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召02

2024-08-16 00:54:54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不難理解的是,這一類的純粹學術著作,一直受到人們的嘲弄。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主要是它們對於未來學術和整個民族的真實價值,無法做出具體的估計。雖然如此,但學術工作亦如古代藝術一樣,自然亦應有其廣大的牧場,以使學者在研究他人不感興趣的科目時,得以從中累積知識,而為其他研究同仁提供資料——跟儲存於辭書或檔案裡面的東西同樣寶貴的資料。

  上面所述的學術著作,都儘可能地予以印成專書。真正的學者可有近乎絕對的自由去做他們的研究和玩他們的珠戲,儘管他們的著作中有不少東西對於一般大眾或社會沒有直接的益處,並且,在不學無術的人看來簡直是奢侈的玩意,但卻沒有人表示反對。這些學者中雖有不少人因為此種著作的性質而受到嘲弄,但沒有一個人受到指責,更別說是使他們的禮遇受到剝奪了。並且,他們也不僅是得到大眾的容忍而已,他們還可獲得百姓的敬重——儘管會成為許多笑話的對象。這種敬重得來並不容易:是學者社團的每一個分子為了爭取求知的特權而犧牲其他一切所建立。他們有不少賞心樂事;他們有相當充裕的衣、食、住方面的配給;他們有漂亮的圖書室、資料室,以及實驗室可資利用。但他們也以放棄舒適的生活、婚姻,以及家庭的溫情作為回報。作為一個修道的社團,他們無意於世間的名利競爭。他們不蓄私產,不要頭銜和榮譽;而在物質生活方面,他們亦頗簡樸。如果有人要窮畢生之力去譯釋一篇古代的銘文,他不但可以得從所願,甚至還可得到幫助。但是,如果他想得到上好的飲食、華麗的衣服、大把的金錢或尊貴的頭銜,他會發現此路不通。以此為重的人,通常會在年紀頗輕的時候還「俗」,改行去做有薪資可得的教師、家教,或記者,乃至結婚生子,或以其他方式去過適合他們口味的生活。

  約瑟·克尼克離開畢羅梵根的時候來到時,送他到火車站的是他的音樂老師。向這位老師告別已經使他感到十分痛苦,而當火車開動之後,那古堡塔樓上的粉白階磴三角牆終於逐漸退出他的視野而不復再見時,他的心中更是充滿了落寞與不安。其他許多學生,剛剛躍上這個旅途,就顯得混亂,驚慌得淚流滿面。約瑟早在內心之中轉變了他的心志,他對此行很能適應。並且,他也不必長途跋涉。

  他被分到艾蕭爾茲學校。他曾在他的校長辦公室牆上見到這所學校的圖片。在卡斯達旦的4所英才學校中,以艾蕭爾茲的綜合建築最大最新,完全現代化。附近沒有城鎮,只有一個村莊樣的小聚落,坐落於樹林之中。這個村落的對面便是廣闊、平坦,而又富於生氣的校區。其中的建築環繞著一塊四方形的空地,空地中央長著五棵大樹,排列得像一隻骰子上的五點一樣,而它們那些蒼鬱的錐狀樹頂高聳雲霄,顯得頗為莊嚴雄偉。這塊寬敞的方形空地,部分位於草坪之中,部分在於石子路下,只有充滿流水的兩座大型游泳池截斷這條石子路的延續。旁有寬闊、平坦的階砌通向池中。校舍位於這片陽光普照的廣場入口之處,是這座綜合建築之中的唯一高樓大廈。樓分左右兩翼,各有一座五柱拱形的門廊。所有環列這個廣場的其他建築,均皆非常低矮、平板,毫無裝飾,且被分隔成完全相等的部分,各由一道拱廊和階砌通向廣場。而一株一株的盆栽花卉,則點綴於那些廊廡的空隙之間。

  依照卡斯達里的習慣,約瑟未由校工帶至校長室或教師委員會,而是由一位身材高大,長相漂亮,穿著一身亞麻布藍衫,較他年長數歲的學長出來接他。這位學長和他拉拉手說:「在下奧斯卡,是希臘宿舍的高年級學生,你將住在希臘宿舍。我奉派來歡迎你,同時帶你參觀一下。你要到明天才會上課,因此我們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參觀。要不了多久,你就會左右逢源了。還有,在你完全適應之前,請先將我看作你的益友良師,乃至保護人——萬一有人煩你的話。總會有些人認為應該給新生一點顏色看看,不過,有我在,不會太糟。我先帶你看看希臘宿舍,好讓你先見見你要住的所在。」奧斯卡就以這種傳統的方式迎候這位新到的學生;舍監派他擔任約瑟的學長,而實際上他也努力將他的角色演好。畢竟說來,這也是高年級學生通常樂意扮演的一個角色,因此,假如一個15歲的學長以一種志同道合的口氣帶一點保護人的語調不厭其煩地殷勤接待一位13歲的學弟,幾乎總可扮演得相當成功。在約瑟到校的頭幾天中,他這位學長像接待來賓一樣地對待他,好像懷著一個希望:假使他於次日離開了,也好讓他帶著一個好客的良好印象離去。


  約瑟被帶進一個房間,那是他將與另外兩個學生共住的地方。在此他得到了一些餅乾和果汁的招待。接著,他被帶去參觀整個希臘宿舍——大方院中的許多宿舍之一;到了蒸氣浴室,有人為他指出懸掛毛巾的所在和可以放置盆栽植物的角落——假如他有此雅興的話。此外,在夜幕低垂之前,他又被帶到洗衣房去見洗衣工,為他選了一套藍色的亞麻布衣,並且試穿合身了。

  到了這個地方,打從一開始,約瑟就有了賓至如歸的感覺。他很高興他能投合奧斯卡的調調,只是稍稍露出一絲羞怯的痕跡——雖然,他不免要把這個比他年長的孩子視為一種半人半神的人物,但這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為奧斯卡在卡斯達里早已自在無拘了。他甚至頗欣賞奧斯卡的一些小小賣弄,例如,奧斯卡常在他的話中插入一個複雜的希臘引語,只是禮貌地提醒對方說:這個新來的孩子聽不懂了——當然他聽不懂了:你怎能指望他能聽懂嘛!

  無論如何,寄宿學校的生活,在約瑟看來,並無新奇之處;他毫無困難地適應了。就此而言,他在艾蕭爾茲就讀期間並無重大事件被記錄下來。校舍發生的一場大火,大概是在他離校之後的事情。我們查過他的部分學業記錄,發現他常在音樂和拉丁文方面獲得優等成績,而在數學和希臘文方面的成績,亦較一般學生略勝一籌。「舍監手冊」上不時記著與他相關的事項,例如「天資聰慧,好學不倦,品行端正」,或「稟賦頗高,品學兼優,頗得師長好評」。(「ingenium valde capax, studia non angusta, moresprobantur」or「i:agenium felix et profectum avidissimum, moribus placet officiosis.」)至於他在艾蕭爾茲受到一些什麼的處罰,而今已無從稽考了;懲戒記事已與其他許多記錄一併毀於大火了。據他的一位同學表示,克尼克在艾蕭爾茲四年期間只受過一次處罰(取消每周一次的外出一次)。而他的這種過失,系因他悍然拒絕指出一位違反校規同學的姓名而起。這段逸聞聽來似乎可信。毫無疑問,克尼克一向是位良好的夥伴,從來沒有做過媚上諂下的事情。雖然如此,但說這是他四年期間唯一受到的一次懲罰,似乎也不太可能。

  關於克尼克在英才學校的初期情形,由於我們所得資料十分稀少,且讓我們從他後來所做的玻璃珠戲講述中引取一段講辭,作為佐證。應該在此說明的是,他為初學者所做的這些講述,並無親筆手稿留下;他只是即席而談,而由他的一名弟子以速記的方式記錄下來。他在講到某處時曾經談到玻璃珠戲中的「類推」與「聯想」,並將後者區分為「正統的」普遍含容聯想與「私人的」或主觀的聯想兩種。他說:

  「關於私人的聯想——這種聯想在玻璃珠戲雖然沒有地位,但也不失其私人的價值——且讓我為你們舉一個例子。那還是我自己當學生時的事情。那時的我大約14歲的樣子,正是春天將臨的季節,時當二、三月之際。一天午後,一位同學邀我跟他出去砍一些接骨木枝子。因為他做一個模型水磨,想用樹枝做管子。我們一起出發了。在我的記憶中,那天的天氣必然非常美好,因為它給我留下了一些生活體驗。地面潮濕,但無雪跡;強勁的綠芽已經冒出地面。剛發的蓓蕾和初開的柔荑,已為光禿禿的灌木著上了一些彩色,而空氣之中亦瀰漫一種氣味——一種飽含著生命同時又充塞著枯萎的氣息。大地上到處是潮濕的泥土、腐朽的樹葉,以及幼苗的氣味;人們不時像要聞到初開的紫羅蘭似的——儘管一朵也沒有。

  「我們走到接骨木叢旁邊,只見它們已經發出了細小的嫩芽,但新葉尚未長出,而當砍下一根枝子時,忽覺一股又苦又甜的強烈氣味向我撲來:它的裡面似乎聚集並且擴散著所有一切春天的氣息。我完全被它驚住了;我禁不住聞聞我的刀,聞聞我的手,聞聞那根樹枝。發生這種揮之不去而又難以抗拒的芬芳的,就是它的樹汁。我們雖然沒有談到此點,但我的朋友也在若有所思地聞了好一陣子。這股芳香對他也已有了某種意義。


  「而今知道,每一種經驗莫不皆有它的神奇要素。就以此例而言,那個春天的來臨,那個夏天的來臨——它在我走過潮濕、柔軟的草地,並嗅聞泥土和嫩芽的時候就已將我迷住了——而今已由那根接骨木香氣的『最強音』濃縮成了一種感覺上的符號。可是,我怎麼也不會忘記這種香氣了——縱使是此種經驗保持孤立的狀態亦然。豈止如此,從此以後,直到我的晚年,每次碰到那種香氣,都會使我憶起我當初著意體驗它的情境。不過,而今又加入了第二個要素,那時我在我的鋼琴老師那裡發現一本老舊的樂譜。那是舒伯特的一冊歌集,但它對我產生了強烈的吸引。我在久候老師不至的當中約略翻閱了一遍,見了老師後我就向他借閱幾天的時間。一有餘暇,我就讓我自己完全投身於這種發現的喜悅之中。直到那時為止,我一直不知舒伯特是怎樣的人,但此時,我對他完全拜服了。而今,在我去砍接骨木枝的那天和次日,我發現了舒伯特的春之頌:『菩提樹吐露芬芳。』而其鋼琴伴奏的最初和音,使我突然感到如遇故友一般。那些和音具有著那種接骨木枝樹汁一樣的芳香,一樣的又苦又甜,一樣的濃烈,一樣的充滿著新春的氣息。自此以後,有關最初的春臨、接骨木的芳香、舒伯特的和音,對我而言,不但皆已固定起來,而且絕對適當。這第一道和音一旦響起,我立即就聞到了那種樹汁的清香,而這兩者對我都意味著:春天上路了。

  「我的這種私人的聯想,是我絕不輕易放棄的一種寶貝。但是,每當我一想到『春天來了』這兩種感知經驗就跳將出來的這個事實——這個事實是我一己的私事。當然,它是可以表達的,就像我剛才所做的一樣,我已將它表達給你們了。但它無法傳授。我可以使你們明白我的聯想,但我無法影響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使我的私人聯想也能成為你們的一個適當符號,亦即成為一種機械作用,能夠毫無錯誤地反映一種信號,並且永遠遵循同樣的規則。」

  據克尼克的一個學生——後來升任玻璃珠戲第一檔案室管理員——表示,克尼克大體上是個快活的孩子,但沒有一絲胡鬧的形跡。每逢演奏音樂的時候,他總會露出一副聚精會神的幸福表情。他很少現出興奮或慍怒的樣子——除了在玩他所喜愛的那種韻律珠戲之時。不過這個與人無爭、身心健康的孩子,也有引人注意,因而引起嘲弄或焦慮的時候。每逢有學生被開除時,都會發生這樣的情形,而這是英才學校低年級常有的事情。第一次班上有人缺席,遊戲時也不見蹤影,而次日又沒返回,後來有人說他不是因病請假而是被開除了,並且已經離校而一去永不復返了,這時,克尼克才顯出難以忍受的樣子。他顯得如痴如呆,往往一連幾天,不見笑容。

  若干年後,他提到這件事情時曾經親口表示:「每次有學生被艾蕭爾茲遣送回家而離開我們時,我總會感到好像有人死了一般。設使有人問我因何煩惱的話,我不但要說我憐憫那個可憐的同學,因了好逸惡勞而斷送了他的前途,同時還要表示我的憐憫裡面也有一分焦慮的因素,生怕這種事有一天也會發生在我身上。直到我把這事體驗多次,因而根本不再相信這種命運也會落到我的頭上之後,我對這事才有更深一層的認識。自那以後,我才不把開除英才學生視為一種純然的不幸與責罰。那時我明白到,在被勒令回家的許多孩子中,有不少是正中下懷的。我所感到的,並不是那已不再只是一種裁判與處罰的問題,而是我們所有『英才』聽從來的那個『世界』,並非像我曾經覺得的那樣忽然不再存在了。相反的是,在我們中的許多人看來,它仍然是一個偉大而又有吸力的真相,時時刻刻在誘引著那些孩子,不達目的不止。它所誘引的,也許不止是某些個人而已,同時也是我們大家;這個遙遠的世界發出如此強大的吸力,也許並不止是針對那些心志卑劣的靈魂而已。他們那種顯然的頹墮也許並不是一種跌落和一種苦因,而是一種向前的躍進和一種積極的行動。我們這些自以為留在艾蕭爾茲為上的人,也許才是名副其實的弱者和懦夫哩。」


  正如我們將要看出的一樣,這些想法不但還要出現在他的心中,而且顯得很有勢力。

  對他而言,每與音樂導師碰面,總是一種賞心樂事。這位導師至少每隔兩三個月,就到艾蕭爾茲一趟,監督音樂的教學情形。此外,他也常應與他交誼深厚的老師之請,作客數日。某次,演出蒙特維迪的晚誦曲,他還親自為最後的排演擔任指揮工作。但比這些更要緊的是,他總是留意著音樂天分較高的學生,而克尼克亦在其慈心照顧之列。他時常在練習室中與約瑟並列而坐,不是與他一同欣賞他所喜愛的作曲家之作,就是與他一起演奏舊有作曲理論中所舉的一個古典範例。後來,他常如此回憶:「與音樂導師同奏一支輪唱曲,或者聽他使一首結構不佳的樂曲來一個不合邏輯的結尾,往往會有一種無可比擬的嚴肅之感;或者,我也許可以說,一種快樂之感。有時候,幾乎使你忍不住掉下眼淚,有時候又使你大笑不止。私下向他學習音樂課程,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就像做罷沐浴或按摩一樣。」

  克尼克在艾蕭爾茲求學的日子終於接近尾聲了。他與其他十來個與他程度相若的同學即將調往另一個學校升級。校長依例向這些候選人訓話,不但再度闡釋了卡斯達里學校的宗旨和章程,同時還以教會名義為這些畢業生約略描述了他們今後要走的道路,乃至終將得到躋身教會的資格。這個訓話,是全校師生為歡送畢業學生而舉行的慶典儀式的一部分。在一連數天的這樣的慶祝活動中,校方不但總要安排一些籌劃妥善的演出——這回演出的是17世紀的一支偉大的詠唱曲——同時,音樂大師亦會駕臨觀賞。

  校長訓示完了,在大家起身向布置華麗的餐廳走去時,克尼克走到導師面前問道:「剛才校長對我們說了卡斯達里外面,亦即一般學校裡面,情形與我們這裡如何不同。他說到大學裡的學生研習『自由』職業科目。假如我沒有聽錯的話,我想那是我們這兒卡斯達里所沒有的專門職業。那是什麼意思?那些職業為什麼要稱為『自由』職業?我們卡斯達里學生又為什麼自外於那些職業?」

  音樂導師將這位青年拉到一旁,站在一棵大樹的下面,一道近乎狡猾的微笑使他眼角的皮膚形成了一叢細小的皺紋,當時他如此答道:「我的朋友,因為你姓克尼克(意為『奴僕』),也許這就是『自由』一詞對你那麼迷人的原因。但對這種事情,不要過於當真。非卡斯達旦人說到自由職業這個詞兒時,不但顯得十分認真,甚至還鼓動人心。但我們用到這個詞兒時,總帶一點諷刺的意味。自由之在那些職業,亦只是在學生的選擇而已。這種選擇造成一種自由的假象,何況,在大多數的情形之下,這種選擇,與其說是出於學生本人,毋寧說是出於他的家庭!何況許多為人之父者,寧願咬斷自己的舌頭,也不願讓他們的兒子做自由的選擇。不過,那也許只是一種污衊;且讓我們拋開這個異議不提。我們不妨這樣說,自由是有的,但亦只是限於選擇職業這個行為而已。職業既然選擇之後,自由便完了。學生進了大學,一旦開始選上醫科、法科,或工科之後,他就不得不修習極其嚴苛的課程,最後還得通過一系列的嚴格考試。設使他考試及格,領到開業執照,從此可以在似乎自由的情形下展開他所選擇的職業了,但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低級勢力的奴隸,而倚靠成功,倚靠金錢,倚靠他的野心,依附求名的渴望,全看人家的顏色。他不得不屈服於選舉,不得不拼命賺錢,不得不參與階級、家族、政黨,以及新聞報紙的無情競爭。他有了成功與富裕的自由,但也得到了被失敗者憎恨的回報,反之亦然。對於英才學生以及其後的教會分子而言,一切的一切正好相反。他不『選擇』任何職業。對本身才能的判斷,他不以為他優於他的老師。對他在組織中的地位和職務,他接受他的師長為他所做的選擇——這也就是說,只要他沒把事情搞砸,老師就不得不按照學生的品格、才能,以及缺點,去做適當的安插。每一個英才學生,一旦通過初期的必要課程之後,都可在這種似不自由的情況之下享受可以想像得到的最大自由。從事『自由』職業的人,必須屈服於狹窄而又嚴苛的研習課程和嚴格的考試項目,才能為未來的前途打一點基礎,而英才學生一旦開始獨立研究之後,不但即可享受無可比擬的自由——自由到使得許多人終生選修極為深奧難解,且往往極其愚蠢的科目——而且可以毫無阻攔地繼續研究下去——只要不致中途頹墮就行。是天生的教師就被聘為教師,是天生的教育家就被聘為教育家,是天生的翻譯家就被聘為翻譯家;每一個都各行其道,各盡其職,就如出自己意願一般,不但可以服務,而且可在服務的當中得到自由。尤甚於此的是,自此以後,他在有生之年都可以免除那種奴役於人的職業『自由』。他不必為了金錢、名聲,以及地位而掙扎;他不必陷身於黨派的鬥爭,不必跌入於私人與公家之間的夾縫之中:他不必在乎成敗與得失。現在,我的孩子,你看出,當我們說到自由職業時『自由』一詞所含的頗為諷刺的意味了吧?」


  克尼克告別艾蕭爾茲,也結束了他的生活中的一個時期。在此之前,如果說他所過的,是在甘願順從與和諧的情況下,幾乎毫無困難的快樂童年,那麼,自此以後,他要面對的,便是一個奮鬥、發展,因而困難重重的時期了。他接到即將轉學的通知時,差不多已經17歲了。他的若干同學也接到這樣的通告,故而,在這段短促的時間當中,他們之間也沒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除了各人將被移植的地方之外,也就沒有別的問題可以討論了。依照傳統習慣,校方在他們離開之前幾天才通知他們,故而在畢業典禮與離校之間仍有數天的假期可過。

  在這幾天假期當中,克尼克遇到了一件賞心樂事。音樂導師提議,要他步行去看他,並在他家作客數日。那是一種罕有的殊遇。一天清晨,克尼克夥同另一位畢業同學一起出發——因為他們仍被視為艾蕭爾茲的學生,而此種程度的學生依章不許單獨旅行。他倆一路走向森林和山嶽,經過大約三個小時的攀登之後,終於穿過森林的林蔭而至一座赤裸的山頭,由此下望,已經變小的艾蕭爾茲盡呈眼底,儘管距離已經不近,但由五棵巨樹構成的黑塊,由碧綠的草坪、發光的泳池、高大的校舍組成的四方院子,乃至旁邊的教堂、村落,以及學校以之命名的梣林,仍然清晰可辨,如在目前。這兩位青年佇立山頭,向下俯視。我們中有不少人懷念這種可愛的景色;撫今追昔,看來它依然如故,並無太大的不同,此蓋由於那些建築雖在大火之後加以重建,但那五棵大樹中的三株由於沒遭回祿而屹然未動。他們看到他們的學校位於他們的腳下,那是他們已經住過多年的家,而今他們即將向它道別,觸景生情,他們感到自己的心臟忍不住收縮了一陣子。

  「我想我以前從未見它如此漂亮過,」約瑟的同伴如此說道,「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也許是因為直到現在才看出它是我不得不道別的什麼。」

  「正是如此,」克尼克說,「你說對了,我有同感。不過,儘管我們即將走開,但畢竟我們總是不會離開艾蕭爾茲的。只有一去永不復返的人才會離開它,例如會做滑稽拉丁打油詩的奧圖,或如能在水底潛藏很久的查理曼,以及其他一些人。他們真是一去永不復返了,真是一刀兩斷了。我已好久沒有想到他們了,但現在他們又回到我心中了。要笑不妨笑我,但我認為,那些變節的叛徒,雖有種種的不是,卻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正如墮落的天使魯希佛一樣,也有一種懾人的威嚴。他們也許是做錯了事,不,他們確實做錯了事,但他們總算做了某些事,完成了某些事;他們冒險犯難,向前躍進了一步,而那是需要勇氣的事情。此外的我們,雖然一直勤勉用功,既有耐性又講理性,但我們什麼也沒有做,一步也沒有躍進。」

  「我倒不那麼想,」他的同伴說道,「他們中不少人既沒有做什麼事情,也沒有做什麼冒險;他們只是鬼混,直到被開除為止。不過,也許是我沒有完全聽懂你的意思。你說『躍進』,究竟是指什麼?」

  「我的意思是指能夠投入,對事認真,嗯——就是投入,就是躍進。我既不想跳回我以前的那個家庭,也不想恢復我以前的那種生活;它們對我已經失去吸力,我也幾乎已將它們忘得一乾二淨了。我倒希望,如果時機到來,且有必要的話,我希望我也能夠放開自己而向前躍進——不是跌回某種低劣的境地,而是向前和向上挺進。」

  「好啊,那正是我們努力的方向。艾蕭爾茲是一步,下一步更上層樓,最後有教會組織等著我們。」

  「不錯,但那還不是我所指的意思。讓我們繼續前進,amice(朋友);步行實在太好了,它可以使我再度打起精神前進。我們真的已使自己困在一隻煩悶的囚籠裡面了。」


  由他的同學記錄下來的這種心神和言詞,已經顯示出克尼克青年期間的狂烈主調了。

  這兩個徒步旅行者,腳踏實地地走了兩天的工夫,終於抵達音樂導師當時的住處蒙特坡,此地位處深山之中,原為修道院,如今被這位導師用來教授指揮課。克尼克的同學被安置在客房之中,而克尼克本人則被分配在導師公寓中的一間斗室裡面。他剛一卸下行囊梳洗完畢,主人便走了進來。這位可敬的長者和這個孩子握手之後,微微嘆了一口氣,坐下身來,稍稍閉了一下眼睛——那是他感到非常疲倦時的一種習慣性表情。不一會之後,他抬起頭來帶著友善的笑容說道:「原諒我,我不是一個很會待客的主人。你一路長途跋涉而來,一定非常累了,說實在的,我也很累——我的日程排得實在太擠了一些——不過,假如你還沒有準備上床就寢的話,我想邀你到我的書齋談上一個鐘頭的時間。你將在這裡盤桓兩天的時光,明天你和你的同學跟我一道用餐。遺憾的是,我的時間實在太有限了,因此,我們不得不設法為你節省幾個鐘頭的時間。那麼,我們現在就開始如何?」他將克尼克帶進一間有大圓拱頂的房室之中,其中空空如也,除了一架古老的鋼琴和兩把陳舊的坐椅之外,並無別的家具。他倆各就一把椅子坐下。

  「不久,你就要進入另一個階段了,」這位導師說道,「到時候你將學習各種新的東西,有些是非常有趣的東西。要不了多久,你或許也要開始試試玻璃珠戲了。所有這些東西,不但很好,也都非常重要,但比其他一切更為重要的一件事情是:那時你將學習靜坐冥想的法門。大概每個學生都要學習這門功課,但沒有人可以去為他們指點迷津。我要你好好學習這個法門,並且要把它學好,就像學習音樂一樣,學得很好;只要把這門功課學好,其他的一切自會迎刃而解。因此之故,我想親自為你上兩三堂入門的基礎課程,這便是我邀你前來的目的。今天、明天,以及後天,我們都要嘗試靜坐冥想,每天一個小時,尤其是要觀想音樂。現在,你先喝杯牛奶,以免饑渴擾亂你的身心;晚餐待會兒送給我們。」

  他敲了敲門,有人端來一杯牛奶。

  「慢慢喝,慢慢喝,」他訓示道,「不要著急,也不要說話。」

  克尼克非常緩慢地喝著那杯涼爽的牛奶。這位可敬的老人坐在他的面前,再度閉上了他的眼睛。他的面容看來頗為蒼老,但卻顯得非常友善,並且充溢著安詳的神情,而且他還在暗自微笑,好像他已步入他自己的思緒之中,就如一個已經疲倦的人將他的腳踏入腳盆一般。寧靜的氣息從他的身上流瀉出來。克尼克感到了那種氣息,他自己也因此變得愈來愈為沉靜了。

  現在,這位導師在他的椅上轉過身子,將他的兩手置於鋼琴上面。他彈起一個主題,繼而加上變奏;那似乎是一首出於義大利某位大師之手的作品。他教他這位來賓想像音樂的進行,將它想作一種舞蹈,一系列連續不斷的平衡動作,一連串或大或小的舞步,從一個均衡的軸心當中展開,並教他將他的整個心思集中在由這些舞步構成的圖式上面。他將這些樂節復彈一遍,靜靜地觀想它們,接著又彈一次,然後將手置於膝上,雙目半閉,一動也不動地靜靜坐著,在他自己的心中復奏、觀想這支音樂。他這位弟子亦然,亦在他自己的心中聆聽,諦視片片的線譜在他的眼前飛躍,看著某些東西在活動、在踏步、在跳舞、在飛翔,並努力去體會,讀出此種動作,就如那是鳥飛空中的曲線一樣。這種圖式一混,形象就在他眼前消失了,他只好從頭開始;他在雜念紛馳的一剎那後落入一片空無之中。他茫然四顧,只見導師那副沉靜、專注的面容飄浮在黃昏的微光之中,於是趕緊回頭,循著舊徑回到剛剛逸出的心靈空間。於是他再度聽到音樂在他的心中響起,看著它踏步而行,看著它劃下動作的線紋,並在他的心中追隨那些不可目睹的舞者們舞著的足跡……


  似乎過了很久一段時間,他再度從那個空間滑將出來,又感到他坐著的那把椅子、那塊鋪著草蓆的石板地段,以及窗外昏暗的暮色。他感到有人在注視著他,於是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與在審視著他的音樂導師的視線碰個正著。這位導師以一種幾乎無法感到的動作向他點了點頭,接著用一根手指以極弱的音調彈出那支義大利樂曲的最後變奏,然後站起身來。

  「留在這裡,」他說,「我還要回來。試著再將這支樂曲追想一番;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圖式上面。但你不必過於勉強;這不過只是一種遊戲而已。萬一你在這上面睡著了,也沒有什麼害處。」

  說罷,他走了開去;他趕著趕著忙了一天,還有一件事情等他去辦。那既不是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也不是他心嚮往之的工作。跟他上指揮課的一名學生,雖然有些天分,但卻因此顯得過於虛浮和傲慢,使得這位音樂導師不得不在此時跟他談談,指出他的錯誤、消消他的惡習,所有這些,都得用恩威並重的辦法對之。他嘆了一口氣。真是可悲,承認的錯誤總是改個不完,同樣的缺點總是除個不完,同樣的莠草總是拔個不了!有才無德,華而不實,這種風氣,曾經支配著副刊時代的音樂生活,曾在音樂復興時期掃除得一乾二淨——而今死灰復燃,竟又捲土重來!

  當他辦完這事回來與約瑟共進晚餐時,他發現這個孩子在靜靜地坐著,顯得頗為滿足,而不再有些微的疲倦神態。「美哉,妙哉,」約瑟做夢似的說道,「樂聲完全消失,而後繼續進行;它的樣子變了。」

  「那就讓它繼續在你心中迴響吧。」這位導師說道,將他引入一間小小的廂房,房裡面的一張桌子上已經放下麵包和水果。他倆開始用餐,導師邀他明早去聽他所講的指揮課。他在送這位客人回房過夜之前說道:「你在靜坐冥想時看到某種東西;音樂以一種圖式呈現在你的眼前。如果你感到十分遂意,可以試著將它筆錄下來。」

  在客房裡,克尼克看到桌上放了鉛筆和紙張,於是嘗試在上床就寢之前先將那支樂曲向他顯示的那個圖式描繪下來。他先畫出一條線,然後又從這條線上畫出若干短短斜斜的支線,每條支線之間皆有韻律的空隙,看來好似一些葉片排列在一根樹枝上面。他對他所畫的這個圖式不太滿意,但他精神勃勃,一而再,再而三地嘗試著重畫。他畫了又畫,最後,終於使那條線屈成一個圓圈,並使那些支線輻射開來,猶如花圈上的花朵一般。然後,他上床就寢,很快進入了夢鄉。他夢見他又到了曾與他的同學歇腳的那座山林的高處,在那裡俯視著伸展在他腳下的艾蕭爾茲。而當他正在向下俯視的時候,他看到學校的四方院子逐漸皺縮而成一種卵圓,然後又擴展開來而成一個圓圈,形成一隻花環,而這隻花環開始緩緩旋轉,愈轉愈快,直到轉得令他眼花繚亂,終而至於轟然一聲,爆成許許多多閃爍的星星,向四面八方飛散開來……

  到他一覺醒來時,他已忘了他做的這個夢。不過稍後他與導師作晨間漫步時,後者問他有沒有做夢,他又感到他似乎曾經做了一個不太愉快的夢。他想了一下,想起來了,於是將夢中的景象說了出來,而使他感到非常訝異的是,這個夢一點害處也沒有。導師仔細地諦聽著。

  「我們應該在意於夢嗎?」約瑟如此問道,「我們可以解釋夢境麼?」

  導師凝視著他,簡潔地答道:「我們對於每一件事情都應該注意,因為我們對於每一件事情都可以解釋。」

  他倆走了幾步之後,這位導師慈愛地問道:「你最想進的是哪個學校?」

  約瑟的臉紅了起來。他快速地喃喃地說道:「華爾茲爾,我想!」


  導師點點頭,「我也這麼想。當然,你是知道這樣的一句老話的:『Gignit autem arti&iosam……』(意謂:「更是培植高手……」)

  約瑟仍然紅著臉,把每個學子都熟知的這句諺語說完:「Glgnit autem artificiosam luSOl:um gentem(]ella Silvestris.」(意謂:「更是培植高手的林中聖堂。」或:「華爾茲爾培植高明的玻璃珠戲好手。」)

  老人熱情地向他看了一眼,「約瑟,也許那就是你要走的路了。你很清楚,有些人對玻璃珠戲不以為然。他們說它是藝術的一種代替品,故而認為從事這種遊戲的人只是一些附庸風雅的凡夫俗子而已;因而認為他們已經不再是能夠獻身心靈之事的人物,只不過是一些藝術上的票友,偶爾弄些即興曲和沒頭沒腦的幻想曲玩玩罷了。你將看出這裡面究竟有多少真實性。你對玻璃珠戲或許也有你自己的看法,對它寄予過高的希望,或許正好相反。毫無疑問的是,這種遊戲也有它的危險。但正因為它有危險,我們才愛它;只有弱者才被打發去走沒有風險的小徑。但千萬記住我經常對你說的話:我們的任務在於看清矛盾的本來狀態:先視矛盾為矛盾,而後視其為對立的統一。這就是玻璃珠戲的性質。愛好藝術的人之所以喜歡這種遊戲,乃因為它能提供即興和幻想的機會。嚴謹的學者和科學家之所以瞧它不起——若干音樂家亦然——乃因為他們認為它缺乏他們的專長所可達到的那種嚴謹程度。嗯,好吧,不管如何,你不但會碰到這些矛盾,而且將會發現它們都是主觀的感覺而非客觀的事實——例如一位不喜幻想的藝術家,其所以避免純粹數學或邏輯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對它們有所了解且可發些議論,而是因為他天生喜愛其他某些東西。此等天生的本能和強烈的愛憎,乃是凡俗小輩的特徵。這類愛憎之情,不見於大人和上人之間。我輩之中的每一個人,只是一個凡夫,只是一個試驗、一個小站而已。雖然如此,但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力求完美,都應該努力達到中心,而不是在邊緣打轉。不要忘了:一個人既可在身為嚴謹的邏輯家或文法家的同時富於想像和音樂的情懷,亦可在身為音樂家或玻璃珠戲好手的同時完全遵從規則和秩序的規定。我們想要培植的這種人,我們所要養成的這種人,隨時隨地皆可與任何人交換他所修習的學科或藝術。他既可將澄明的理則注入玻璃珠戲之中,亦可使文法學裡充滿創作的想像精神。這是我們應當努力的目標。我們應該養成這樣的一種本質:可在任何時候承擔另一種不同的任務而不致發生任何阻力或變成沒頭的蒼蠅。」

  「我想我已聽懂你的意思了,」約瑟說道,「愛憎之心如此強烈的人,豈不只是天性比較熱情,而其他的人只是比較溫和穩健?」

  「這句話聽來似乎不錯,其實不然,」導師笑著答道,「若要事事皆能且做得恰如其分,不但不能缺少精神力量、銳氣和熱心,而且多多益善。你所說的熱情,只是靈魂與外界的摩擦,而不是精神力量。以熱情做主,與其說是欲望和雄心較大,毋寧說是欲望和雄心的誤導——導向一個孤立不實的目標,結果形成一種緊張火熱的氣氛。將最大的欲望之力導向中心,導向真實的境地,進而臻於至善的人,之所以似乎要比熱情的人沉靜得多,乃因為他們的熱情之火不能經常外現。例如,在辯論的時候,他們既不高聲吼叫,更不揮舞臂膀。雖然如此,但我向你保證,他們在以文火熏蒸。」

  「啊,要能得到了解就好了!」約瑟感嘆道,「要有一個可以信仰的教條就好了!樣樣矛盾,樣樣脫軌;凡事都不實在。每一樣東西,既可以這樣解釋,又可以那樣解釋。整個一部世界史,既可以說成發展和進步,亦可以視為墮落和荒誕。難道一點真理都沒有嗎?難道沒有真實有效的學說嗎?」導師從未聽他把話說得如此劇烈過。他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而後說道:「孩子,真理是有的。但你渴望的那種學說,絕對、完美,只有使人智慧的教條,卻是沒有的。朋友,你也不該渴求一種完美無缺的學說。倒是,你該力求你自己完美才是。神在你自己的心中,而不是在觀念和書本裡面。真理須在生活體驗中求之,不是言說可以傳授的。約瑟·克尼克,準備對付矛盾的衝突吧——我不妨說它們已在發動了。」

  在這幾天相處的時間當中,約瑟終於從這位可敬導師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看到了他的為人——儘管他所看到的只是這位音樂導師每日完成的工作之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但最要緊的還是這位導師以如下的辦法贏得了他的心:對他表示如此的興趣,邀他前來親近,並在百忙中為他抽出空當,而不管他自己往往已經那樣工作過度,那樣疲倦。並且,使他心折的,也不只是那些課業或教訓而已。此種冥想的入門課程之所以使他獲得如此深刻而又持久的印象——確是如此,這是他後來體會到的事情——並不是由於這位導師的技巧高人一籌,而是出於這位導師的為人和以身示導。在以後的一年中教他冥想的那些老師,也曾給他更多的指導,給他更精確的教訓;他們不但更為仔細地控制了冥想的成績,同時還提出了更多的疑問,並設法作了更大的改進。自信對這位青年具有影響之力的音樂導師,教的和談的都非常之少。大多的時候,他只是出出題目,剩下的便是以身示範。克尼克看到這位導師往往顯得十分蒼老而又疲乏的神情,但他一旦半閉著眼睛收視返聽之後,他就有辦法再度顯得那樣鎮定、活潑、快樂,而又友善。對於約瑟而言,這種精神的更新,乃是一種令人心服的現身說法,使人踏上走向真正靈源的正道,使人走上寧靜致遠的路程。關於此點,這位導師所須道及的一切,都是在用餐或作少許散步漫步的當兒偶爾對克尼克稍作指點。

  此外,我們知道,關於玻璃珠遊戲,這位導師也為克尼克提出了一些初步的暗示和指示,可惜的是,實際上他說了些什麼,一句也沒有保存下來。使得約瑟難以忘懷的另一個事實,是這位導師不厭其煩地照顧了約瑟的同伴,使得那個孩子沒有產生只是食客的感覺。這位老人似乎什麼都想到了。

  在蒙特坡略事盤桓,受了三次冥想的啟示,旁聽指揮的課程,與這位導師所做的幾回簡略的交談——所有這些,對於約瑟·克尼克而言,莫不皆有深遠的影響。毫無疑問的是,這位導師尋出了最為有效的時間,為克尼克的生活作了片刻的調整。他邀約瑟前來的目的,正如他曾說過的一樣,是向他推薦冥想的法門;但這個邀請的本身亦有同樣的重要性,就其作為一種殊遇而言,表示了他的師長對他頗為關心,對他懷有某種期望。這是他感召的第二個階段。他已獲准一窺圈裡的內情。在全部12位導師中,如有一人召見程度相若的學生與他親近,那就不僅是一種個人的慈善行為了。身為一位導師,他所採取的行動,總不至於只是個人的事情。

  告別之前,這兩個孩子各自得到了一件小小的禮物:約瑟得到兩本巴赫合唱序曲總譜,他的朋友得到一冊袖珍本的賀拉斯文集。音樂導師在與約瑟握別時對他說道:「要不了幾天你就會知道你被分到哪所學校了。我到高級學校的次數少於到艾蕭爾茲,但我相信我們也會在那裡相見的——只要我的健康狀況保持良好。如果你願意,不妨每年寫封信給我,特別是談談你學習音樂的情形。批評你的老師雖不禁止,但我對那種事不太關心。等你去做的事情很多;我希望你能迎接那些挑戰。我們卡斯達里不止是一群英才;尤其重要的是,它應該是一種教階組織,是一種建築,其中的每一塊磚頭,只有從它在全體所處的位置來看,才有其應有的意義。離開這個全體,便無路可走了,因此之故,一個人爬得愈高,所得的職位亦愈高,但所得的自由卻不因此增加,倒是責任愈來愈多、愈多愈重。青年朋友,等我們重聚時再談吧。得你來此,對我而言,是一件快事。」

  兩個孩子踏上了歸途,比起前來蒙特坡時,他倆不但快活多了,同時也更健談了。幾天來處於另一種氣氛和另一種景況中,面對另一種生活的層面,不但使他倆輕鬆多了,同時也使他倆對於離開艾蕭爾茲的事和那種離情別緒感到自在多了。在林中的許多歇腳之處,尤其是在蒙特坡附近的一座峽谷之上,他倆從衣袋之中取出木笛,吹了幾支二部合奏,多半是些民謠。等到他倆再度登上艾蕭爾茲上面的絕頂而俯視它的建築和樹叢時,他倆以前在此所作的對話,似乎都變成遙遠的過去了。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有了一種新的面貌了。對於此點,他倆隻字未提;他倆對於不久之前所感所說的一切感到了一些慚愧——雖然,時過境遷,那已成了沒有實質的事情了。

  在艾蕭爾茲,他倆只須等到次日便知他們的去處了。克尼克被分發的學校是華爾茲爾。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