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茲爾培植高明的玻璃珠戲好手。」是說明這座著名學校的一句老話。在卡斯達里屬下的幾所學校中,以二、三年級的課程而言,它是對藝術最為專誠的一所學府。這也就是說,其他各校皆以某支學科見長,例如古柏漢學校長於古典語言學,波爾達學校長於亞里斯多德與經院哲學,普蘭瓦斯特學校長於數學,而華爾茲爾學校則以培植通才並結合學術與藝術為其旨趣,而此種趣向的最高象徵就是玻璃珠戲。但此種遊戲之在華爾茲爾學校,亦如在其他三所學校一樣,既不正式傳授,更非必修科目。所不同的是,華爾茲爾的學生幾乎毫無例外地都把課餘時間獻給它了。這是可以理解的:正式的玻璃珠戲及其所屬的各種機構悉皆設籍於華爾茲爾。為了舉行大賽而建的著名珠戲會館,正如巨大的珠戲檔案管理所及其屬員和圖書室,乃至珠戲大師的公館,亦即珠戲導師的官邸,莫不設籍於此。並且,儘管這些機構都是完全獨立存在的,而華爾茲爾學校亦不在其管轄之下,但此等機構的精神,不但瀰漫於整個學校之中,而公開大賽的神聖氣氛,更是遍布這整個市區之內。該市本身不但以有這所學校為榮,同時亦以有此種遊戲自豪。市民們不僅稱學生為「學者」,並且還指就讀這珠戲學校的學子為「解結者」(1users)——「遊戲者」(1usores)一字的轉訛。
順便一提的是,華爾茲爾學校是卡斯達里四所英才學校中最小的一所,其學生人數很少超過六十,因而,毫無疑問的,此種情況亦使它有了一種獨特性和貴族性的樣貌,一種與眾不同的神情。實在說來,它也是作育才俊的所在。尤其重要的是,過去數十年來,不少藝術大師和多數珠戲能手都出自這所令人起敬的學校。這倒不是說華爾茲爾的卓著聲譽完全無可訾議。有人認為華爾茲爾人只是一些自鳴得意的審美家和奢侈浪費的王子,除了會玩玻璃珠戲之外,沒有一點用處。其他學校有時會興起一陣風氣,對華爾茲爾的學生發出冷嘲熱諷的譏評,但所有這些半真半假的玩笑亦只是出於一種羨慕和嫉妒之情而已。畢竟,轉到華爾茲爾求學這件事情的本身總是有著某種殊榮的意味存在其間呀。約瑟·克尼克也體會到了此點,因此,他雖沒有俗世那種好出風頭的野心,但多少也以一種得意的心情接受了這份殊榮。
他和數位同學一路步行到華爾茲爾。他懷著高度的期望迎接未來的一切,剛一跨進南門,便被該城的褐色外觀和雄偉的校景所吸住——該校的前身是西篤會教士的修道院。他在接待室剛剛用過茶點,還沒有穿上新制服,就等不及地獨自溜去察看他的這個新家了。他踏上一條河邊步道,沿著這座古城的遺址前進,走到拱橋的上面,站在那裡聆賞水磨的吼聲,而後步過墓園,跨上菩提樹的林蔭小徑。透過高高的樹籬,他看到了「選手學園」(thevicus Lusorum),玻璃珠戲能手所住的小型聚落。這裡有大會堂、檔案室、教室、客房,以及教師休息室。他看到一個穿著珠戲選手服裝的人從其中的一間房子走來,並判斷此人就是傳說中的一個「遊戲者」,說不定就是珠戲導師其人。這裡的氣氛對他產生了一種巨大的魅力。這裡的每一樣東西都顯得頗為古老,頗為可敬,頗為神聖,充滿著傳統的色彩;人在此處,比在艾蕭爾茲更與那個中心接近。而當他由珠戲園區轉回時,他又感到了另一些魅力的吸引,也許沒有那麼可敬,卻也同樣令人興奮。這些吸引力出於此城的本身,出於這個俗世的樣品,出於它的公務和商情,出於它那些貓狗和孩童,出於它那些商店和藝術品的氣息,出於它那些留著鬍子的市民和看守店門的胖太太們,出於那些在遊戲喧嚷的兒童,出於那些在向行人學樣和拋媚眼的女郎。許許多多的東西,使他想起了那些已經變得遙遠的世界,使他憶起了他曾熟知的畢羅梵根。他已記起了他已完全忘掉的一切事情。如今,埋於靈魂深處的一切,都對這些東西,都對這些情景,這些聲音,這些氣味,有了反應。一個沒有艾蕭爾茲寧靜,但更富麗的花花世界,似乎正在這兒等待他的光臨。
約瑟開始上課,雖然增加了幾門新課,但實際說來,也只是舊有課程的延續而已。真正的新東西可說一樣也沒有——除了冥想的練習,但畢竟說來,音樂導師早就讓他嘗過一次滋味了。當時他雖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靜坐指導,但那也只是將它視為鬆弛身心的一種輕鬆遊戲而已,從來沒有把它當回事情;直到後來——正如我們將要說到的一樣——他才從實際的生活中體會到它的真正價值。
華爾茲爾學校的校長奧圖·齊賓敦,是位不同凡響,但有些怪癖的人,故大家都對他敬畏三分。克尼克入校時,他已年近六旬。我們所檢視的有關約瑟·克尼克的事情,有不少項目是用他那一手勁道的書法寫成。但對約瑟這個少年發生好奇心,起初是他的同學大於他的老師們。克尼克跟其中的兩位同學,曾經建立特別強烈的關係,這有許多文件可以佐證。其中第一個是年齡相若的卡洛·費羅蒙蒂,在他剛入華爾茲爾最初的幾個月間,就結了不解之緣(費羅蒙蒂後來升為音樂導師的代理,地位僅次於教育委員會的委員:我們得他不少幫助,尤其是《16世紀琵琶樂風史話》一文)。其他的同學都稱他為「米食者」,對於他在遊戲方面的資質頗為欣賞。他與約瑟之間的友誼始於談音說樂,以後便一起研習這個課程,持續了多年的時間;我們之所以得知此點,部分出於克尼克寫給音樂導師的信,這些信雖然非常稀少,但都相當冗長。克尼克在這些信中的第一封里稱費羅蒙蒂為一位「音樂的專才與行家,善於運用裝飾法、裝飾音、顫音等類技巧」。同學們演奏科帕林、普賽爾,以及17世紀左右其他大師的音樂。克尼克曾在其中一封信里將這個練習時期和音樂作了一番詳細的描述:「在許多作品中,幾乎每一曲調都加上了某種裝飾音。」接著他又寫道:「反覆不斷地演奏回音、顫音,以及連音,一連弄了幾個小時之後,使人感到手指上面猶如充了電氣一般。」
實際說來,他在音樂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他到華爾茲爾第二或第三年時,不但便已研讀並演奏各個世紀和各種格局的樂譜、調號、略符,以及加花的最低音符號,而且相當熟練。他力求進步,使他自己進入了西方音樂的境域——我們今天所得的一切,他大都通曉了——他不但從實用的技巧著手,而且不厭其煩地注意於每支樂曲的感覺與技術層面,以之作為貫通精神的一種手段。他熱切注意於音樂的感覺性質,他用功從聲音的物理性質,從聲音在耳中的感覺作用,體會各種樂風的精神,使他無法專注於玻璃珠戲的基礎課程,以致延擱了頗長的一段時間。事隔若干年之後,他在一次講演中說道:「只從玻璃珠戲所采的選粹中去認識音樂的人,也許可以成為一個優秀的珠戲選手,但絕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音樂家,而作為一個優秀的歷史學家,怕也不行。音樂並非只是由我們用理智從它抽離出來的那些純粹振幅和句型所組成。綜觀上下古今,可見它的趣味根本在於它的感覺性質,在於氣息的迸發,在於節拍的敲擊,在於音色的渲染,在於由人聲在樂器的諧和中混合而起的摩擦和刺激。不用說,精神是主要的東西;不用說,新樂器的發明與老樂器的改進,與創作跟調和有關的新樂調和新規則或新禁忌的引進,總不過是一些姿態和皮相而已,就如各國的風俗和時尚亦只是一些皮相的表現而已。但我們必須以感覺體會,品味了這些皮相的感官分別之後,而後才能說明它們的時代和風格特徵。吾人演奏音樂,必須運用我們的雙手和指頭,必須運用我們的口腔和肺腔——不僅是用我們的大腦而已,因此,只會讀譜而不善於操使任何樂器的人,就不配加入有關音樂的對談。因此之故,音樂的發展也不只是能從風格的抽象歷史術語所可得而理解的。就以認識音樂上的衰微時期為例來說,設使吾人不能看清其在各個時期之中感官與數量要素凌駕於『精神要素』的情形,我們便要完全不得其門而入了。」
有一段時間,克尼克似乎只想做一名音樂家。因為他特別偏愛音樂,以致忽略了包括珠戲入門在內的各種課外選修科目,情形十分嚴重,乃至第一學期尚未終了之前,就被校長召見,要他說明理由。克尼克不肯接受威脅,他頑固地堅稱他有權如此用功。據稱他曾對校長如此說:「如有任何正規的課業不及格,你有權責罰我。否則的話,我就有權把四分之三甚至全部課餘時間用在音樂上面。我是遵照校規行事的。」校長齊賓敦是位相當通達的人,故沒有十分堅持,但他自然不會輕易忘掉這個學生,據說此後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對他顯得非常冷酷。
克尼克求學時代中的此一尷尬時期,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也許是一年又半。他的成績平平而非突出——從他與校長的爭執判斷——而他的行為也是一種無視一切的退縮,可說沒有結交值得一提的朋友,雖以熱愛音樂求得補償。他幾乎摒除了所有一切其他的課外研習項目——包括玻璃珠戲在內。毫無疑問,他這種特性,多少有些青春發動期的徵象;在這個時期中,他或曾偶爾面對異性而疑惑不信;也許他很害羞——就像家裡沒有姊妹的其他學生一樣。他讀了很多東西,尤其是德國哲人的作品:萊布尼茲、康德,以及浪漫派的著作,尤以黑格爾的著述對他發生了極為強大的吸力。
現在,我們得略述一下克尼克的另一位同學,在他在華爾茲爾的生活中扮演怎樣重要的角色了。此人就是當時的寄讀生普林涅奧·戴山諾利。所謂的寄讀生,就是以來賓的身份在英才學校求學的學生,這也就是說,雖在英才學校就讀,但既不想終身留在這個學區之中,更是無意進入教會組織的學生。這樣的寄讀生不時有之,但為數很少,此蓋由於教育委員自然不太喜歡去教此類學生,因為他們一旦修完英才學校的課業就要回家還俗了,豈非白費工夫?雖然如此,但國內總有幾個古老的貴族家庭,因其曾在卡斯達里草創時期出過大力,而選送一個孩子以貴賓身份至英才學校就讀的習慣依然如故(迄今仍未完全消除)。對於這少數幾個貴族家庭而言,此種習慣已經成了一種既定的特權——雖然,選送的子弟也得有足夠的天分,符合英才學校所要求的起碼標準才行。
這些寄讀的學生,雖然處處皆跟所有英才學生一般遵守同樣的校規,然而,卻因不致逐年疏離家庭和鄉土而在全體學生當中形成一個特別的集團。相反的,與英才學生不同的是,凡是假日,他們都回家去度,故而保留了他們出處的生活習慣和思維方式,在英才學生間,不但總是客人,而且總是外人。家庭,一個俗世的前途,一種職業和婚姻,總是在等候著他們。這樣的貴賓學生,受到這個學區的精神感召,而徵得家長的同意,自願永遠留在卡斯達里並進入教會組織的,並非沒有,只是偶一有之,可謂少之又少。與此相反的是,考之我國歷史,每當輿論界因了某種原因轉而反對英才學校和教會組織時,在毅然挺身出來為此二者擔任護法使者的政治家中,曾經作過此種貴賓的學生,倒是不在少數。
普林涅奧·戴山諾利,就是約瑟·克尼克在華爾茲爾見到的這樣的一名寄讀生,年紀比約瑟略長。他是一位頗有天分的青年,特別善於言談和辯論,性情剛強而略帶倨傲。他的出現經常使齊賓敦校長感到煩惱,原因在於他雖是一個好學生,從不給人可以指責的把柄,但他不僅不肯忘掉他那寄讀生的特殊地位,而且盡其可能地招引他人的注目。不但如此,他還以挑戰的態度坦然承認他自己是一個代表俗世觀點的非卡斯達里人。
無可避免的是,這兩個學子之間展開了一種特殊的友誼。他們兩個都極有天分,且都得有感召;這兩個要件使得他倆成了兄弟——儘管其他每一個方面莫不互相對立。這需一位既有超人智慧又有非凡手段的老師,才能從如此揚起的礦渣中煉其真金,運用辯證的法則從對立的當中求得綜合。校長齊賓敦並不缺乏此種才能和意願;他並不是認為天才難化的那種師表。但就此一特例而言,他卻缺乏一個重要的先決條件:不能信賴這兩個特殊學生。喜歡扮演黨外人士兼革命黨員角色的普林涅奧,在與校長的關係方面總是保持著警戒的態度;而不幸的是,約瑟卻因選修課程的問題而與校長起了衝突,故而也就沒有轉向齊賓敦求教的意願了。
幸好有音樂導師在。克尼克確是向他做了一些求助和請教,而這位睿智的老樂師不但認真正視了這個問題,並且,正如我們將要看出的一樣,還以巧妙的手腕將這個遊戲的課程導上了正路。年輕時的克尼克所遭逢的此種重大危機和走火入魔,終於在這位導師的手中化成了一種榮譽的使命,而這位青年確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約瑟與普林涅奧之間的恩恩怨怨——兩個主題並進的一支奏鳴曲,或者兩個心靈之間的一種相輔相成的辯證作用,他倆之間的一種心理歷史——約如下面所述。
不用說,最先吸引對方的,當然是戴山諾利了。他的年紀較長;他是一個長得漂亮,性情剛烈,而又能言善道的青年;尤其重要的是,他不是卡斯達里人,而是一個「外來人」,一個有父母、有伯叔、有姑姑、有兄弟、有姊妹的人,對他而言,卡斯達里及其所有一切的校規、傳統,乃至理想,只不過是沿途的一個驛站而已,只不過是一次短暫的逗留罷了。對於這位「稀客」(rara avis)而言,卡斯達里並不是整個世界;在他看來,華爾茲爾只是一個普通的學校,跟其他任何學校並無兩樣;在他看來,「還俗」既不丟人,亦非受罰;等待他的未來並非教會組織,而是事業、婚姻、政治,總而言之一句話,是每一個卡斯達里人暗自渴想認識的「真實生活」。因為「人間」或「俗世」一詞,對於卡斯達里人,跟對很久以前的懺悔苦修的僧侶並無兩樣:都是某種卑下而不可觸及,故而也是顯得神秘,誘惑而又迷人的禁地。而普林涅奧亦毫無隱秘地表現他對這個人世的依戀之情;他對此點,不但一點不以為恥,相反的,卻因此引以為榮。他強調他自己與眾不同的差異之處,一半出於稚氣與兒戲的熱忱,但也有一半出於有意識的宣傳。只要一有機會,他就以他那些俗世觀點和標準反襯卡斯達里的看法和尺度,並且爭論說還是他自己的想法比較美好,比較公正,比較自然,比較合乎人情。他在這些爭論中搬弄「自然」與「常識」等類字眼,用以詆毀失之纖細、不合世情的學校精神。他用了種種標語口號和誇張之詞,好在他趣味不惡,而且機智老到,故而不至於落到低級的叫罵,倒是他或多或少地運用了華爾茲爾辯論慣用的手法。他不但要為這個「人世」和非冥想的生活辯護,攻擊卡斯達里那種「妄自尊大的煩瑣知性」,而且要向人證明,如果以敵之矛攻敵之盾,他也不會輸到哪裡。他不希望被人視為盲目踐踏文化花園的愚痴畜生。
約瑟·克尼克不時站在一撮以戴山諾利為中心的學生邊沿,默不作聲但聚精會神地諦聽著。通常以普林涅奧說話的時候居多。約瑟以好奇、訝異,乃至驚慌的心情,諦聽普林涅奧貶抑所有一切的權威,痛詆卡斯達里所視為神聖的每一樣東西。他聽到每一件事情都受到了質疑,他所相信的每一樣東西都被指責為可疑或可笑。不久,約瑟發現聽眾中有許多人根本沒把這些言論當作一回事;顯而易見,有些人只是為了消遣而聽,就好像人們在市集聽人叫賣一般。並且,他還不時諦聽某些學生以嘲諷或嚴肅的態度回敬普林涅奧的攻擊。雖然如此,總是仍有幾個同學聚在普林涅奧的身邊;他總是大家注意的核心,而且,不論其中有無對手,他總是發出一種近乎魔力的吸力。
約瑟幾乎跟其他聽眾一樣震動地聚在這個活躍的演說家四周,帶著驚訝或鬨笑的神情聽他發出激烈的言論。儘管在諦聽時會有一種震顫乃至恐懼之感,但約瑟仍然覺得那種言論的邪氣誘惑在吸引著他。他之所以受到吸引,並不只是感到那些言詞有趣,而是覺得它們與他具有直接而又嚴重的關係。這倒不是因為他與這個大膽演說家具有同感,而是因為你一旦知道那些疑問確實存在或頗有可能,你就情不自禁地為他們感到痛苦。開始時那並不是任何嚴重的痛苦;那只是一種受擾亂而稍感不安的事情——一種由強大的衝動與罪疚的良知混合而成的感覺。
必然來到的時候終於來到了,而這個時候便是戴山諾利注意到他的聽眾之中有一個人沒有將他所說的話當作純然的嬉笑和胡辯。此人是個美發少年,不僅長得相當英俊,並且神情亦很不俗,但頗害羞,每當普林涅奧向他搭訕,他就滿面通紅,結結巴巴地應答。普林涅奧心想,這個孩子在他後面跟梢顯然已有相當時間,因而決定以一個友好的姿態作為回報,於是邀他下午到他的住處一敘,以便將他完全征服。但使普林涅奧大感意外的是,這個孩子離他遠遠的,沒有一點跟他攀談的意思,居然就這樣謝絕了他的邀請。普林涅奧受此挑激,遂一反常態,轉而開始追逐這個沉默的約瑟。他這樣做,起初也許是出於虛榮,但到後來,他竟變得認真起來,因為他感到他已碰到一個對手,而這個對手,也許是未來的朋友,也許是個對頭。他不僅一再看到約瑟在他的周圍逗留,而且注意到他在認真地聽他說話,但每當他嘗試與他接近,這個怕羞的孩子馬上就向後撤退。
這種行為的背後是有原因的。約瑟很久以來就已感到這另一個孩子對他或有重大意義,也許是某種良好的意義,可以擴展他的境界、見解或悟域,但也可能是魔境和陷阱。不管那是什麼,都是他必須通過的考驗。他已將普林涅奧當初在他心中激起的那些懷疑和不安之感告訴了他的朋友費羅蒙蒂,但他這位朋友卻不甚在意;他認為普林涅奧是個狂妄自大的傢伙,不值得浪費時間去注意,說罷又埋首於他所演奏的音樂之中。本能警告約瑟:校長是他問道解惑的適當權威,但自發生那個小小的過節之後,他與齊賓敦之間也就不再有什麼率直的關係了。同時,他也怕校長也許會將他的向他求教視為挑撥是非。
這種進退維谷的困境,由於普林涅奧的積極攀交而使他感到痛苦日增,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只好轉而求助於他的支持者兼守護神的音樂導師,於是向他寫了一封長信,陳述他的苦情,並請指示迷津。
這封信被保存了下來,其中的一段云:
「普林涅奧是否想爭取我附和他的想法?或者,他是否只是想找一個人與他討論這些問題?目前我還無法確知。我希望他的目的屬於後者,因為,要我順從他的觀點,無異是將我引入不忠不義的邪路而毀掉我的一生,而畢竟說來,我的生命已經植根於卡斯達里了。縱使我真的想要還俗,外面也沒有父母和朋友可以投靠。然而,就算普林涅奧說那些褻瀆的言詞目的不在引人交談並左右別人,那也夠使我感到無所適從的了。因為,敬愛的導師,實在不瞞您說,普林涅奧所持的看法裡面確實有些是我無法反駁的東西;他引起我內心的共鳴,而這種共鳴有時會強烈地支持他的說法。假如那是一種自然的呼聲,那它就與我所受的教育和我們習見的情形完全背道而馳了。普林涅奧稱我們的老師和導師為祭司階級,稱我們同學為一群驕奢的太監。他這樣說當然是一種粗劣且過甚之詞,但他的話里也許頗有幾分真實性,否則的話,我就不致被它弄得那樣煩心了。普林涅奧什麼話都說得出口,包括令人十分吃驚和泄氣的言論。例如他爭論說,玻璃珠戲是一種開倒車的玩意,使人退回到那種副刊時代,是一種完全不負責任的字母遊戲,搞垮了各種藝術和科學的語言。他說它一無是處,只是聯想和類此的搬弄。此外,他還宣稱,我們隱逸而不躬耕,證明我們整個文化和知識態度完全沒有價值可言。據他指稱,我們分析各個時代各式音樂的法則和技巧,卻拿不出我們自己創作的作品。我們以拜讀和解釋平德爾(希臘抒情詩人)或歌德的作品為榮,而羞於拿起筆來創作我們自己的詩歌。所有這些,都不是我可一笑置之的指責。他的指責還不止此,這些還不是使我最感痛苦的言論。最糟的是,例如,他說我們卡斯達里人所過的生活,猶如不能自食其力的籠中鳴禽,既不面對現實的需要,又不致力生存的競爭,對於以勞苦和貧窮建立我們奢侈生活基礎的那一部分人,更是裝聾作啞,不知不聞。」
這封信的結尾云:
「至尊的導師,也許我已辜負了您的慈愛和好意,因此我準備接受責罰。申斥我吧,加我以懲處,令我悔改吧!
我會因此感激不盡的。但我亟須指點迷津,對於目前的情況,我還能支撐一陣子,但我卻無法使它形成實在而又有益的發展,因為我太柔弱了,而且毫無經驗。尤甚於此的是,也許這是最糟的地方,是我無法向校長吐露真情——除非您明白地命令我去向他投訴。這是我以此事煩您的原因,因為它已成了使我苦惱不已的一種根源。」
設使我們也有這位導師答覆求助的白紙黑字,那就真是再好不過了,可惜他只作了口頭上的答話。這位音樂導師接到克尼克的求助信後不久,親自來到華爾茲爾主持一次音樂測驗,於是就在逗留的那幾天當中為他這個青年朋友用了相當的工夫。我們之所以知道此點,是得自克尼克後來所作的追敘。音樂導師並未使他輕易過關。首先,他不但仔細看了克尼克的成績單,同時還查了他的課外研究項目。他由此判斷,克尼克實在太偏於後者了;關於此點,校長的看法是對的,因此,他堅持要克尼克照實向校長認錯。他為克尼克對戴山諾利的行為提出了明確的指示,直到他將這個問題與校長作了一番討論之後,始行離去。結論約有兩點:其一,戴山諾利與克尼克之間形成了令人難忘的競爭;其次,克尼克與校長之間重新建立一種全新的關係。這倒不是說這種關係有著聯繫克尼克與音樂導師的那種感情和奧妙,但它至少因為變得明朗化而緩和了下來。
音樂導師為克尼克厘定的路線,曾有一段時間決定他的生活方式。他獲准接受戴山諾利的友誼,讓他自己承受他的影響和攻擊,而不受老師們的干涉或監督。但他的精神導師特別要他為卡斯達里對這個抨擊者提出辯護,並將觀點的衝突提升到最高的層面。這話的意思是說,約瑟必須在種種情形之下將卡斯達里與教會組織現行制度的基本原理做一番深切的研習,並反覆背誦,銘記在心。不久,這兩個朋友敵手之間的辯論,很快就因變得眾所周知而吸引了大批的聽眾。戴山諾利原先那種攻訐和嘲諷的語調逐漸溫和了,他的立論也較嚴謹和負責了,批評也較客觀了。在此之前,普林涅奧仍是此種競賽的贏家;因為他來自「人間」,不僅具有人間的經驗和競爭的方法,而且亦有攻擊的手段和某種程度的冷酷。他在家鄉時曾因與成年之人交談而得獲知世間對於卡斯達里可能所作的種種指責之詞。但是,到了現在,克尼克的答辯已經迫使他體會到:儘管他對俗世的認識頗為不錯,可說優於任何一個卡斯達里人,但他對卡斯達里及其內在精神,比之熟知卡斯達里、已以卡斯達里為鄉土並接受命運安排的人來,不論怎麼說,仍是無法企及的。他不得不明白,乃至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只是此間的一個過客,而不是當地的一個土著;這些不言自明的原則和真理,系從若干世紀的體驗之中得來,外界的俗世沒有絕對的獨占權。並且,此處的這個學區之中,亦有一種甚至可以名為「自然」的傳統,對此,他只有殘缺不全的認識,而它的發言人約瑟·克尼克,而今正在為它提出辯護。
為了扮好他的答辯角色,克尼克不得不加倍努力讀書、靜坐,以及自律,以便用以廓清並深入了解他必須申辯的問題。在修辭方面,戴山諾利比他的對手略勝一籌;他的俗世歷練與黠慧對於他的天生欲望和野心頗有幫助。縱使他在某一點上被擊敗了,他也會因為想到聽眾而找出一個保持體面或不傷大雅的退路。另一方面,他的對手克尼克每逢被他逼入一角時,則往往委婉地表示:「普林涅奧,關於這個問題,我得思索一下。且等幾天再行奉告。」
他倆之間的關係就這樣保持了一種莊重的形態。實際說來,對於這兩個參加辯論的人及其聽眾而言,此種論辯已經成了華爾茲爾學校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要素了。但對克尼克而言,此種壓力和矛盾幾乎一直未能稍減。由於身負重任和信賴,使他未辱使命,而這也證明了他的潛力和天性的健全:他完成了此種任務而未造成任何明顯的傷害。然而,在內心裡,他卻頗為苦悶。假如他對普林涅奧懷有友情的話,那不僅是對一個聰明而又可愛、心胸寬大而又能言善辯的同學,同時也是對他這位朋友兼對手所代表的那個外在世界,因為他已由普林涅奧其人,他的言談和舉止中結識了那個世界——雖然印象仍然模糊不清:在那個所謂的「真實」世界之中,有的是慈愛的母親和可愛的孩童,饑寒的百姓和貧苦的人家,新聞報紙和選舉競賽;每逢休假,普林涅奧都要返回那個原始而又陰險的世界之中,去看望他的父母、兄弟,以及姊妹,向他的好友表示殷勤,出席職工會議,或在高雅的俱樂部里作客;而在這些時候,約瑟則留在卡斯達里,不是漫步,就是游泳,不是拜讀黑格爾的哲學著作,就是練習傅羅拜格那些微妙而又別致的遁走曲。
約瑟不但確知他自己屬於卡斯達里,而且知道他好好地在過著一種卡斯達里式的生活——一種既無家室之累,但也沒有種種神奇娛樂的生活,一種沒有報紙,但也沒有貧窮和饑寒之苦的生活——雖然,普林涅奧曾經因此而連連指責英才學子所過的是懶蟲生活,但直到現在為止,他自己既沒有受過饑寒之苦,也沒有自食其力啊!非也,普林涅奧的世界既非好些,亦不健全。但它存在那裡,不僅存在,並且,正如約瑟從歷史上讀到的一樣,它不僅一直存在著,而且跟今日的情況並無二致。許多國家從未有過別的模樣,從未有過英才學校和教學區域,從未有過教會組織、學科導師,乃至玻璃珠遊戲。地球上的人類大都過著一種較為純樸,較為原始,較為危險,較為混亂,沒有庇護的生活,與卡斯達里的生活全不一樣。而這種原始的世界為每一個人的心中所固有;每一個人都可在他的內心深處感覺到它,都對它有些好奇,都對它有些懷念,都與它有些共鳴。真正的功課是對它公正不阿,是在自己的心中為它保留一席之地,但仍不是復歸其中。因為,與它平行且凌駕其上的,是第二個世界,是卡斯達里世界,是心靈世界——較有秩序,較為安全,但仍須不斷監督和研究的人為世界。要為教會組織服務,而不虧待另一個世界,且不以某種隱約的慾念或懷念目之,加以輕視,更是不可——非有此種允當的正道不可。因為,卡斯達里這個小世界,難道沒有為那個大世界出力麼?難道沒有為它提供教師、書籍、方法麼?難道沒有扮演守護人的角色、以保持它的智能和德行的純淨麼?卡斯達里一向是獻身心靈和真理之人的訓練場地和庇護之所。那麼,這兩個世界為什麼不能兄友弟恭,並行不悖,並且打成一片呢?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在他心裡使此二者結為一體呢?
難得來訪一次的音樂導師,終於在約瑟因為被他的任務弄得筋疲力盡而面臨一種難保平衡的時期來了一次。這位導師從這個孩子的一些暗示中診斷了他的狀態;他從約瑟那種繃緊的面容,勉強的神色,略顯緊張的動作中看出了他的近況。他向他問了幾個探測性的問題,所得的結果只是愁眉苦臉和沉默寡言,因而也就沒再多問。在十分焦急的情況之下,他把這孩子帶到一間練琴室中,藉口要將音樂學上一個小小的發現告訴他。他叫他將翼琴取出,把音調好,然後用了很長一段時間為他講述奏鳴曲式的起源,直到這位青年稍稍忘了他的焦慮而顯得稍稍屈從,而開始用心諦聽,乃至放鬆心情,而對導師的言詞和演奏生起感激之情。這位音樂導師非常耐心地用了必要的時間,才將約瑟導入一種可以接納忠言的狀態。而當他達到這個目標之時,並使講述告一段落,且以演奏蓋布瑞里的一支奏鳴曲作結之後,終於立起身來,開始在這間小小的練琴室中來回踱步,並說了如下的一則故事——
「距今許多年前,我曾一度對這支奏鳴曲著迷。那是我奉令擔任教席以及其後升任音樂導師之職以前的事,正是我從事自由研究的期間,當時我雄心勃勃,要從一個新的觀點寫一部有關奏鳴曲的發展史;但自此以後,有好一陣子,我不再有任何程度的進步。於是我開始逐漸懷疑,這些音樂與歷史的研究有無任何價值?它們是否真比懶散之人所做的那種無益遊戲更好一些?它們是否只是冒充真實生活的一種貧弱的美學代替品?簡而言之,我必須突破一個危機,因為,在這危機之中,所有一切的研究工作,所有一切的求知努力,被我們指為心靈生活的一切,悉皆因為顯得可疑而失去了價值,乃至使得我們情不自禁地羨慕起每一個扶犁耕作的農夫,進入夜幕的每一對情侶,在樹叢鳴囀的每一隻小鳥,在夏日枝頭高唱的每一隻知了,為什麼?因為他們似乎都比我們活得更自然,更實在,乃至更快樂。當然,我們對他們的苦惱毫無所知,對於他們所遭遇的那些艱難、困苦,以及危險因素完全不曉。簡而言之,我差不多完全失去了我的平衡。那絕不是一種輕鬆自在的狀態;實在說來,那真是一種非常難受的苦境。我想出了許多荒唐的逃避計劃去爭取我的自由。譬如,我想像我是一個進入俗世的巡迴樂師,在新婚的喜宴之中為人家演奏舞曲。倘有一位募兵軍官不遠千里而來,就像人們傳說的一樣,請我穿上軍服,跟著任何軍隊開赴任何戰場,我都會毫不躊躇。而事情愈來愈糟,這是心情如此抑鬱的人們常常遭遇的情況。我對我自己完全失去了掌握,以致不再能夠獨力對付自己的煩惱而不得不求人幫助。」
他稍稍停頓了一下,輕輕咳了一聲,然後繼續說道:「當然,我有一位指導老師,這是學校規定的辦法,因此不用說,我有問題向他請教,不但合理,而且應該。可是,約瑟,實際說來,正當我們碰到困難、偏離常軌而極需指正之際,正是我們最不情願返回常軌尋求正當改進辦法之時。我這位指導老師對我的學季報告頗不滿意;他曾向我指出嚴重的缺點;但我因為自以為已經有了新的發現,故而對於他的指責頗為不悅。簡言之,我不想去請教他;我既不願向他低聲下氣,更不願意承認他是對的。並且,我也不想向我的朋友吐露真情。不過,附近有位怪人,人皆稱其為『瑜伽行者』(the Yogi)而不名,是位梵文學者,我對他的認識,也只是曾經目睹其人和耳聞其事而已。一天,在我心境壞得實在難以忍受之際,我情不自禁地前去拜訪此人,雖然,對於他的離群索居與怪異行徑,我曾加以嘲笑而又暗自敬慕。我走到他的斗室,想跟他談談,但發現他在靜坐;他採取印度教的正規坐姿,顯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他臉上露著一絲隱約的微笑,好似卓爾不群。我無可奈何,只好站在門口,等他從甚深的定境出來。我等了好久一段時間,約有一兩個鐘頭之久,最後,因為站得很累了,就順勢蹲下身去,在那裡背牆而坐,繼續等待。末了,我終於見他緩緩醒來了;他微微轉動頭部,伸伸臂膀,慢慢放開盤著的腿腳,而在他正要起立時一眼瞥見了我。
「『有何貴幹?』他問。
「我站起身來不假思索地說道:『是安德魯·蓋布瑞里的奏鳴曲。』真是不知我在說些什麼。
「這時他立起身來了,要我坐在他那把唯一的椅子上,而他自己則側身棲息在那張桌子的邊沿上面。『蓋布瑞里?』他說,『他的奏鳴曲對你怎樣了?』
「我開始向他陳述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並將我所陷入的困境供了出來。他查問我的生活背景,詳確得似乎有些賣弄。他要知道我研究蓋布瑞里及其奏鳴曲的情形,問我每天早上幾時起床,讀書多久,練習多少,幾點用餐,乃至何時就寢。我不得不對他吐露實情,事實上我已將我自己完全交給他了,因此我也就只好忍受他的盤問,但他弄得我頗為難堪;他探測種種細枝末節,愈來愈為殘忍,乃至迫使我將過去數周數日以來的整個知識和道德生活做了一番自我的剖析。
「然後,這個瑜伽行者忽而默然不語,而當我面露迷惘之色時,他便聳聳肩頭說道:『難道你自己還看不出錯在哪裡嗎?』我真是無法看出錯在哪裡。於是他將從我問出的每一件事情一五一十地重述了一遍。他追述了我最初現出疲乏、厭倦,以及知識停滯的徵象之後,接著向我表示,這種情形,只有過分埋首於功課的人才會發生,並說,積極恢復我的自制之力,並借外援重振我的精神,此正其時。據他指出,我既貿然中斷經常打坐的習慣,那麼,至少該在最初的惡果一經出現時馬上就會體驗到毛病出在哪裡而立即恢復打坐的修持。他說得一點不錯。我打坐的事情已經荒廢了很久一段時間,理由很多,不是沒有時間,就是精神不濟,不是事情太忙,就是心緒過於散亂,再不然就是對我的研究工作太感興奮。尤甚於此的是,我繼續不斷地犯此疏忽之過,竟隨著時間的進展而忘得一乾二淨,乃至完全不知不覺。即使到了如今,每當我感到絕望而至近乎擱淺的時候,仍然須借某個旁觀者提醒我這件事情。實際說來,我費了好大一番手腳,才能掙脫這種懵懂狀態。我得恢復鍛鍊的常規和靜坐的入門功課,才能逐漸從頭學習自製和沉思的法門。」
說到此處,這位音樂導師頓住他在室內的踱步,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這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直到今天,我仍然有些羞於說起。然而,約瑟,事實卻是,我們要求自己愈多,或者,在某種時間之內,事情要求我們愈多,我們愈要藉助靜坐,作為一種養精蓄銳的源泉,作為一種不斷更新心智與靈魂的和弦。並且——關於這一點,但願我能為你再舉幾個例子——一件事情愈是熱切地需要我們的精神——時而使我們興奮得意,時而使我們疲乏抑鬱——我們愈是容易忽略這股源泉,就像在某種求知的工作將我們吸開之時最易忘記照顧我們的身體一樣。世界史上的真正偉人,若非熟知打坐的妙訣,就是在不知不覺中摸到打坐的竅門。其他的一些人,甚至是精力過人而才氣縱橫的人,到頭來之所以遭遇失敗的命運,就在於完全被他們的工作或野心所左右,以致喪失了解除眼前束縛而達成目標的能力。好了,所有這些,你都是知道的了;不用說,這在開始練習的時候就已說過了。而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多麼真實!多麼確切!只有曾經走火入魔而誤入歧途的人才會明白。」
這個故事已對約瑟有了足夠的效用,使他體會到他自己所冒的危險,因而重新認真地練習靜坐。真正使他銘感不忘的一個事實,是這位導師破天荒頭一次向他透露了他的個人生活、他的青年時代,以及早期研究時期之中的一些事情。因為,這使約瑟有生以來第一次充分體會到,即使是像導師這樣的一位神人,也曾有過稚嫩的時期,也曾有過犯錯的時候。此外,他也覺得應該感激的,是這位令人敬重的導師對他所示的信賴,乃至向他吐露了這樣的秘密。一個誤入歧途,灰心喪志,屢屢犯錯,違反規則的人,不但仍可對付所有這些困難,重新回到自己的正路,甚至後來還能成為一位導師。約瑟克服了此種危機。
在華爾茲爾兩三年間,在普林涅奧與約瑟的友誼持續不斷之時,校方對於這兩個朋友的相爭場面始終保持觀劇的態度,上自校長,下至最小的新生,每一個人至少都在這齣戲裡扮演了某種角色。這兩個世界,這兩種原則,都在克尼克與戴山諾利兩人身上具體表現了出來;他倆互相激勵;每一次的辯論都成了一種富於莊嚴和象徵色彩的競爭,都是全校每一個人所關切的事項。普林涅奧,每次放假回家,與故鄉的泥土接觸之後,都帶回新的精神;而約瑟亦然,每逢避靜冥想,每讀一本新書,每作靜坐修習,每與音樂導師聚晤一次之後,也都有了新的力量,使他自己更能適於扮演卡斯達里的代表兼辯護之人。他幼時已曾體驗到初次感召的滋味,如今他又在體驗第二次了。這些年來的鍛鍊已經將他鑄造而成一個十足的卡斯達里人了。
並且,在此之前不久,他也修完了玻璃珠戲的基礎課程,甚至還在那段時間的假日,在一位珠戲指導人的照顧之下,開始擬出他自己的珠戲草案。如今,他已在這種活動中發現到一個有趣而又輕鬆、旺盛的泉源。自從與卡洛·費羅蒙蒂永無饜足地練習翼琴和鋼琴以來,從來沒有任何事情像剛剛踏入珠戲星空一樣使他感到如此美妙,如此新鮮、有力,如此自信,如此篤定,如此開心。
就在這些年間,年輕時代的約瑟·克尼克寫了一些詩篇,在費羅蒙蒂的手抄本中保存下來。可能的情形是,原有的作品比傳到我們手中的為多,因此,我們可以假定,這些詩篇——最早的作品早於克尼克初入珠戲之門之前的某個時候——不但曾經幫助他演好他所扮演的角色,同時還協助他渡過那些危機年代的許多考驗。這些詩有的寫得頗見功力,有的只是匆匆草成的急就章,但每一位讀者都可從中窺出克尼克在普林涅奧的影響之下所曾遭遇的重大激變與危機。有不少行詩發出一種音調,顯示他曾有過重大的混亂,對他自己以及人生的意義發生根本的懷疑——直到他寫那首題名「玻璃珠戲」的詩,似乎才得到信心而有所依歸。順便在此一提的是,其中含有一些對普林涅奧那個世界略作讓步的痕跡,與反對卡斯達里某些不成文規定的要素,在於一個純然的事實:他不但寫了這些詩,有時甚至還向幾位同學出示。為什麼?因為,大體而言,卡斯達里棄絕藝術作品的展示(即連音樂的演出也只有以嚴格的樂式組合練習才被容許),作詩是被視為極不合理,非常荒謬,故而嚴格禁止的事情。因此,這些詩可以說什麼都是,但絕不是一種遊戲;什麼都是,但絕不是一種閒逸的書法娛樂。激起此種創作之流,必得承受頗高的壓力,而寫出這些詩句,更是非有一種挑戰的勇氣不可。
亦應在此一提的是,同樣的,普林涅奧·戴山諾利在他的對手影響之下,也有了相當的改變和發展。這可從他不時改善辯論方法上窺見一斑。普林涅奧在與約瑟互相激勵的這幾年間,眼見他的對手逐漸成長而成一個典型的卡斯達里人。他這位朋友所扮演的角色,在他眼中愈來愈強,生動而又具體地表現了這個學區的精神。正如他本人曾以他自身世界的那種大氣的動盪感染過約瑟一樣,他自己也曾因了吸入卡斯達里的氣息而拜倒在它的魅力之下。在他在校的最後一年,以出家生活的理想與危險為題,在玻璃珠戲最高當局的面前做了為時兩個鐘頭的論戰之後,普林涅奧拉了約瑟外出散步,向他做了一次告白。
下面所引,出自費羅蒙蒂的一封書信——
「約瑟,不用說,我當然早就曉得你不是輕信於人的珠戲能手兼演技出色的卡斯達里聖徒了。在這種論戰中,我們兩人各有一個明顯的立足點,可能也都知道辯論的對方不但亦有存在的權利,而且亦有不可否定的價值。你站在熱切培養性靈的一邊,我站在自然生活的一面。你已在我們論戰中學會了追蹤生活的危險並以之作為你的把柄而加以攻擊的訣竅。你的職務在於指出,缺乏心智鍛鍊的自然生活,如何會變成一種陷入的泥坑而使獸性復現;而我的任務則是必須一再提醒你們,純以心智為基礎的生活是多麼冒險,多麼危險,乃至終無所獲。好,我們各自為我們所信為根本的東西辯護:你為心智申辯,而我則為自然申訴。但請不以為侮的是,我有時似乎覺得你真是天真地將我視為你們卡斯達里原則的一個對頭:一個真的將你們的研究、修煉,以及遊戲視為一種純粹蠢事的傢伙——儘管因了某種理由他也偶然涉足其中。我的朋友,如果你真的認為如此,那就錯了。我願坦白對你說,我對你的聖秩制度也很著迷,往往將它當做快樂的本身加以追求。不瞞你說,幾個月前,在我回家與父母小住期間,我曾向家父述及此點,結果得到他的允許:畢業後可以繼續留在卡斯達里並為進入教會組織而準備——到時候假如我仍然如此嚮往和決定的話。他終於同意了,令我非常高興。事情演變的結果,我決定不利用他的允許;這是最近才明白的事情。這倒不是我對此事失去了興趣,絕對不是。只是我愈來愈明白到,繼續留在你們當中,對我而言,無異是一種逃避。那也許是一種很好的逃避,或許是一種高尚的逃避,你不論怎麼說,仍是一種逃避。因此,我要回去做一個外界人,但這個外界人不僅對你們的卡斯達里永懷感激之情,而且要練習你們的許多修持方法,並且每年還要參加偉大的珠戲慶祝活動。」
克尼克深為感動地將普林涅奧的自白告訴了他的朋友費羅蒙蒂,而後者則親自在上面所引的信中接著說道:
「普林涅奧,我對他的看法一向不太公正,但他的這份告白,在我這個樂人看來,好似一種音樂上的體驗。俗世與心靈之間的反襯,或普林涅奧與約瑟之間的對比,從兩個不可調和的矛盾原理,在我的面前轉化而成一種雙重的協奏。」
普林涅奧在即將結束為期四年的學業而準備重返家園時,將他父親邀約約瑟·克尼克到他家中跟他度假的邀請函呈請校長定奪。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提議。出外旅行來到學區外面逗留之事,並非不曾有過,但主要目的在於從事研究工作。此類情形雖然並非十分稀有,但大都是特殊例外,一般而言,只有年紀較長且較老練的研究人員始可獲准,年紀幼小且仍在學的學生,則從無前例可援。但因此項邀請出於一位頗受尊重的家族,齊賓敦校長不便以他自己的名義拒絕,於是將來函轉呈教育委員會卓裁,結果得到一個簡明的復示:「不准。」如此,這兩個朋友只好互道珍重了。
「待些時我們再盡力邀請,」普林涅奧說道,「這件事遲早總會辦成的。你總有一天要來看看我們的家庭,見見我們的家人,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們並不是財迷心竅的人渣。我會非常想念你的。還有,約瑟,你要相信你將會在你們這個複雜的卡斯達里迅速躥升上去。不用說,你很適於做教會組織的成員,並且,在我看來,領袖群倫比位居基層的可能要大得多——儘管你的姓氏含意正好相反。我預祝你有遠大的前程;要不了多久你就會當上導師而躋身風雲人物之間。」
約瑟向他瞥了一眼,顯得有些黯然神傷。
「儘管去取笑我吧,」他帶著離別的愁緒掙扎著說道,「我才不像你那麼野心勃勃,等到我弄得一官半職,你早就當上總統、市長、大學教授或國會議員了。普林涅奧,希望你不要忘了我們,不要忘了卡斯達里,不要完全忘了我們而把我們當成素昧平生的路人。畢竟,外面總要有幾個了解卡斯達里的人而不只是嘲笑我們的人才好。」
他倆彼此握手,於是,普林涅奧告辭了。
克尼克在華爾茲爾繼續讀完最後一個學年,依舊過著韜光養晦的生活。作為一個拋頭露面的風頭人物,他所擔當的那個重任,至此忽然告一段落。卡斯達里既然不再需人為它辯護了,他就將他的餘暇投注在玻璃珠戲上面,而它亦愈來愈能引他入勝。在此時期匆匆筆述的一本雜記簿中,有一篇闡述玻璃珠戲意義與學理的文章,其開頭的第一句有云:「由物質與心靈兩者合成的整體生命是一種動力現象,在這當中,玻璃珠戲基本上只能理會美學的一面,而其所以如此的原因,主要在於作為一種具有韻律作用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