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兩個教會

2024-08-16 00:55:17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從許多方面看來,約瑟·克尼克的目前處境,與音樂導師當年訪察之後他在拉丁學校的生活情形頗為相似。約瑟本人幾乎沒有想到他被派往瑪麗費爾斯,不僅是一種殊榮,同時也是登上教會組織階梯的第一大步,但時至今日,他對這類事情不但聰明多了,而且可從他的同窗的態度舉止上明白看出應召的意義。不用說,他在珠戲選手英才內圈中早就占有一席之地了,但如今的這項特遣工作,在眾人眼中看來,已經使他成了一個受到上級重視和打算重用的青年才俊了。他的一些同事和懷有野心的珠戲同好,雖未明白顯出絕交或現出不太友善的態度——這個高級貴族集團的成員都是頗有氣度的人士,尚不至於變得那麼難看——但也露出了一些冷淡的氣氛。昨日的朋友可能成為明日的上司,因此,這個圈子裡的人們終於以極其微妙的舉止表露了這樣的等級和差別。

  其中的一個例外是佛瑞滋·德古拉略斯,我們不妨稱之為約瑟·克尼克一生中最好的密友,僅次於費羅蒙蒂。德古拉略斯,跟克尼克入教時的年紀相若——34歲的樣子——早在十年前就在一次珠戲課程上結識克尼克了;他的才能註定他可獲得最高的成就,但他因健康欠佳,平衡不足,加上信心不夠,使他的前途受到了嚴重的阻礙。他倆剛剛結識之初,克尼克就感到自己對這位沉默寡言而又頗為憂鬱的青年產生了一股十分強大的吸引力。既然他在那時就有了這種精神本能——儘管知道得並不十分清楚——那麼,他當時能夠體會到德古拉略斯的這份友愛,也就不在話下了。那是一種隨時隨地皆可做出無條件奉獻的友誼,是一種隨時隨地皆可絕對服從的敬意。不過,這裡面雖然灌注著一種近乎宗教的狂熱,但卻被一種貴族的矜持和一種潛在的悲劇預感所掩而有了界限。起初,由於戴山諾利的衝擊,餘震未息而又過度敏感——疑惑更是不必說了——克尼克對他一直保持相當的距離,對他總是保持著一種不可侵犯的樣子——雖然,骨子裡他對這位有趣而又不同凡俗的同學亦有一種傾慕之情。為了描述一下德古拉略斯的性格,我們不妨從克尼克的秘密簽呈中引取幾節文字,那是他在其後幾年經常為了專呈最高當局而寫的文件。我們要引的幾節文字是:

  「德古拉略斯,筆者好友,在科柏漢學校時曾獲多次嘉獎。長於古典語言學,熱愛哲學,精究萊布尼茲、鮑爾札諾,後攻柏拉圖。是筆者所知之最出色、最有才氣的珠戲好手。該是珠戲導師的最佳人選,可惜的是,不穩的性格,加上不良的健康,使他完全不適於此一職位。他不宜受任何具有重要性、代表性或組織性的職務,否則的話,於公於私兩皆不利。他的缺陷,在生理上是精力偏低,患有周期性的失眠症和神經痛,在心理上是精神抑鬱,渴求獨處,怕負責任,可能亦有自殺的念頭。不過,他的情況雖頗危險,但在靜坐和努力自製的支助下,他一直勇猛精進著,竟使認識他的人多半只知他很羞怯和沉默,而不知他的情況多麼嚴重,他不適任高級職位,此為憾事,雖然如此,仍不失為選手學園的一顆寶珠,可說是一個無可取代的至寶。他精通珠戲技巧,猶如偉大樂師操持其所擅長之樂器;他可以憑本能找出極其微妙的差別,故而也是一位少有的教師。在高級班與進修班的複習課程中,如果不是他從旁指導,我簡直不知如何下手——他往往為了我的關係而不惜在低級班中浪費時間。他分析學生的珠戲實例而不使他們灰心喪氣,他測察他們的詭計,指出每一個仿冒或偽飾的地方,對於開展順利而中途出岔的戲局,他不但找出錯誤的根源所在,而且毫無遮掩地將這些錯誤表露出來,就像展示製備妥善的解剖標本一樣——所有這些,都為他人望塵莫及。他之所以贏得學生和同事的敬重,就憑這種敏銳而又精明的分析和改錯能力,若非此點的話,他也許早就毀在他那種不穩的性格和羞怯上面了。


  「我擬舉一個例子,說明德古拉略斯的珠戲長才。在我與他結交的初期,在我們兩個都感到珠戲課程中的技巧已經沒有什麼可學的時候,某次,他讓我看了他所組合的幾局珠戲——那真是一種非常信賴的時刻。我一眼看出它們都是設計出色、風格相當新穎而又富於創意的戲局,於是向他將草圖借回研究,結果發現它們的組合竟是名副其實的文學作品,真是太奇妙、太卓越了,我想我應該在此略作敘述才是。這些戲局可說都是小型的劇作,近乎獨自的結構,就像一幅惟妙惟肖的自畫像一樣,反映了作者那種雖然危險但頗光輝的心智生活。這些戲局所賴以建立的各種主題和各組主題,以及它們之間的聯繫和對抗,悉皆得到精心的設計、理則的配合與對稱。並且,除此之外,這些對立呼聲之間的綜合與調和,並非以一般的古典做法推至最後的結局,而是經過一系列的折射、分裂而成種種不同的弦外之音,而在分解的開頭驀然頓住,就像困頓絕望了一般,最後在疑問和疑惑的當中逐漸淡化而去。其結果是,這些戲局有了一種從未有人敢於嘗試的活潑色彩——就我所知而言。尤甚於此的是,作為一個整體而言,這些戲局表現了一種悲劇性的懷疑和克己,變成了懷疑一切知識學問的象喻陳述。但在另一方面,它們的知性結構,以及它們的書寫技巧,卻又美得令人禁不住眼淚直流。這些戲局個個皆以十分莊重而又誠摯的態度向著結局挺進,直到最後才豪爽地放棄嘗試解決的意圖,就像一首完美的悲歌一樣,哀嘆了美好事物的變幻無常和才智飛揚的終究可疑。

  「附記:德古拉略斯,只要他的壽命不比我短,或者,只要他在我的任期之內活著,我都要將他當作一個極為美好、極為寶貴,而又極為危險的寶貝加以推薦。他應該得到最大的自由;所有一切有關珠戲的重要問題,都應該向他請教。只是珠戲學生不應交給他單獨指導。」

  在以後的幾年時間中,這位奇人居然成了克尼克的真正知交。他不僅敬佩他的心智,同時也欣賞他的領導才能,因而對他表現了一種感人的忠誠。實在說來,我們所知有關克尼克的資料,就有不少是由德古拉略斯留存下來。在這群年紀較輕的珠戲能手的內圈之中,他不但可能是唯一不嫉妒約瑟得到重用的人,同時也是唯一為了克尼克的無限期的離別而感到痛苦難受和若有所失的人。

  當初,克尼克忽然喪失了他所珍惜的自由,如遭晴天霹靂,不免有些驚慌失措,如今事過境遷,一旦恢復鎮定之後,他對目前的新事態,又有些喜不自勝了。他感到他等不及地要去旅行,樂於活動,對他即將派往的那個外界充滿了好奇之心。意外的是,他必須先做妥善準備,而後才能前往瑪麗費爾斯;首先,他被派往「警察局」,為期三個禮拜。所謂「警察局」,原是學生對教育委員會內一個小部門所起的名稱,亦可稱之為政治部,甚至還可稱之為外交部——若非過於誇張的話,因為這是一種微不足道的小事啊。他在此處接受有關教中兄弟駐外時期處世守則的訓示,由這個部門的主管杜布瓦每天對他現身說法一個小時。這位忠心耿耿的人,對於這樣一個青年被派這樣一個外事工作,似乎頗為擔心,因為這個青年對於外界既然毫無所知,又無經驗可言。他毫不掩飾地對珠戲導師的這個決定表示不滿,同時也不厭其煩地加倍盡力將外界的人生真相和防微杜漸的手段曉示這個剛入教門的新人。所幸的是,他的誠摯父愛得到了克尼克欣然受教的反應。結果是:在介紹與外界交往規範的那幾小時之間,這位老師對約瑟·克尼克產生了一種真正的愛惜之情,終而至於完全確信這位青年必能成功地擔負他的使命。杜布瓦甚至嘗試以個人的善意——不止是政治的需要而已——自動派給約瑟一個額外差事。身為卡斯達里「政客」之一的杜布瓦,也是以致力維護卡斯達里經濟、法律地位,調理它與外界的關係,並解決它因依賴外界而起的問題為主要研究工作的少數官員之一。大多數的卡斯達里人——其中官員不少於學者和學生——都住在學區和他們的教會組織里,就如此二者是一個安定、永恆,而又究極的世界。當然,他們知道,這個世界並非古來就有,而是經過許多艱難困苦逐漸形成;他們知道,這個世界創始於戰爭時代的末期,而其淵源有二:其一是覺悟的學者、藝術家,以及思想家們,所做的英雄式的艱苦努力;其次是流血、流汗,而又被人出賣的人民,渴求秩序、常態、理性、法治,以及祥和的結果。卡斯達里人不但知道此點,而且也明白世界各地各個教會組織和學區的職務:禁絕支配和競爭,進而奠定普遍祥和與法治的精神基礎。但是,他們尚未體會到的是:目前的秩序尚不可以視之為當然;俗世的人間與文化衛士之間必先建立某種程度的和諧關係;這種和諧關係經常會受到破壞;作為一種整體的世界歷史,尚未發展到人生理想的、理性的,乃至美好的境地,頂多只可視為某種例外偶爾容忍一下罷了。對於卡斯達里之所以能夠續存的潛在複雜問題,除了像杜布瓦那樣的少數政治思想家之外,幾乎所有的卡斯達里人都莫知究里。克尼克一旦贏得了杜布瓦的信賴之後,對於卡斯達里的政治基礎,馬上就得到了曉示。起初,這個問題使他感到頗為反感和厭惡——這正是絕大多數教會成員的反應。但不久之後,他想起了普林涅奧·戴山諾利曾經說過卡斯達里的可能危機,由此而觸發了他心中的往事,回味了他年輕時代與普林涅奧苦爭的況味。而今,這些似乎久已解決而忘懷的往事,忽然靈光一閃,不但對他顯示了極為重大的意義,而且在他走向「覺悟」的路上又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在他倆所作的最後一次對談完了之後,杜布瓦對他說道:「我想我現在可以放你走了。你不但要一絲不苟地遵行珠戲導師大人交代你的差使,也要一絲不苟地遵守我們在此致你的行為規範。能夠協助你是我的榮幸。不久你會發現,我們讓你在這裡所待的三個星期時間,沒有白費。假如你有意回報我對你的教導的話,我不妨指出一個辦法:你進入本篤會的一所修道院,在那裡待上一段時間,使你得到神父們的好感,你也許就會因為聽到那些可敬的神父與來賓談論政治局勢而嗅出政治的潮流和趨向。關於這些事情,如果你不時給我透些消息,我就感謝不盡了。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既不是要你充當某種間諜,更不是叫你濫用人家的信任。與你良心相背的事,你都不能馬虎。我向你保證,我們所得到的情報,只為我們教會和卡斯達里的利益而採用。我們既非真正的政客,又無實際的權力,但我們也要倚賴俗世,而俗世不是需要我們,就是容忍我們。對我們有利的情況也許可以出現——只要我們知道:某位政治家在某修道院避靜,傳聞教皇生病,或者,未來主教名冊上面又添了一些新的候選人。我們並非只靠你的情報——我們有種種不同的來源——但多一個小的來源也不會有什麼害處。只管去吧,對於這件事情,你既不必說是,也不必說否。因為,你目前所要做的事情,只是好自為之,做好官方交代你的任務,為我們在那些神父之間爭些光彩。只是如此,祝你順風。」

  出發之前,克尼克用蓍草做了一次卜卦儀式,結果占得的六爻是「旅卦」,意為「旅人」,它的象辭是:「旅,小享。旅,貞吉。」他在《易經》查出「六二」的釋辭,辭曰:

  旅即次。

  懷其資。

  得童僕貞。

  克尼克高高興興地出發了,只是:他與德古拉略斯的訣別,卻成了他們兩人性格上的一次無情考驗。佛瑞滋盡力自製,迫使自己擺出一副極端冷漠的面孔。對他而言,他最珍惜的一切即將隨他這位朋友告別而去了。克尼克的天性不但不容許他顯得如此多情,更不容許他如此專一地依戀一個朋友。如有必要,他沒有朋友也可以過得去;他很容易將他的感情導向新的東西和人物。對他而言,這次分手算不得一種痛苦難忍的損失;但他對他這位朋友了如指掌,知道這對他的朋友是怎樣一種震驚和折騰,故而有些擔心。他對這種友誼的性質不但已經思慮再三,而且還曾向音樂導師求教過。他多少已經學會以客觀態度省察本身的感受和感情了,故也能以批判的眼光視之。因此,他已了悟到:他之所以受到德古拉略斯的吸引,實際上並非由於他這位朋友的才能出眾——無論如何,這不是唯一的原因——而是由於此種才能與如此嚴重的缺陷和脆弱之間所具的關聯。他由此體會到:德古拉略斯對他表示如此赤誠的友情,不僅只是有其美好的一面,同時也有一種危險的引力,誘使他對一個愛心強似他而能力不如他的人展示他的力量。因此,在這種友誼關係中,他一直盡力將自製和克己視為他的責任。他雖喜歡德古拉略斯,但這種友誼,若非使他明白到他對比他脆弱和欠穩健的人具有支配之力的話,對他自己也就不會產生如此深切的意義了。他由學而知之,此種影響他人的能力,乃是教育家才能的一個主要部分,故而其中也隱藏著種種危險和迫人負責的成分。畢竟,德古拉略斯只是許多人中的一個而已。在其他幾個人的眼中,克尼克很少看到此種暗自追求的神情。

  同時,在過去一年中,由於他住在珠戲學園的關係,故而對於那裡的高漲氣氛也有了更為清楚的體認。此蓋由山於他屬於那裡一個雖非正式存在,但輪廓鮮明的圈子或階層——珠戲研究員和助教中的最佳人選。這個集團中不時有人應召擔任珠戲導師或檔案處上任的助手,或協助教授某種珠戲課程,但從未有人被派充任中低級官員或教員。這些人只是填補首腦空位的預備隊或後備軍。他們彼此之間了如指掌,對於才能、性格,以及成就,幾乎不存任何妄想。正因為如此,這群志在頂層的圈內人士,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頂尖人物,在演示、學問,以及成績方面,莫不是名列前茅的好手——正因為如此,個人性格上的特色和微差,才有重大的關係而受到密切的觀察。在這個集團裡面,有一些容人的氣度,有一點和藹的性情,對上對下都有一點說服之力,都是頗為重要的優點,往往使得具有此等優點的人比他的對手略勝一籌。顯而易見,德古拉略斯只是這個圈子裡面的一個局外之人;他之所以被作為一個客人安置在這個圈子的外圈,乃是因為他缺乏統率的才能。同樣的,克尼克則是這個圈子當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他之所以成為青年人心儀的對象,是因為他有著健全的活力和仍然年輕的魅力,這使他看來不致濫情,不會腐敗,再有的就是一種孩子氣的不負責任——這也就是說,一副與世無爭的天真氣息。而使他得到上級好感的地方,也是此種天真的另一面:超出於野心的拘系,無意於地位的騰達。


  最近,他的這種性格已經開始影響到青年人了。他已覺到,他不僅對在他下面的人具有吸引力,並且還逐漸曉得,他對在他上面的人亦已有了影響。而當他從這種覺曉的新立足點回顧他的童年時,他發現這兩條線一直穿過他的生平而使它逐漸成形。他的同學和比他年輕的學生一直在追求著他;師長們對他也是慈心照顧著。其中固然不無例外,譬如齊賓敦校長,即是其中之一;但從另一方面看來,他也得到不少殊遇,例如音樂導師以及最近的杜布瓦和珠戲導師,都是他的恩主。儘管克尼克既未指望,亦未完全接受此種恩遇,但事實擺在眼前,無可置疑。顯而易見的是,他的命運註定他到處躋身英才群中,到處都碰到欽慕他的朋友和栽培他的師長。所有這一切,悉皆出於自然,毫無勉強之處。顯然,環境不容許他安身於教會基層的庇蔭之下,他必須穩定地向它的頂峰挺進,抵達頂端的那盞明燈。他既不得當一個附屬的隨員,又不得做一個獨立的學者;他得做一個導師。在相似的處境中,他得到的是後者而非別的,這一點使他有了難以描述的額外魔力——那種純真的韻味。

  然則,他何以領會得如此之遲?又何以如此勉強?其故安在?因為他既未曾有心去求,又沒有真心想要;他既沒有支配他人的需要,又沒有發號施令的興趣;他渴求沉思默想而非積極活動的生活,若非他的生活大勢所趨,他會滿足地再以多年的時間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學生,做一個追求理想的朝聖香客,瀏覽歷史的聖堂,音樂的神殿,以及神話、語言,與理念的花園和森林。而今他既眼看自己被人無情地推進這種積極進取的生活境地(vita activa),對於在他周圍形成的那種熱望、競爭,以及迫切的緊張情形,也就看得更加清楚了。他感到他的純真受到威脅了,再也把持不住了。此時他已體會到:對於上級塞給他的職位,他只有認命了,否則的話,他就要被一種囚禁之感和緬想過去十年自由的念舊之病所困了。而今,因為他對那種認定心理上還沒有完全準備妥當,也就感到暫時離開華爾茲爾和教學區域,前往外面的俗世一游,無異是一大解脫和輕鬆之舉。

  建立已有若干世紀的瑪麗費爾斯修道院,曾經經歷過西方歷史的成長和苦難。它曾有過綻放和衰頹的時期,曾經度過復興與腐朽的日子,曾在各時代和各方面有過卓著的表現。它曾一度成為經院哲學和辯論藝術的中心,至今仍然保有一座巨大的中世神學圖書館,幾經沉滯之後,再度有了榮耀的提升。而後,它又以音樂,以其頗有好評的合唱隊,以及由神父作曲、演奏的彌撒曲和神譚曲,而揚名於世。打從那時起,它就有了一種優美的音樂傳統,半打的栗色木櫃滿貯著音樂的手稿,還有一架全國最好的風琴。而後,這個修道院進入了一個政治時期,同樣的,這也留下了一種傳統,以及某種手腕,在戰爭和野蠻時期,瑪麗費爾斯曾有數次成為一座理性的小島,各黨各派的有心人士,都小心翼翼地彼此協調,到這裡來探求和解的途徑。還有一次——那是它在歷史上的最後一個高潮——瑪麗費爾斯成了一個和平條約的誕生地點,緩和一下凋蔽的民生。其後,一個新的時代展開了,卡斯達里應運而生,這個修道院表面上採取靜觀的態度,但骨子裡仍然懷有敵意,說不定是出於羅馬的諭旨。教育委員會函請該院惠予接待一個人到該院經院哲學圖書室做一段時間的研究工作,結果遭到婉拒。另外,函邀該院派一位代表出席一次音樂學家研究會,結果亦然。卡斯達里與該院之間的交往,最初開始於比約擔任該院院長期間,肇因於這位院長暮年對玻璃珠戲發生了濃烈的興趣。自此以後,一種雖然不很積極,但還算友好的關係終於展開了,而互相交換書籍、彼此招待來人的工作,於焉開始。克尼克的支持者,亦即音樂導師,年輕時曾在瑪麗費爾斯待過幾個星期的時間,在那裡抄錄音樂手稿,還彈奏過那台著名的風琴。克尼克既然知道這件往事,對於他這位可敬的導師時常津津樂道的那個地方,也就心嚮往之而樂於前去待上一個時期了。


  他到瑪麗費爾斯之後所受的尊重和禮遇,遠遠超過了他所預期的程度,不免使他頗為局促不安。畢竟,這總算是卡斯達里有史以來第一次派遣一個珠戲高手前來該院做一次不定期的居留。杜布瓦曾對約瑟表示,他在該院駐節期間,尤其是剛到該院的初期,不可將他自己視為一個與卡斯達里無關的個人,只應將他自己視為卡斯達里的代表,因此之故,他唯有以一位大使的身份去接受和表現當有的禮貌和可能的超然態度。此種態度協助他度過了他最初感到的那種「不敢當」的尷尬情況。

  同樣的,他不久也就克服了那種生疏、焦慮,以及輕度的興奮之感,這些,最初幾夜曾使他感到煩惱不安而難以入眠。又因嘉華修斯院長向他表露了和藹慈祥的態度,使他很快就在那種新的環境當中感到輕鬆自在了。那裡的清新空氣和風景,使他頗感愉快。這座修道院位於粗獷的山野之間,四周有懸崖峭壁為其屏障,當中一片嫩綠的草地則牧著漂亮的牛羊。他其樂融融地品味著那些雄偉而又堅實的古老建築,其中有著許多世紀的歷史可以拜讀。他占住客舍頂層上面的兩個房間,對於那裡的優美、簡樸,以及舒適,頗為欣賞。他在這個小小的城邦里尋幽探勝,漫步於它的兩座教堂、修道院、檔案室、圖書館、院長室,以及院落之間,作為一種消遣,而它那些蓄滿牲口的畜廄,汩汩作響的噴泉,有巨型拱頂的地窖里儲存著美酒和水果,它的兩間餐室,那著名的會堂,那些照顧周到的花園,以及銅匠、鞋匠、裁縫、鐵工等等世俗兄弟的廠房——所有這一切,都在那座最大庭院的周圍,形成一座小小的村落——也都是他的休閒之地。他獲准進入圖書館查考資料;風琴師帶他看了那台巨大的風琴,並讓他演奏一番;而那些栗色的櫥櫃對他具有一股強烈的吸力,因為它們裡面保存著大量從未出版,且少為人知的早期音樂手稿,等人去加以研究、整理。

  修道士們似乎並不急著要他展開他的公務。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乃至一周一周地過去了,仍然沒有一個人提起他到那裡的目的。不錯,他到那裡的頭一天,曾有幾位神父,尤其院長本人,熱切地與約瑟談到玻璃珠遊戲的種種,但沒有一個人提及珠戲課程或與珠戲相關的系統作業。至於其他方面,克尼克也感覺到,修道士們的舉止、生活方式,以及彼此交談的語調之中,都會有著一種非他所知的節拍。這些神父們似乎都有著一種令人起敬的從容,一種悠閒而又溫厚的耐性,連那些頗愛活動的兄弟,也都有著這種性情。這是他們這個教派的精神,是一個歷經變亂而屹立不倒的古老社團所具的那種千年至福樣的步調。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有這種精神,就像每一隻蜜蜂一樣,與全窩的蜜蜂同甘共苦,同寢共息,共同分擔全體的命運。本篤會的這種脾性,乍一看來,似乎沒有卡斯達里的生活那麼富於知性、彈性、尖銳性,以及積極性;但從另一方面看來,卻也較為沉著,堅定,老成,較能抵禦災難的襲擊。這裡的精神和心情,早就達到了與自然打成一片的意境。

  克尼克懷著好奇的心理與強烈的興趣,對這個修道院中的生活情調敬佩得五體投地,因為,這個修道院,在卡斯達里尚未在人間建立之前——即使在那時,亦已有1500年的歷史了——不但就已有了近乎目前的成就,而且與他天性中沉思冥想的一面十分契合,他在這裡是一個受到禮遇的貴賓,所受的禮遇遠遠超過了他的期望而使他有了受之有愧的感覺;然而他又明白地感到,所有這些禮遇,只是一種形式和習慣上的事情,既不是特別對他自己這個人而發,也不是因了卡斯達里或玻璃珠戲的精神可佩而作。而是,本篤會的這些教士在展示著一個古老權力對待一個晚輩團體的莊嚴禮數。對於這種潛在的優勢,他只有一部分的心理準備,而在他在瑪麗費爾斯待了一陣子之後,由於生活過得十分寫意而使他開始有了不安之感,乃至不得不更進一步向他的上級請問如何處之的指示。珠戲導師親筆回了他如下數語:


  「你研究那裡的生活之道,儘管運用你所需要的時間,不必焦慮。利用你的日子學習,努力使你自己受人喜歡和利用,只要你感到你的東主們樂意接納就行,但不要使你自己勉為其難,更不要顯出些微急躁的樣子,不要像受到比他們更大的壓力。縱使他們每天皆如來賓剛進大門一樣待你一年的時間,你都從容不迫地從善如流,莫說一年兩年,就是十年以上,你都表現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你不妨將這事視為磨鍊耐性的一種考驗。好好靜坐,設使你有度日如年的沉滯之感,不妨每天放開幾個鐘頭的時間——不超過四個小時——去做一些常規的工作,例如研究或抄寫手稿之類。但要避免給人孜孜不倦的印象;不論何人,如欲與你閒聊,不妨悉聽尊便,奉陪一番。」

  克尼克聽從了這個指示,不久就感到輕快多了。

  在此之前,他一直過於重視他要擔任的業餘珠戲教師的差使——這是他奉派來此的表面任務——而這個修道院的神父們,卻如接待不得不保持良好風度的友邦使者一樣接待他。而到最後,當嘉華修斯院長終於想起這個工作,因而集合幾位已修珠戲藝術入門課程的僧侶,希望他給他們來個高級課程時,結果使他大感意外且極為失望的是:在這個好客的地方所培植的這種高尚遊藝,不但程度極為膚淺,而且純屬業餘玩票性質。顯而易見,他只好以此道的淺顯程度為滿足了。雖然,他終於逐漸體會到:他奉派來此的真正目的,並非為了提升這個修道院裡的珠戲水準。以淺顯的技巧教導這幾位淺嘗此道的神父這種淺顯的工作,真是太容易了,可謂不費吹灰之力。任何其他內行,就是距離英才學校的程度再遠一些,亦可勝任這個事情。由此看來,可教學工作並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標了。他由此體會到:他被派來此的目的,大概是學習的成分多於教導的成分了。

  但當他想到他已明白此點之時,當他想到他在這個修道院中的威信之際,他的自信也就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強化。此種了悟可算來得正當其時,因為,在此作客固然非常寫意,但他已經感到他的駐留好似一種懲罰性的調職了。話雖如此,但有一天,他與院長交談時偶然提及了中國的《易經》。這位院長顯出了熱烈的興趣,略略問了幾個問題之後,發現他的這位貴賓出乎意料地通曉中文和《易經》,因而不加掩飾地表示了他的喜悅之情。這位院長也喜歡《易經》,因為他不識中文,故而對於這本占卦書及其他中國神秘學的認識也頗有限——這個修道院中的大部分同仁,因為對於學術的興趣範圍較廣,有了這樣一種無傷大雅的認識,似乎也就滿足了。然而這個有頭有腦的人,比起他的貴賓來,自然要老練、世故得多,故而對於古代中國人對於政治和人生的態度與精神,顯然具有一種真實的同情。於是,一席不同尋常的熱烈談話由此展開了。一種真正的溫暖注入了賓主相見以來常見的那種淡然的虛禮之中。談論的結果是:克尼克答應每周對院長講兩次《易經》。就在他與這位院長東主的關係這樣變得愈來愈有趣味,愈來愈有意思之時,就在他與那位風琴師的友誼日漸看好而他所居住的這個小小的教會國度也逐漸變成他所熟悉的領土之際,他在離開卡斯達里之前所占得的卦辭,亦已近乎完全應驗了。作為一個帶有資財出外遠行的旅人,他不但有了旅居的住處,同時也「得」了「童僕貞」的回應。這個旅者感到他有理由將此卦的應驗解釋為一種吉兆——解釋他真是「懷其資」的一種卦象。換言之,在他遠離他的學校、老師、朋友、支持者和贊助人時,在他遠離卡斯達里那種裨益身心的家庭氛圍時,他是懷著那個學區的精神和力量而來的,而他如今亦正在他們的協助之下邁向一種積極而又裨益於人的生活境界了。

  卦中預言的「童僕」,結果應驗在一個名叫安東的神校學生身上。這個青年以後雖然沒有在克尼克的生活中扮演什麼角色,但在約瑟駐留修道院期間所具的那種特別的紛亂心情中,卻也成了預示某些大事的一種先兆。安東是個口風緊閉的小伙子,但看來頗有氣質和才能,差不多就要進入修道士的僧團了。克尼克時常在過道中碰見他,而他幾乎又不認識任何其他神校學生,因為他們都閉門局處於一個「來賓止步」的邊廂之中。顯而易見的是,當局不許神校學生與他接觸,不許他們參加珠戲課程。


  安東在圖書館擔任助理員,每周到班數次。克尼克就在此處遇見他,有時與他交談幾句。日子久了,克尼克看出這個有著濃眉深眼的青年,對他表露一副願意效勞的熱情,那是一種典型的孩子氣的敬慕之情,這已是他時常碰見的神情了。雖然,每當碰見此種神情時,他總要回而避之,但在很久以前,他早就將它視為卡斯達里教會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重大要素了。但在這個修道院中,他決定加倍小心;他感到,如果他對這個仍在接受宗教教育訓練之下的孩子發生任何支配性的影響,對於地主殷勤待客的好心將是一種冒犯。尤甚於此的是,他很清楚,忠貞不二是此間的重要聖訓,而他覺得,這似乎可能使一種孩子氣的依戀變得更加危險。不論如何,他必須避免讓任何有冒失或開罪於人的情形發生,因此他要好好約束自己的言行。

  在他時常遇見安東的那座圖書館中,他也認識了另一個人,此人因為其貌不揚,幾乎無法一下看出他的內涵。但不久之後,他不但看出他不同凡響,而且在他以後的餘生中,以只有對現已退休的音樂導師才有的那種銘感的心情敬愛他。此人是約可伯斯神父,也許是本篤會中最傑出的歷史學家了。那時他大約六十歲,是一個身材瘦小的長者,一個長而多筋的脖子上,長著一個鷂子似的腦袋。從正面看去,他臉上有著一種沉滯而沒有生氣的表情,因為他很少抬頭向外張望;但從他的側面看來,有著強烈曲線的前額,深深的皺紋刻畫在他那尖銳的鷹鉤鼻樑上面,以及,雖然頗短,但樣子非常可愛的下顎,在在都顯示他有一種不含糊而有創意的性情。

  這位沉靜的老人——順帶一提,面對熟人,卻又顯得活潑非常——有一張屬於他自己的書桌,擺在與圖書館大廳相隔的一個小小的房間裡面,這個修道院中雖然有著那樣多的無價寶書,但他似乎是其中唯一認真工作的學者。約瑟·克尼克之所以注意到約可伯斯神父其人,說起來還是由安東這個神學見習生偶然引起的。克尼克注意到,這位學者置放書桌的那個研究室,幾乎被視為一個私人的領域,少數幾個使用圖書館的人,只有在必要時才會涉足其中,而且會輕輕地踮起腳尖走路,深恐打擾到他——儘管這位埋首書中的神父,似乎根本旁若無人。不用說,入鄉隨俗,克尼克自然仿效了這種周到的克己辦法,進而與這位勤奮的老人保持一段侵犯不到的距離。

  然而,有一天,安東拿一些書給約可伯斯神父時,克尼克注意到,這位青年在那敞開著的書房門前流連了一陣子,不時回頭凝望那位埋首工作的學者。安東的臉上露著一種仰慕之情,一種夾著有良好教養的青年有時對老弱婦孺表現的那種殷勤體貼與扶助的敬慕之情。克尼克的第一個反應是高興;這個景象的本身就是一種使人感到愉快的情景,顯而易見,安東能夠如此照顧年老之人而無任何物慾的痕跡,乃是一件難得的事情。隨後而來的是一個頗為諷刺的心念,一個幾乎使克尼克感到羞愧的想法:這個機構的治學風氣真是差勁,竟使這唯一認真用功的學者被人當作一頭怪獸看待。雖然如此,但安東敬慕這位老人的神情卻也使克尼克睜開了眼睛,他由此察覺了這位飽學的神父其人。他自己也不時向這位老人瞥上一眼,看出他有著羅馬人的那種外形,由此而逐一發現到,約可伯斯神父似乎是一位心智和性格都很不凡的奇人。克尼克早已聽說他是一位歷史學家,在本篤會教史的研究方面,可以說是無出其右的最高權威了。

  有一天,這位神父終於對他說話了。他的說話態度之中沒有老前輩那種故示仁慈和故裝和藹的語調,而那似乎是這個修道院的典型作風。他以一種謙遜、低下、近乎畏怯,但輕重合度的語氣,邀請約瑟於晚課完了之後到他的住處一敘。「你會在我身上看出,」他說,「既不是研究卡斯達里歷史的專家,也不是擅長玻璃珠戲的能手。但是,正如目前似乎的一樣,我們這兩個如此不同的教會組織如今既在形成一種日漸密切的親善關係,我本人不但不想置身事外,而且樂於趁熱打鐵,乘你屈駕敝地之際不時向你請益。」


  他的話說得非常嚴正,但他那種低下的語調,加上他那副蒼勁的面色,卻使他那種過於禮貌的語句產生了一語多義的微妙含意——從真誠懇切到挖苦諷刺,從恭敬謙下到愚弄嘲笑,從熱烈參與到滑稽打趣,如此等等,可說應有盡有,就像教廷兩位聖人或兩位王公大人相見,以不斷打躬作揖比賽彼此的禮貌和考驗彼此的耐性之時所見的一般。研究過中國語言和生活的約瑟·克尼克,對於這種優越混合著嘲諷和智慧混合著虛禮的作風,頗為熟悉。他不但感到這種調調具有一種無比新鮮的趣味,同時明白到從他上次聽到這種語調——玻璃珠戲導師湯瑪斯等人對此都極拿手——至今已有相當時日。克尼克以銘感而又愉快的心情接受了神父的這種邀請。

  那天晚上,克尼克拜訪了這位神父所住的頗為偏僻的居處,那地方位於修道院一個靜僻邊廂的盡頭。他一腳踏入裡面的走道,正不知要敲哪一扇門時,忽聽一陣鋼琴之聲傳入他的耳鼓,使他頗感意外。那是蒲色爾所作的一支奏鳴曲,演奏得非常樸實,無什麼花巧,不僅乾淨利落,節奏也很完美。這陣純淨的樂音由室內傳出門外,它那種打從心底發出的快樂配合著優美甜蜜的三和音響,頓然使克尼克憶起了他在華爾茲爾與他的好友費羅蒙蒂以各種樂器演奏這類作品的時光。他等待著,靜靜地洗耳恭聽著,等待這支奏鳴曲奏完。在寂靜而又幽暗的過道中,它顯得那樣孤高,那樣脫俗,那樣勇敢,那樣純真,既如童稚,又似長上,就像一切優美的音樂在尚未改變的世間沉默之中所顯示的一樣。

  克尼克敲了門。約可伯斯神父應了一聲「進來」,以他那種毫不做作的莊嚴聲調接待約瑟。兩支蠟燭仍在那架小小的鋼琴旁邊燃燒著。「是的,」約可伯斯神父答覆克尼克的詢問時說道,「我每晚彈琴半小時到一小時。我通常在天黑時停止日間的工作,睡前幾個鐘頭不讀書,不寫作。」

  他倆談論音樂,談到蒲色爾,談到韓德爾,談到本篤會中的古代音樂傳統——在所有一切天主教組織中,該會是最熱心此道的一個。克尼克表示想知道該會的一點歷史梗概。談話由此逐漸熱絡起來,結果觸及了上百的問題。這位老神父的歷史知識似乎真是出人意料,但他坦白承認,卡斯達里的歷史、卡斯達里的觀念和組織,還沒有引起他的興趣。他說他幾乎還沒有研究卡斯達里,但他卻又毫不掩飾他對卡斯達里的批評態度,不但將它的「教會組織」視為基督教模式的一種仿效,而且說那根本是一種褻瀆的模擬,因為這個卡斯達里教會組織,既無宗教信仰和上帝,又無教堂作為它的基礎。克尼克恭恭敬敬地諦聽著,但他指出,關於上帝與教堂,除了本篤會和羅馬天主教所持的宗教觀念之外,不但也有成立的可能,而且還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因此,不論是否定其宗旨的純淨性,還是否認其對於人心所產生的深切影響,都是說不過去的。

  「一點不錯,」約可伯斯說道,「毫無疑問,在這些當中,你想到了那些新教徒了。他們雖然未能保存宗教和教堂,但有時卻顯得非常勇敢,同時也出了一些模範人物。我曾用了幾年時間去研究他們所作的種種嘗試——嘗試調和基督教間互相敵視的宗派和教派,尤其是17世紀左右的那些宗派和教派,因為我們發現,那個時期的名流,例如哲學家兼數學家的萊布尼茲和那位怪人新生道夫伯爵等人,都曾努力結合互不相容的兄弟教會。整個18世紀,儘管在批判方面往往顯得相當草率和膚淺,卻也留下了一部多彩多姿的知識史。我對那個時期的新教徒特別感到興趣。我發現他們中有一個人——一個很有才氣的語言學家,教師兼教育學家——斯華比亞地方的一個虔信派信徒——他的道德影響,單就有明顯跡象可求的情況而言,就垂及到他死後的兩百餘年之久。不過,這是另一個問題,暫且不表。且讓我們回到真正教會的合法傳承和歷史任務的問題上面吧……」


  「啊,別忙,」約瑟·克尼克插口說道,「請你再談談你剛才提到的那位教師。我幾乎以為我可以猜到他是誰了。」

  「猜猜看。」

  「我起初想到的是哈勒市的佛蘭凱,但你說他是斯華比亞人,因此,我想那就只有是約翰·亞爾布烈·班吉爾了。」

  約可伯斯大笑起來,一個愉快的表情改變了他的面形。「你倒使我大感意外哩,我的朋友,」他大聲叫道,「我心裡想到的果真是班吉爾哩。你是怎麼碰巧知道他的?或者,在你們那個異常的學區中,有人知道這樣一類深奧難解而且已被遺忘的事情和姓名,是否正常?假如你拿這個問題去請教我們這個修道院中的所有神父、教師,以及學生——包括前幾代的所有神父、教師和學生,我敢保證,沒有一個人會知道此人的名字。」

  「卡斯達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件事情,或許除了我本人和我的兩位好友之外,沒有一個知道。為了私人的原因,我曾用功研究過18世紀時的虔信派,結果,以班吉爾為首的幾位斯華比亞神學家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在我看來,他似乎是青年人的理想教師兼嚮導。我對此人敬佩得五體投地,甚至還請人將他在一本古書中的肖像翻拍下來,裝在相框裡供在我的書桌上面。」

  約可伯斯神父繼續不斷地大笑著。「我們的聚會真是吉星高照,」他說,「你我二人在研究途中居然不約而同地碰上這個被人忘得一乾二淨的人物,真是奇特。尤其奇特的也許是,這個斯華比亞地方的新教派,居然能夠同時影響到本篤會的一個僧侶和卡斯達里的一個珠戲能手。順便一提的是,據我猜想,你們的玻璃珠戲是一種需要豐富想像力的玩意,因此我有些奇怪,像班吉爾那樣一個極度嚴肅的人怎麼會引起你的興趣?」克尼克也高興得笑了起來。「好啊,」他說,「假如你記得班吉爾曾花數年的時間研究聖·約翰的啟示錄,並厘定某種體系解釋它的預言的話,那你就得承認我們這位朋友與嚴肅恰好相反哩。」

  「那倒不錯,」約可伯斯神父愉快地承認道,「那麼這種矛盾你怎樣解釋呢?」

  「如果你容許我開個玩笑的話,我得說班吉爾所缺乏的,以及深心渴求的,正是玻璃珠戲。你看,我將他列入我們玻璃珠戲的秘密先驅和祖師了哩。」小心翼翼地,約可伯斯再度一本正經地反斥道:「不論如何,將班吉爾附入你們的系譜裡面,在我看來,是一件頗為狂妄的事情。關於此點,你的說辭如何?」

  「我說過這只是一個玩笑,但這個玩笑卻也可以言之成理。班吉爾,在他仍然相當年輕的時候,在他埋首於偉大的《聖經》研究工作之前,曾對他的朋友談起他所擬定的一個計劃。他說他希望以一個中心觀念為主,以勻稱和對觀的辦法,將他那個時代所有一切的知識做一番整理和總結。那正是玻璃珠戲要做的事情。」

  「總括說來,」約可伯斯神父申斥道,「整個18世紀都是玩弄這種百科全書式的觀念。」

  「確是如此,」約瑟同意道,「但班吉爾的意思並不只是並列各科的知識和研究而已。同時還尋出其間的相互關係,求出一種有機的分母。而那正是玻璃珠戲的根本觀念之一。實在說來,我願進一步提出我的論點:假設班吉爾有過跟我們珠戲提出的一樣的體系的話,他或許就不致做出那些引人誤解的事情,而陷入計算先知數字和宣布反對基督與千年王國的錯誤了。班吉爾沒有找到他所渴求的東西:使他的各種才能導向一個單一目標的輸導之道。相反的是,他有與他那種哲學興好相關的數學天賦,卻以此製造了玄學與狂想兼而有之之人的那種怪異的混合——所謂的『時代的秩序』,使他平白浪費了多年的時光。」


  「好在你不是一個歷史學家,」約可伯斯神父評述道,「你太容易讓你的想像跟著你奔馳放逸了。不過我懂得你的意思。我本人只有在搞我自己這一科時才會賣弄學問。」

  這是一次獲益匪淺的對談,不但增進了彼此的了解,同時也建立了一種友誼關係。他們兩人,各各在其本身的限域之內運思——在本篤會的或卡斯達里的宗派觀念拘束之下設想——居然發現了這位在武敦堡一所修道院中執教的可憐教師,居然發現了這個既溫文又硬臭,既幻想又實際的人物,在本篤會的這位學者看來,似乎並不只是一種巧合而已,或者退一步說,至少也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巧合。約可伯斯神父由此得了一個結論:其間必有某種東西將他們兩個連在一起,因為這個望之不見其形的磁石,對他們兩者的影響真是太大了。自從那天晚上以蒲色爾的奏鳴曲展開以後,這個無形的橋樑就已實實在在地出現了。約可伯斯很高興他與這個已有良好訓練但仍然如此柔順的青年交換了意見;這是他難得遇見的一種樂趣。而克尼克亦已在他與這位歷史學家交誼和領受對方教導當中,感到他又在他的覺悟之道——如今被他稱為他的生活之道的道路——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簡單地說:他從約可伯斯神父那裡學到了歷史。他習知了歷史研究與歷史編纂之間的法則和矛盾。而在以後的幾年之間,他又學到了將現在和他自己的生活視為史實的要訣。

  他們的談話往往形成一般的辯論,既有正式的抨擊,亦有正規的反駁。在他兩人之中,約可伯斯神父首先發難,顯出較大的攻擊性。他對這個青年的心智認識愈深,就愈為這個有為的青年感到惋惜:不但沒有受到宗教教育的薰陶,卻受到了一種知識的與美學的思想體系的薰染。每當他發現到克尼克的思維方式有了可以非議的地方,他就將它歸罪於「現代」卡斯達里精神及其玄妙難解之處,乃至它的喜歡搬弄那種遊戲式的抽象概念。而當克尼克出其不意地以與他自己的想法相近的健全觀念和言辭向他襲擊時,他就因為他這位朋友的健全天性能夠如此堅強地抗禦了卡斯達里教育的損害而高興萬分。約瑟非常平靜地接受他對卡斯達里所作的批評,只有在這位老學者對他顯得似乎有些過分感情用事時,他才加以反擊。但在這位好好神父對於卡斯達里所作卑視評述中,卻也有著使得約瑟不得不予承認的部分真理存在其間,而在某一點上也在他駐留瑪麗費爾斯期間使他有了徹底的改變。這與卡斯達里思想與世界歷史的關係有關,關於這一點,約可伯斯神父表示,不論如何解釋,都是卡斯達里完全闕如的東西。「你們數學家和玻璃珠戲能手,」他會這麼說,「已經依照你們自己的口味蒸餾了一種世界歷史,其中,除了觀念和藝術的歷史之外,別的一無所有。你們的歷史既然沒有血肉,更缺現實之性。對於第二或第三世紀拉丁句法的式微,你們無所不知,但對亞歷山大、凱撒,或耶穌基督,卻毫不知情。你們對待世界歷史猶如數學家對待數學一般,其中,除了定律和公式之外,一無所有——沒有現實,沒有善惡,沒有時間,沒有昨日,沒有明天,一無所有——只有一個永遠的膚淺的數學上的現在。」

  「可是,研究歷史而不嘗試加以整理,給它秩序,行得通嗎?」

  「研究歷史當然要加以整理了,」約可伯斯大聲吼道,「別的不說,每一種科學,莫不皆是一種整理和簡化的方法,以使心智無法消化的東西能夠消化。我們以為認識幾條歷史法則,便可拿來做史實的研究工作。假設一位解剖學家解剖一具屍體,他不會碰到完全使他感到意外的發現,而是,他在表皮的下面發現到一塊一塊的組織、肌肉、筋腱,以及骨骼,大體上與他用以工作的圖式一致。但是,假如這位解剖學者只見他的圖式,而無視其解剖對象特有的個別真相的話,那他便是一個卡斯達里人了,一個玩玻璃珠戲的人了;他便是將數學用到最不當用的對象上面了。我不反對這樣的歷史學者將他對於吾人心靈力量所懷的那種動人的童稚信心用到他的研究工作上,也不反對他以我們的研究方法整理歷史的真相,但是,最最不可忽略的一個要件是:他必須尊重那不可以理解的真理、實相,以及各種事象的獨特之處。我的朋友,研究歷史並不是可以鬧著玩兒的事情,更不是不負責任的遊戲。一個人要研究歷史,首先必須知道的是,他要嘗試去做的工作,乃是根本無法辦到,但因非常重要而不得不做的事情。所謂研究歷史,意思是面對一團亂麻,而對秩序和意義卻抱持信心。年輕人,這是一種非常嚴肅的工作,也許算得是一種悲劇性的任務。」

  約可伯斯神父所說的這一類話,除了克尼克當時在寫給朋友的信中直接引用的那些之外,尚有如下的一段滔滔講詞:

  「對於青年人而言,偉大人物好似世界歷史蛋糕裡面的葡萄乾。不用說,他們也是此種蛋糕的實質材料的一部分,因此,要想把真正偉人與擬態偉人分離開來,也就不像人們所想的那麼簡單、容易了。就以後者而言,使他們得以藐視真正偉人的地方,是歷史關頭的本身和他們能夠預見歷史時刻的來臨並加以掌握的本領。不少歷史學家和傳記家——記者之流更不必說了,都將他們可以預卜和把握某個歷史時刻(亦即暫時成功)的能力本身視為偉大人物的一種標記。一名能在一夜之間變成獨裁執政者的小小班長,或者,一名能夠一度控制某個世界統治者的情緒的妓女,都是這類歷史學家偏愛的角色。另一方面,心懷理想的青年,則喜歡悲劇性的失敗者、烈士、殉道者,出場稍早或略遲一步的人。就我而言,因為,畢竟說來,由於我主要是我們本篤會的一個歷史學家,因此,我覺得最能引我入勝的、最能使我驚奇的,以及最為值得研究的歷史方面,既不是某些個別的人物,也不是某些人的揭竿而起,得到勝利或者敗落衰亡;而是,我所喜愛,並且使我產生永不饜足的好奇心理的,乃是像我們的聖會這一類的現象。因為它是長住的組織之一,其宗旨在於凝聚、教育,以及改造人類的心地和靈魂,使他們成為一種貴族——既非用優生之學,亦非用血腥手段,而是以人類性靈——一種既能統治又能服務的貴族。拜讀希臘的歷史,使我難以釋手的,既非光輝榮耀的英雄豪傑,亦非在亞戈拉城狂呼猛喝的議士,而是某些社團,例如畢達哥拉斯兄弟會或柏拉圖學園,所做的努力。在中國的歷史中,一個無與倫比的特色,是儒家一系的歷久不衰。而在我們西方的歷史中,基督教堂以及作為其結構一部分而存在的教會組織,在我看來,可說是最為重要的歷史要素。一個冒險家千方百計地征服或建立一個垂二十年、五十年,乃至達到百年之久的王國;或者,一個登上國王或皇帝寶座的善意理想主義者,一度以更大的誠實推行全國的政治或嘗試推行某種長遠的文化計劃而抵於成;或者,一個國家或其他團體,能在重大的壓力之下獲得了不可思議的成就或承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艱苦——所有這些事實,對我而言,都遠不如為了建立像我們這個教會一樣的組織而不息在做的那些努力來得有趣,而在這些努力當中,有的已經持續了一千或兩千年之久。至於神聖教堂的本身,我不擬置喙;因為,對於信徒而言,那是超越討論範圍的事情。但可一述的是,像本篤會、道明會,以及後來的耶穌會等類社團,都已生存了若干世紀之久,儘管興興衰衰,屢遭攻擊,時時適應改進,但總算保住了它們固有的面貌和聲音,以及它們的姿態和個別的靈魂——在我看來,這才是最為突出、最可讚嘆的歷史現象。」

  克尼克對約可伯斯神父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對他所作的一連串不平之鳴都很欣賞。但直到那時為止,他對約可伯斯神父究系何許人這個問題,仍然毫無所知。他只將他視為一位學養深厚的學者,而不知這個人正在有意識地參與世界歷史的工作,更不知這個人正以其教會組織帶頭政治家的身份在左右歷史的造型。身為政治歷史專家兼當代政治學老手的約可伯斯神父,不時有人從許多方面來向他尋求消息,乞求忠言,乃至請求調停。一連持續了兩年左右的時間,直到他的第一次休假時間來臨,克尼克仍然把約可伯斯神父看作一個純粹的學者,對於其人的生平、活動、聲譽,以及影響,只知這位僧侶小心透露的部分。這位飽學的神父深諳藏身之道,即在友誼方面亦然;而他的院中兄弟亦皆如此,莫不皆比約瑟所想的更加善於隱藏得多。

  事隔大約兩年之後,克尼克已像任何貴賓和外人所能做到的一樣,完全適應了這座修道院中的生活。他不時協助那位風琴師,以使該院小型聖歌合唱隊原有的一線悠久而又偉大的傳統得以延續下去。他在該院音樂檔案中得到了幾件發現,抄了幾件副本寄給華爾茲爾,尤其是蒙特坡。他訓練了一小班玻璃珠戲新手,其中最用功的一個學生是年輕的安東。他沒有教嘉華修斯院長學習中文,但總算將操持蓍草的特殊技巧和默思卦辭的改良方法傳給他了。這位院長既已習慣了他的性格,也就不再勉強他這位嘉賓來上一杯老酒了。這位院長每年寄兩份報告給玻璃珠戲導師,是應公務上的需要,考核約瑟·克尼克的工作情形,其中儘是讚美之詞。卡斯達里方面,審查克尼克的珠戲課程計劃和成績,甚至比看這些報告還要仔細;此種教學程度雖是差強人意,但當局者對於這位教師為了配合該院的程度、習慣,以及精神而採取的適應辦法,大體上尚稱滿意。使他們喜出望外的是,他與那位著名的約可伯斯神父有了頻繁而又友好的交往——雖然,對於此點,他們只是心照不宣,暗自歡喜而已。

  這種友好的交往產生了各式各樣的果實,因此,我們也許不妨在此略敘數言,縱使是稍稍泄露故事的情節,也還值得;或許,無論如何,我們只是說說克尼克最為珍惜的那個成果也行。這個果實成熟得非常之慢,就如被種在肥沃低地的高山樹種一樣,一直作著小心而又謹慎的生長;這些移居肥沃土壤和溫和氣候之中的種子,帶著祖先的遺傳性質一直作著自製而又疑惑的成長;這種緩慢的生長速度為它們的遺傳性質所特有。這個慣於小心避免受到種種可能影響的世故老人,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讓他這個年輕的朋友、正好與他相反的同道將卡斯達里的精神要素向他傳來,因而在這裡勉為其難地逐步生根。但無論如何,它總算萌芽了;克尼克在該院多年所經驗到的各種事物中,對他而言,最為美好,最為寶貴的一件事情,就是這位世故老者的信賴和開放,起先似乎難以發端,但終於在遲疑不決的情形下勉為其難地慢慢增長了起來,這位老者不但對他這位年輕的羨慕者慢慢地有了同情心,甚至還對其人心中的卡斯達里精神慢慢有了共鳴之情。這個看來似乎不比門生、聽眾,以及學徒好到哪裡的年輕人,終於一步一步地將當初只是諷刺,且往往謾罵「卡斯達里」和玻璃珠戲的約可伯斯神父帶進先是容忍,終而至於恭敬接納這另一種心地法門,這另一種教會組織,這另一種嘗試——嘗試創造另一種精神貴族的境地。自此以後,約可伯斯神父不再苛求這個教會組織的年輕稚嫩——儘管比之成立才不過兩個世紀的卡斯達里,本篤會要長1500歲的年紀。他不但不再將玻璃珠戲視為一種純粹的美學時尚,而且也不再排除這兩個年紀如此懸殊的教會組織之間或有親善和結盟的可能。

  克尼克將他贏得約可伯斯神父的部分信賴視為他個人的一種賞心樂事。他仍然不知道卡斯達里當局將這件事視為他被派往瑪麗費爾斯工作成績中最高的功勳。他不時徒然自問:他派到這個修道院來的真正目的究系是什麼?雖然,當初那似乎是被他的競爭者們嫉羨的一種破例擢升,然而,那不也是一種可恥的遣退而被打入冷宮之中?如果說是學習,任何地方都可學到東西,這裡又有何不可?另一方面,從卡斯達里的觀點看來,這所修道院,既非學習園地,又無學者模範——只有約可伯斯神父是個例外。同時,他還暗自尋問:他孤陋寡聞,只和這些玩玩的半票選手在一起,是否影響到了他的珠戲能力?他是否正在退化之中?他也無法說個明白。然而,儘管他顯得如此疑惑不決,但他那原來就已缺乏的耐心和他那已經晉級的amorfati(命運之愛,對於命運的默受),倒使他受益匪淺。大體而言,作為一個賓客,兼任一名無關重要的教師,生活在這個安逸的古老修道院中,比離開華爾茲爾之前幾個月處身於那群野心人士之中,更能投合他的脾性。如果命運有意永遠將他棄置在這個小小的邊遠地區的話,他在這裡當然會嘗試改變他的某些生活層面——例如,設法弄一個朋友來到此地,或者,至少每年弄一個較長的假期到卡斯達里走走——除此之外,其餘的一切也就不難滿足了。

  閱覽這部傳記速寫的讀者,也許會期待我們描述克尼克在修道院所得生活體驗的另一面,亦即宗教生活的一面。但我們只敢作某些試探性的提示。不用說,克尼克在修道院期間必然曾對宗教——亦即那裡日常修行的基督教——有過深切的體認。實際說來,從他以後的言行與舉止看來,顯而易見,他確曾有過此種遭際。但他曾否信奉基督教及其信奉的程度如何,則是我們不得不置而不答的一個問題;這些方面與我們的研究具有密切的關係,除了尊重卡斯達里廣泛培植的種種宗教信仰之外,克尼克還有一種內在的敬意,而這種內在的敬意,我們如果稱之為虔誠的信念,也不會錯到哪裡。尤甚於此的是,他在學校求學時代,特別是在研究教堂音樂時期,就在古代基督教義方面得了良好的教益。更甚於此的是,他對聖禮的意義與彌撒的祭儀也都了如指掌了。

  他在本篤會修士之間發現了一種活的宗教,使他感到頗為驚訝而又肅然起敬;在此之前,他對這種宗教只在理論和歷史方面略有所知。他曾參加多次的禮拜儀式,而在他熟讀約可伯斯神父的若干著述並與他作過一些懇切的交談之後,他終於完全明白這個基督教是一種多麼令人訝異的宗教——在若干世紀的生活歷程之中,它曾有多次因為變得過時而不再時髦,曾有多次因為顯得陳舊而失卻活力,但每次又因接上它的生命源頭而得到新生,而將那些曾因一度時髦而占便宜的層面置之腦後。對於常在交談中在他心中出現的那個觀念:卡斯達里文化或許只是西式基督教文化的一個世俗化的暫時支流,終有一天會被生出它的父母吸收回去,他並沒有認真地加以抗拒。某次,他對約可伯斯神父表示,縱然如此,他約瑟·克尼克本身的立場,仍然站在卡斯達里的一邊,而不是倒向本篤會的一面;他必須為前者而非後者服務,才能證明他不失立場。他的任務是為他是其中一分子的那個系統工作,而不問它是否可以永垂不朽,乃至可否有一個長壽人的壽命,他都不管。他說他只能將改宗視為一種頗不體面的逃避勾當。同樣的,他倆都很敬重的約翰·亞爾布烈·班吉爾,在世時也曾為一個渺小而又短命的宗派服務,也沒有疏忽他對那個永恆者必須要盡的義務。所謂虔誠,亦即赤心服務且忠實到不怕犧牲個人生命的敬信,乃是有關個人成長的每一個信念和每一個階段所不可缺少的要件;這樣的服務和忠誠乃是衡量虔誠的唯一有效尺度。

  克尼克在與本篤會的神父們相處大約兩年之後,忽有一位不速之客來訪這座修道院,並且小心翼翼地避免與他碰面,甚至連通常的引介都省掉了。他對這些處置辦法發生了好奇心理;他一連用了幾天的時間觀察這位貴賓的來訪;他作過種種不同的思索之後,終於相信這個陌生人的宗教習慣實是一種偽裝。這個不知名的客人不但經常與院長和約可伯斯神父在關起的門後舉行冗長的會談,並且不時收到和發出緊急的信息。截至目前,由於克尼克至少已經風聞到該院的政治關係相傳承,故而猜測這位貴賓若非一位地位頗高的政治家,就是便裝巡行的君主之類。他在如此思索時,忽然想起前幾日也曾有一些貴客來訪,在他看來,似乎也有相同的神秘感或重要性。這時他憶起了卡斯達里的「警察」頭子,同時也是他的良師益友的杜布瓦,同時也記起了他曾請自己留意該院的此類事件。雖然,他對打這樣的報告既無興趣又無感應,卻也因為一直未曾寫信給這位好好先生而感到有些歉疚。毫無疑問,杜布瓦對他必然感到失望了。因此他寫了一封長函,嘗試解釋他之所以保持緘默的因由,同時,為了使得此信有些實質而不致顯得空洞起見,也就將他與約可伯斯神父交往的情形略述數言。至於卡斯達里方面會有多少要人以及怎樣細心拜讀這封長函,他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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