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夜談

2024-08-16 00:55:32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現在,我們必須將全部精神集中在下面所述的顯著轉折點上面了,因為,這不但占據著這位導師一生的最後幾年時光,同時還使他告別他的官職和學區,踏入另一種生活境域,乃至死亡。儘管他以忠貞不二的態度來執行他的職務,直到離職的一刻;儘管他深得門人和同事的信賴,直到揮別的一天;但我們將不再繼續描述他處理公務的情形,因為,如今我們發現他已因在他的內心深處厭倦這個職位而開始轉向另外的目標了。他鞠躬盡瘁,已以職務上的種種方便運用了他的能力,而今已經到了偉人轉身的關頭,必須離開傳統的服從小徑,踏上沒有足跡可循、沒有經驗可引的新路,轉而信賴那至高無上、無法界定的力量。

  他一旦意識到此種情況已經出現了,便冷靜地將他目前的處境和可能的應走之道做了一番思量。他在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已達到了一個既有才能,又有野心的卡斯達旦人始可認為值得努力爭取的頂點。而使他達到這個地位的,既非野心,亦非努力。他既沒有盡力博取榮譽,也沒有存心僭取高位。因為,對他而言,官運亨通幾乎是違反本身志願的事情;因為,韜光養晦,過一種沒有公務纏身的自由研究生活,才是與他自己的欲望較為切近的事情。他並沒有特別重視做官可得的那許多利益和權力。實際說來,他上任不久之後,似乎就已厭倦了某些榮譽和特權。尤甚於此的是,他一向將最高委員會的政務和管理工作視為一種精神負擔——儘管他總是憑著良心全力以赴了。甚至是他本身職務上的那個獨特無二的工作,亦即珠戲選手英才小組的訓練,雖然有時亦可使他感到快樂,而這班英才亦皆以他為榮,但到後來,似乎對他也成了一種苦多樂少的事兒了。真正使他感到歡喜和滿足的事情是教學,而他在教學的當中體驗到:他教的學生年紀愈輕,他得的快樂和成就也就愈大。因此,使他感到悵然若失的是:他的職位為他帶來的學生,只是青年和成人,而非兒童。

  不過,此外還有別的一些考慮、經驗,以及感悟,促使他對他本身的工作和華爾茲爾的許多情形採取了一種批判的態度,至少使他將他的職位看成了展現本身長才的一大障礙。這裡所說的事情,有些是已為我們大家所知的,有些只是我們的推測而已。珠戲導師克尼克,想要擺脫公務的束縛,以便從事雖欠堂皇,但較熱切的工作,這種想法對嗎?他對卡斯達里的現狀所作的種種批評,是否適當?我們究該將他看作一個勇敢的拓荒者兼無畏的戰鬥員,還是將他視為一種叛徒——假如我們不認為他是一個臨陣脫逃的逃兵的話。對於這些問題,我們打算不予追究,為什麼?因為它們已經受到太多的討論了。有一個時期,此類問題的爭論,曾使整個學區分為兩大陣營,直到如今仍未完全散場。儘管我們自認是這位偉大導師的知恩敬慕者,但我們卻不願在這種爭論中採取某種立場;對於約瑟·克尼克其人及其生平所作的那些對立看法,最後終將出現的必然綜合,很久以來早就開始形成了。因此,對於我們所敬愛的這位導師的往後生活小史,我們既不想批判,亦無意改變,只是儘可能忠實地敘述出來。不過,適當地說,這並不是真正的史實;我們寧願稱它為一種傳記,由真人實事和純粹謠傳糅合而成的一種故事,就像從種種不同的清泉和渦源流瀉而下,流到這個學區的我們——他的後代——之間而形成的一條流水。

  約瑟·克尼克正在想到如何才能找個呼吸新鮮空氣的門路之時,出其不意地碰到了一個幾乎已經被他忘記的人物,而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年輕時代的對手普林涅奧·戴山諾利——一個曾為卡斯達里出過大力的古老家族的後裔。這個曾是英才學校寄讀生的人,如今成了頗有影響力的角色——身為眾議院的議員,又兼一家報社的政論撰稿人——系因公務來到這個學區的最高委員會。主管卡斯達里預算的委員會每隔數年改選一次,而戴山諾利此次恰好成了這個委員會的一個成員。他第一次以此種身份在希爾蘭教會組織董事會舉行的一次會議中出現時,這位珠戲導師恰好也是與會的一個。這一次的碰面,不但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也產生了若干後果。


  關於那次聚會的資料,部分來自德古拉略斯,部分出於戴山諾利本人。因為,我們對於克尼克這個時期的生活情形不甚瞭然,而戴山諾利卻再度成了他的好友,甚至成了他的知音。

  在他倆暌隔數十年後首次碰面的時候,發言人像平常一樣,向各科導師引見預算委員會的幾位委員。當克尼克聽到戴山諾利這個姓氏時,他不禁暗自吃了一驚,驚訝自己竟沒有立即認出這位青年時代的朋友來。但他隨即彌補這個缺憾,省掉官禮和問候的常套,微笑著伸出他的右手,同時審視對方的特色,想要找出使他未能認出的改變部分。開會期間,他的視線不時溜向那張曾經熟識的面孔。因為戴山諾利不經意地以他的導師頭銜向他打招呼,致使約瑟不得不兩度要求他恢復童年慣用的小名(教名)稱呼,他才改口。

  克尼克記憶中的普林涅奧,是個精神勃勃、能說會道、聰明外露的少年,既是一個優秀學生,同時也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俗世青年,不但自以為優於離俗的卡斯達里人,而且還時常逗弄、取笑他們。儘管他也許曾經有些虛浮,但他也曾心胸開闊,絕無小家之氣,故而也曾將他的同學吸引在他身邊。實在說來,有些同學簡直被他那副好看的長相、那種自信的神情、渾身的異域氣息,以及俗世的好客精神迷得眼花繚亂。數年之後,在他的學生時代即將結束之時,克尼克曾經與他再見一次,所得的印象是頗為失望;在他當時看來,普林涅奧顯得膚淺而又粗俗,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那種魔力。當時他倆的訣別,顯得頗為冷淡。

  現在的普林涅奧似乎又完全成了另一個人。最顯著的是,他似乎已經完全丟掉或失去了年輕時的歡樂,他的喜歡與人交往、爭論、談話,他那主動、積極、好勝、外向的性格,似乎也都不見了。他在遇見老友時所現的那種冷漠,與克尼克打招呼時所現的那種沉滯,以及在接受約瑟以乳名相稱的要求時所現的那種猶豫,在在都顯示出他在外貌、神態,以及言談和舉止方面也都有了顯著的改變。這種拘謹和侷促取代了從前的大膽、率性,以及熱情。他變得馴服、沉默、退縮了;這也許是僵化了,也許只是厭倦了。他年輕時的魅力隱退了、消失了,不過,以前那種虛浮囂張的氣焰也都不見了。他整個兒的人,尤其是面部,似乎都被痛苦的表情烙上了殘破而又高貴的印跡。我們這位珠戲導師一面隨著會議的程序跟進,一面留心發生在這人身上的變化,不知是什麼樣的痛苦壓服了這個曾是活潑大方、英俊灑脫、熱愛生命的人,而在他的身上烙上了這樣一種痕跡。克尼克心想,那也許是一種異樣的折磨,是他自己從未嘗過的痛苦,而他愈是揣摩,愈是探究,對這個受苦的人也就愈感同情。而與這種同情與友情混在一起的,是一種隱隱的感覺,感到他自己好像應為朋友的這種痛苦受到譴責,感到他自己好像必須以某種方式加以補償才是。

  他對普林涅奧的苦惱原因作了種種不同的假設,而後又逐一推翻之後,終於發現:展露在此人面上的這種痛苦表情極不尋常。那很像是一種高貴的,也許是一種可悲的痛苦,而它的表現方式也不是卡斯達里所可見到的一種。克尼克憶起他有時曾在居俗之人面上見過的一種類似表情,只是從來沒有看過如此顯著,如此迷人的一種樣子而已。他由此明白,他也曾在古人的造像中見過這種表情,也曾從學者或藝術家們的畫像中見到過一種半病態、半命運的悲哀、煩惱、孤獨,以及無助的神情。在這位既有藝術家善觀表情秘密感性,又有教育家擅體性格層次悟性的導師看來,世人的臉上具有若干面相學上的特徵,而他縱然不將這些特徵納入一種體系,也可以直覺地感知出來。舉例言之,他既可以看出卡斯達里人和世俗之人所特有的一種大笑、微笑,以及表示歡樂的樣子,同樣的,亦可看出居俗之人所表現的痛苦或悲慘的神態。現在,他在戴山諾利的臉上看出了這種居俗之人的悲慘以最高的純度和強度展示著,就如這張面孔有意代表許許多多的面孔一般,就如它要具體呈現群眾的內在疾苦一般。


  他被這張面孔困擾、感動了。他似乎感到,俗世將他這個失去的朋友送回此地,好讓普林涅奧與約瑟能夠真真實實、正正噹噹地分別代表俗世和教會,就像他們曾在學生時代以辯論的方式做過的一樣,是一件頗有深意的事情。而使他感到更為重要,更有象徵意義的是:俗世以這副滿布苦惱的孤獨面孔為卡斯達裡帶來的,不是它的笑聲,不是它的生活之樂,不是它的權力滋味,不是它的粗雜,而是它的悲哀,它的痛苦。戴山諾利之避他勝於找他,對他的反應顯得那樣遲疑,帶著那樣的抗力,給了克尼克不少焦思苦慮的食料,但也使他感到頗為高興,因為,不管怎樣,他總相信他一定可以將普林涅奧爭取過來。不用說,他的這位老同學——多虧他在卡斯達里所受的教育——不致像克尼克曾經碰到過的那些委員一樣剛強難化,甚至敵意十足。情形正好相反,他不但是這個教會的欽慕者,同時也是這個教學區域的支持人,過去曾經出過不少力量。可惜的是,他放棄玻璃珠戲已有多年的時光了。

  至於這位導師究以何種方式逐漸再度贏得這位朋友的信賴,我們不宜在此作詳細的報告。我們熟知這位導師處世為人的人,不妨照我們自己的辦法去設想其中的歷程。克尼克既已繼續不斷地且不屈不撓地向普林涅奧表示好感了,既已認認真真地存心要贏得他的歡心了,到了最後,他還抗拒得了嗎?

  結果,在他倆第一次重逢數月之後,戴山諾利拗不過克尼克的一再敦促,終於應邀來訪華爾茲爾了。在一個多風微陰的秋日午後,他們兩人驅車駛過一處時明時暗的鄉野,前往他倆過去求學交友的地方。克尼克的心情顯得輕鬆而又愉快,而他的客人則顯得沉默而又憂鬱,好似剛剛收割後的稻田一樣,忽而是陽光普照,匆而是雲影當頭,時而是重聚的歡樂,時而是分別的離秋。他倆在珠戲學園附近下車,踏上他倆曾在學生時代一起走過的老路,追敘那時的若干同學和老師,以及當時曾經談過的話題。戴山諾利在克尼克那裡作客一天,依照事先約定的辦法,觀察他的種種公務活動和勞務。這一天時光完了之後,由於客人須於次日清晨告別,因此他們兩個便坐在克尼克的起居室中促膝長談,幾乎到了恢復往日舊情的邊緣。在這一天的時間當中,由於他有機會時時察看這位導師的工作情形,故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戴山諾利返回家中之後,立即將他們兩個在那天晚上所作的交談記錄了下來。雖然,這篇筆記裡面插入了一些無關宏旨的瑣事,讀者也許會感到有礙敘述的流暢,但我們認為還是照錄全文比較妥當。

  「我原想讓你看的東西很多,」導師說道,「而我現在未能完全辦到。例如,我那座可愛的花園——你還記得那座導師花園和湯瑪斯導師所植的花木嗎?對了,此外還有其他許多東西。我希望你將來有機會看看它們。但不論怎麼說,你已有機會察看過你的許多往事了。因此,你對我的公務和日常工作的性質也有一些概念了。」

  「我對這點非常感激,」普林涅奧說道,「直到今天我才再有機會開始探測你們學區的實質和它裡面所含的奧妙——雖然,若干年來我一直想著你們這兒的一切,比你們想的遠為深切。約瑟,你既已讓我窺視了你的辦公處所和你的生活情形,因此,我希望這不是最後一次,但願我們將有很多機會談談我在這裡所見的一切,因為我今天還不能談到這些。另一方面,我覺得我應該以某種方式回報你的熱忱,並且我也明白我的保留態度必然使你吃了一驚。不過,你有一天也得去看看我,看看我的故土。此刻我只能先對你略述數語,你只要略知我的近況就夠了。坦白地說,說來不免有些尷尬,不過對我也算是一種懺悔,因此,也許可以減輕心裡的負擔。

  「你知道,我出自一個古老的家庭,一個地主和高官構成的保守家族,他們不但曾為國家出過綿薄之力,並且對你們這個學區也還不錯。但你曉得,即連這麼簡單的事實也使我面對這樣的鴻溝,使我們兩個難以接近。我剛才說到『家族』,以為我要說的是種單純、明白、絕不含糊的事情。可是,果真如此嗎?你們這個學區的人有的是教會組織,有的是聖秩系統,但你們沒有家族制度,因此你們不知道家系、血統,以及門第是什麼,因此,你們對於所謂『家族』的潛在法力沒有認識。我想這也是我們表示生活意義用得最多的字眼和觀念。對我們重要的事情,對你們就不盡然;其中有很多事情對你們簡直不可理解,其他的一些事情對你們與對我們可有不同的意義。似此,我們怎麼可能彼此交談?你曉得,你對我說話時,就如一個外國人對我說話一般——雖然,這個外國人所說的語言也是我年輕時親身學過說過的,因此也能聽懂它的大部分意思。但反之則不然;我對你說話時,你聽到的一種語言,你只熟知它的半數語句,而你對於其中的細微差別和言外之意,更是完全不知所云。你聽到的,是一種與你無關的生活故事,是一種不屬於你自己的生活之道。其中的大部分內涵,縱使恰巧合乎你的興趣,你對它仍然莫知究里,頂多也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你想想我們在學生時代所做的那許多論戰和談話,就我一面而言,它們只是一種嘗試,許多嘗試之一,目的在於使得你們學區的這個世界和語言與我自己的天地和語言得到調和。在我那時想要溝通的人當中,你是最有雅量,是最有心,同時也是最為誠實的聽者;那時你勇敢地站出來為卡斯達里的權利發言,但你既沒有反斥我的另一種世界,也沒有輕視它的權利,更沒有對它說出藐視輕薄的話。不用說,我們彼此走得頗為相近。但那是我們稍後要談的一個話題。」


  在他閉口整理思緒時,克尼克謹慎地插口說道:「關於能否聽懂的問題,也許沒有你所強調的那麼糟糕。不用說,兩個國籍不同而語言相異的民族彼此相交,自然沒有屬於同一個國家且說同一種語言的兩個個人彼此對談那樣來得親切。但這並不成為我們放棄溝通努力的理由。即使是一個國家裡面,也有種種不同的障礙,使得人們難以很完全的交往和完全的互諒,例如文化上的障礙、教育上的障礙、才能上的障礙、個性上的障礙,如此等等。我們可以斷言,基本上,世上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和任何另一個對談;反之,我們亦可說,世上任何兩人之間,都不可能有確實、完全,而又密切的認識——這兩句話莫不皆有其本身的真實性。這是陰之與陽和日之與夜的事情;兩者皆是對的,因此,我們有時必須照顧兩者。你可以相信,我也不以為你和我可以做徹底的溝通而彼此之間不留任何誤解的成分。然而,就算你是一個西方人,而我是一個中國人,就算我們各說各的語言。但是,只要我們是有善意的人,那樣,我們彼此不但可有很多事情可說,而且,除了可以確切交談的東西之外,我們彼此還可猜摸和感覺許多東西。不論如何,且讓我們試試吧!」

  戴山諾利點點頭繼續說:「我暫且先對你說一些你必須知道的事情,好讓你對我的處境有一些認識。嗯,那麼,主要的是,在一個少年的生活中,家庭是最高的權力機構——不論你承認與否,都沒有兩樣。我在你們英才學校當寄讀學生期間,我和家人一向處得很好。在你們當中的那一年,我一直受到很好的照顧;每逢假日回家,我都受到寵愛,因為在家我是獨子。我對我母親有一種深切的愛,實際上可說是一種熱切的愛;每次和她分離,是我唯一感到難過的事情。我與家父的關係比較平淡,但頗友好,至少是在童年和在你們之間度過的那幾年少年期間,確是如此。他是一個羨慕卡斯達里的老人,不但以我能在英才學校接受教育為榮,還以我能夠進入高尚的珠戲之門自豪。我在家度假時,日子過得非常愉快,簡直好像過節;從某一方面來說,我幾乎可以說,我與家人只有穿著宴會服裝時才能互相認識。有時候,在我回鄉度假時,我往往會因為你們待在校中無緣享受這種快樂而可憐每一個人。

  「關於那段時間的事我不必多說;總而言之,你比任何別人都更了解我。我幾乎成了一個卡斯達里人,也許有些輕佻、粗俗,乃至膚淺,但很快樂、很熱情、渾身是勁、志氣高昂。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期,雖然,不用說,人在福中不知福,當時我並未如此想;在華爾茲爾那幾年時光之間,我曾預期,那種幸福和人生的頂峰經驗,將在我離開你們學校,返回故鄉,運用我在你們那裡得到的優越感征服外面的世界之後來到。可是,事實正好相反,我離開你們之後不久,內心就感到一種矛盾、衝突,於是我開始努力掙扎,但直到如今,未能得勝。因為我返回的那個地方已不再只是我的家族了;而我的國家也已不再只是等著歡迎我並承認我出身華爾茲爾的優越性了。不久之後,即是在自己的家中,我所碰到的,也是失望、難題,以及紛亂了。這是隔了一段時間才發現的事。因為,我的天真信心、我的兒時自信,以及我的幸福之感,一直在護衛著我,此外,我由英才學校隨身帶回的那種教會精神,以及靜坐冥想的習慣,也都一直在護衛著我。

  「我要到大學裡面研究政治,可是那裡的情形實在太叫人絕望了。那裡學生的一般語調、他們的教育程度與社交生活,以及許多教師的心性——所有這些,與我在你們當中已經見慣的情形,實在太不同了。你還記得,我在針對你們的世界為我們的世界辯護時曾經如何歌頌我們那種未受污染的純樸生活嗎?我的朋友,如果那是一件該受懲罰的蠢事的話,那我就已受到嚴酷的處罰了。因為,那種淳樸、天真的本能生活,這種孩子樣單純靈魂的自由光輝,儘管還可存在農人或技工之間,甚或其他什麼地方找到。但我一直未能發現,更別說得以分享了。此外,你還記得我是多麼喜歡誇大其詞地宣揚卡斯達里人那種傲慢自大和裝模作樣嗎?我指責他們是一批狂妄的墮落之人,以他們那種階級精神和他們那種英才驕氣傲視於人,還記得麼?如今我發現到,這個世界中的人,竟也一樣以他們那種卑陋的態度,以他們那種貧弱的教養,以他們那種刺耳的幽默,以使他們自己保持實際、自私目標的那種窮凶極惡藐視他人。他們那樣短視、毛躁,卻把自己看得那樣尊貴、那樣神聖、那樣稀有,自以為可以媲美於華爾茲爾最會虛張聲勢的英才人物。他們不是嘲笑我,就是拍打我的臂膀,而他們中有不少人,以一般流俗仇視任何美好事物所懷的那種敵意,毫不含糊地對我本身所具的卡靳達里特質表示憎惡。但我卻決定把他們的憎惡視為一種殊榮加以接受。」

  說到這裡,戴山諾利稍稍頓了一下,向克尼克瞥了一眼,看看他是否在使他感到厭倦。他的注視遇著了克尼克的視線,看出他這位朋友正以一種全神貫注而又和善友好的表情在聽著,這使他感到頗為寬慰。他看出克尼克正在聚精會神地側耳諦聽著;他既不像傾聽一種隨意的談話,也不像傾聽一個有趣的故事,而是專誠致志,一心不亂地在諦聽著,就如集中精神專注於一個默觀的主體一般。而在這個時候,克尼克的眼中還露出一種純淨熱心的善意——善心得使普林涅奧感到他像赤子一般。他在同樣一個人的面上竟然看到這樣一種表情,情不自禁地覺到一種驚異之感掃過全身,因為他曾以一整天的時間欣賞他那多方面的日常俗務及其支配公務的智慧和權威態度。心情寬鬆了,他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我的生命是否毫無益處,是否只是一種誤會,或者是否具有一種意義。假如它有一種意義的話,我該說它是這樣的:在我們這個時代,有某一個人,在某種極度痛苦的情形之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體認到卡斯達里已經遠遠地背離了它的母國。或者,從我的立場來看,也許可以換個方式說:我們的國家與她那最最尊貴的學區顯得多麼相異,與那個學區的精神多麼相背;肉體與靈魂、理想與現實,在我們這個國家中完全背道而馳;它們彼此相知或有意相識的東西何其之少。假如我平生有任何一種工作和理想的話,那就是要我自己努力將這兩大原則綜合為一,在這兩者之間擔任一個解人、一個通譯、一個仲裁。我已嘗試過了,但失敗了。既然我無法將我全部的生活情形告訴你——縱使告訴你,你也無法理解——我且在此將我失敗的許多情由之一說明一下。

  「在我初入大學之後所遭遇的難題,並不完全在於無法面對自己身為一個卡斯達里人或一個喜歡賣弄的人而來的那種逗弄或敵視。倒是將我出身英才學校視為一種榮譽的那幾個新朋友,卻給了我更大的麻煩,實在說來,給我招來了更大的困擾。問題還不止此,其中最苦的地方,也許是我自定的一個行之不通的功課,是繼續在俗世的環境中去過卡斯達里人所過的那種生活。起初,我幾乎沒有感到什麼難處;我依照我在你們當中學來的那些規則行事,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這些規則似乎亦可用於俗世的生活。它們似乎可以策勵我、護衛我,似乎可以保持我的愉快心情和內在的健全,可以加強我儘可能以卡斯達里的辦法度過大學時代的決心,依照我的求知慾所指的門徑前進,而不讓任何事物將我逼上為專業學生特別設計的那種學習之道:實實在在地,徹徹底底地,盡其可能地以最短的時間學會一種謀生的專長,不顧一切地踐踏一個學生本來可有的任何意義的自由和博大。

  「但卡斯達里所給我的保護,結果不但頗為危險,同時也很可疑,因為我並不是要做一個志在靈魂平靜的隱士,保持一種安定的默想心態。我要的是,征服這個世界,你曉得,去了解這個世界,並且迫使它了解我。我要的是證實這個世界,並且更新它、改革它——假如可能的話。我要的是親身將卡斯達里和這個世界拉在一起,使它們互相調和,言歸於好。經過一些失望、一些衝撞或混亂之後,我退而靜坐沉思,起初頗有助益,靜坐就像放鬆精神,吐故納新一樣,每次都可恢復良好的親善力量。但時日一久,我終於感到,這種靜觀默想的修行法門,這種培養性靈和鍛鍊精神的手段,乃是一種使我孤立的東西,使我在別人眼中顯得非常怪異,並且,使我無法實實在在地真正了解他們。我打從心裡明白,我若要真正能夠了解他人,了解這個世界裡面和它外面的那些人,我只有再度變得和他們一模一樣,沒有任何優越之處,甚至連靜坐的憑藉也沒有,始可辦到。

  「當然,當我如此描述這件事情的經過時,我也可以採取一個較佳的觀點來做。可能的情形也許只是:一旦沒有了受過同樣鍛鍊的同伴,一旦沒有了老師們的督導,一旦沒有了華爾茲爾那種奮發向上的氣氛,我就逐漸喪失了修得的功力,以致變得日漸懶散、心不在焉,乃至變得漠不關心;而在我受到良心苛責的當兒為自己尋找藉口,以為漠不關心本是這個人世的特性之一,只要讓它幾分,就可逐漸了解我的環境。我既不想在你面前美化原有的真相,也不想否認或掩飾我曾苦苦掙扎、奮鬥,甚至犯錯的事實。我對這整個問題的態度是很認真的。我嘗試為我自己尋得一席有意義的地位,不論是否只是我的自負心理作祟——不論如何,事情終於就這樣結束了,那是理所當然的。這個世界的力量比我強大,它終於慢慢地壓倒了我、吞噬了我。說來十分恰切的是,生命好像真的聽了我的意思,居然完全依照俗世的模式徹底地翻造了我,因為,這個俗世的誠實、天真的力量,以及本體論上的優越性,都是我曾在華爾茲爾與你辯論時針對你的邏輯予以高度讚賞和辯護的論點。你還記得。

  「現在我得提醒你另外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你或許早就忘了,因為那是對你無足輕重的事情,但它對我意義重大,非常重要,不但重要,而且可怖。我的學生時代既然告一段落,那我就適應新的環境,但我吃了敗仗,好的是並未全軍覆沒。內心上,我不但仍然自以為是你們的同類,並且以為我已做了若干調節,丟了某些舊習,但這與其說是戰敗的結果,毋寧說是出于謹慎小心和自由抉擇。但除此之外,早年的習慣和需要,仍然保有不少。其中之一是玻璃珠戲,不過,那也許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既然沒有經常練習,又沒有經常與旗鼓相當、尤其是技高一籌的選手較量,自然也就學不到什麼東西了。一個人獨玩,說得好一點,頂多也只如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取代認真而又嚴肅的對話。身為一個出身英才學校的英才學生,我竟不知我的處境如何了,不知我的珠戲技巧怎樣了,我的涵養工夫,我的境界地位怎樣了,因此,我奮發努力,掙扎著保留了至少這少數幾樣有價值的東西。在那些日子裡,每當我為那些一知半解的朋友略述一局珠戲的樣式或分析一局珠戲的運作之時,我就感到,對於那些十足的外行而言,此種遊戲或許近似魔術。其後,到了大三或大四的時候,我到華爾茲爾參加了一次珠戲講習,再度看到這裡的鄉野和城市,再度來到我們的母校和珠戲學園,舊地重遊,使我不免有些悲喜交集;可惜當時你不在這裡;那時你正在蒙特坡或柯柏翰什麼地方從事研究工作,被人視為一個野心勃勃的怪物。我參加的珠戲講習,只不過是為可憐的俗人和像我這樣的半瓶醋舉辦的一系列暑假課程之一而已。雖然如此,但我用功學習,並且,課程結束,我還以拿到普通的「丙」字沾沾自喜,因為,得到這個及格的成績,以後就有資格報名參加同類的假期講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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