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此之時,約瑟·克尼克的年紀是24歲的樣子。既已從華爾茲爾畢業了,他的學校時代也就過去,而他的自由研究年代也就展開了。除開在艾蕭爾茲所過的平靜童年之外,這幾年也許就是他一生中最寧靜、最寫意的歲月了。畢竟說來,對於一個初離學校約束而向無限心智世界歷險的青年而言,總會遇上一些微妙而又動心的美好事物的。直到此時為止,他還不曾見他的任何幻境消逝,對於他自己做無限奉獻的能力或其廣闊無垠的思想領域,均皆毫無疑慮。
尤其是,對於像約瑟·克尼克那樣有天賦、受了某種長才的驅使而投注於某種專業科目上面,但其天性傾向於統整、綜合,以及普及的青年而言,此種自由的春潮往往是一種熱切快活和近乎沉醉的時期。假如沒有英才學校的訓練操守,沒有靜坐冥想的心理衛生,沒有教育委員會的仁慈監督在先,此種自由不但會危及到這樣的天性,甚至還會成為許多人的一種無妄之災,就像在我們卡斯達里現行教育模式建立之前幾個世紀發生在無數天才青年身上一樣。那時的大專院校里可說到處都是富有浮士德精神的青年,他們乘風破浪,揚帆於學術自由的公海之上,而橫衝直撞的結果,碰上了漫無節制的玩票沙洲而擱淺。就實質而言,浮士德本人就是此種堂皇玩票及其悲劇下場的原型。
在卡斯達里,就實而言,學生的知識自由,比之此前若干世紀的一般大學,要大上不知多少倍,此蓋由於這裡的研究資料和研究機會,要多很多。尤其重要的是,在卡斯達里從事研究工作,既不會有物質上的顧慮,也不會受到野心、膽量、家境、生計與事業情況等類的限制或影響。在學區轄下的各學院、研究室、圖書室,以及實驗室中,每一個學生,不論家系和現狀如何,悉皆完全平等。這個聖秩組織只按學生的心理和性格特性分級。從另一方面來說,使得俗世大學很多有才能的學生屈服的那類自由、誘惑,以及危險,在卡斯達里是不存在的。這倒不是說卡斯達里沒有危險、痛苦,以及困惑——人類生活中怎能完全沒有這些因素?而是說,至少是某些使人越軌、令人絕望乃至陷入於不幸之境的情況,都被排除了。卡斯達里的學生既無變成醉鬼的危險,也不會把青春年華浪費在秘密結社的愚蠢行為或空吹大牛上面,那是數代以前的學生常做的糊塗傻事。此外,他既不致發現他的學位是一種誤取,更不致感到他的預備教育有了無可彌補的破綻。卡斯達里的處事條理使他防範這樣的錯誤。
為了女人而浪費生命或沉醉於某些運動之中這樣的危險,也減少到了最低限度。就以女人而言,卡斯達里的學生,既不會因為受到誘惑而落入婚姻的陷阱,也不致像從前的學生一樣為了假裝正經而不得不強制禁慾,或被迫轉向多少有些賣笑性質的懶散女人求歡。卡斯達里既然沒有婚姻制度,愛情也就不受婚姻道德的約束了。由於卡斯達里人既無金錢,又無財產可言,故而也就無力購買愛情了。境內民女習慣上都不早婚,因而,在婚前都將區內學生和學者視為特別理想的意中人。這些青年人,就其本身而言,對於家庭和財產都沒有興趣,對於心智和情感至少都能給予同等的重視,並且,通常都富於想像力和幽默感,因此,既然手頭不便,故而也就不得不比一般人更須以身相報了。在卡斯達里,一個學生的女友,不會問她自己:他願意娶我為妻麼?她知道他不會願意。實際說來,這種事可說時有所聞;英才學生因了婚姻而還俗,而放棄卡斯達里和教會組織成員的身份,可說已是屢見不鮮的事情。但在這些學校和聖秩組織的整個歷史中,此種稀有的背教事件,只不過是難得一見的奇事而已。
英才學生自預備學校畢業之後,不但即可享受真正高度的自由,而且還可自行決定求知與研究的範圍。除非學生一開始就由他的才能和興趣自動決定他的方向,否則的話,他所受的唯一限制,就是每個學期提出一份研究計劃,而主持其事的當局者對於此項計劃的執行,亦只是以非常溫和的方式從旁督導而已。對於多才多藝的青年——而克尼克正是其中的一個——他獲得如此廣闊的活動餘地,不但令人嚮往不已,而且可以說是一種延續不斷的快樂源泉。當局容許這些學生享有近乎天堂似的自由——只要他們不流為純然的懶散就行。他們既可涉足各式各樣的知識境域,抓住種種不同的學科,同時愛上七八種科目,亦可一開始就使自己限於某種偏窄的項目。除了遵守適用於整個學區和教會組織的共通道德規條,每年提出一份記錄——記下當年所聽過的演講、所讀過的書籍,以及在各個研究所所做的研究工作之外,沒有別的義務要盡。只有參加技術性的課程和研習——包括玻璃珠戲和音樂講習——才有比較嚴密的成績考核,並依照研習主任的要求撰寫論文或做作業,但這也是必須做的事情。不過,這些課程皆系自由選修,並非非修不可。如果他高興,他不妨一連幾個學期或一連幾個學年,只是運用圖書館和參加聽講而不交任何作業。有些學生拖了很久一段時間才選定一個專修的研究科目,以致延擱了進入教會組織的時限,但當局者極有耐心,不但允許,甚至還鼓勵他們去探測一切可能的研究項目和類型。只要德行良好,除了每年寫一份「行傳」之外,當局對他們別無要求。
我們如今之所以能有克尼克在此自由研究年代所寫的三篇「行傳」可讀,就靠這種古老而頗受嘲諷的習俗。由此可見,這些作品既不是一種出乎至情的非官方文章,更不是一種多少含些隱私的純粹文學作品——例如他在華爾茲爾時期所寫的那些詩篇——而是一種平常的正規作業。這種習俗早在學區成立初期就已興起了,其目的在於要求尚未獲准進入教育組織的年輕學子,按時撰寫一種名為「行傳」的特別隨筆或文體習作。那是一種虛擬的自傳,由作者選擇過去任何一個時期作為它的背景。這種學生作業的寫法,是要作者設身處地地使他自己迴轉到從前任何一個時期的文化與學術環境之中,並想像他自己在那個時代度過一種適宜的生活。以時代和時尚為準來說,帝制時代的羅馬帝國、17世紀時的法蘭西、15世紀時的義大利、斐克里斯時代的雅典,或莫扎特時代的奧地利等,都是學生最喜設想的歷史時期。已在專攻語言的學生之間成為習慣的做法,是運用他們最擅長的那個國家的語言和那時代的作風撰寫他們想像的傳記。因此,在若干頗為高明的「行傳」中,就有以12世紀前後的教廷文體,有以修道院運用的拉丁文,有以「古代傳奇集」(centoNoveue Antiche)中所用的義大利文、蒙田所用的法文,以及馬丁·歐匹茲所用的奇異德文寫成的傳記。
古代亞洲天神下凡與靈魂轉生之說的遺蹟,就在這種諧趣而又頗富彈性的文體之中殘存了下來。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熟知這樣的觀念:在他們的今生今世之前,可以有過前生前世——可能曾在以前的肉體中,在以前的時代中,在以前的情況之下生活過。當然,嚴格地說,他們並不信奉此種學說;這個觀念的裡面並無任何教條的成分。那只是磨鍊想像官能,設想自身處於種種不同情況和環境之中的一種練習,一種遊戲而已。此蓋由於寫作這樣一種傳記,就像研究文體和玩珠戲一樣,可對過去種種文化、種種時代,以及種種國度,做一次謹慎而又小心的透視。他們學著將他們的本身視為面具,視為永恆實體的一種無常外衣。寫作此種傳記的風習,不但有其引人入勝的地方,而且亦有許多實際的好處,否則的話,也許就沒有這種歷久不衰的勁頭了。順便一提的是,有不少學生,不僅多少有些相信轉生之說,而且還相信他們自己杜撰的那些傳記真實不虛。由此可見,這些想像而成的前生前世,大多並不止是文體的習作和歷史的研究而已,同時也是意願的造物和隨意的自描。作者將他們自己鑄成他們渴慕的人物了;他們將自己的夢境和理想描繪出來了。從教育的觀點來看,寫作這種傳記的主意,也還不惡。它們為青年的創作衝動提供了合法的發泄管道。若干代以來,嚴肅的創作性作品雖因受到蹙額的待遇而為學術研究和玻璃珠戲所取代,但年輕人的藝術創作並未因此受到壓服。它在這些往往被煉成短篇小說的傳記中找到了一種安全的表現手段。尤甚於此的是,有些作者在寫此種傳記的當兒向自覺的國度跨進了一步。
又,學生們往往利用寫作此種自傳的機會,對當前的俗世和卡斯達里作指責性相革命性的發泄。對於此類攻擊,老師們通常都以體諒的慈愛視之。此外,在學生們享受最大自由而不受嚴密監督的時期,這些傳記對於老師了解學生的言行也極有裨益;它們對於作者的智德或品學往往提供極其明白的揭示。
約瑟·克尼克所寫三篇這樣的傳記,已被保存了下來,我們打算將全文照錄於本書之末,也許是本書最為珍貴的部分了。他是否只是寫了這三篇,或是否另有散佚,可資揣摩的地方很多。我們可以確知的一點只是,克尼克交了他的第三篇作業「印度生活」之後,教育委員會秘書曾有指示說,如果再寫任何傳記作品的話,他不但應該以接近現代的歷史時代為背景,而且要多多旁徵博引,尤應注意歷史的細節。我們從軼聞與函牘之中獲知,其後他曾著手為一篇以18世紀為背景的傳記下過一番初步的研究工夫。他讓他自己扮演一位斯華比亞地方的牧師,後來背離教會而投向音樂,他曾當過約翰·亞伯瑞克·班吉爾的弟子,做過伊鼎革的朋友,且曾在辛善道夫的莫拉維亞兄弟教派的會眾中作過來賓。我們知道,他曾閱讀並筆錄大量古老而且往往過時的相關書籍,其中既有談論教堂組織、虔信教徒,以及辛善道夫的文章,亦有討論那個時期的禱文和教堂音樂的著述。此外,我們還知道他曾迷上靈能派主教伊鼎革,曾對班吉爾導師有過真正的敬愛之情;他曾不厭其煩地請人從班吉爾的肖像攝製一張相片,安置在他的書桌上面。並且,他曾嘗試將他對辛善道夫好惡相剋的地方做過一番誠實的描述。但到最後,他因以已習的東西為滿足而放棄了這個計劃。他說他已失卻寫作傳記的興味了。因為,弄到這些材料之後,不但要從太多的角度去研究其中的主角,還要聚集太多的細節加以描繪。由這些陳述看來,我們與其將他完成的這三篇傳記視為一位學者的著述,不如看作一種詩情的產物,比較適當。我們這樣說,相信對它們並無任何不公之處。
克尼克除了已經享有隨意自選研究科目的自由之外,如今終於又得了另一種不同的自由與輕鬆。畢竟,他一向就是一個跟其他學生不一樣的學生;他不僅曾經受過嚴格訓練,做過精確的課業,有過老師的小心督導和審察——總而言之,有過嚴格的學校教育,而且,除了所有這一切之外,由於他與普林涅奧的特殊關係而擔負過重大的責任,這種壓力固然曾經激發了他的最大潛能,但也大大地消耗他的精力。他在扮演卡斯達里公共辯護人這個角色時,曾經負起確非他那種年齡和能力所堪負荷的責任。他曾冒過嚴重的危險,而其所以獲得成功,亦只是運用他那過人的意志和才能。實在說來,如果不是音樂導師從旁大力協助的話,他就不能將他所負的任務貫徹始終。
克尼克在華爾茲爾度過那幾年非比尋常的歲月之後,我們發現他——一個剛剛24歲的青年——不但比他的實際年齡早熟了一些,而且還顯得有些緊張或疲勞過度的樣子,但令人頗為訝異的是,卻沒有可見的損傷跡象。不過,顯而易見的是,他的整個活力,已被榨到完全乾枯的程度,關於此點,我們雖無直接的文獻可資證明,但從他運用他曾深切渴望、但好不容易得到的最初幾年的自由時光看來,仍然不難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在學校最後幾年期間立於那樣一種顯眼的地位之後,他立即而且毫無保留地自大眾的眼前引退了。一點不錯,我們只要將他那時的行跡查看一下,就會得著這樣一種印象:如果事實可能的話,他早就使他自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似乎沒有任何環境和社會對他能有足夠的體諒,似乎沒有任何生活方式對他能有足夠的隱蔽。例如,他對戴山諾利的幾封冗長而又惱怒的來信,起初還作潦草而又勉強的答覆,而後竟完全相應不理了。克尼克這位著名學生,完全消失了,人們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了;但在華爾茲爾,他的名聲不但繼續傳揚著,而且後來竟成了一種令人神往的傳說。
在自由研究年代展開之初,他曾為了上述原因而避開華爾茲爾。這意味著他曾暫時迴避大學與研究所的珠戲課程。從淺處看來,他曾特意忽視珠戲的課程,但我們知道的情形正好相反,他這種看似完全任性而又脫軌,並且完全出乎常情的做法,不僅曾受珠戲的影響,而且還因此使他回向珠戲並為珠戲獻身。關於此點,我們打算稍加詳述,因為他的這種特性非常顯著。約瑟·克尼克以如此奇怪而又極其特異的方式運用他的研究自由,顯示出他是一個出人意料的天才青年。在華爾茲爾求學的那幾年間,他不但曾像往常一樣修習了珠戲入門,同時也參加了它的複習課程,並且還在最後一年中在他的朋友間贏得優秀選手的讚譽。而且,當時他還對這種戲中之戲產生了十分濃烈的興趣,以致在修完另一份課程而在尚未離校之前獲准參加為第二階段選手而開的一門課程,這在當時實在是一種非常稀有的殊遇。
數年之後,他在一封信中對後來作他助手的朋友佛瑞滋·德古拉略斯(在校時曾與他一起參加珠戲複習課程)敘述一個經驗,這個經驗不但決定了他當珠戲能手的命運,而且還對他的研究課程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這封信至今仍在,其中有云:
「且讓我向你重敘一段往事,那時我們兩個,被分配在同一個小組,都等不及地擬出我們第一份珠戲草案。
你還記得那是哪一天和哪一局吧?我們的組長給了我們種種不同的建議,並提出各式各樣的主題要我們加以抉擇。我們剛剛學到那種微妙的轉變,從天文學、數理學,以及物理學,轉到語言學和歷史學,而我們這位組長是位行家,善於使像我們這樣的性急初學者落入陷阱之中,並誘使我們踏上不通的抽象理念和類比的薄冰。他往往從語言學和比較語言學裡弄些哄人的玩意,悄悄放進我們手中,而後眼看著我們奮力去抓它們,而以我們苦抓不著為樂。我們計數希臘文的音量,數得我們力盡神疲,只覺得我們腳下的地板猶如被人抽去一般,而他這時卻突然出現,使我們明白重音分節,而不是音量分節的可能性,乃至必然性,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實在說來,他的工作做得非常精彩,十分適當,只是我不喜歡他那樣的神情。他給我們指引不實的路徑,誘使我們去作錯誤的揣摩。他這樣做自然帶些善意,好使我們熟知危險的所在,但也含有一些捉弄的成分,因看我們如此愚笨而在我們這些狂熱的戲迷身上注入濃重的懷疑精神。話雖如此,但在他的指導之下,在他所上的一次繁複的手法實驗課程之中——我們都膽怯而笨拙地嘗試車疑一個半生不熟的遊戲難題——結果我卻豁然頓悟了我們珠戲的意義和偉大,而使我的整個身心受到了徹骨徹髓的震動。當時我們在從語言學史中挑出一個難題,似乎要仔細檢討其中的光榮頂峰時期;我們只用幾分鐘的時間就檢視了經過若干世紀才踏成的路徑。而在這個當中,我突然感悟到一種幻無常性的景象:歷經多代始克建立的這樣一種複雜、古老,而又可敬的有機組織,就在我們眼前達到它的最高頂點時,其中因已寓有衰朽的腐菌而使整個理路明白的建築開始衰頹、退化,而搖搖欲墜。而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使我感到喜悅而又驚異的思緒忽然掠過我的心頭:那種語言雖有衰敗和死亡,但並未因此喪失;它的生長、成熟,乃至敗落,不但仍然保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不但仍可在我們對它的認識及其歷史裡面生存下來,而且隨時都會以學術符號和公式乃至玻璃珠戲的奧妙法則得到重建。我由此頓然了悟,就語言而言,或者,就玻璃珠戲的精神而言,實際上每一樣東西莫不皆有充分的意義;每一個符號,以及符號與符號的結合,既不走到這裡和那裡,也不挑揀標本、實驗,以及證明,而只是進入這個世界的中心,它那神秘莫測的最內心臟,進入根本的認知之中。一支奏鳴曲調中的每一個長短變化,一個神話或宗教崇拜中的每一種改變,每一種古典的或藝術的構成,我們在靈光一閃的剎那之間領悟,就像以真正的三昧慧眼親見的一樣,都是直通宇宙內部奧秘的捷徑,而真正的神性,就在呼吸,天地,以及陰陽交替的當中,得到永恆不斷的造就。
「不用說,那時我已參加了多次構想與執行俱佳的玻璃珠戲。諦聽此種遊戲所能提供的見地,往往使我得意揚揚而大喜過望;但直到那時為止,我對珠戲的真正價值和要義仍然不時抱著存疑的態度。畢竟,每次乾淨利落地解決一個數學難題,都可得到知性上的樂趣;每聽一支,尤其是每奏一支優美的音樂,都可提高和擴展靈魂進至大全的境界;乃至,每做一次虔誠的靜坐,都可調整心弦而與宇宙合調。也許就為了這個原因,我的疑慮才在我的心中輕輕地說,玻璃珠戲只是一種形式的藝術而已,只是一種聰明的雕蟲小技而已,只不過是一種機智的拼合罷了,因此,最好是專心致志於純淨無染的數學和美好良善的音樂,而不去玩這種遊戲。
「可是而今,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了此種遊戲本身的內在聲音而聽出了它的意義。它已抓住了我,透入了我,而就從這個時候起,我就確信我們這種高貴的遊戲真是一種a lingua sacra(一種神聖的語言)。你會想起,因為那時你自己曾經說到它,我的心中起了一種變化,我已得了一次感召。我只能將它比作那個終身難忘的召喚,因為它不但曾經一度提升了我的心靈,同時也改變了我的人生方向,因為那時我還是個毛頭小伙子,但經音樂導師測驗之後,我便奉召來到卡斯達里了。關於此事,你是注意到了;你雖隻字未提,但我感到你是注意到它了。對於它,我們今天可以不再提了。不過,現在我倒想求你一件事情,而為了便於說明我的請求起見,我得告訴你一件無人知曉的事情:目前我這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研究工作,並不是由於偶然心血來潮所致,而是出於明確腹案的一種結果。你或許還會想起,至少還有一個大概的輪廓,我們那時構想的那個珠戲練習——有組長的協助,當時我們在上第三階段課程——在那次課程進行中我不但聽到了那個呼聲,同時也體會到了擔任a lusor(遊戲者)的感召。那次遊戲的開頭,是對一支遁走曲的主題做一個韻律的分析,它的中央有一個出於孔子的文句。如今,我要將那個遊戲做一番徹頭徹尾的研究。這也就是說,我要徹底研究它的每一個樂句,將它從這個遊戲的語言重新翻譯為原來的語言,使它還原為原來的數學、裝飾音、中文、希臘文,如此等等。至少,這回我想盡平生之力按部就班地將一局珠戲的全部內容重新來上一次徹底的研究,並重新加以設計一番。我已完成了第一部分的工作,費了兩年的時光。不用說,它還要費上我好幾年的時間,始能竣事。我們在卡斯達里既然獲得可貴的研究自由,問題就在我要打算如何加以運用了。對於反對這樣做的說法,我已耳熟能詳了。我們的老師大都會說:我們費了若干世紀的精神,才把玻璃珠戲發明、改進而成一種表達一切知識概念和一切藝術價值的普及語言和方法,並使它們化成一種共同的分母。而今你要重頭覆核每一樣東西,看它是否正確。那不但要耗費你一輩子的時間,因此,到頭來你會後悔莫及的!
「好吧,我既不想耗費一輩子的時間,更不想為此後悔。現在,且說說我的請求。因為你現在珠戲檔案室工作,而我卻又因了特殊原因須再避開華爾茲爾一陣子,因此,我希望你能經常為我查復一堆問題。這也就是說,我要請你將有關各種主題的正規調號和符號——未經省略的調號和符號——抄寫一份給我。一切拜託你了,同時也拜託你要求互助,倘有任何可以效勞的地方,一定馬上照辦。」
在此引述克尼克的另一段信文,也許並無不當之處,因為這封信也談到玻璃珠戲的問題,雖然,此信的受件人是音樂導師而非德古拉略斯,並且至少是寫於一兩年之後。「以我想像,」克尼克在這封信中對他的支持者說,「一個人縱使沒有些微真正精通玻璃珠戲及其究極意義的徵候可見,亦可成為一個優秀的珠戲能手,甚至成為一個珠戲行家,乃至成為一位完全勝任的珠戲導師。更加可能的是,一個能夠推知或確知個中真相的人,對於此種遊戲而言,結果可能會是一個大大的危險人物——假如他變成一位珠戲專家或一名珠戲組長的話。因為,對於此種幽隱的內部,善於這種遊戲的神秘家可以窺見大一和大全,可以直入永恆真我恆常呼吸的深處,可以圓滿自足而不假外求。因此,打從內心體會到珠戲究竟意味的人,也就不再是一個珠戲選手了;他就因為嘗到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喜悅和大樂,而不再繫著於這個眾生世界,乃至不再能夠享受發明、構想,以及結合了。因為我認為我已接近明白玻璃珠戲的意義了,因此,無論是對己還是對人,最好的辦法是將心思傳向音樂,而不以玻璃珠戲作為我的專業職務。」
音樂導師接獲此函後,對於這些話顯然頗為煩惱,一向極少寫信的他,這回卻寫了一封頗長的信,作為一種友誼的忠告——
「很好,你自己不要求一位珠戲導師作為一位你所謂的『神秘家』(『傳授秘教之人』),很好,我這樣說,是希望你寫這個詞兒的時候未帶諷刺的意味。一個只想十分接近此種『最內意義』的導師或教師,將是一個很差勁的教師。坦白說,以我本人為例來說,我這一輩子就沒有對我的弟子說過一個與音樂的『意義』相關的字兒;縱使曾經說過,那也是不言自明而不須我去加以解釋的。與此相反的是,我倒是經常要他們好好地計算八分之一拍和十六分之一拍。不論你當教師、學者,還是做樂師,都得尊重『意義』,但不要以為它可以傳授。從前有一批歷史哲學家,其所以糟蹋了半數的世界歷史,就是因為他們刻意講授此種『意義』;他們揭開副刊時代的序幕,部分在於指責流血的數量。假設我要向學生介紹荷馬作品或希臘悲劇的話,我將盡力要他們好好體認詩的語言和韻律技巧,以使他們得以接近詩的本身,而不試圖告訴他們,說詩是神明的一種顯示。教師和學者的工作在於研究手段,開發傳統,並使方法保持純正,而不是傳授不可傳授的經驗——這事要留給英才學生親自去做,而這個恩寵,往往需要付上足夠代價,始可辦到。」
在克尼克在這個時期所寫的信中,除了上面所引的一部分之外,沒有再提到玻璃珠遊戲及其「神秘」的一面。實際上,若非他寫信不多,就是散失了一部分。且不論究竟如何,數量最多,且保存最好的,是他寫給費羅蒙蒂的手札,而其中所談的,幾乎全部都是與音樂及其風格分析有關的問題。
由此可見,克尼克這種曲折的研究歷程裡面,含有一種特殊的意義和決心,而這並無別意,亦只是對一局珠戲的模式做一番詳細的探索和深長的分析而已。為了吸收消化這個模式的內容——學童們只要幾天工夫就可做成,而在珠戲語言中只要一刻鐘時間就可讀罷的一種練習——他一年又一年地坐在演講廳和圖書室里研究佛羅柏格和阿力山大·史卡拉蒂的作品,分析遁走曲和奏鳴曲的形式,複習數學,學習中文,並從一種音調的裝飾系統與傳氏色階音鍵感應說加以推究。
也許有人要問:他何必選擇這條崎嶇、怪異而又特別寂寞的道路昵?因為,他的最終目標(卡斯達里外面的人們會說這是他的職業抉擇)無疑就是玻璃珠戲啊!他本可自由自在地進入「珠戲學園」的某一研究機構做一名客座學者;那樣做的話,所有一切與珠戲有關的專門研究,自會輕易得多;他不但隨時可以查詢所有的細節問題,而且可以與研究同樣科目、同樣獻身珠戲的其他青年學者一同追求他的目標,而不必在一種往往等於自願放逐的情況之中獨自掙扎。雖然如此,但他還是依照他自己的辦法行事。我們猜想,他之所以要迴避華爾茲爾,部分的原因在於從他自己和別人心中淡掉他在學生時代所任角色的印象,部分原因在於避免重蹈覆轍而在珠戲社團中扮演類似的角色。因為,他也許早就有了註定要做珠戲領導人兼發言人的預感,故而盡其全力擺脫命運的壓迫。他早就感到責任的重大;他早就從華爾茲爾的同學身上感到此點了:他們不斷吹捧他,即使他避不見面,也不放鬆。他對德古拉略斯尤有此感——他本能地感到他要為他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因此之故,他在他的命運盡力迫使他進入公眾境地之時,採取隱遁和閉門沉思的一途。我們就是以上述情形想像他那時候的心態。不過,使他避開高級珠戲學院一般常課並使他自己成為一個旁觀者的,尚有另一個重要因素存在其間,那便是由他以前懷疑玻璃珠戲的本身引起的一種不可遏抑的研究衝動。不錯,他曾一度體味過那種經驗,並認為此種遊戲可以崇高而又神聖的精神加以玩味;但他也曾親眼看到大多數的珠戲選手、學生,乃至若干組長和教師,對於珠戲的本身卻無任何崇高、神聖的感受。他們並未將珠戲語言視為神聖語言,說好聽一點,只是將它看作一種巧妙的速記術而已。他們練習此種遊戲,只是將它當作一種有趣或取樂的特長,只是將它視為一種知識的操練或施展野心的鬥技而已。實際說來,正如他在寫給音樂導師的那封信中所顯示的一樣,他早已感到:究極意義的追求與否並不一定可以決定珠戲選手品格的高下;它的淺顯層面也是珠戲所不可缺少的要件;珠戲的本身系由技術、科學,以及社會制度所組成。簡而言之,他對玻璃珠戲有著懷疑之情和好惡相剋的感覺;玻璃珠戲已經成了他的一個重要問題,已經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難題,而他又不甘聽候命運的擺布,讓那些好心的精神嚮導安撫他的掙扎,或讓那些笑面迎人的老師將他的苦心視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一筆勾銷。不用說,他自然可以從數萬種有案可查的珠戲和數百萬種可能做到的遊戲之中任擇一種作為他的研究基礎。他明白此點,故而亦曾把握這個機會從他和他的同學在初級班課程中創作的那個遊戲草案著手進行。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一切珠戲的意義並體驗到要他擔任選手的感召的,就是這則珠戲。在那幾年之間,他一直將那則珠戲的大要記在心中,並用一般的速記術將它記錄了下來。一道天文學上的公式,一支古老奏鳴曲的形式原則,孔老夫子所說的一句名言,如此等等,都用珠戲語言中的符號、暗號、調號,以及縮寫符號記了下來。一個不知玻璃珠戲為何物的讀者,也許以為這樣一種珠戲模式與西洋棋戲的模式頗為相似——除了棋子的意義和彼此之間的潛在關係有所不同,因而相互間的影響也有多重,故而每一種實際的內容都應歸於每一個棋子,每一個星座,每一個棋步,而在這些當中,這個棋步,這個方法,如此等等,都是符號。
華爾茲爾的研究工作超過了他所預定的目標:如實地認識這個珠戲草案中所含的內容、原理、書籍,以及系統,並在回溯各種文化、科學、語言、藝術,以及世紀的當中逐一銷案。此外,他還給他自己安排一件連他的老師都不甚瞭然的工作:運用這些項目詳實查驗珠戲藝術中所用的表達系統和可能性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