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自由歲月02

2024-08-16 00:55:15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我們且試著預測他所得到的結果:這兒,那兒,他不時發現到一些縫隙,一些有欠圓滿之處,但大體而言,我們的玻璃珠戲還經得起他那嚴格的復檢和重估。否則的話,他也就不會在他的研究工作告一段落之後返回它的身邊。

  如果我們要寫一份文化史的研究的話,克尼克學生時代所曾待過的許多地方和場所,自然值得一述。他盡其可能地選擇可以讓他獨自工作或與少數朋友共同研究的地方,其中某些場合,是他畢生感念不忘的處所。他不時到蒙特坡稍作盤桓,有時是拜訪音樂導師,有時是參加那裡的音樂研習會。我們發現他曾兩度到教會組織總部所在地希爾蘭,參加在該地舉行的「共修會」——為期12天的齋戒和默想。後來他常向他的好友津津樂道的一個地方,是他學習《易經》的一個優美茅庵,名叫「竹林精舍」。他不但曾在那裡學習並體驗到不少極為重要的東西,而且,在某種微妙的預感或神意的指引之下,還在那裡發現了一個無與倫比的環境和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物:那個中國茅庵的開山祖師兼住持,通稱「道長」。我們認為,在此稍微詳述一下他在自由研究年代所經歷的這段極為突出的插曲,也許並無不當之處。

  克尼克開始學習中國的語文和古典經書,是在著名的遠東學院——一所專研古典語言的學園,此園若干代以來一直與聖·歐班教堂具有血緣的關係。他在該院期間,不但在閱讀和書寫方面皆曾有過神速的進步,而且還與幾位在那裡工作的中國人建立了友誼關係,並且因而學會背誦《詩經》中的許多作品。他在該院留學的次年,對於《易經》的興趣越來越濃,但是,中國人供給他各式各樣的研究資料,就是沒人教他入門的課程,因為那裡沒有勝任的老師。為了將《易經》做一番透徹的研究,於是他再三請求他們推介一位講師,而他們則對他說了那位「道長」及其隱廬的情形。

  顯而易見,克尼克對於《易經》的興趣使他進入了院中教師寧願敬而遠之的一種境地,故而他在作此追尋時也變得愈來愈為謹慎。到他對這位傳奇性的人物「道長」有了進一步認識之後,他終於發現,這位隱者不但頗受敬重,而且相當有名,但與其說他是一位學者,毋寧說他是一位古怪的隱士。克尼克由此感到,他必須力求自助;他儘快寫完了他在某次研究會開始寫作的一篇報告之後,便離開遠東學院了。他一路緩步而行,來到這個神秘人物——也許是一位聖哲,也許是一位大師,也許是一位愚人——久已建立其竹林精舍的地區。

  關於這位隱士,他已搜集了一些情報:25年前,此人曾是中文系最有希望的學生。他好像就是為了研究這些東西而來到人間,在書寫毛筆字和譯解古經方面,比最佳的中國老師和西方教授都略勝一籌。但他似乎有些走火入魔,即在一般外物方面,也使他自己化身為一個中國人,以致弄得聲名狼藉。就這樣,他頑固地拒絕像其他學生一樣以師長的頭銜——從研習會的講師到各科導師——稱呼他們,而以「我的道長」取而代之,弄到後來,這個稱謂倒成了他自己的一個綽號。他對《易經》的占卜特別注意,因而學到一手熟練的技術,能夠運用傳統的蓍草來卜卦。他最愛讀的書籍,除了有關《易經》的注釋之外,就是莊子的哲學著作。顯而易見的是,遠東學院中文系所具的那種理性主義,略反神秘的儒家精神,正如克尼克所碰到的一樣,已在當時流行起來了,何以見得?因為,一天,這位「道長」居然離開了樂意留他任教的遠東學院而去行腳參訪,隨身只帶了中國的筆、硯和兩三部經書。他一路走到南部,就近與教中的兄弟交往。他四下勘察,終於覓得了他計劃結廬的地點,幾經以書面和口頭向俗世當局和教會組織請願,最後終於獲准了定居和躬耕的權利。自此以後,他就依照中國古人的規範,過起一種田園詩般的隱士生活。有人戲稱他為怪物,也有人將他當作一種聖者加以尊重。但顯然,他無求於人而與世無爭,每日,除了整理他的竹林——它已成了一座屏障北風的中國庭園——便是坐禪觀想,並以抄寫古代經卷自娛。


  於是,約瑟·克尼克一路向著他的茅舍走去,不時歇下腳來,觀賞沿途的山水,並在穿越山道的當兒,含笑俯視腳下的風景,只見一道淡淡的輕霧向南伸展而去,一片片照著金色陽光的葡萄園子,褐石的圍牆上竄跳著一隻只活躍的蜥蜴,一棵棵的栗樹聚成一叢叢莊嚴的果林,南方的國度與高山的村野交織成了一幅生趣盎然的畫面。他於傍晚時分抵達竹林精舍。他舉步入林,出乎意料地看到一座中國式的亭子矗立在這個奇異的花園當中,一道噴泉由木製的管子引來水源,而噴出的水則沿著一條石子的河床,流入一個長滿各種植物的石砌水塘,而數條金魚則優遊於這清澈見底的晶瑩之間。輕盈雅致的葉叢,在細長而又堅強的竹竿上面隨風擺動。草地上點綴著一座一座的石碑,碑上鐫刻著古雅的銘文。

  一位戴著眼鏡,身穿黃褐色衣衫的男子,從他注視著的一座花壇上面直起身來,帶著詢問的神情,從容不迫地向這位來賓緩緩走近。他的態度雖然並非沒有好意,卻也略帶一絲隱者和方外之人常有的那種羞怯。他以詢問似的表情望著克尼克,並且等著這位來賓的開言。克尼克略顯窘迫地說出了他早已造好的中文語句:「小弟冒昧向道長致敬。」

  「貴賓光臨,竭誠歡迎,」這位道長回答道,「歡迎賢弟常來品茗閒話;話若投機,不妨寒舍過夜。」

  克尼克叩頭稱謝畢,便被帶進亭中,享用清茶。稍頃,主人帶他參觀庭園、石碑、池塘、金魚,甚至還將金魚的年紀告訴了他。直到晚餐時分,他們才在婆娑的竹影下面坐定,互相慰問,互誦《詩經》上面的佳句,互說古典作家的名文。他們看罷扶疏的花木,接著欣賞山脊上面的落日餘暉,然後返回室內。道長端出麵包和水果,並在一隻小火爐上煎了兩塊蛋餅,待到兩人用餐完畢,他才用德語探問嘉賓的來意,而克尼克亦用德語說明了此行的目的和希望:「如蒙道長不棄,願作弟子侍奉。」

  「關於此事,且待來日商量。」這位隱士如此答言,說罷便帶他的客人就寢。

  次日清晨,克尼克坐在金魚池畔,凝視著那個由光與暗交織而成的清涼世界,只見金魚在墨綠與漆黑的液體之中暢遊著,形成一道道神奇的光彩。每當這個世界似乎完全陷入魔境之際,那條久久沉睡在這種夢幻之中的金魚,就不期然地以一種雖頗柔順,但卻似驚恐的動作驀然躍起身來,猶如一陣陣水晶與黃金的閃光突破那昏睡的黑暗。他向下瞧著,顯得愈來愈是專注,但與其說是在靜觀,不如說是在做夢,以致沒有意識到那位道長輕移腳步,走出家門,停住,佇立良久,注視他這位出了神的嘉賓。最後,等到克尼克抖落他的昏沉而站起身來之時,他已走了開去,但不久之後,屋內傳來了一陣邀請飲茶的招呼之聲。他倆互道了早安,於是坐下飲茶,在拂曉時的寧靜之中諦聽那道小小泉水的噴發之聲,恰似一道永恆的韻律。而後,隱者立起身來,在那間不太規則的室內隨處走動著,不時茫然地向克尼克瞥上一眼。最後,他忽然問道:「你準備穿鞋繼續你的行程了麼?」

  克尼克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假如不得不如此的話,那我就準備了。」

  「假如機緣要你在此稍作逗留,你準備謙遜服從並像金魚一樣保持靜默麼?」

  克尼克又說了一次他準備了。「好的,」道長說道,「我就擺蓍草問卦看看。」克尼克帶著又敬畏又好奇的心情坐在那裡望著,「像金魚一樣保持靜默」,而道長則從一隻頗似箭筒的木筒中抽出一把蓍簽,仔細地數了一下,將一部分放回筒里去,然後從手中取出一支,置於一旁,而後將其餘的部分平分為兩把,一把留在左手,然後用敏捷的右手指尖從左手一小束一小束地拈取。他數取拈得的蓍簽,然後置於一旁,直到手上只剩少數幾支。他用左手兩根手指夾著這剩下的幾支。他以如是行禮如儀的辦法將一把蓍簽分配到只剩下少數幾支之後,接著又以相同的程序處理其餘的一把。他將數過的蓍簽置於一旁,然後又去處理其餘的兩把,逐一計數,將剩餘的部分一小束一小束地夾在兩指之間。他的手指以精練的動作和沉著的敏捷擺弄著這些蓍簽;看來好像一種有嚴格規矩的神秘技術遊戲一般,練習了已經不知幾千遍,才達到如此高度的專業程度。如此拈弄數遍之後,最後剩下三小束蓍簽。他從其中的簽數讀出一個會意文字,用尖細的毛筆畫在一張紙片上面。他將這整個繁複的程序又重來了一遍;復將蓍簽平分為兩把,然後計數,置於一旁,投於兩指之間,直到最後又剩三小束,形成第二個會意文字。這些蓍簽的運動猶如舞者,時而聚合一處,時而交換位置,時而組成一束,時而分散,復又計數,不時發出非常輕柔而又清脆的聲音;它們頗有節奏地變換著地位,恰似幽靈一般的澄明。每告一個段落之後,便寫下一個會意文字,直到最後,共得六個陰陽卦爻,由下而上,依次排成六行。直到此時,這位盤腿坐在蘆席上面的聖賢,才將蓍簽收起,恭恭敬敬地放回簽筒之中,然後檢視畫在紙上的卦象,沉默了好一陣子。


  「這是蒙卦,」他說,「此卦名叫蒙卦。上為山,下為水;上為艮,下為坎。山下有泉,童蒙之象。彖辭是:

  「蒙,亨。

  「匪我求童蒙。

  「童蒙求我。

  「初筮,告。

  「再三,瀆。

  「瀆則不告。

  「利貞。」

  克尼克不免有些精神緊張,一直屏著氣在看著,直到隨後而來的一陣靜穆,他才深深舒了口氣。他不敢探問,但他想他已明白卦意了:童蒙已經出現,他將獲准留下了。甚至在他還在著迷地看著那些手指和蓍簽所作的傀儡靈舞之時——他不但看了很久,而且看得津津有味——他就被結果吸住了。現在卦已卜出,它的裁定對他有利。

  我們之所以要如此細述這個插曲,只因為克尼克本人後來經常向他的朋友提起這件事情,可說是津津樂道。現在,且讓我們回述他的學習情形吧。

  克尼克在竹林精舍待了好幾個月的時光,學習操使蓍簽的技術,學得幾乎跟他的老師一樣好。後者每天和他共度一個鐘頭的時間,練習數簽,解釋卦象和卦辭,磨練書法,背誦六十四卦。他對克尼克讀誦《易經》古解,並且常在黃道吉日向他講述莊子的寓言故事。課餘之暇,這位弟子還得學習灑掃庭院,洗滌毛筆,研磨墨汁。此外,他還要學習烹調茶湯、撿拾燃柴、觀察天候,以及查看中國日曆。他很想將珠戲和音樂引進他們的交談之中,但無任何結果;他所說的話不是如春風過耳,就是被一笑置之,再不然就是顧左右而言他,被「密雲不雨」或「白玉無瑕」等類的習語撥轉開去。不過,克尼克收到一架從蒙特坡寄來的翼琴,每天撥弄一小時,道長卻未表示異議。有一次,克尼克向他的這位老師稟告說,他要好好學習《易經》,以便能夠將它融入玻璃珠戲。道長聽了哈哈大笑。「試試看吧,」他說,「你將看到結果如何。在這個人世之間,任何人都可以建立一座小小的竹園,但他是否能將人世納入他的竹林,我就不得而知了。」

  此事已經說得很夠,我們只要再提一個事實,也就行了:若干年後,克尼克已在華爾茲爾變成一個頗受敬重的要人之時,邀請這位道長到他那裡去開一門課程,結果他所得到的答覆是:石沉大海。

  後來,約瑟·克尼克不但將他住在竹林精舍那幾個月的時間描述為一種非比尋常的快樂時光,而且不時將它稱之為「我的覺醒」開始時期——並且,實際說來,從那個時期開始,那種「覺醒」的意象,不僅愈來愈常在他的言詞之中提及,而且,比之他以前所說的感召意象,雖非完全相同,但也頗為近似。我們不妨假定,他所說的「覺醒」,指的是他認識了他自己,明白了他在卡斯達里與一般人世組織中的地位;但在我們看來,這個重點似乎逐漸轉向自知的一面,這也就是說,打從「他的覺醒」開始以後,他就愈來愈明白他的地位和命運的不比尋常,故而有關俗世的傳統制度與卡斯達里教階組織的觀念和範疇,對他也就成了愈來愈為相關的問題了。

  克尼克在竹林精舍所做的漢學研究尚未結束,其後他又繼續下去,尤其著意於中國的古代音樂,發現中國古籍中隨處皆可見到讚嘆音樂的地方,視之為整個社會秩序、德行、善美以及健康的根源。他對此種博大的倫理音樂觀早就熟知了,何以見得?因為音樂導師本人就可視為此種觀念的一個具體化身。

  他不但從未放棄此一基本的研究計劃——關於此點,我們可在他寫給佛瑞滋·德古拉略斯的信中所列述的情形見個大概——而且一直積極地推向一個廣闊的戰線:不論任何地方,只要是他感到對他有重要價值的所在,這也就是說,凡是他已著腳的那個「覺醒」之道似在引導他的方面,他都全力以赴,精進不懈。他隨道長學徒期間所得到的正面結果之一,是他克服了阻止他返回華爾茲爾的抗拒心理。自此以後,他每年都要回選手學園去參加一個高級進修課程,而在不知不覺間成了那裡一個受人注目和尊重的人物。他已屬於整個珠戲組織中那個最為敏感的核心機關了,這也就是說,他已成了隨時掌握珠戲命運,至少是決定當時流行法式的那個匿名小組的成員之一了。


  珠戲研究所的官員們隸屬這個小組,而不支配這個小組;他們通常都在珠戲檔案管理處的幾個僻靜房舍裡面聚會,對於此種遊戲做批評的研究,為了納入或排除新的項目範圍而辯護,為了贊成或反對遊戲方式、程序,或其比賽方面某些經常改變的趣味而爭論。在這個小組之中,凡是占有一席之地的人,莫不皆是珠戲鑑賞家;他們每一個人對於其他所有成員的才能和癖性,莫不了如指掌。其中的氣氛,與政府部會或貴族俱樂部迴廊中的情形頗為相似,各部首長與即將接受新職的人士,都在這裡彼此碰面,互相認識。這個小組裡面實行著一種談吐文雅而不喧譁的聲調。它的成員雖都野心勃勃,但都鋒芒不露,目光銳利而極善挑剔。卡斯達里內內外外的人,都把這群英才人物視為卡斯達里傳統的最高精英,看作最高知識貴族的中堅,因而使得許許多多的知識青年都夢想有一天也能躋身其中;但在此外的另一些人士看來,這一群將在珠戲組織中躍登高位的英才候選人,不但可厭,而且下賤,簡直是一群目中無人的遊民,是一群雖有天分但被寵壞了的天才,對於生活與現實毫無所知,是一群傲慢自大而寄生於人的紈絝子弟,整日在玩一種愚蠢的遊戲,在作一種無益的心智自溺,沉醉在他們的感召和他們的那種生活內容之中。

  克尼克並未染上這些習氣。對於他在學生的閒談中究系被贊為某種難得一見的現象還是被指為暴發戶和野心家,他都不太介意。對他而言,最為重要的,是他的研究工作——如今皆以玻璃珠戲為重心了。他所繫心的一個問題,也許就是:此種遊戲是否真是卡斯達里的最高業績?是否值得為它奉獻一生的心力?因為,儘管他對珠戲法則與潛力的內在奧秘已經愈來愈為熟悉,儘管他對複雜的檔案迷宮及其符號的內在世界已經愈來愈為瞭然,但他對它的疑慮卻並未因此稍減。他已從經驗中學到:信仰與懷疑彼此相處,就像吸氣與呼氣一樣互相推進,而他在玻璃珠戲這個小宇宙的各個方面所取得的種種進展,自然亦磨利了他透視珠戲疑雲的眼力。因為,有一陣子,竹林精舍的田園生活,既可說恢復了他的信心,亦可說搞混了他的信念。道長的例子使他明白:避開此種疑慮的路子很多。例如,一個人可以使他自己變成一個中國人,將他自己關在一座園籬的後面,過一種圓滿自足的生活,就像那位隱士所做的一樣,並非不可能之事。此外,他也可以做一個到處遊歷的哲士,或當一個只管念經的和尚,再不然就做一個皓首窮經的學者——然而,所有這些,仍然是一種逃避,仍得放棄大全的追求,只有少數人可以接受,而這些人為了求得相當的完美而捨棄現在與未來,只活在過去的光榮里。克尼克適時地感到:這種逃避辦法不是他可行走的道路。那麼,什麼才是他可行走的道路呢?他很清楚,他除了具有音樂和珠戲方面的長才之外,他的心裡還有別的一些能力,一種內在的獨立,某種固有的自恃。而他這些能力不但絕不妨礙他服務於人,而且要求他專誠服事最高的真主。而他這種能力,這種獨立,這種自恃,不止是他性情裡面的一個特點而已,不止是對他自己才有效應而已,同時也能影響到外在的世界。

  早在他求學時代,尤其是在他與普林涅奧·戴山諾利抗衡的那個時期,約瑟·克尼克就已注意到許多與他同年,甚至更多比他年幼的同學喜歡他,跟他攀交,並且願意聽他支配。他們向他請教,承受他的影響。自那以後,此種經歷就經常反覆重演。此種經歷固然有其令人快意、滿足虛榮,以及強化自信的一面,但也有其黑暗和危險的另一面。此蓋由於這裡面也隱藏著不良和不快的問題:面對那些急著向他懇求忠告、指導,以及示範的同學,態度上不免有些驕傲;他們既然沒有自恃自尊之心,他在心裡不免有些賤視;因而不時產生一種隱秘的誘惑(至少是在心念上),要使他們變成乖巧的奴隸。尤甚於此的是,在與普林涅奧辯論的當中,他曾嘗到負責、盡力,以及心理負擔的滋味,而那便是每一種榮耀的公眾代表地位所要付出的代價。此外他還知道:音樂大師本人就曾有過被他自己的地位壓垮之感。對人施展權力而耀武揚威,固然是一種頗為陶醉的事情,但權力的本身也是一種含有危險性和毀滅性的玩意。大體而書,歷史系由一連串君王、首領、將軍,以及大老闆所形成;他們開始時大都名正言順,結果卻違反前態,可說極少例外。所有這些人,起初都說為了行善而爭權——他們至少曾經如此說過——但到末了,一旦迷於權力而變得麻木不仁之後,就只是為了當權而奪權了。


  他所必須做的事情,是以服務教會組織的辦法使自然賦予他的這種能力得到淨化和健全。這是他一直認為當然的事情。但是,哪裡才是他的適當去處呢?他該將他的能力用到哪裡,才能得到最佳的效用和結果呢?此種能夠吸引,且多少可以影響他人,尤其是比他年輕的人的能力,對於一位軍官或政治家固然大有用處,可是卡斯達里卻沒有這樣的職務可資發揮。這種能力在這種地方,只有對教師和教育家有用,但克尼克對這類工作卻很難感到勁味。如果這只是他一己意願的問題,他大可去過獨立學者或珠戲選手的生活而不接受其他任何一種職務。而在他得到這種結論時,他又面對了那個折騰熬人的老問題:這種遊戲真是至高無上的嗎?真是知識王國中的最高君王麼?儘管有說不盡的好處,到頭來會不會只是一種遊戲呢?值得為它去做全身奉獻和終生服務麼?若干代前,這種著名的遊戲,開始時原是一種藝術的代替品,後來逐漸發展而成為許多人的一個宗教信仰,讓受過高度訓練的才智之人埋首於冥想、薰陶,以及虔誠的修煉之中。

  顯而易見,美學與倫理之間的古老矛盾,又在克尼克的身上重演了。這個問題既未得到充分的表露,亦未受到完全的壓抑,仍然不時從他在華爾茲爾所寫的那些詩篇的表面下爆發出來,烏煙瘴氣,咄咄逼人。這個問題,不只是針對玻璃珠戲,同時也是針對整個卡斯達里而發。

  有一個時期,每逢這整個複雜的問題困得他無以復加時,他就夢想與戴山諾利一決勝負。而後,有一天,他正在華爾茲爾選手學園一個寬敞的庭園上面漫步而過,忽聽後面有人呼喊他的名字。那聲音聽來頗為耳熟,但他未能立即認出出於何人。他回首望去,只見一個鬚髮整潔的高大青年向他狂奔而來。他看出那是普林涅奧,於是在百感交集的情形下和他熱切地打起招呼來。他倆安排當晚碰面。普林涅奧早已在俗世的大學中完成了他的研究工作,如今已經做了一名政府官員,而他此刻來到華爾茲爾,是在假日參加一個為外賓舉辦的短期珠戲課程,事實上,幾年前他已參加過一次了。

  當晚,這兩個朋友一起度過,但彼此皆頗尷尬的是:話不投機。在這裡,普林涅奧所扮演的是一個外賓學生,是一個頗有耐性的外來藝術愛好者;儘管他興致勃勃地來求學,但那終究是為外行和業餘愛好者而辦的一種講習。他倆之間的距離實在太大了;普林涅奧現在所面對的,是一個已經登入堂奧的專業人員,後者對他的熱衷珠戲雖然表示了周到的體貼和禮貌的興趣,但也無可避免地使他感到:在對方已經深入心髓的那門學海中,他只不過是一個在外緣淺灘上踢水的學童而已。克尼克嘗試掉轉話頭,向他探詢做官和處俗的生活情形。這樣一來,主客倒置,約瑟反倒成了一個遲鈍的小孩,因了只是問些無知的問題而受到了圓到的折磨。普林涅奧已經進了法律界,正在謀求政治的影響,並且即將與一位黨頭的女兒訂婚。他所說的話約瑟只能聽懂一半;許多反覆出現的字句在他耳中顯得空空洞洞,毫無內容可言。不論如何,他總算體會到普林涅奧在他的俗世天地中已有相當的地位,不但有他的野心,而且知道如何達到他的目的。可怕的是,距今十年之前,這兩位青年曾經各以好奇的試探和一份同情之心與之接觸兩個世界,如今已經產生難以調和的裂縫了。

  約瑟頗能欣賞這樣一種事實:這位俗人政治家對於卡斯達里仍然保留一份依戀之情。畢竟,他已兩度將他的假日獻給玻璃珠戲了。不過,約瑟心想,假如有一天他造訪普林涅奧的地區,作為一個好奇的來賓,旁聽幾次法庭的審判,而後要普林涅奧帶他參觀幾家工廠或福利機構,結果還是一樣。他倆彼此都失望了。克尼克感到他這位老友顯得相當粗浮。戴山諾利覺得他這位老同學在他那種唯我獨尊的秘軟和知識方面表現得十分傲慢;他似乎已經成了一種完全專注於自己及其遊戲的「純粹知性」了。


  雖然如此,但他兩人還是勉力以赴了,而戴山諾利更有各式各樣的故事可說,從他的研究和考試說到他的英倫之行和南方之旅,乃至政治集會和國會,應有盡有。並且,說到某一點的時候,他還提到一件聽來好像威脅或警告的事來。「等著瞧吧,」他說,「要不了多久,騷動,甚至戰爭的時候就要來到了,到了那時,你們卡斯達里的整個存在都很可能受到攻擊的。」

  對於此點,約瑟沒有看得過於嚴重;他只是淡淡地問道:「你呢?普林涅奧,你怎麼說?假如那個時候來到的話,你對卡斯達里究竟是支持還是反對?」

  「噢,那啊,」普林涅奧勉強地笑著答道,「看情形,似乎不會有人徵詢我的意見。不過,不用說,我是不贊成干擾卡斯達里的;否則的話,我就不會到這兒來了,這是你曉得的。然而,總括說來,你們的物質需求雖頗節制,但就這樣,卡斯達里每年仍要耗費國家一筆不算很少的款子。」

  「不錯,」約瑟笑著說道,「比之百年戰爭期間每年用於軍備的費用,據說約占十分之一。」

  此後他倆又碰了幾次面,愈是接近普林涅奧的課程結束時間,彼此相對的禮貌亦顯得愈是殷勤,但當那兩三個星期完了而普林涅奧告辭之後,對於他們兩人而言,可說都是一種解脫。

  當時的珠戲導師湯瑪斯·馮·德爾·卓夫,是一個週遊各地,以四海為家的名士,對於每一個與他接近的人,莫不皆以溫厚親切的態度待之,唯為防護珠戲的遭受污染,卻又嚴厲到了偏執不化的程度。他是一位偉大的工作者,在主持珠戲大賽或接見外國代表時,總是穿上他主持慶典時所穿著的長袍,對於此點,只知他扮演此種公共角色的人,都毫無所疑。據說他是一位冷靜,甚至冷酷的唯理主義者,他對藝術的態度,保持敬而遠之的禮貌。在年輕而又熱切的珠戲票友之間,對他頗為不滿的言論時有所聞,但那只是一些錯誤的判斷,因為,假如他不是一位珠戲熱衷者而在大規範的珠戲競賽時有意避免觸及重大而又令人興奮的主題的話,那麼,他所設計的那種出色結構和無比形式,在行家看來,也就不能證明他能完全掌握珠戲世界的微妙問題了。

  有一天,這位珠戲導師派人去請約瑟·克尼克。他在自己的家中穿著平常的服裝接見克尼克,問他以後幾天可否每天在同一個時間來談半個鐘頭的時間。克尼克與這位導師從未有過任何種類的私交,乍聽之下,自然不免有些訝異。

  這位導師首先向他出示一沓簽呈,是一位風琴家寄給他的一件提議,也是珠戲董事會必須經常審議的無數提案之一。一般而言,這些都是請求檔案處採納新材料的建議。這類東西,種類很多,譬如有一個人,將情歌的歷史做了一番精細的研究之後,在此種體式的發展中發現了一條曲線,於是從音樂與數學兩種方式將它表示出來,以便列入珠戲的語彙之中。另一個人,將愷撒所作拉丁文的韻律結構做了一番研討之後,發現它與另一種知名研究——拜占庭讚美詩中的音程研究——結果完全一致。另有一位熱心家,再度發現到某種新的想法,隱藏在15世紀時的音樂記號之中。此外還有一些奧妙的實驗家,不時以狂暴的函件表示,如將歌德與斯賓諾沙的十二宮圖做一番比較的研究,即可得到令人訝異不止的結論;並且,這些函件中往往附有數種色彩繪成的幾何圖案,看來似乎頗有啟示作用。

  克尼克等不及地動手翻閱了那份文稿。畢竟說來,他本人也曾不時想做此類提案,只是不曾提出而已。自然,每一個積極的珠戲能手都會夢想經常擴張珠戲的境界,直到把整個宇宙都納入其中。或者,毋寧說,每一個活躍的珠戲能手,不但經常都在他的想像和私人遊戲中做著此種擴展的工作,而且暗自希望那些似可留傳的戲局得到官方的嘉賞。在高級能手所作的私人遊戲中,確實而又精究的策略,自然是在培養控制珠戲表現、命名,以及形成因素的能力,以便能夠將個人的和原創的意念注入任何用客觀歷史材料玩弄的戲局之中。一位著名的植物學家忽然大發奇想,以如下的一句名言表示了這樣的一個意念:「玻璃珠戲應該容納一切,甚至一株植物也應以拉丁文與植物分類家林涅談話。」接著,克尼克幫助這位導師將這個建議做了一番分析。半個鐘頭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次日他準時到達,此後他每天都按時來跟這位珠戲導師碰面,一連來了兩個星期。起初幾天,使他感到有些訝異的是:這位導師居然要他小心評鑑那些一望而知全是不堪採用的提議。這位導師居然把時間用在這種事情上面,使他感到有些茫然不解,但他終於逐漸明白:導師派給他這件差事,並不只是為了減輕他本身的工作負擔而已,同時也是借這個機會對他這個年輕的內行來一次雖頗禮貌卻極嚴格的考驗。這件事件的發生,與音樂導師在他的童年時代出現,頗為相似;他突然從他同伴的舉止上明白了此點,因為,他感到他們此刻對他不但顯得比較拘謹,比較冷淡了,而且有時還帶一些譏刺。某種風聲已經傳開了;他已有所感覺了;但這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是一種快樂的源頭了。


  到了最後一次碰面之後,珠戲導師帶著頗為高亢的聲調,但十分鄭重的語氣對克尼克說道:「很好,很好。明天你不必來了。到此為止,我們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但待些時我還有事情要麻煩你。多謝你的合作;這件事對我很有價值。附帶一提的是,在我看來你現在應該申請加入教會組織了。這事不會有什麼困難;我已向有關主管打過招呼了。」而後他在起立要走時又補充說道:「再有一言,只是順帶。也許有時候你也有一種傾向,就像大多數優秀的珠戲選手曾在年輕時做過的一樣,將我們的玻璃珠戲當作一種哲學推理的工具加以運用。我的話治不了你這種毛病,但我不妨說出試試:哲學的推理工作,應該只用哲學的工具,亦即哲學的手段去做。我們這種遊戲,既非哲學,亦非宗教;它自成一個學科,性質上與藝術最為相近。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藝術。言下得旨,比之嘗試百次之後而至,是謂大進。哲學家康德——如今已經少為人知了,但他曾是一位不可輕視的思想家——曾說神學的哲理推究是『一種妄想的幻燈』。我們不應該將我們的玻璃珠戲弄成那種東西。」

  約瑟聽了大吃一驚,幾乎沒有聽清後面幾句警戒之言。他打從心底忽然明白:這表示他的自由終了,他的研究時期完畢了,就得加入教會組織了,即將躋身聖秩行列了。他向珠戲導師深深鞠了一躬,表示他的謝意,接著匆匆前往設在華爾茲爾的教會秘書處查看究竟,果然不錯,他發現他的名字已被登錄在最近被推薦入會的新人名簿上了。他跟其他一切與他程度相等的同學一樣,對於教會的章程不但相當清楚,並且還記得其中一條:入會儀式可由任何一位占有高級官位的教會成員執行之。因此他要求此項儀式請由音樂導師主持,獲准之後,他又請了一個短假,即於次日啟程前往蒙特坡——他這位支持者兼忘年交的住處,結果發現這位年高德劭的導師病了。不過,他還是得到了熱烈的歡迎。

  「你來得正是時候,」這位老人說道,「不久我就無權引你入教了。我就要離職了;我的請辭已經獲准了。」

  這個儀式的本身非常簡單。第二天,音樂導師依照會章規定邀了兩位教會兄弟擔任證人。若干年前,他曾從這個章程中引用這樣一節大家熟知的文字給克尼克作為一個默想的題目:

  「如有上級指派職務,當知職位每高一級,不是自由高人一等,而是束縛高人一等。權責愈大,做事愈嚴。個性愈強,執著愈少。」

  於是,這幾個人集合在導師的音樂室中——很久以前克尼克曾經學習觀想法門的那個房間。為了表示慶祝入會,導師指定這位剛進山門的沙彌演奏巴赫的一支合唱序曲。然後,其中的一位證人宣讀了教會章程的節本,而音樂導師則親自問了幾個儀式性的問題,接著聽受了他這位青年朋友的誓詞。儀式完畢後,導師又陪約瑟坐在園中談了一個鐘頭;他指點他如何與規章認同並依照章程生活。「真是太好了,」他說,「你在我正要離職的時候進來準備擔當重任;這好像我有了一個繼承父業的兒子。」而當他看到約瑟顯得愁眉苦臉時,他又補充說道:「不要那樣垂頭喪氣。我就沒有那種情緒。我很疲倦了,因此希望享受一下清閒的生活,也希望你常來與我分享。下次碰面時,用通常的人稱代名詞稱呼好了,不必再像我在職時那樣畢恭畢敬了。」說罷,他用克尼克熟知二十年之久的那種使人順服的微笑要他辭退了。

  克尼克迅即返回華爾茲爾,因為他只請准了三天的事假。他剛剛回到住處,珠戲導師就派人將他請去,以同事對待同事的態度熱切地迎接他,並恭喜他進入教會組織,「現在,你在我們組織裡面,一旦得到明確的任職令,就完全是我們的同仁和同事了。」

  約瑟聽了不免又吃一驚:如此說來,他的自由真是告終了。

  「噢,」他膽怯地說道,「希望我能在某個小地方有些用處。但不瞞你說,我原希望我能繼續做一陣子自由研究的工作。」

  這位導師以一種隱含諷刺意味的微笑向他逼視道:「你說『一陣子』,究指多久?」克尼克尷尬地笑道:「我也不很清楚。」「正如我想的一樣,」導師說道,「約瑟·克尼克,你如今仍用學生的語言說話,仍用學生的詞句思想。現在這樣做還沒有什麼不對,但不久就完全不對了,因為我們需要你做些事情。此外,以後你會知道,在我們教會組織里,即使身居要職,仍可為了研究而請假——只要能使當局相信你要做的研究確有價值就行。例如,我的前任兼老師,在他仍然擔任珠戲導師且年邁時,就曾為了要到倫敦檔案室去做研究工作而請為時一年的假期,結果因為理由充分而獲准了。但他獲準的假期不是『一陣子』,而是明確的月數、周數和天數。今後你得注意此點了。現在,我有一點提議要向你提出。我們需要一個尚不為圈外人士所知的可靠人物擔負一個特殊的任務。」

  這整個差事的內容約如下述:瑪麗費爾斯地方有一個屬於本篤會的修道院——是全國最古老的修道中心之一,數十年來,不但與卡斯達里保持友好的關係,對於玻璃珠戲的活動尤為支持——要求指派一位年輕的教師,長期居留那裡,一則推介珠戲入門課程,同時激勵院中的幾名高手。這位導師挑兵揀將,結果選上了約瑟·克尼克。這就是他何以受到那樣審慎測驗的原因了,這就是他何以被加速推入教會的緣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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