃和恭妃、怡妃原也想獻獻殷勤,無奈就是伸手無門,最後只能眼巴巴看著他們去遠。
怡妃哼了聲,「這純妃可真是個人物啊,瞧瞧,侍疾侍得這副可憐模樣,太后和皇上八成感動壞了,愈發拿她當個人兒了。」
恭妃籠著袖子哂笑,「您二位沒聽說?人家給太后擋了一刀,如今可是實打實的功臣。再加上這一路侍疾,咱們吶,往後再也沒誰能是她的對手了。」
貞貴人適時插上了一嘴,「三位娘娘沒上承德,不知道裡頭經過,據說和妃的死,也和她有關……如今她還在太后跟前討巧,焉知太后這次患病,不是和妃作祟的緣故?」
這麼一來,白的也變成黑的了,後宮裡頭立時流轉出了純妃得罪和妃陰靈,給太后招去禍端的傳聞。這消息一直傳到永壽宮,傳進了頤行耳朵里。
頤行聽了只是嗟嘆:「我原本還和皇上說呢,後宮之中的嬪妃們不容易,這會兒看來,我是白操了那份心了。」
你好我好大家好,這種事兒一般很難做到,既然那些人這麼不領情,就不必再替她們著想了。
銀硃說:「越性兒告到慈寧宮去,讓太后來評評這個理。」
頤行卻說不必,「太后才剛有些起色,我這麼一攪和,前頭的功勞就全沒了。放心,不必咱們這頭傳,慈寧宮很快就會接著消息的。」
果然,等她下半晌再去向太后問疾的時候,太后一面由雲嬤嬤伺候著進米湯,一面垂著眼吩咐春辰:「打發人,好好查查那話是從誰嘴裡出來的。後宮這兩年沒了皇后,貴妃又爛作好人,弄得規矩沒個規矩,體統沒個體統。查出是誰說的,把她帶到永壽宮,讓她跪在院兒里,當著所有奴才的面掌嘴二十,讓後宮那些嬪御都長長記性。」
頤行有些為難,輕聲道:「太后,宮女子不挨嘴巴子,既是嬪妃,打臉只怕傷體面。」
太后卻泰然得很,「這是給你立威,讓她們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這宮裡啊,著實該有些規矩了,一盤散沙似的兩三年,三宮六院各有心思,各懷鬼胎,弄得市井胡同一樣,對不起皇帝。」
所以沒消多久,進宮頭一個嚼舌頭的貞貴人就被兩個精奇嬤嬤叉著,押進了永壽宮。
永壽宮的海棠已經謝了,只剩愈發茂密的枝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
貞貴人這回不像平常了,清水小臉子嚇得煞白,被扔在院子裡的中路上。她向上瞅瞅,老姑奶奶身後站著含珍和銀硃,個個面無表情垂眼看著她。她只好`著臉求告,說純妃娘娘開恩,「這原是我從別處聽來的混話,那天不知中了什麼邪,沒過腦子就說出來……娘娘您是最善性的人兒,就饒恕我這一回吧。」
可老姑奶奶八風不動,淡聲道:「這回不是我想罰你,是太后老佛爺覺得,你該給我個交代。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可告饒的,好漢做事好漢當嘛。」說著瞥了邊上的精奇嬤嬤一眼。
精奇都是厲害人物,二話不說上前,捲起袖子左右開弓啪啪一頓抽打。
貞貴人的那顆小腦袋可不是她自己能做主的了,臉別過來,又別過去,頭上髮簪都甩飛了,把跪在一旁的蟠桃嚇得上牙打下牙,發瘧疾似的打起了擺子。
二十個嘴巴,簡直比死還叫人難堪。精奇穩穩數完,退讓到一旁,頤行這才看見貞貴人的臉,又紅又腫都快看不清本來面目了。但凡有點氣性,大概會一頭碰死,可她倒還好,哭雖哭,命還是惜的,被蟠桃扶起來,歪歪斜斜地,回她的翊坤宮了。
含珍又氣又好笑,「這就完了?竟是連恩都不謝。」
頤行擺了擺手,「都挨了打了,還謝什麼恩啊。如今我在這後宮可是揚名立萬了,往後愈發是她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銀硃咧著嘴說:「您幾時不是來著?太后既要給您立威,您想想往後的大好前程吧!她們越恨您,您爬得越高,就是要她們牙根兒痒痒,又死活拿您沒轍,您就見天地在她們面前顯擺,把她們全氣死,那才真解恨呢!」tt
三個人說笑了一陣兒,眼看到了點卯的時候,便仔細梳妝起來,搖著團扇踱著步子,挪進了養心殿後圍房。
因貞貴人在永壽宮挨了一頓好打,這會兒頤行進東圍房,所有低等的嬪御都站起身向她行禮,連那三妃也勉強擠出了笑模樣,不說是不是打心底里賓服,橫豎面子上是過得去的。
「我早說過,貞貴人口無遮攔,早晚要闖大禍,讓你多加管束著點兒,你又不聽。」貴妃撫著燕尾,三句兩句就把責任推到了恭妃身上。
恭妃是翊坤宮主位,前頭和貞貴人、祺貴人狼一群狗一夥的,沒少擠兌老姑奶奶。這會子貞貴人翻了車,自己正愁不能撇清,貴妃這麼一說,頓時讓她惱起來,「姐姐這話就岔了,她雖和我一宮住著,到底不是我的奴才。況且她隨扈去了熱河,我又沒去,她回來要說些什麼,哪兒是我管得住的!左不過是些不著調的閒話,誰還能把她當真呢。純妃妹妹這回狠狠罰了她,是給她教訓,好歹還留著她貴人的位分,她也會感恩戴德的。」
她們眼看就要窩裡鬥,頤行也算是看明白了,世上果真沒有永遠的敵人,更沒有永遠的朋友。這群人,精於算計又欠缺謀略,早已不足為懼了。因此她們你來我往時,她有些意興闌珊,只是扭頭沖含珍說:「那塊雙獅戲秋的栽絨毯,回頭問問補好了沒有。」
貴妃耳尖,奇道:「永壽宮用度不夠嗎?怎麼還要補毯子?」
頤行哦了聲道:「那塊毯子是以前留下的,我瞧東西很好,只是年月長了,有兩塊地方被蟲蛀了,讓內務府織補一下,就和新的一樣了。」
於是眾人沉默著不說話了,心說這還沒上位呢,就要開源節流,那往後大伙兒要吃個雞蛋,是不是都得瞻前顧後啊?
眾人眼巴巴看著她,頤行總算察覺了,奇道:「怎麼了?破損的東西不能織補,只能扔了?」邊說邊笑著搖扇,「到底宮裡,什麼都愛講個排場。早前我們家倒不是這樣,我額涅的一張繡墩兒緞面破了,也是一層又一層地往上填補。我額涅還說呢,老物件用著湊手,捨不得扔了。」
瞧瞧,這是給尚家正名呢,都貪出兩淮三年的稅務總額了,還在那兒宣揚節儉,聽著怎麼那麼虛得慌呢!
可不論虛不虛,徐颯搬著銀盤迴來了,到了門前往裡頭遞話,「萬歲爺今兒翻了純妃娘娘牌子,請娘娘預備接駕。」
頤行站起身道了個是,其餘眾人也慢慢起身,慢慢散了。
其實大伙兒都知道,往後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她們都會是湊熱鬧的陪客,這翻牌子的流程也不過是個形式,是給不死心的自己,一星微茫般的希望罷了。
還是照舊,懷恩引老姑奶奶進皇上的寢殿,正在她琢磨是該先上床呢,還是該老老實實坐在床沿上等他時,他已經洗漱完進來了。
這回是直接穿著寢衣進門的,見她還站在那裡,納罕地問:「怎麼了?要朕替你更衣?」
頤行的動作略慢了點,他果真就上來替她解紐子,一面說:「我今兒過慈寧宮,替太后瞧了脈象,濕寒越來越輕了,過不了兩日就會大安的。先前在承德,真嚇著我了,那麼重的病勢,我只是不便說,心裡也有不好的預感,怕要出事兒。」
他替她脫了罩衣,又拉她坐下,她蹬了腳上鞋子說:「我今兒請安,太后和我說了好些話,中氣顯見的足了,臉色也好起來。雲嬤嬤說,如今一天進五六次米湯,都能留住,這可是天大的喜信兒。」
皇帝抿唇笑了笑,「裡頭有你的功勞,你服侍太后一場,太后全看在眼裡,今兒還和我說,純妃是個好的,不單有孝心,也有掌管後宮的能力。說等她身子略好些,就挑個黃道吉日晉你的位分。」
說起晉位,老姑奶奶就高興,「這回我能和裕貴妃平起平坐了,見了她也不必行禮了。」
皇帝說豈止,「她得向你行禮。太后說了,宮裡得有個好好管事的人了,這兩年宮務看著有序,那是該揪細的地方沒有深挖,要是掏出來,只怕也像老荷塘的泥一樣,臭不可聞。太后的意思是,晉皇貴妃位,攝六宮事,先歷練上一陣子再說。」
頤行盤腿坐在床上,乍聽晉皇貴妃,還有些緩不過神來,「我進宮就是衝著這個位分,如今真辦到了,簡直像做夢一樣。」
皇帝鬆散地靠在大引枕上,一腿支著,一手撫著膝頭,還在為她的擢升之路感慨,「從宮女到皇貴妃,只花了八個月,就算腳踩西瓜皮,也沒你升得快。」
頤行抱著他的胳膊齜牙,「還不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嗎。」
做官還得辦差呢,她這程子一直陪在太后身邊,他也因太后病勢重,一直沒顧上別的。今天恢復翻牌子,才想起自己又曠了好些天,這就有些委屈了,一定要拉住她,好好說道說道。
「朕的蓯蓉,都快開花了。」他小聲說。
頤行訝然,「為什麼呀?」
他說:「想你想的。」
頤行紅了臉,這人,老愛說這些不著調的話!
她扭扭捏捏,替他抻了抻交領,皇帝最喜歡看她使這些小意兒殷情,便問怎麼,「不伺候朕就寢?」
老姑奶奶又是一番扭捏,然後翹著蘭花指,扒下了他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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