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希樂里翁仍然在世時——已經很老了——迦薩城中有一個名叫約瑟·法默拉斯的人,直到三十多歲,一直過著俗世的生活,研讀異教的書籍。其後,透過他在追求的一個婦人的關係,他聽信了基督教的教義,體會了基督教的美德,因而接受了神聖的洗禮,從此洗心革面,以數年的時間,在城中教會長老們的座前聆教。他最好奇、最愛聽的講說,是沙漠隱士的通俗傳記故事。直到36歲的某一天,他出發了,走的是聖保羅和聖安尼走過之後即有許許多多虔誠信徒追蹤踏跡的路線。他將他的財物交給城中的長者們,請他們分送當地的窮人,在城門口告別他的親友之後,便走出了這個卑污的塵俗世界,一路流浪著進入沙漠之中,過起懺罪的苦行生活。
許多年來,他一直忍受著沙漠烈日的燻烤。他跪在岩石和沙地上面祈禱,把膝蓋都磨破了。他守齋戒,每天等到日落之後,才嚼幾粒棗子。魔鬼以誘惑、嘲笑,以及試煉折磨他,都被他用祈禱、用苦行、用克己、用我們可在《教父行傳》中讀到的辦法打退了。他在許多不眠之夜,凝視天上的星斗,而那些星斗也都迷惑他、擾亂他。他仔細觀察那些星座,因為他曾在有關諸神的故事和人類的圖像之中讀到它們。教會長老們對於這門學問大都持厭惡的態度,但他依然故我,仍然熱衷於他在異教時代曾經用以自娛的那些奇想和意念。
那個時候到荒野潛修的隱士,大都住在有泉水流動,有植物生長,有或大或小的綠洲之處。有的索然獨處,有的結契而住,實行守貧愛鄰的美德,就像比薩墓園中的一幅圖畫所描繪的一般。他們長於一種逐漸衰微的arsmoriendi,亦即善終之術:淨化自我,委棄世間,透過死亡而到救主面前,而得永恆的獎勵。他們有天使和魔鬼照顧,他們寫作聖詩,驅除妖魔,為人治病和祈福,並且似乎還負有一項任務:以無限的熱忱,以極度的無我精神,補償古往今來的縱樂、獸行,以及淫蕩。他們中或許有不少人熟知古代異教的淨化方法,已有若干世紀之久的亞洲修煉法門,只是無人說起而已。這些方法和瑜伽法門,已經不再有人傳授了,它們已因基督敵對於異端事物的限制愈來愈嚴而遭到禁止了。
有些苦行者由於熱愛生命而修成了種種特殊的能力:通神祈禱、按手治病、預言未來、驅除邪魔、判處罪刑、安慰祝福。約瑟的心中也酣睡著一種異能,而它隨著歲月的增長,到他的頭髮斑白時,終於有了結果。那是一種諦聽的本領,每當一位潛修兄弟或世間教友帶著痛苦的心情前來求教約瑟,向他吐露他的行為、苦惱、誘惑,以及錯失,敘述他的生活情形,他的努力向善奮鬥而失敗,或者傾訴他的損失、痛苦,或煩惱之時,約瑟不但知道如何張開耳朵、打開心扉,耐心地諦聽,而且知道如何將來人的困苦和焦慮納入自己的心中,按住,以使來人得以一瀉而盡,輕鬆而去。這個能力經過多年的發展,終於為他所有,成了他的一種工具——得人信賴的一種耳朵。
他的美德是:耐性、容忍,以及慎斷。愈來愈多的人來向他傾吐心中的苦水,解開心中的積鬱;但也有不少人,即使不惜長途跋涉而來,到了他的茅廬之後,就感到他們因為缺乏勇氣而難以開口。他們會面紅耳赤,羞答答,除了俯首長嘆之外,往往數個時辰不發一語。但他對他們一視同仁——不論他們侃侃而談,還是吞吞吐吐;不論他們滔滔不絕,還是欲言又止;不論他們如山洪暴發,還是自尊自重,都無二致。他對每一個人都一律看待——不論那人詛咒上帝或他自己,不論那人誇大或縮小他的罪苦,不論那人自訴殺人抑或只是通姦而已,不論那人哀嘆愛人不貞或靈魂墮落,都是一樣。縱使有人自稱與魔鬼交往、與邪惡要好,約瑟也不會大驚小怪。縱然有人對他徹夜長談而顯然隱瞞真情,他也不會失去耐性。縱然有人以幻想捏造的為實之罪指控他自己,他也不會對他板起面孔。所有向他傾出的這些怨恨、懺悔、攻擊,以及良心的責備,似乎都像雨水注入沙地一般鑽進他的耳朵。他對前來告解的人,既不加批判,亦不表示可憐或鄙視。雖然如此,也許正因如此,來人不論對他告解一些什麼,不但都沒有對牛彈琴之感;相反地,都在說和聽的過程當中得到了轉化、減輕,乃至超度。他不但很少提出警告或訓示,更少給人忠告或勸諭,更不必說是發號施令了。他的任務似乎不在於此,而來看他的人似乎也感到了此點。他的任務在於喚起信心,加以寬容,耐心諦聽,協助來人使得殘缺的告解得以完全,使得阻塞或包裹於每一個心靈之中的一切傾瀉出來。他一旦完成了這個任務,就把來人傾吐的一切接收過來,包裹在他的沉默裡面。
他的反應始終如一。每次聽罪完了,不論其人是剛強的,還是溫順的;是感悟的,還是虛浮的,他都要與他一齊跪下,誦念禱文。而後,他親吻懺罪者的前額,令他離去。強制悔過和處罰都不是他的事,而他自己也不以為有權宣讀正規教士的赦罪文。判罪或宥罪,也不是他的工作。他似乎以聽罪和諒解的方式分擔一分罪過,在助人受罪。他似乎以沉默的辦法埋葬他所聽到的罪過,將它置諸腦後。他在聽罪後與懺罪者一同祈禱,似乎認他為手足,認他為道友。他親吻懺罪者的額頭,似乎是以兄弟而非教士的身份祝福他,似乎是以熱情而非儀式的態度對待他。
他的名聲傳遍整個迦薩內外。有時候,人們提到他,就像提到偉大隱士兼聽罪神父狄翁·蒲吉爾一樣,肅然起敬。但後者不但比他年長十歲,而且系以大為不同的異能為其工作的基礎。因為狄翁神父之所以知名於世,在於他可不用語言探問而能看出來人的靈魂如何。他往往毫不客氣地指責懺罪者仍有保留而使對方大吃一驚。對於這位神父的銳利之處,約瑟已經聽到上百的精彩故事了,故而從來不敢妄自與他比附。除此之外,狄翁神父還是犯罪靈魂的一位明智顧問、一位大判官、一位處罰者、一位矯正者。他交付悔過、懲罰,以及朝聖,指令婚嫁事宜,迫使仇家和解,因而享有主教的威權。儘管他住在阿斯卡瓏附近,但人們卻從耶路撒冷,乃至更為偏遠的地區趕來求教於他。
約瑟·法默拉斯跟大多數的潛修隱士和懺悔之人一樣,常年活在焦灼而又困頓的掙扎之中。儘管他已拋棄了世俗的生活,放棄了他的田地房產,離開了繁華的都市和它那些形形色色的感官享樂,但他仍然帶著他的故我同行。他的身心內外仍然有著那一切能使人陷入苦惱和誘惑陷阱的本能欲望。起初,他跟他的肉體爭鬥;他對它嚴酷而又苛刻,使它忍飢挨餓,使它創傷累累,磨成老繭,直到它逐漸枯萎凋謝下去。然而,即使是在這個枯瘦的苦行僧的臭皮囊之中,老亞當仍然出其不意地攫住他,以愚昧的貪婪、欲望、夢想和幻覺來折磨他。我們都曉得,魔鬼特別喜歡捉弄以苦行悔過和逃世之人。因此,每當有人前來尋求安慰和聽罪之時,他都帶著感恩的心情,將他們的前來找他,視為他的苦行生活中的一種恩典、一種安慰。因為,他已由此得了一種超於自己的意義,得了一種為人做事的任務。因為,他可以服務他人了,或者,他可以服侍上帝了——他可以他自己作為一種工具,將苦惱的靈魂引向上帝了。
那是一種微妙而又高尚的感覺。但到了相當時候,他又領悟到,即使是靈魂的本身,亦屬塵世之物,故而亦可變成誘惑和陷阱。因為,每當有一位旅人步行或騎馬前來,歇足於他的洞前,索取一口飲水,並請求這位隱者聽他懺罪之時,就有一種滿足和快活之感掠過約瑟的全身。他對他自己感到非常快意。待他一經發覺此種虛浮和自戀之心時,他又感到誠惶誠恐了。他常跪在地上懇求上帝寬宥,祈求上帝不要派悔罪的人,從附近苦行僧侶的茅庵或從俗世的村鎮前來找他這個鄙猥的人。但如一時沒有人來找他聽罪時,他又感到自己沒什麼用處了;反之,如有悔過的人川流不息地蜂擁而來時,他又抓到他自己累犯的罪過。聽人做過一些告解之後,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打了擺子,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甚至不把懺悔者看在眼裡。他嘆了一口氣,也承受了此種掙扎。此外還有一些時候,每次聽了懺悔之後,他就對他自己加以著實的侮辱和懲罰。尤甚於此的是,他定了一個規則,不但要以手足的情分對待一切的悔過之人,而且還要以一種特別的敬意對待他們。他對他愈不喜歡的人,表現得愈是尊敬,因為他把每一個人都看成上帝派來考驗他的特使。歲月如流,事隔多年之後,當他已近老境之時,終於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沉靜。在居住附近的人們看來,他似乎是一個沒有瑕疵的人,已在上帝的裡面得到了他的寧靜。
但寧靜也是一種生物,而生物也跟所有的生命一樣,亦有它的盈虛消長,亦須適應環境、接受考驗,乃至承受變遷。這就是約瑟·法默拉斯所得的寧靜之例。它顯得很不穩定,剛才還在目前,現在又了無蹤影,有時近如手中蠟炬,有時又遠如天邊之星。隔不了多久,又有一種特殊的新罪和誘惑之感出現,往往使他的生活愈來愈難招架。這並不是一種強烈的情緒,不是一種勃然的大怒,不是一陣本能的衝動,情形似乎恰好相反。它是一種感受,起初頗易忍受,因為他幾乎還察覺不出;它是一種沒有真正痛苦或失落的情況,是一種鬆散、冷落而又厭倦的心態,只能以消極的用語,將它形容為歡樂的一種消失、一種衰微,乃至一種完全的缺乏。就如有些日子,既不出太陽,又不下大雨,但天空卻愈來愈沉,沉得猶如包了厚紙一般;它灰灰暗暗,而非漆黑一片;它又熱又悶,卻沒有山雨欲來的氣勢。在他接近老年的時候,他的生活也漸漸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變得愈來愈難分別清晨與黃昏的差異,愈來愈難分清平日與節日的差別,愈來愈難判斷大喜與沮喪的時刻。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慢條斯理、拖泥帶水、沒精打采。他悽然地想道:這就是所謂的老境。他之所以有此悽然之感,乃因為他原指望老年逐漸消除他的煩惱,而過一種清朗自在的生活,使他得以逐步接近和諧而又圓熟的精神和平,可是而今,老年不但令他頗感失望,而且還在對他施以騙術,使他一無所得——除了此種厭倦、灰色,除了此種毫無樂趣的空虛,除了此種慢慢的饜足之感。尤其令他感到難以消化的是:純然的存在、呼吸、夜間睡眠,活在這個小小綠洲旁邊的岩穴裡面,永遠不息的晨昏輪轉,旅客與香客的來來去去,駱駝客與驢子客,特別是那些前來拜訪他的人們,那些愚蠢、焦躁,像孩子一樣容易被哄的人們,前來對他訴述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罪過和恐懼、他們所受的誘惑和自控。他有時覺得,所有這一切,就像聚集於綠洲石塘里的些微泉水一般,首先流過青草,形成一條小溪,而後流進沙地,不久即行乾涸而消失不見。同樣的,所有這些告解,這些懺悔的流水帳,這些生活的情況,這些良心的折騰,大大小小,真真假假,成打成百,愈來愈多,全都傾入了他的耳中。而他的耳朵可不像沙漠一般是個死的東西。他的耳朵是有生命的器官,不能永無止境地汲取、吞咽、吸收。它感到疲倦了,感到被濫用了,被填得過飽了;它渴望那些懺悔、焦慮、指控、自責的語言流濺趕快停止;它渴望寧靜、死亡,以及沉寂趕緊取代這種永無止境的奔流。
就是這樣,他希望了結。他疲乏了,已經受夠了,已經超載太多了。他的生命已經沉滯了,毫無價值可言了。事情對他真是太過分了。致使他有時禁不住要來個了斷,要懲罰他自己,消滅他自己,就像出賣人主的叛徒猶大所做的一樣,將他自己吊死。就如魔鬼曾在他過苦行生活的初期陷害他而悄悄地將俗世的欲望、想法,以及情慾之夢注入他的心靈一樣,如今這個壞蛋又以自我毀滅的觀念來不住地加害他,使他從是否可以懸掛套索的觀點來看每一棵樹,使他從是否可以投身而下的角度來看附近的每一個懸崖。他抗拒這種誘惑,他努力掙扎,他沒有屈服,他日以繼夜地活在自恨的火焰與求死的渴望之中。生命已經變得無法忍受了,實在可厭透了。
約瑟終於走上了這樣一條狹路。一天,當他再度佇立另一個懸崖上面時,他看到遠處的天地之間出現了兩三個細小的人影。顯而易見,他們是旅客,也許是朝聖的香客,也許是想來找他聽罪的訪客。突然之間,他起了一個不可抗拒的渴想:趕快離開,儘快離開這個地方,立即逃避這種生活。打從他的心底生起的這個渴想,顯得非常有力,十分自然,乃至掃除了所有一切的意念、異議,以及隨之而來的顧慮——因為,一個虔誠的悔罪人,怎能服從一種盲目的衝動而無良心的交責之苦?但他已經奔跑了。他急忙趕回他所住的岩穴,因為他不但已在這兒掙扎了多年的時光,同時也曾在這兒經歷過多次的得意和挫折。他草草地抓了一把棗子,匆匆地拿了三壺飲水,塞進他的破舊行囊,背在他的肩上,取了他的手杖,轉身撇開了他這個本來熟悉的小家,像個被人追逐的亡命之徒,一個足不暇暖的浪遊之客,逃開上帝和人類,尤其是逃開他曾認為最佳奉獻的一切,逃開他的任務和使命。
起初,他瘋狂地拔足飛奔,就如他在懸崖上面看到的那些細小的人影是趕來追殺他的敵人一般。但他拖著腳步走了一個小時之後,他的焦慮消退了。運動使他感到一種恰適的疲倦,於是他駐足休息,但不許他自己進食——因為他規定的日落之前不進食,已經成了他的神聖不可侵犯的習慣。他那在自我檢討中被串了的理性,在他休息的時候再度抬起頭來。它透視了他這種本能的行動,要來一次適當的批判。而這個行動顯然看來似乎頗為草率,但他的理性不但沒有提出反對的批評,反而做了有益的觀察。他的理性認為:這是他很久以來第一次做一件純真、無害的事。就算這是一種逃避,一種突兀而又莽撞的逃避,但卻不是一種可羞可恥的逃避。他拋開了一個已經不再適合於他的工作崗位。他以逃走來承認他辜負了他自己和可能在監視著他的上帝。他放棄了那日日反覆的無益掙扎而供承他自己被打敗了。他的理性判定:這裡面雖然沒有堂堂皇皇、轟轟烈烈、如聖如賢的東西可說,但不僅是誠實無欺,並且似乎也是無可避免。現在,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遲到如今才想逃走,居然忍耐了這麼久的時間。如今他似乎覺得:他那麼長久地守著一個失落的崗位,死死地不肯放手,原是一種錯誤。或者,這也許是受到他的自我主義,他的老亞當的慫恿。現在,他想他已明白此種執著何以導致這樣的邪惡,何以招致這樣險惡的後果,何以在他的靈魂之中造成這樣的分裂和昏睡,乃至落得被魔所著的原因了,否則的話,他又能稱他的死亡和自毀為什麼呢?當然,一個基督徒不該與死作對:當然,一個懺悔者和聖徒應該將他的生命視為一種奉獻;但自殺的念頭完全是魔鬼的惡作劇,只有使靈魂接受邪魔的驅使而不聽天使的管制和守護。
他坐下身來沉思,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最後,終於顫抖著有了深切的悔悟。他從躑躅數里而得的透視看清了他曾有過的比較明智的生活,有過走上歧途而積重難返,乃至情不自禁地要在垂暮之年像救主的叛徒一樣,將自己吊在樹上的悲慘生活。假如這種自願送死的念頭使他感到如此恐懼的話,那麼,這種恐懼的裡面就仍然殘留一份基督教成立以前的原始異端的認知了——認知以人獻祭的古老風習:國王、聖人、族中推選的人,為了大眾的福祉而犧牲他自己的生命,且往往親自動手。但這種異端風習的迴響,只不過是使這種事情顯得如此可怖的層面之一而已。比這更為可怖的莫如此種想法:畢竟說來,救主死在十字架上,也是一種自願的人類獻祭。他想到這裡,終於明白:這種認知的胚種早就出現在自殺的渴望之中了;這是一種厚顏無恥的犧牲衝動,故而也是一種模仿救主的狂妄做法——乃至妄自尊大地暗示:救主所做的贖罪工作仍然不夠充分。他既被這種念頭嚇了一跳,但也慶幸他如今已經逃過了這種危險。
有好一陣子,他認為這個以苦行贖罪的約瑟,而今不但沒有模仿猶大或基督;相反地,卻已逃開了這種陷阱,並重新將他自己交到上帝的手裡了。他對剛剛逃出的地獄看得愈來愈為清楚,心中的羞愧和沮喪也就愈來愈甚。隔了一會,他這種悲哀像一團食物一樣梗在喉中,使他感到非常難過。它逐漸成長,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壓迫之感,而後,突然之間,一陣暴發的淚水,奇蹟般地使他感到如釋重負。他已有很久欲哭無淚了!淚水汩汩而流,模糊了他的視線,但這種致命般的絞殺卻也停止了,而他一旦恢復神志,嘗到自己唇上的鹹味之後,這才曉得他剛才曾經哭過,剎那之間,他感到他自己又成了一個純真的小孩,而不知邪惡為何物了。他微微地笑起來,為他的哭泣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最後,他終於立起身來,繼續他的旅程。他感到茫然若失,因為他不知道他該逃向何處,他將來又會如何。他想他簡直像個小孩,但他的心中也不再有任何矛盾或意志。他從容不迫地向前邁進,就如冥冥中有人帶路一般,就如遠處有一個和善的聲音在招呼、誘導一般,就如他這次旅行乃是浪子回頭而非出走一般。現在,他漸漸感到疲倦了,而他的理性也沉默了,也休息了,或者,也認為可以原諒了。
約瑟在一個水坑的旁邊過夜,那裡有幾匹駱駝和一小群旅客駐紮。由於他們裡面有兩個女人,因此,他就安分一點,只舉手和他們打個招呼,避免與他們交談。太陽落山時,他吃了幾粒棗子,作罷禱告,躺下身來休息,忽聽一老一少躺在他附近對談。他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談話的片段,輕聲悄語的全部內容為何非他所知。這使他有了思索的材料,夠他吟味半夜的時間了。
「好啊,」他聽到那位老者的聲音說道,「你要到一個虔誠的人那裡去做告解,是件好事。讓我告訴你,那些人懂的東西可真不少。他們不但懂得一兩件事情,而且還有人會使法術。他們只要向撲來的獅子大叫一聲,那個畜生就乖乖地蹲下身去,夾著尾巴悄悄地溜掉。他們會馴獅子,我告訴你。其中有個人十分神聖,神聖到能使他馴服的兩頭獅子在他死了時為他掘墓;它們不但扒起泥土蓋在他的身上,做成墳堆,而且日夜輪流為他守墓,守了很久一段時間。而他們這些人不但會馴獅子,其中一位隱士還給了一個羅馬百夫長一點心靈。那個軍人是很殘酷的雜種,是全阿斯卡瓏最壞的婊子養的。但這個隱士將他的壞心捏好了,使他變得像只膽小的耗子,一見到人就嚇得溜走,恨不能鑽進地洞裡躲將起來。他後來變得非常安靜、膽小,幾乎教人認他不出了。但這個人不久就死掉了——這是值得思考的事。」
「那個聖人嗎?」
「哦,不是那個聖人,是那個百夫長,他名叫瓦羅。這位聖人給了他這樣震撼之後,他很快就瓦解了——發了兩次燒,三個月後就死了。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損失。可是,我常常想到,那個隱士就是沒有把他身上的惡魔趕掉。他也許曾經念了一道小小的咒語,才把那個大漢制服。」
「這樣一種虔誠的人?我才不信。」
「信不信由你,我的朋友,但從那天起,那個人就變了,且不說是中了蠱,但三個月之後……」
沉寂片時,年輕人接著說道:「有一個聖人,大概就住在這兒附近。有人說他孤家寡人一個住在附近迦薩路旁的一道小泉水邊。他名叫約瑟,約瑟·法默拉斯。關於他,我已聽到不少了。」
「真的嗎?像個什麼?」
「有人認為他虔誠得不得了,從來沒有瞧過一個女人。如果有幾隻駱駝碰巧經過他的住處,而駱駝上又坐著一個女人的話,無論她戴著多厚的面紗,他都會一溜煙躲進洞去。很多很多的人——成千上萬的人,找他去向他懺悔。」
「我想他不會那麼有名,否則的話我早就聽說他了。他,你說的這個法默拉斯,做些什麼樣的事情?」
「哦,你只要去向他懺悔就知道了,如果他為人不善,又沒什麼學問的話,我想人家就不會去向他求教了。據說他幾乎從不開口,既不隨便罵人,又不對人怒吼亂叫,更不下令悔過或者處罰。據說他文質彬彬,非常羞怯。」
「但他既不罵人,又不罰人,又不開口講話,那他到底做些什麼呢?」
「據說他只聽人訴說,暗自嘆息,和畫十字,妙不可言。」
「在我看來像個偽裝的聖徒。你不會笨得去向這種不會開口的啞驢去求教,是吧?」
「是的,我正想這麼做。我要去找他。他離這裡不會太遠。你曉得,晚上曾有一個可憐的僧侶站在這兒水坑旁邊。明兒早上我就去問他。他看來好像是一個隱士哩。」
老人肝火上升了,「你可真的要浪費時間了。一個只會聽人說話,只會唉聲嘆氣,又怕女人的人,是做不了什麼事,懂不了什麼事的。免了罷,我告訴你一個你可以去找的人。離這兒稍遠一點,在阿斯卡瓏那邊,但他是當今最好的隱士兼聽罪師父。他的名字叫狄翁,而人家所以稱他為狄翁·蒲吉爾——蒲吉爾的意思是『拳手』——就因為他能擊敗所有一切的妖魔鬼怪,因此有人向他懺悔時,我的老弟,蒲吉爾不會只是嘆氣而不提出他的忠言。他會直言無隱,當面奉告。據說他曾著著實實打過人,打得人青一塊、紫一塊的。他曾使一個人光著膝蓋在岩石上面跪了整整一夜,最後命他拿出四個銅子布施窮人。我的老弟,這位隱士適合你,因為他會叫你乖乖坐著洗耳恭聽。他只要瞧你一眼,就讓你直打哆嗦;他的眼睛非常厲害,可以看穿你的五臟六腑,他沒有唉聲嘆氣這種事,那個人有本錢。讓我告訴你,一個人如果睡不著、做噩夢、有幻覺,蒲吉爾就會讓他恢復健康。我這麼說並不是道聽途說得來,我知道是因為我曾親自到他那裡去過。是的,我是去過——我也許是個大笨蛋,但我卻曾親自去看這個狄翁隱士——他是上帝的人,是天主的拳手。我好悽慘,帶著卑污可恥的良心到他那裡,乾乾淨淨離開那裡,精神清明得猶如晨星,就像我名大街一般真實。我告訴你不要忘記:他名叫狄翁,人稱蒲吉爾。你儘快去看他,保證你大感意外。連縣太爺、大長老,甚至大主教,都對他不恥下問哩!」
「好吧,」年輕人說道,「下次我到那一帶時我會考慮。但此時是此時,此地是此地,我此時既到此地了,而約瑟隱士又住在這一帶,而我又聽說他有很多的好處……」
「好處?這個法默拉斯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喜歡他那種不罵人、不煩人的作風。我就是喜歡他那個樣子,我告訴你。我既不是一個百夫長,也不是一個大主教,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而我本人也有些膽怯。我受不了太多的火藥氣。天曉得,我沒有任何理由反對人家和和氣氣相待——我就是這個樣子。」
「和和氣氣相待——我也喜歡!你告解完了,然後悔過,接受處罰,淨化自己,好的,而後可以對你和和氣氣相待。但當你一身污垢,像只臭狗一樣站在你的聽罪神父兼判官面前供承你的罪狀時,那可不行!」
「好了,好了。別這麼大叫——你不睡覺別人要睡哩!」
隔了一會,這個青年「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順便一提,我剛剛想到一個關於他的趣事。」
「關於誰?」
「關於約瑟隱士。你瞧,一個人向他告解、悔過之後,這位隱士居然在那人的頰上或額上親吻一下。」
「他現在還這麼做麼?那可真是他的怪癖了。」
「還有,你看,他怕見女人。聽說附近有個婊子,穿了男人的衣服去找他,他沒有看出來,於是便聽她胡扯一通,等她告解完畢,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之外,還莊莊重重吻了她一下。」
老人聽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青年人趕忙要他小聲一些,因此,以下一段時間,約瑟就只能聽到壓低的笑聲,關於說些什麼,就有耳難聞了。
他抬頭仰視天空,只見一彎淡淡的鵝毛月高高掛在棕櫚樹梢上面。夜涼如水,他不禁有些顫抖。諦聽這兩個駱駝客談論他本人和他那剛剛丟棄的職務。好像面對哈哈鏡一般,不免有些怪異之感。怪是怪異,但也不無教益。如此說來,可真的有個妓女開過他的玩笑了。啊哈,那雖夠糟,但並非不可救藥。他躺了好一陣子,細細吟味這兩個人的對話。到了夜已很深之時,他終於入睡了,這是因為他的冥想並非沒有收穫。他已得到一個結論,下了一個決心,於是牢記著這個新的決定呼呼入睡,直到天亮。
他的決定正是那個年輕人還沒有接納的那個。他決定採取老人的建議,拜見這位號稱蒲吉爾的狄翁,因為,他不但久仰他的大名,而且今夜還曾懇切地背誦他的禱詞。這位鼎鼎大名的聽罪神父、精神指導兼靈魂裁判,必然會為他提出指導、裁判,以及處罰,必然會為他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約瑟不但要去叩見身為上帝發言人的他,而且要心甘情願地遵行他為他指出的途徑。
他在那兩個人仍在大睡的當兒走了開去,走了一段累人的路程之後,到了一個他知道有虔信道友居住的地點。他想他可能由此踏上前往阿斯卡瓏的商隊路線。
到了傍晚時分,他抵達的地方是個可愛的小小綠洲。他見到高聳的樹木,聽到山羊的鳴聲,並且以為他看出了綠蔭之中的屋影。而且,他似乎還覺得他可以聞到了人的氣息。他遲疑著向前走近,感到好像有人在注視著他。他止步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只見一個人影筆直地坐在林邊的一棵大樹下面。那是一位有著灰白鬍鬚的老人,他那一副莊嚴而又肅穆的面神正在向約瑟凝視著。顯而易見,這位老先生已經向他注視了好一陣子。他的目光銳利而又鎮定,但卻沒有什麼表情,就像一個慣於視察他人,但既無好奇,亦乏同情之心的人;就像一個冷眼觀察來人特性而對人家不將不迎的人。
「讚美耶穌基督。」約瑟向他招呼道。
老人喃喃地答腔。
「對不起,」約瑟問道,「你是一個像我一樣的過客,還是這個美麗綠洲的居民?」
「一個過客。」白胡老人答道。
「師父,你也許知道,從這兒前往阿斯卡瓏,可不可以?」
「可以。」老人答道,說罷緩緩站起身來,頗為僵直,原來是位面容威猛的巨人。他矗立在那裡凝視著一望無際的空曠沙漠。約瑟感到這位老巨人沒有什麼交談的意欲,但他仍然鼓起勇氣再問一句。
「師父,請容我再求教一個問題。」他很有禮貌地說道,只見老人收回遠遊的視線,將焦點集中在他身上,冷冷凝視著他。
「不知您是否知道哪兒可以找到狄翁神父——人稱狄翁·蒲吉爾?」
這位過客的額頭皺了起來,兩眼顯得更加冷漠了。
「我知道他。」他隨口答道。
「你知道他!」約瑟叫道,「哦,那就請您告訴我吧!因為我此行就是要拜見狄翁神父!」
老人從高處俯視著他,仔細地打量著他,卻不急於回答他的問話。最後,他又退回到他曾倚靠的那棵樹幹,緩緩地坐在地上,恢復了原有的姿勢,他微微擺了一下手,示意約瑟也坐下來。約瑟乖巧地服從了他的指示,坐下時感到兩腿疲乏,但因他已將全副精神專注在這位似乎已經專注於沉思的老人身上,不久也就忘了。老人的莊嚴面神上露出了一絲不甚友善的嚴酷。但這種神情的上面又蒙上了另一種表情,可說是好像透明面具的另一副面孔:一種年老心孤,但因自尊和體面而不便現出的痛苦表情。
過了好一陣子,老人才把視線轉到他身上。而後,他再度以銳利的眼神將約瑟仔細打量了一番,並以一種命令的口氣突然問道:「你是什麼人?」
「我是一個懺罪的人,」約瑟答道,「我已過了多年的遁世生活。」
「這我可以看出。我問的是,你是何人。」
「我是約瑟,約瑟·法默拉斯。」
約瑟報出自己的姓名時,老人沒有動彈,但他的雙眉緊緊皺在一起,致使兩眼幾乎不可得見。他似乎被他聽到的話怔住了、擾亂了,或者感到失望了。或許是他疲倦了、精神渙散了,有了某種虛弱的現象,如此等類老人常有的小毛病。不論如何,他仍然一動也不動,兩眼繼續閉著。隔了一會,待他張開眼睛時,他的眼神似乎變了,似乎變得更加蒼老、更加孤獨、更加冷漠,乃至更加痛苦了。他緩緩地開口說道:「我曾聽人說起你,你不是聽人懺罪的人麼?」
約瑟頗為尷尬地承認了。他覺得被人指認出來,是一種難堪的曝光。這是他此行第二次由他的名氣召來的羞愧。
接著,老人又冷冷地問道:「那你現在是要去找狄翁·蒲吉爾了?你要找他幹嗎?」
「我要向他懺悔。」
「你要向他懺悔,指望得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相信他,並且,實在說來,好像有一個來自天上的聲音要我去找他。」
「那麼,待你向他懺悔過後,打算怎樣?」
「而後我將照著他的指示去做。」
「假如他的建議或指示有了錯誤呢?」
「我只管服從去做,不問錯與不錯。」
老人不再說話,太陽更近地平線了。樹葉間傳來了一隻小鳥的鳴聲。由於老人仍然默不作聲,約瑟便站起身來,羞怯地重新提出他的問話。
「你剛才說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狄翁神父。可否請你指點迷津?」
老人的雙唇縮成一種隱約的微笑。「你以為他會歡迎你麼?」他輕柔地問道。
出其不意地,約瑟被這句話問住了,一時答不出話來。他局促不安地在那裡站著。最後,他終於說道:「至少我總可以希望再見你一面吧?」
老人點點頭。「我將睡在這裡,直到明天日出之後不久,」他回答道,「現在走吧,你又困又飢。」
約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隨即轉身趕路,於黃昏時分抵達那個小小的村落。這裡的情況頗似修道院,住著一群所謂的共修信士——來自各鄉各鎮的基督教徒,在這個孤僻的地方建立了這些住處,以期安安靜靜地來過一種純樸的默想生活。約瑟在此不但得到了飲水和食物,還有了一個睡覺的處所,由於他顯得十分疲倦,東主也就省了與他問答的儀式了。有位修士念誦禱文,其餘的人則跪在地上,而後同念「阿門」。
若在平時,他會跟這群修士打打交道,但此時他的心中只有一件事情要做:須在黎明前趕回他告別那個老者的地方。他依時趕到了,只見老人裹著一條薄薄的草蓆睡在地上,於是便在那棵大樹的另一面坐下,等他醒來。不久,老人有動靜了,他睡醒了,推開草蓆,笨笨地站起身來,伸伸僵硬的四肢。然後,他跪下身去,做了他的禱告。約瑟等他立起身來,立即走上前去,默默地向他打了一躬。
「你吃過東西了?」老人問道。
「沒有,我的習慣是每日一餐,並且要到日落之後才吃。師父,你餓了嗎?」
「我們就要出發了,」老人答道,「而我們兩者都已不再年輕,因此最好先吃些東西,然後再動身。」
約瑟打開他的行囊,取出一些棗子給他。在共修會那裡過夜時,那些善良修士曾經給他一塊小米卷子,這時他也取出與老人分享。
「我們可以走了。」他們吃完後,老人說道。
「哦,我們一道走嗎?」約瑟高興地叫道。
「當然了。你曾要求我為你指點迷津。走吧。」
約瑟喜出望外地向他瞧著。「師父,你真是仁慈得很!」他如此叫道,並開始搜索銘感的語句,但這位過客用一個簡單的手勢使他沉默了下來。
「只有上帝才仁慈,」他說,「我們現在走吧。還有,不要再叫我『師父』。兩個苦修隱士,彼此虛禮客套,幹嗎?」
巨人大踏步向前走去,而約瑟則亦步亦趨地隨後跟進。太陽已經完全升起。這位嚮導似乎是識途老馬,十分篤定;他保證中午抵達一個蔭涼的地方,在那兒度過最熱的時刻。他們兩個由此一路向前走去,沒有再說什麼。
他們在灼熱的陽光下一連趕了幾個小時的路程,到達一個可以休息的處所,將身躺下在一些蔭涼的巨大卵石上面之後,約瑟再度求教他的嚮導。他問還要幾天日程才能到達狄翁·蒲吉爾那裡。
「那全看你的了。」老人答道。
「全看我的嗎?」約瑟叫道,「哦,如果全看我的話,我恨不得此時此刻就在他的面前!」
老人似乎不比以前有較多的交談興致。
「看著瞧吧!」他簡捷地說道,說罷轉過身去,閉起他的眼睛。約瑟不喜歡在他打盹的時候瞧著他,他悄悄移到一邊,躺下身來,想不到竟也睡著了,因為他夜間根本沒有入眠。再度上路的時候到了,他的嚮導將他喚醒。
他們於午後抵達一個紮營的地方,那裡有水、有樹,還有一片青草。他們喝水、洗臉之後,老人決定休息一下。約瑟怯怯地表示反對。
「今天你曾說過,」他指陳道,「何時要到狄翁神父那裡全看我的。如果真的能於今天或明天趕到那裡的話,我樂意再趕若干小時的路。」
「哦,免了吧,」老人應道,「今天我們已經走得夠遠了。」
「對不起,」約瑟說道,「難道你不能諒解我很心急嗎?」
「我了解。但急對你沒有好處。」
「那你為什麼要說全看我的呢?」
「我是這麼說過。你一旦確定了告解的意願,一旦準備要懺侮了,隨時都可以做。」
「縱使今天?」
「縱使今天。」
約瑟嚇了一跳,驚得呆呆地瞪視著那一副蒼老的面孔。
「可能嗎?」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你本人就是狄翁神父嗎?」
老人點點頭。
「在這兒樹下歇歇吧,」他以和藹的語氣說道,「但不要睡著了。你定定神,我自己也要歇口氣,也要定定神。然後你不妨把你要對我說的話說給我聽。」
就這樣,約瑟忽然感到他已到達他的目的地了。現在,他幾乎無法理解的是:他跟這位可敬的老人同行同歇了一整天,何以竟沒有早些認出他來?他退至一旁,跪下身去,然後禱告,接著絞榨他的腦汁。一個小時過後,他回到老人身邊,請示狄翁神父是否可聽他懺罪了。
現在,他可以懺罪了。現在,這許多年來他所過的生活,長久以來似乎完全失去意義的一切,都以敘述、哀嘆、質問,以及自控的方式從他的口中傾瀉而出——他成為基督教徒,做了苦行修士,希求淨化生命,結果卻弄得混亂不堪、昏天暗地,乃至絕望透頂的整個生活故事。他還述及他的最近經歷、他的落荒而逃和解脫之感,以及逃避所給他帶來的希望,說出他決定去找狄翁神父的原委,前晚的遭遇,他對老人的立即信賴和好感,並且,他也訴述了白天他曾如何數度埋怨老人冷酷無情,怪裡怪氣——總而言之,陰陰沉沉。
到他把話說完之後,太陽已經西下了。老人一直聚精會神地諦聽著,完全避免打岔或發問。而即使到了現在懺悔告一段落了,他仍然一言不發。他笨笨地站起身來,非常友好地瞧瞧約瑟,然後俯身吻了他的前額,並在他的身上畫了十字。直到後來,約瑟才明白,這跟他自己曾經用以打發許多懺悔者所用以表示寬容的友好姿勢,並無兩樣。
不久,他們吃了東西,做了禱告之後,便躺下睡覺了。約瑟回想了一會兒,他原以為要著著實實忍受一頓強烈的申斥和嚴格的教訓,但結果卻沒有。雖然如此,但他既未感到失望,亦無不安。老人的顧視和友善的親吻已經安慰了他。他感到了一種內在的安靜,不久便進入了慈惠的夢鄉。
次日早晨,老人帶著他一起前進,沒說任何閒話。那天,他們走了不少路,接著又走四五天的路程,便到了狄翁的住處。他們在那裡住了下來。約瑟幫助狄翁做些日常的雜務,熟悉了他的生活常規,同時也與他共同作息。這跟他自己過去多年所過的那種生活,並無太大的差別,所不同的只是:他現在不是單人獨居了。他活在另一個人的庇蔭和保護之下了,因此這畢竟還是一種與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尋求忠告和悔罪的人,急急切切地從周圍的聚落,從阿斯卡瓏,乃至從更遠的地方,前來告解。起初,每逢這樣的訪客到來時,約瑟總是匆匆忙忙地退避一旁,直到來人走了,才再露面。但愈來愈多的情況是:狄翁往往像呼喚僕人似的將他叫回,令他取水或要他做些別的賤役;如此做久了,約瑟不但逐漸能夠旁若無人似的常常照顧告解的事務,而且也習慣於旁聽別人的懺悔了——只要當事人自己不反對就是了。倒是大多數的懺罪者寧願有他這個文靜、和善,而又勤快的助手在旁觀禮,而不太喜歡單獨一人面面相覷地坐在或跪在那位威猛的聽懺師父蒲吉爾的跟前。約瑟就這樣逐漸熟知了狄翁聽懺、安慰、面斥、處罰,乃至開示。約瑟很少敢於向狄翁提出質問,除了某日有一位學者或文人順道來訪之後。
顯而易見,這人結交了一些專搞法術和星相的朋友——這可從他所說的話中看出。由於他在這裡駐足小歇,便與這兩位老苦行同坐片刻,結果顯示,他是一位斯文有禮,但卻頗為饒舌的來賓。他短話長說,顯得很有學問,談鋒甚健,頗有辯才,而他所談的是星相與朝聖的事,說人類和人類所信奉的神明,自有天地以來,直到每劫終了,都得通過整個黃道十二宮。他說到人類始祖亞當,認為他與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同為一人,故稱耶穌的贖罪為亞當從智慧之樹走向生命之樹的歷程。據他辯稱,樂園裡面的那條蛇,原是聖泉的守護者,而所有一切形象,所有一切人類和神祇,都是出自那個漆黑的聖泉深處。
狄翁聚精會神地諦聽這個人用帶著濃重的希臘口音的敘利亞語胡扯這些故事,使得約瑟對他的耐性感到頗為訝異。實在說來,使他感到頗為煩惱的是,狄翁居然沒有批駁此種異端的邪說。相反地,狄翁對於這些自圓其說的獨自之言,不但似頗喜歡,而且似有同感,因為他不但洗耳恭聽,而且還對某些語句點頭微笑,好像聽得非常入神。
等到那個人走了之後,約瑟以一種近乎責備的熱狂語調問道:「你怎麼能夠那樣安靜地諦聽那個異端的邪說?在我看來,你不但耐心地傾聽了,而且還真的表示了你的同感,而且顯出相當欣賞的神氣。你怎能不反駁他?你為什麼沒有盡力批駁這個人?沒有盡力指陳他的謬誤,而使他皈依我們的上主?」
狄翁的腦袋在他那瘦而又皺的脖子上搖了一下,「我之所以沒有反駁他,是因為那是白費口舌的事情,亦可說是因為我還沒有能力去做那樣的事情。就辯才和理路而言,就神話和星相的知識而言,這人都比我高明得多。在這方面我是駁他不倒的。尤其是,我的孩子,攻擊一個人的信仰,指陳他的信仰為謊言和謬論,既不是我,也不是你的事情。我承認我對這個聰明人的談話相當欣賞。我所以欣賞他,是因為他說得很好,懂得又多,尤其是因為他使我想起了我年輕時的往事。因為,我在年輕的時候也曾在這些學問上花了不少時間。這個陌生人所聽說的那些神話故事,不但說得非常動聽,並且也不是毫無意義。它們原是一個宗教的意念和寓言,只因我們對唯一的救主耶穌有了信心,這才不再需要它們。但對那些尚未發現我們這種信仰的人——也許永遠找它不到了——他們這種來自祖先智慧的信仰,總是值得尊重的。當然,我們的信仰與此不同,完全不同。但我們不能因為我們的信仰不需要星座和劫時,不需要原始水分和宇宙母親等類學說和象徵,就說這一類的教義是謊言和騙術。」
「但我們的信仰比較優越,」約瑟叫道,「而耶穌又是為了整個人類而死。因此,凡是認識他的人,都得反對那些過時的學說,而代之以正確的新教義。」
「我們早就那麼做了,你我和其他許許多多的人都曾做過,」狄翁沉靜地說道,「我們之所以成了信徒,是因為我們被救主和他為了拯救整個人類而死的信心和力量壓服了。但那些依黃道和古說搬弄神話和神學的人還沒有被這種力量所征服——到現在還沒有——因此強迫他們接受,不是我們的事情。約瑟,難道你沒看到這位神話學家的談論和設喻做得多麼優美和巧妙?難道你沒看出他優遊於那些智慧的形象和象徵之中的神情顯得多麼自在和平靜?這就表明了這個人沒有拂逆的事可以煩惱,他的生活過得非常滿足,世間一切對他都很順利。對於諸事順利的人我們是無話可說的。一個人要到諸事不遂,萬事不利的時候,才會需要拯救和拯救的信仰,才會拋開失效的信仰而儘其所有,將整個賭注押在相信得救奇蹟的信仰上面。他得歷經煩惱和失望,飽受痛苦和絕望,才有向道之心。水要淹到脖子,他才著急。不要操之過急,約瑟,且讓這位飽學的異教徒享受他的哲學之樂、理念之樂,以及雄辯之樂吧。也許明天,也許一年,或許十年,或許就會發生某種事情,使他的藝術和哲學冰消瓦解;或許是他所愛的女人香消玉殞了,或許是他的獨子被人謀害了,或許是落到貧病交迫的地步了。若有那樣的事情發生而我們又復與他相見的話,我們可就要試著助他一臂之力了,我們可將我們如何努力駕馭痛苦的法門告訴他。到了那時,他如果問我們:『你們為什麼沒在昨天或十年前告訴我?』我們會答:『那時你正好運當頭哩!』
他沉默了片刻,而後,好像忽從恍惚的往事回憶裡面醒來一般,接著說道:「我本人也曾一度以教父時代的哲學自娛,甚至到了我已踏上十字架聖道之後,玩玩神學往往也能得到一些樂趣,雖然,有時也感到悲哀得很。我的心念多半逗留在世界的創造上面,尤其是在創造工作完了,世間一切都該美好這個事實上面,因為經上告訴我們:『上帝看了他所造的一切,看呀,一切都很好。』但實際上,所謂很好,所謂完美,也只是一陣子,也只是樂園完成時的那一陣子,到了下一刻,罪惡和詛咒便因亞當吃了禁果而使完美蒙上了缺陷。有些教師說:創造世界與亞當和知識之樹的上帝,並不是獨一最高的真神,只是真神的一個部分,只是一個低級的小神,只是一個造物主——物質世界的創造者而已。他們表示,這個世界不但造得不好,而且是一大敗著;因此,被造的眾生這才受到詛咒而被交給魔鬼一劫的時間,直到作為聖靈的真神親自決定,經由他的兒子來結束這個被詛咒的一劫。自此以後,他們說,而我也這麼想,這個造物主和他的造物將開始消滅,而這個世界也跟著逐漸腐朽,直到一個沒有創造、沒有世界、沒有血肉、沒有色慾和罪過,沒有色身生、老、病、死的新劫來到,而隨之而起的,是一個完美無缺,充滿聖靈的得救世界,其間既無亞當的詛咒,亦無永遠的處罰和貪慾、繁殖、出生,以及死亡的衝動。對於當前的邪惡世界,我們指責這個造物主甚于歸咎人類的始祖。我們認為,如果造物主果真是上帝的話,他就應該以不同的態度創造亞當,或者使他免於受到誘惑而墮落。而我們如此推理的結果是:我們有了兩個上帝,一個是作為造物主的上帝,一個是作為天父的上帝,於是我們對於前者予以不加掩飾的批評。我們中甚至還有人作更進一步的爭論,說創造根本不是上帝的工作,而是魔鬼的勾當。我們都以為我們這些聰明的想法,有助於救世主和即將來臨的聖靈世紀,因此我們推論出各式各樣的神、各式各樣的世界,以及種種不一的宇宙藍圖。我們彼此辯論、研究神學,直到有一天我發了一場高燒,幾乎病得要死。在我昏迷、譫妄的時候,造物主仍然充塞在我的心中。我得浴血奮戰,而種種異象和夢魘卻愈來愈陰森可怖,直到一天夜裡高燒肆虐,使我以為我得殺死我的親娘,才能解除我這色身的成因。是的,在我昏迷的時候,魔鬼驅使他所有的走狗追逐我、折磨我。不過,我的病卻好了,而使我的老友大為失望的是,我成了一個沉默寡言、如愚若魯的人,儘管肉體的氣力很快復元了,但搞哲學的興趣卻一直沒有恢復。因為在我逐漸痊癒的康復期中,當那些可怕的高燒幻象消失而我幾乎成天睡著的時候,不論日夜,只要有一剎那的清醒,我都感到救主與我同在。我感到氣力由他在我身上注入傾出,而當我復元的時候,我又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因為我不再感到他的顯示了。那時我對他的顯示懷有一種很大的渴望,而將這種渴望視為我最珍惜的財物。但我一旦再聽神學的辯論,我就感到我所渴望的東西有陷於消失的危險,就像泉水沉入沙中一樣沉入思想與語言裡面。朋友,長話短說,那就是我的聰明和神學的末日。自那以後,我一直過著返璞歸真的生活。但我對精究哲學、善搞神話,以及會玩我自己曾經沉迷過的那些遊戲的人士,既不輕視,也不鼓勵。正如我不得不讓有關造物主與聖靈神、創造與贖罪之間的關係和實體,繼續成為我的不解之謎一樣,同樣的,我也不得不以這樣的事實繼續使我安分守己:我無法使哲學家歸化為信徒。那不是我的職務。」
某次,一個人供承犯了謀殺和通姦罪後,狄翁對他的助手說:「謀殺和通姦——聽來罪大惡極,當然也是夠壞的事,我不妨對你這麼說。但我告訴你,約瑟,實際說來,這些世人根本不是真正的罪犯。每當我設身處地以他們的眼光去看時,我都會驚訝地發現到,他們跟兒童完全沒有兩樣。當然,他們既不莊重,又不善良,更不高尚。他們自私、好色、自大,而又好發脾氣,但實實在在歸根結底說來,他們是天真無知的,天真無知得跟小孩一般無二。」
「然而,」約瑟說道,「你不但時常重罰他們,還活神活現地對他們描述地獄的苦楚。」
「一點不錯。他們都是小孩,因此,每當感到良心不安而來向我懺罪時,所要的就是嚴厲的對待、嚴格的申誡。至少這是我的觀點。你的看法不同:你既不責罵,又不處罰,卻以友好的態度,用一個手足的親吻將懺罪者打發開去。我不是有意指責你,不過是說那不是我的辦法而已。」
「毫無疑問,」約瑟遲疑地說道,「但我問你,在我向你告解之後,你為什麼沒有像對其他懺悔者那樣對待我?卻靜靜地吻我一下而對於懲罰的事一字不提?」
狄翁·蒲吉爾以他那雙銳利的目光凝視著克尼克。「是我做錯了嗎?」他問。
「我沒有說你做錯。那當然是對的,否則的話,那次懺悔對我就不會這麼有益了。」
「那就不用提了。話說回來,我倒是確確實實給了一次漫長而又嚴格的懲罰哩,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我帶著你跟我走,將你當我的僕役看待,引你恢復你的任務,迫使你諦聽人家懺悔——在你千方百計地想要逃避這種事情的時候。」
神父說罷,將頭轉了開去;對他而言,這次談話已經太長了。但約瑟這回卻緊迫盯人了。
「你早就知道我會服從你的命令了;我相信在我向你懺悔之前,甚至在我尚未結識你之前,你就已知道我會了,現在我要問你:你這樣對待我,果真就是這個緣故麼?」
狄翁·蒲吉爾來回踱了幾步,然後停在約瑟的面前,以一隻手搭在他的肩上,「我兒,世人皆如小孩。而聖人——嗯,聖人是不會來向我們懺悔的。但你我這一類的人,我們苦行僧侶,追求真理的人和潛修至道的人——我們都不是無知的孩童,故而也不是道德教訓所可矯正的人。我們是名副其實的罪人,我們是有知識有思想的人,我們是吃了知識之果的人,因此,我們不應像對小孩一樣彼此相待,打幾棒子,而後聽其自然。我們做過懺悔和苦行贖罪之後,不能跑回俗世,像孩童一樣縱情歡樂,而後做些事情,然後又彼此相殘。我們犯罪不像做一場噩夢,故而也不是懺悔和犧牲所可拋開,我們活在罪的裡面。我們絕非天真無知的小孩,我們是積重難返的罪犯,我們住在罪過和良心之火裡面,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永遠無法償清這筆巨債——除了等到我們離開這個世間之後,得到上帝的憐憫將我們納入他的慈懷。約瑟,這就是我為什麼不能對人說教,不能命你令我悔過的原因。我們並不是犯了某個錯誤或某個罪過,而是經常不斷地永遠沉浸在原罪的本身裡面。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只能彼此相知相敬而不能用懲治的辦法矯正對方的原因。想必你早就明白此點了吧?」
約瑟溫和地答道:「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那我們就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閒談上面了。」老人簡捷地說道,說罷,轉身走向門口,跪在門前那塊石頭上面禱告。
時光迅速,數年時間過去了。狄翁神父的體力日漸衰頹,早晨如無約瑟扶持,往往無法站起身來。起身之後,他要祈禱,而祈禱之後,他又站不起來了。於是約瑟再加扶持,而後狄翁神父便整天坐在那裡凝視虛空。他的體力時好時壞,有時需要扶助,有時卻又可以自力支撐著站起身來。此外,他也難以天天聽人懺罪了;有時候,在約瑟代行他的職務之後,狄翁往往要與來賓略敘數語,而後對他說道:「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孩子,我的大限近了。告訴人們:這兒約瑟是我的繼任人。」而當約瑟對這種話表示異議時,老人便以寒光一般銳利的嚴酷眼神定定地注視著他。
一天,他顯得比較強壯,不需扶持也能站起時,他將約瑟叫到眼前,並將他帶到小園邊沿的一個角落。
「這裡是你將來埋葬我的地方,」他說,「我們要一起挖掘墓穴,我想我們還有些時間可用。替我把鏟子拿來。」
自此以後,他要約瑟每天早晨挖一些兒。狄翁自覺體力稍好時,也會親自掏出一些泥土,雖然看來頗為吃力,但神情顯得相當愉快,就如他很喜歡這件工作似的。這種愉快表情往往持續整天工夫。自從他展開這個計劃之後,他一直都保持著這種良好的興致。
「你要在我的墳上栽一棵棕櫚樹,」某日他們正在工作時,狄翁如此說,「也許你會活到吃它的果實。否則別人會吃。我經常種樹,但種得太少了,實在太少了。有人說,一個人如果不種一棵樹,不留一個兒子,就不應該死。好了,我不但要種一棵樹,還要留個兒子。你就是我的兒子。」
他的神情頗為沉靜,而心情也比以前更為愉快了,而他的精神也愈來愈爽朗了。一天晚上,天將摸黑時,他們兩人已經吃過晚餐,做過禱告了——他將約瑟喚到面前,要他在他的臥榻旁邊坐一會兒。
「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情,」他高興地說道。他顯得神志清明,毫無倦意,「約瑟,你還記得你在迦薩附近所過的日子嗎?那時你變得非常悲哀,乃至厭倦了你的生命麼?而後你逃開你的住處,決定去找老狄翁,對他訴述你的遭遇?而後你在共修會的居處遇到那個老頭,向他請問去找狄翁·蒲吉爾的路?還記得麼?好,你還記得。結果發現,那個老頭竟是狄翁本人,難道不也像個奇蹟麼?我要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你。因為,你看,這件事情對我也像奇蹟一般稀奇哩!
「你知道,一個苦行僧人兼聽罪神父,到了老年,聽了許許多多罪人向他懺悔,那些人都以為他是純潔無瑕的聖人而不曉得他是一個更大的罪犯——你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到了此時,他所做的一切工作,對他都顯得毫無意義,白費工夫,而以前似乎曾經顯得重要而又神聖的一切——上帝曾經差遣他到這個地方來洗滌人類靈魂的污垢這個事實——所有那一切,這時似乎都成了他的一種太大的勞役。他實實在在感到那是一種詛咒,而不久之後,一見有人帶著孩子氣的罪過的可憐蟲來找他,就怕得直打哆嗦。他不但要擺脫那個罪人,而且還要擺脫他自己,甚至不惜懸樹自盡。這就是你當時的感受。而今該我懺悔的時候也到了,而我要告白的是:這也是發生在我身上的情形。當時我也認為我不但毫無用處,而且精神上亦已亡故。眼看著人們懷著那樣的信心蜂擁而來,眼看他們帶著凡夫俗子的污穢臭氣來我這裡,我想我再也受不住了,他們無法消受的一切,我也無法承受下去。
「那時我經常聽人說起一個名叫約瑟·法默拉斯的隱士。人們也成群結隊地去找他聽罪,並且我還聽說,有不少人寧願找他而不找我,因為他是一個性情慈和的人,既不盤問,又不責罵,只是諦聽他們訴苦,好像對待兄弟一般,末了還給他們親吻一下。你很清楚,那不是我的辦法,因此,我起初聽到這個約瑟的故事時,覺得他的做法似乎頗為愚蠢,頗為幼稚。不過,而今我既開始懷疑我自己的做法,不但不該隨便批評約瑟的做法,更不應該自以為高他一等。當時我感到奇怪:這人究有什麼魔力?我知道他比我年輕,但歲數也不小了。這使我有了信心,因為我不太容易輕信年輕之人。不過我對這個約瑟·法默拉斯確是感到了吸引之力。因此,我決定去朝拜他,向他供述我的苦處,請他指點迷津,縱使不給指點,也許可以得些安慰和鼓勵。這個決定沒有白下,結果使我得到了解脫。
「我啟程上路,一路向傳說中他的住處走去。但在同一個時候,這位修士約瑟也有了與我相同的感受,也做了我正在進行的事情;他為了向我請求開示而逃開了他的住處。當我碰到他時——不錯,那是一個少有的處境——他很像我要認識的人。但他是個被人追趕的逃兵,他的處境已經變得很糟了,跟我一樣糟,或許還要糟些,連聽人懺罪的心情都沒有了。更糟的是,他淒悽惶惶地要找人聽他自己懺悔,等不及地要把他的苦惱交到另一個人的手裡。那使我非常失望,非常痛苦。因為,假如這個約瑟,他還沒認出我,也已厭倦了他的工作,並且對他的生命意義亦已絕望的話——那麼,那豈不是等於說我們兩個都一文不值?豈不是等於說我們兩個都馬齒徒增,一無是處?
「我要對你說的話你已知道了——那我就略述一下吧!你受共修會接待的那天夜裡,我自個兒獨處。我獨坐靜思,並站在約瑟的立場考量,而我心想:如果他知道蒲吉爾也是一個開小差的逃兵,也受不住誘惑的牽絆,他又會怎樣?我愈替約瑟著想,就愈為他感到悲傷,也就似乎愈加感到上帝要著他到我這裡來,好讓我了解他、治癒他,並在治療他的當中治好我自己。得了這個結論之後,我就安然入睡了;那時夜已過了一半了。第二天你加入了我的行列,並且成了我的兒子。
「我早就要對你說這一段原委了,我聽到你在哭泣。儘管哭吧,哭哭對你也好。既然我已落入這種嘮叨的陷阱,那就幫忙再聽一會兒,並且將我現在對你說的話牢記在心:人是奇怪的動物,幾乎不可信賴,因此,那些磨難和誘惑,也許會有一天再度打擊你,再度威脅著要征服你——非不可能。唯願我主那時送你一個和善、耐心,而又體貼的兒子兼弟子,就像他將你送給我一樣。關於讓以色加略人猶大上吊致死的那棵樹,亦即誘惑者在那段時間顯示給你的那種幻象,我不妨告訴你一點:使自己招致這樣一種死亡,並不只是一種蠢事和罪過而已——雖然,對於這樣一種過失,我的救主也不難寬恕。但一個人死於絕望,也是一種可怕的憾事。上帝要我們絕望,並不是要宰了我們;他要我們絕望,是要喚醒我們心中的新生命。從另一方面來說,約瑟,當他要我們死,當它使我們擺脫人間和肉體的束縛,將我們召到他本身那裡時,那是一件重大的樂事。疲倦了獲准安眠,累極了獲准放下重擔,自然是一件難得的美事。自從我們掘墓——不要忘了你要種植那棵小棕櫚樹——自從我們開始掘墓以來,我比以往的許多歲月都更快活,都更滿足。
「我兒,我已嘮叨了半天,你大概也累了。去睡覺吧,到你的住處去吧。上帝與你同在!」
到了第二天早晨,狄翁既沒有出來做晨禱,也沒有呼喚約瑟去扶助他。約瑟感到有些驚慌,向狄翁的臥榻看了一眼,發現老人已經長眠了。他的臉上露著一道孩子樣的光輝笑容。
約瑟將他埋葬了。他在他的墓上種了那棵樹,活到親見那棵樹第一次結了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