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活就這樣在這些以及其他許多試煉中度過,最後終於達到完全成熟的階段——人生的頂峰時期。他主持過兩位老奶奶的葬禮;失去一個年方六歲的兒子(被野狼攫走);他得過一次重病,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之下擔任自己的醫生,逃過了一次大難;他曾忍過飢、受過凍。所有這些災難,不但在他的面孔上面留下了痕跡,亦在他的心靈之中留下了印記。此外他還發現,有頭腦的人往往會使他的族人生氣而受到厭惡,說來真是不可思議。他們可在相當距離之外得到重視,逢到緊急事故時也有人向他們求助,但在平時,這些人既不敬愛他們,更不容忍他們,而只是對他們敬而遠之,避之唯恐不及。並且他還從經驗得知,生了病的人和遭遇其他不幸的人,寧願接受咒語和驅魔的法術,也不肯接受理智的忠告;人們寧可接受痛苦的折磨和表面的懺悔,也不願改過自新或檢討自己,他們相信法術和秘方甚於理性和經驗。這些現象,數千年來,就像許多史書上面所宣稱的一樣,大概至今仍然沒有多大改變。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明白到,一個善于思考的求知之人不敢輕易放棄愛心,他必須迎合人們的願望和愚行,對他們謙恭有禮,但也不可諂媚他們。智者與愚人、教士與神棍、助人的益友與寄生的懶蟲,其間只有一步之差而已。人們寧願給騙徒以報酬而被江湖郎中剝削利用,也不願接受慷慨無私的相助。他們寧可交付金錢和貨物,也不願拿出信心和愛心。他們互相欺騙,更指望自己受騙。你必須學著將人視為一種脆弱、自私,而又膽小的造物;並且,你也必須知道你自己也有著這許多邪惡的特性和衝動。雖然如此,你不但要使你自己相信,而且要實實在在地以這樣的信念滋養你的靈魂:人也是有靈有愛的造物,他的心中因為亦有某種與本能不同的東西而渴望淨化。但毫無疑問的是,所有這些想法,對於克尼克而言,因為太抽象、太明白了,反而無能為力。且讓我們這樣說:他已踏上了這條道路,而這條道路不但有一天會使他達到這個目標,而且更超而越之。
他依照他的這條路線前進,追求抽象的思想,但更生活在感覺中、月亮的吸力中、藥草的刺激中、樹根的鹹味中、樹皮的滋味中、草藥的栽培中、藥膏的配製中,隨著氣候與大氣的變化而變化,使他自己培養了許多能力,包括我們後代人已經不再明白和一知半解的能力。不用說,其中最為重要的一個本領,當然是祈雨。雖然,其中曾有許多特殊的時候,老天不但相應不理,甚至好像還嘲笑他白費氣力。但克尼克不僅曾有數百次的成功紀錄,而且幾乎每次的情況都有一些兒不同。當然,在奉獻犧牲、舉行儀式、誦念禱詞和擊鼓方面,他一點也不敢改變或省略。不過,那只是他這工作的公共層面,只是他的祭司職務的一面,只是做來給大家看的而已;雖然,毫無疑問的,那是一種非常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做了一天的祭祀和法會之後,到了傍晚的時候,蒼天開始讓步,烏雲籠罩大地,風中有了濕氣,乃至第一批雨嘩嘩落下之時,更可使人產生一種揚揚得意的感覺。但這也要氣象學家擇日適當才行,如果情況太糟,盲目努力,也是惘然。你可以祈求神明大發慈悲,甚至包圍、說服他們,但你必須出於恭敬至誠之情,必須順從它們的意願。比之此種微妙代禱的得意感受來,他更喜歡只有他自己明白,甚至連他本人也不甚瞭然,並且是感覺勝於理解的某些經驗。對於種種不同的氣候狀況、大氣和溫度的張力、雲霧的形成和大風的發生、水土和塵埃的氣味、威脅和希望、氣候神靈的情緒和心意,克尼克總是先用他的皮膚、頭髮,以及所有的感官加以偵測,以免被任何情況嚇上一跳而大為絕望。他將各種氣候的變動集中在他自己的心中,緊緊地掌握在他的手裡,以使他能夠對風和雲發號施令——當然並非隨心所欲,但因他與它們親密相處和依附的關係,而至得以完全泯除他本人與世界、內心與外境之間的差別。到了這個時候,就快樂得連全身毛孔都張了開來,就可以狂喜地站著或蹲著仔細諦聽,不但可以感到風和雲在他自己的心中活動,而且可以指揮和發動它們,就像我們可以喚起和復演我們背誦過的一個樂章一般。那時他只要屏住自己的呼吸,風聲或雷聲馬上就停;他只要點頭或搖頭一下,冰雹便嘩嘩落下或戛然而止;他只要以微笑表示他內在矛盾勢力的平衡,頭上雲濤即行消散而晴朗的藍天即現。當他以萬無一失的前知在他自己的心中預測此後幾天的氣候時,他的身心當中可有多次非尋常可比的純和與泰然,就如這整個的樂章都已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血流之中,以使外在的世界必須絲毫不差地演出每一個音符一般。這才是他的吉日良辰,這才是他的最大酬勞,這才是他的賞心樂事。
但是,這種內外的密切聯繫一旦中斷,氣候與天地一旦變得似不相識,難以理解,不可偵測之時,彼此之間的交流即受干擾,而混亂亦在他的內心呈現。那時,他便覺得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氣象學家,因而感到,由他負責氣象和農作的測定,乃是一種錯誤、一種煩惱。每當逢到這樣的時候,他就變成一個愛家的人,對艾黛表現得溫順而又體貼,勤勤懇懇地分擔她的家務工作,為孩子做玩具和工具,晃來晃去調配湯藥,渴求愛情,只想與別人和光同塵,儘量減少彼此的差異,在風俗和習慣上力求與人一致,甚至還耐心地諦聽他的妻子和鄰婦閒扯生命、健康和他人的是非——儘管他最討厭長舌婦。但在時和境順的時候,他的家人就很少見到他了。因為,他已到處漫遊、捕魚、打獵、尋找樹根、伏在草叢裡面或蹲在樹林當中,嗅聞、諦聽、模仿動物的叫聲,燃起一堆煙火,比較煙霧和浮雲的形態,讓他的皮膚和頭髮浸潤在霧滴、雨水、大氣、陽光或月色之中,並且,還像他的師父兼前任土魯一樣,隨手搜集內在性質與外表形狀似乎不相類屬的東西,似乎能夠顯示大自然的智慧或心意,因而可以窺見她的部分規則和創造秘密的東西,似乎以象徵的方式結合相異觀念的東西:形如人面或獸臉的樹瘤、有著木紋的水磨石子、原始世界的石化動物、畸形或雙生的果凹、形似腰子或心臟的石頭。他仔細推詳一片樹葉的脈絡、一棵菌子上面的花紋,並卜測事物的種種神秘、關聯、未來,以及可能:符號的魔術、數字和文字的預示,將無限和多數約為單純、化為系統、形成概念。因為,毫無疑問的,所有這些透過心靈理解天地的辦法,都在他的心中,雖然沒有名稱,儘管尚未命名,但並非不可想像,並未超出預感的範圍之外,仍然沒有顯示出來,但對他的天性已很重要,已經成了他本人的一部分,正在他的心中作有機地成長。如果我們繼續回溯,超過這位氣象學家和他的時代——儘管在我們看來似頗遙遠而又原始,如果我們回到距今數千年以前的過去,回到我們仍可發現有人的時期——這是我們可以確信的一點——那還沒有開始而能含容其後所生的一切的真心。
這位氣象學家既不能以他的預感贏得不朽的生命,也不能與他的預感接近一些。他既沒有成為文字或幾何學的發明人,也沒有成為醫學或天文學的創發者。他仍是這條鎖鏈中的一個無名的環節,但這個環節跟其他任何環節一樣不可或缺。他不但承前啟後,同時還加上他親自奮鬥而得的一些心得。因為他也有他的弟子呀。這些年來,他訓練了兩名準備充任氣象學家的徒弟,其中一名後來繼承了他的衣缽。
長久以來,他一直從事這項工作,執行這一行業,獨來獨往,無人窺其堂奧。而後,經過一次嚴重的歉收和饑荒時期以後,一個男孩開始出現,注視他、窺探他、崇拜他,並且到處追蹤他——一個嚮往氣象之學和這位大師的孩子。他心裡覺得一怔,奇妙而又痛苦地感到,他少年時代的偉大經歷重又出現和迴轉了,而在這同一個時候,他有一種既痛苦又興奮的嚴肅感覺,感到人生的暮氣已來,青春的日子已經不再,日正當中的頂峰時期已成過去,花朵已經結成了果實。而使他自己大吃一驚的是,他對這個孩子的反應竟與當年年老的土魯對他所表現的一般無二。那種嚴厲的排斥、一再推延,以及等著瞧的態度,可謂不招而來,如出一轍。那既不是仿效他的先師,也不是出於德育的考慮:對於後生小子必經長期考驗,看出他是否認真勤懇,不可輕易示以堂奧,如此等等。與此正好相反的是,克尼克只是以每一位年老心孤的飽學怪人對待崇拜者和入門弟子的態度對待他的徒弟。他頗為尷尬、羞怯、冷漠,顯出一副隨時準備逃避的神情,生怕他那適意的清靜、曠野的遨遊、獨自狩獵和採藥,乃至夢想和諦聽的自由受到妨礙。他為他所有的習慣和嗜好,為他的秘密和沉思感到一種十足的嫉妒之情。毫無疑問,他應該接納這個懷著崇高的好奇之心膽怯地向他表示敬意的少年;毫無疑問,他應該鼓勵他,幫助他克服此種膽怯的心理;毫無疑問,他不但應該高興,而且應該有一種得到獎勵、欣賞,以及成功遂意之感才是。因為,別人的世界終於派來了一位特吏,呈上了一道表示愛戴的宣言;因為,終於有人來奉承他了,終於有人對他感到吸力了,並且像他自己一樣應召前來為神秘之學服役了。相反的是,首先,他感到這只是一種討厭的干擾,妨礙他的權利和習慣,有損他的獨立和自由。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他是多麼珍惜此種獨立和自然。於是他抗拒這種殷勤,於是他變得聰明起來,要以智慧擊退這個孩子,於是掩藏他自己,遮蓋他的形跡,顯得難以捉摸。但是,曾經發生在土魯身上的事,如今也在他的身上出現了:這個孩子長久默默的殷勤,終於逐漸軟化了他的心腸,終於逐漸鬆弛了他的阻力,乃至這個孩子所得的讓步愈多,克尼克也就愈是轉向他,對他敞開胸懷,嘉勉他的志氣,接受他的奉承,終而至於將收徒授課這種新興但往往煩人的行業視為一種命運註定的職務,視為思維生活的必需條件之一。於是,他只好逐漸告別夢想,逐漸告別探索以及享受無限潛能和多重未來的樂趣了。取代這不斷進步之夢,取代這整個智慧之想的,是侍立身旁的一個弟子,一個又小又近的現實需要,一個闖入者,一個礙手礙腳的傢伙,但他不再排斥他,不再閃避他了。因為,畢竟說來,這個孩子代表了走向真正未來的唯一道路,代表了實踐最大要務的唯一途徑,代表了能使氣象學家的生活、行為、原則、思想,以及光輝得以在一個新的小小芽體中繼續保持它們的生命而不致中途夭折的一條小徑。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咬咬牙根,微笑著承受了這個累人的重擔。
但是,這位氣象學家,即使是在他的工作的此一重要層面,也許得說是他最大的責任方面,亦即傳授技能和造就繼承人才方面,有時免不了要遭遇痛苦的失望。第一個拍他馬屁的徒弟名叫馬羅;然而,經過了長久遷延和種種阻難之後,他終於接納了這個孩子,但馬羅使他頗感失望,使他一直無法排解。這個孩子對他巧言令色、阿諛奉承,並且有很久一段時間,假裝對他無條件地服從,但他卻有一些缺陷。最重要的是,他缺乏勇氣,尤其怕夜怕黑,而他卻盡力掩飾這個事實。克尼克終於發現了這個缺點,但他仍然繼續觀察了很久一段時間,將它視為一種遲褪的孩子氣,以為遲早必會消失,但結果卻沒有。此外,這個孩子還有另一個缺點:對於觀察天象的本身、對於氣象工作的歷程,以及對於種種意念和想法,都缺乏一種無私的天性。他聰明伶俐,反應敏銳,學習對他輕而易舉,但無論學什麼東西,都放不開自我。而愈來愈明顯的是,他有自私的目標要追求,而他之所以要學氣象,就是為了這些。最重要的是,他要爭取社會地位,他要出人頭地,受人注意。他有才子的虛榮,而無天才的使命之感。他渴望人家對他喝彩,剛剛學到一點皮毛知識和一些小小訣竅,馬上就拿到他的朋友面前炫耀、賣弄。這也可以視為一種遲早必將消失的稚氣。但他所要的卻不只是喝彩而已,他還要爭取權力,支配他人。這位師父發覺此點之後,不禁吃了一驚,於是便慢慢收回他對這個少年的寵愛。馬羅當了幾年的學徒之後,犯了一些嚴重的罪過,而被克尼克逮個正著。有一次,因為受不住禮品的誘惑,他竟瞞著師父,私自用藥醫治一個病童。另外一次,是未經師父許可,就擅自念咒驅除一家茅屋的鼠類。儘管師父再三警告,而他自己也再三發誓下回不敢,但他總是悔而不改,因此,到他再犯而被捉到時,師父不但開除了他,還將情形報告了村中的老奶奶,要把這個忘恩負義的無益少年逐出他的記憶。
他的後來兩個徒弟補償了這個缺憾,尤其是第二個弟子——他的兒子土魯。他非常喜愛這個年紀最輕,同時也是最後一個弟子,相信這個孩子將來會有比他自己更大的成就。顯而易見,他外祖父的神靈已經返回到他的心裡了。克尼克有了一種心滿意足的感受:一則是已將他的全部學問和信念傳授下去,一則是他有了一個兒子兼弟子的人選,一旦自己能力不繼,隨時可以交出他的棒子。可惜的是,被他開除的那個學生仍然沒有被逐出他的生活和思想範圍。馬羅在村上成了一個名流,雖然沒有什麼特別的榮譽可說,但不僅非常吃香,而且頗有影響力。他討了一個老婆,以江湖郎中兼小丑的才能娛樂村民,甚至還在鼓隊裡面當了首席鼓手。他仍在悄悄地與氣象學家作對,由於嫉妒心重,一有機會就用大大小小的毀謗加以中傷。克尼克沒有廣結善緣和從事社交的興致,他需要清靜和自由;他從來沒有追求聲望或得人愛戴的意思——除了少年時向他師父土魯爭取好感之外。不過,而今他終於嘗到了有人與他作對、被人嫉恨的滋味。這事掛在心頭,糟蹋了他的許多美好時光。
馬羅本是頗有才能的學生之一,但因這種才能非從根本和內部發展起來,故而總是使得他的老師感到難過和悲哀。因為這種才能沒有以固定的能力為其建立的基礎(此系優良天賦、健全血統和穩健性格的高貴標誌),而是以一種奇怪的方式偶然形成,甚至巧取豪奪而得的東西。一個品格低下而智能較高或想像奇特的學生,總會使他的老師左右為難,啼笑皆非。他不但有義務將他本人繼承而來的學問和方法傳給這個學生,而且還得為他準備心靈的生活——然而他卻情不自禁地感到:他的真正高尚義務應該是維護藝術和科學的安全,以免受到有才無德的青年的侵犯。因為,老師的任務不只是服侍學生而已;實在說來,師生兩者本身都是文化的僕人。這就是為師的何以會對某些炫耀的才子感到有些排拒的原因。這一類的學生常把整個教學的意義曲解為服侍學生。幫助只會賣弄而不能服務的學生,不僅有損服務的真義,同時也是一種出賣文化的行為。我們知道,在許多國家的歷史中,每逢文化大亂的時候,有才無德的人總會乘機而起,在社會團體、各級學校、學術機構,以及政府機關占據主管的地位。這些很有才能的人盤踞在各種職務的寶座上面,但他們只想統治大眾而不能服務於人。不用說,要想認清這些人,往往非常困難,而到他們一旦有了知識的專業以自保之後,那時已經悔之晚矣。要想以毫不客氣的態度將他送回其他的崗位,同樣亦非易事。克尼克也曾犯過這樣的錯誤,對他的徒弟馬羅就是因為容忍太久了。他將他的秘術交付了一個膚淺的野心家。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憾事,為他自己招來了未曾料到的苦果。
有一年——其時克尼克的鬚髮已經斑白了——天地之間的良好關係似乎遭到了大力惡魔的破壞。此種變故始於那年的秋天,當時發生的可怖景象,使得村中的每一個人都怕得直打哆嗦。秋分日點(此系氣象學家常常聚精會神地加以觀測,並以莊嚴崇敬的心情加以歌頌的現象)過後不久,天上出現了一個人類從未見過的現象。一天傍晚,天氣乾燥,多風,頗為涼爽。天空像水晶一樣透明,只有幾塊小小的浮雲在很高的高空漂浮著,高舉著玫瑰色的落日霞光,持續一段非常長久的時間。它們在清涼、蒼白的太空之中飄動著,看來好像一些稀疏的泡沫光束。一連數天的時間,克尼克天天感到一種奇怪的感覺,比他每年在這個日頭漸短的時候所感到的還要強烈,還要顯著:天空諸神的一種激動之感,大地、植物,以及動物之間的一種驚慌之感,大氣之中的一種緊張之感,某種浮躁不安,可以預期,令人驚恐的東西,在整個大自然之間盤旋著。那幾塊晚霞,與它們那些流連不去、不息抖動的火焰,也是這個奇異景象的一個部分。它們那種飄浮的運動,與地上的風向完全相反。經過了一段漫長而又艱難的求存掙扎之後,它們那種悽慘的紅光終於慢慢變冷而逐漸褪色,最後,忽然消失不見了。
村中顯得非常安靜。圍在老奶奶茅屋前聽故事的那群孩子早就分散了。雖然還有少數幾個男孩仍在追逐扭打,但所有其他的族人都已回到他們的茅屋裡面去了。每個人都吃過晚飯了,不少人都已睡覺了:幾乎沒有一個人觀看朦朧的雲彩——除了這位氣象學家克尼克,在他屋後的小花園中來回踱步,緊張而又不安地思忖著這種氣候的狀況。他有時坐下在蕁麻叢中的木墩上面,那是劈柴的地方。最後一道雲彩一旦消失之後,星星立即就在天空的青光之中出現,而數目和亮度亦跟著迅速增長起來。剛剛只有兩三顆隱約可見,這時已有十顆,二十顆了。氣象學家熟知其中很多星座,個別的,成組成群的,他都熟悉。他已見過它們不知幾百次了:它們經常出現,給人一種安穩的感覺。星星予人一種安適之感。它們雖然高高掛在天空,顯得遙遠而又冷漠,不發溫暖之光,但它們固定不變地排列著,宣示秩序的模樣,默示持久的情狀,十分可靠。這些明星,對於人間的生活雖似顯得頗為冷淡、疏遠,似乎不為人類生活的溫暖、折騰、痛苦,以及狂喜所動,似乎在以它們那種肅穆和永恆的優越嘲笑人間的物事,但與我們卻有一種不可分割的密切關係。它們也許曾經引導我們,也許曾經統治我們,因為,對於無常的事物,假如有任何人類的知識,任何知性的掌握,任何心靈的確實性和超越性可以獲得,可以保持的話,那一定跟這些明星一樣,散發著冷靜的光輝,以寒戰的怖畏,淡淡的諷刺,永遠不斷地俯視,安慰著下方。這就是這位氣象學家似乎時常持有的感覺,儘管他對星星的感覺,沒有他與月亮,與這偉大、靠近、濕潤的天體,與這天空海洋魔術肥魚之間的常變而又常現的關係來得親切、興奮,而又刺激,但他不僅敬重它們,而且還將許多信念系在它們身上。久久仰望它們,讓它們的影響在他身上產生作用,將他的智性、他的溫情、他的焦慮,陳示在它們那種清冷的凝視之下,往往使他猶如飲用一劑清涼去火的仙丹一樣,感到無比的輕鬆、舒暢。
今晚亦然,看來它們跟平常並無兩樣——除了顯得非常明亮,似乎在堅實而又稀薄的空氣中受到高度的琢磨一樣,但他內心卻沒有了託付它們的那種安靜之感。從某些不知名的境域傳來一股力量,似乎在牽引著他:它刺痛他的毛孔,抽吸他的眼睛,在靜靜悄悄地,繼續不斷地傷害著他。那是一股電流,一種警告的震顫。溫暖、暗淡的爐火,在他附近的茅屋裡面跳躍。生命在窄小但溫暖的室內流動著:一聲叫喊、一陣大笑、一個呵欠,人體的氣味、皮膚的溫暖、母道的慈愛、孩子的睡眠。所有這一切純真的流露,似乎都在加深黑夜的濃度,似乎都在進一步將星星向不可思議的距離和高處推去。
而在這個時候,正當克尼克聽到艾黛在屋內低聲吟唱一支小調安撫孩子之際,天空忽然發生了使得村民難以忘懷的劇變。沉寂而又光燦的星網之間,只見這兒閃閃,那兒爍爍,明滅不定,就像通常無形的星際網線忽然被火焰燒著了一般。其中幾顆星星,像被拋出的石頭一樣,這兒一顆,那兒兩顆,這兒又是幾顆,只見焰光灼灼,形成溝渠,好似蠟淚,劈斜掠過天空;而在眼睛尚未從最先消失的星星轉開,心臟被這種景象驚住,尚未開始再跳之前,那些以一條斜線或拱形紛紛落下或掠過天空的光點,開始成群結隊,成打成百地出現。其數無量,好像出自一片廣漠無聲的風暴,它們撥斜橫過沉寂的夜空,好像宇宙的秋氣在扯落整個的星群,如同秋風將枯萎的樹葉從天空的樹上吹落,使它們飄進無聲無息的虛空一般。它們像枯乾的落葉,像飄動的雪花,在可怖的沉默中,成千累萬地沖開、落下,消失在東南方那片山林的彼方,那裡自古以來從未落過一顆星兒。
克尼克兩眼昏花,心情凝重地站在那裡,帶著恐懼不安但又目不轉睛地仰頭注視著變了形的險惡天空,不相信他的眼睛所看的異象真實不虛,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由不得你不信。他跟所有目睹這幕夜景的人一樣,以為這些常見的星星本身都在波動著、分散著,向下倒栽著,因而預料到,即使大地本身不先將它吞下肚去,青天不久也要變得漆黑一片而空無所有了。但是,隔了一會之後,他看出了別人不會知道的情況——那些熟知的星星仍然出現在這兒、那兒,以及每一個地方。此種可怕的分散並非發生在熟知的星星之間,而是顯現在青天與大地之間的虛空之中,而這些正在墮落或投射著、迅起速滅的新星,都發出一種不同於原有老星的火光。這使他感到稍稍寬心了一點,使他稍稍恢復了一些內心的平衡。但就算這些在空中分散的星星是另一種短暫的新星,仍然含有著災難和混亂的意味。一聲聲深長的嘆息,從克尼克的焦干喉嚨之中發了出來。他瞧向大地,他傾耳諦聽,察看這種不祥的景象是否只對他一個人而發,察看其他的人是否也看到了此種情況。不久,他聽到了恐怖的呻吟聲、尖叫聲,以及號哭聲,從其他的茅屋裡面傳來。其他的人也看到了,他們的號叫聲驚醒了睡著的人和懵懂無知的人,一轉眼間,全村陷入了驚惶失措的狀態之中。克尼克嘆了一口氣,承受了這個沉重的擔子。這個不幸的災象,對他的損害最大,因為他身為氣象學家,應該為天空的秩序負責。他一向總是事先測知或預感重大的災害、洪水、冰暴、風暴。他一向總是事先警告各家的母親和父老防患於未然。他曾撥轉過許多非常糟的惡兆。他曾以他本人、他的學問、他的勇氣,尤其是他對天神的信心,排解村民與災禍之間的關係。他這回何以事先毫無所知,致使手足無措?他為什麼沒將他隱約預感到的情況對人說一聲?究竟為甚?
他揭起掛在茅屋入口的門帘,輕聲呼喚他妻子的名字。她走了過來,懷中抱著最幼的孩子。他將孩子接過,放在小小的草蓆上面。他握住艾黛的手,以一根指頭按住她的口唇,要她不要吭氣,然後將她帶出茅屋。他看到她那副沉靜的面孔忽然嚇得變了模樣。
「讓孩子睡覺,我不要他們看到這種景象,聽到沒有?」他緊張地耳語道,「不要讓他們任何一個人出來,甚至土魯。還有你自己,也待在屋內。」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應該向她透露多少。最後,他終於肯定地接著說道:「這對你和孩子都不會有什麼害處。」
她立刻相信了他的話,儘管她的面色和心情還未恢復鎮定。
「是怎麼一回事?」她問道,再度向天空瞪視著,「是不是很糟?」
「很糟,」他悄聲說道,「我想情形可能非常之糟。待在屋內,放下門帘,不要拉起。進去,艾黛。」
他將她推進門去,細心地拉下門帘,面向明滅不息的流星雨佇立了片晌。然後,他低下頭來,再度深深嘆了一口氣,迅速地穿過夜空,向老奶奶的茅屋走去。
全村的人已有一半聚集在這裡了。他們之間發出一種無聲的怒吼,一種由恐懼和絕望造成的暴亂,幾乎麻痹、窒息了一半的人。有些女人和男人,由於感到恐怖和大禍臨頭而向一種無名的怒火投降了;有些人呆若木雞,好似出了神一樣;另外一些人四肢急遽地抽動著,好像失去了控制一般;一個女人獨自跳著一種絕望而又淫猥的舞蹈,口吐白沫,同時扯動著她的長髮。克尼克明白到影響已經發生作用了。幾乎每一個人都像中了劇毒一樣:他們都被那些墮落的流星迷住或逼得發瘋了。一場癲狂、憤怒,以及自毀的悲劇可能就要發生了。該是集中少數幾個勇敢、沉著的族人支持他們的勇氣的時候了。
老奶奶顯得非常鎮定。她相信世界末日已經來到了,不論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了。對於這種無可避免的命運,她露出一副堅定冷酷的面色,看來好像嘲諷它的收緊一般。他勸她聽他一言,他竭力向她指陳,那些經常露面的老星仍在天上。但她無法理解,不是因為她老眼昏花,無法看清它們,就是因為她對星星的觀念與氣象學家不太一樣。她搖搖她的腦袋,仍然保持著她那種英勇的冷笑,但當克尼克請求她不要輕易將村民交給恐懼之時,她卻立即明白了他的心意。一小群雖被嚇壞但尚未發瘋的村民,仍然聚在她和氣象學家的周圍,願意接受他們兩人的領導。
在此緊要關頭,克尼克走向他們,希望用舉例、推理、說說、解釋,以及鼓勵的辦法,遏止這種恐慌的局面。但他從他和老奶奶所作的簡短對話中發現,為時已晚,已經來不及了。他本想引導他人分享他自己的經驗,免費奉送,免繳學費,他本想說服他們:那些星星的本身並未墮落,至少並非全部墮落,絕對不會有什麼宇宙風暴將他們掃除開去。他原以為他可以這樣說服他們,使他們從無可救藥的絕望轉為積極主動的觀察,乃至能夠忍受這種可怖的震驚。但他立即看出,願意耐心聽他解釋的村民非常之少,而當他剛剛說服這幾個人時,另一些人馬上就完全陷入了瘋狂狀態。沒法道,這跟經常常見的一樣,訴之理性和合理的言詞,都沒法達到這個目的。
所幸的是,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辦法可想。雖然,要用理性去消除他們這種要命的恐懼,已是絕不可能辦到的事了,但這種恐懼仍可加以引導、組織,使其成形,以便使這批錯亂的瘋人結成一種堅強的統一體,以使這些散亂的狂叫化成一種合唱。但時間緊迫,該是分秒必爭的時候了。克尼克大踏步走到這些狂人的面前,大聲疾呼地朗誦公開舉行懺悔哀弔儀式時所念的那種耳熟能詳的祈禱詞:為了悼念一老奶奶之死或者面臨疾病流行和洪水泛濫而行祭禮和懺罪時所念的那種禱告詞。他很有節奏地吼出這些禱詞,並以拍手來加強它的節拍;並在以這種韻律吼叫和拍手的同時,將身向前彎去,幾近地面,而後縮回、伸直,再度彎腰,復又伸直。如此不停屈伸,幾乎才一轉眼之間,就有十來個、二十來個人加入了他的這種韻律活動。白髮蒼蒼的老奶奶也跟著喃喃有詞地念誦起來,並以微微鞠躬的方式參加了這個儀式的韻律。那些剛從各家茅屋蜂擁來集的人,也都立即加入了這個儀式的節拍和精神,那幾個因為怕得昏了頭的人,不是一動也不動地倒在地上,就是跟上了這種合唱隊的喃喃之聲和虔誠的跪拜。他的辦法生效了。一群失魂落魄的瘋子,變成了一隊恭恭敬敬地準備獻祭和侮罪的村民,各個都藏起自己恐懼和怕死的表情,或獨自對他自己的這種心理大叫大吼,藉以互相影響、互相砥礪。至此,每一個人都自動自發地加入了這個秩序井然的大眾合唱,與這個祛邪的儀式保持一致的韻律。許許多多不可思議的神秘力量在這個儀式之中顯示了出來。它的最大安慰在於它的上下一致、同心協力地強化了團體的意識,在於它的絕對有效的醫療節奏和秩序,以及韻律和音樂。儘管整個夜空仍然布滿大量的流星,像一道無數光滴組成的無聲瀑布一般在不息地沖瀉而下——它大筆大筆地揮灑它那些巨型的紅色火球,持續了另外兩個鐘頭的時辰——但村民的那種恐懼心情已經轉化而成順服和虔誠,變成了祈神的禱告和一心悔過的真情了。人們在畏懼和軟弱之中以井然的秩序和真誠的協和面對天上的大亂了。這個奇蹟,甚至在這種流星之雨尚未開始緩和之前就已發生了;這種內心的奇蹟,放出了具有神效的治療力量。等到天空似乎逐漸平靜下來而恢復常態之時,所有已經累得要死的悔過村民,也都有了贖罪得救的感覺:他們的禮拜不但已經消除了眾神的憤怒,同時亦已恢復了天上的秩序。
人們沒有忘掉這個恐怖之夜。村民繼續談論這件事情,直到過了秋季和冬天。但不久之後,人們不再以膽怯的耳語來談了,他們不僅以日常的語調來說,而且還以人們在回顧一場曾經勇敢面對、抗拒,並且予以克服的災難和危機時所感到的那種滿足心情來加以描述了。現在,村民們都在推敲其中的細節了,每一個人都各以自己的方式描繪他被這件怪事驚嚇的情形了,每一個人都自稱他是最先發現此事的人。有些人甚至膽敢取笑曾經受到特別震驚的人了。村民以相當興奮的心情談論這件事情,談了很久一段時間。村中曾經發生過一件大事,一件超乎尋常的巨大災難。
對於這次發生的此種現象,克尼克雖沒有參加談論的心情,但也沒有逐漸失去探究的興趣。對他而言,這整個不祥的經驗仍是一種不可忽視的警告,猶如一根芒刺一般,一直在繼續不斷地刺激著他。他不能說它已經過去而將它輕輕打發開去;他不能說危險已被遊行、祈禱,以悔過改向而將它置諸腦後。實在說來,時間過得愈久,他感到它的重要性也就愈大,這是因為他已以充分的意義貫注了它。這件事情的本身,這整個奇異的自然景象,曾是一個涉及許多方面的重大難題。一個人一旦見到了它,也許會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思索它。
村中只有另一個人會從相似的觀點並以相類的知識基礎來觀察這場流星之雨,而這個人不會是別人——只是他的兒子兼弟子——土魯。只有這個人所目擊的一切,始可說是可以辨明或校正他自己的觀察所得,只有這個人的看法對克尼克有舉足輕重的意義。但可惜的是,他在那天夜裡讓他的兒子睡著了,沒有將他叫起身來;但他愈想他何以那麼做,愈想他何以不讓兒子與他一起目睹那場奇異的景象,他就愈相信他是做對了,因為那種做法是順從一種明智的本能而行的。因為他想避免讓他的家人目睹那種景象,包括他這徒弟兼同事在內;他要特別避免讓他看到,因為他最疼愛的就是土魯。因此之故,他這才掩住這種墮落的流星之雨,沒有讓他目擊到它。他相信睡眠的善神,尤其相信少年人的睡神。尤其重要的是,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種天象的最初呈現,對於村民的生命,可說並未顯示任何立即的危險。倒是他當下感到,這件事不但是未來災難的一個預示,而且是與他這個氣象學家本人關係最為密切的一個惡兆。這個災難,一旦來到,將只降臨他一個人身上。某種事情,一種威脅已從與他職務相關的境地出現了,不論它以何種方式出現,他都是首當其衝的那個人。使他自己對這種危機保持警覺,在它來到時予以堅定的反攻,使他的心靈準備迎接它,但絕不讓它威脅或羞辱到他——這就是他所下定的決心,這就是他認為他對這個惡兆所得到的展望。這個陰森森地逼近的危險,將會造訪一個成熟而又勇敢的男子漢。因此,如果將他的兒子牽入其中,使他成為一個跟著受苦的人,甚至使他成為此種認識的一個夥伴,都是不當的。因為,儘管他將他的兒子看得很高,但他卻不知道一個沒有受到考驗的年輕之人是否對付得了這樣的威脅。
但他的兒子土魯卻因睡過了這場好戲而悶悶不樂。不論怎麼解釋也沒用處,畢竟說來,那總是一種千載難逢的大事,他這一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了。因此,有好一陣子,他對他的父親非常不悅。克尼克對他愈來愈加關懷,藉以克服此種怨恨。他逐漸將土魯引入他的整個職務之中。他愈來愈不厭其煩地訓練土魯的預測能力,盡其可能徹底地使他成為一個行家和繼任人。儘管他很少對他談論星雨的事情,但他不僅逐漸減少限制,讓他逐漸窺視他的秘密、他的業務、他的學識和研究工作,並且還許他跟他一起散步、一起探究自然現象,乃至加入他的實驗工作。所有這些,他以前從來沒有讓任何人與他分享過。
冬天來了又去,那是一個溫和但頗潮濕的冬季,既沒有流星墮落,也沒有什麼超常的大事發生。村子恢復了安定狀態。獵戶勤勉地出外尋找獵物。屋旁的架子掛著一束一束凍硬的獸皮,在朔風之中互相碰擊,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人們將光滑的長木板放在雪地上面,滿載著採集而得的木柴,一路滑雪拖回家來。就在這寒霜冰凍大地的時節,村上死了一位老太太。由於一時無法埋葬,就把凍結的屍體停在她家的茅屋門前,直到冬天之後地面解凍,才完成葬禮。
這個春季部分印證了氣象學家的預測。那是一個沉悶無趣的春季,沒有一些兒熱情和精神,都給月亮搞砸了。月亮總是姍姍來遲,決定播種日期的各種徵象總是欠缺不齊。林中的花朵很少開放,枝上的花蕾都枯萎了。克尼克五內俱焚,只是沒有表露出來;唯有艾黛,尤其是土魯,可以看出他是多麼的焦急。他不但念了常念的咒語,並且還為惡魔做了私人的祭禮、煎煮的薄荷、芳香的酒釀和浸液,而且還在新月之夜,剪短了他的鬍鬚,將剪下的部分拌在松脂和潮濕的樹皮里焚燒,產生濃烈的煙霧。他盡其可能地延期舉行公開的儀式,全村的祭禮、遊行,以及鼓隊的合奏。他盡其可能地拖延著將這種邪惡的春季氣候當作他個人的私事加以料理。但是,到了最後,當通常的播種時間已經過了多天而不見情況好轉時,他就只好去向村中的老奶奶報告了。不用說,他在這裡也碰到了不幸和麻煩。這位一向待他很好,視他如子的老奶奶沒有接見他。她病倒在床,將全部職務都交給了她的妹子。不幸的是,她這位妹子對於這位氣象學家極其冷酷。她不但沒有她姐姐那種正直的性格,而且非常喜歡玩樂和賣弄風騷,故而也就非常喜愛馬羅——那個善於逗她歡心的鼓手兼郎中。而馬羅又是克尼克的對頭。克尼克剛與她交談,就感到了她的冷酷和不悅——雖然她並沒有懷疑他所做的提議。他極力主張他們把播種的日子,以及任何獻祭或遊行的事情,再向後挪移一段時間。她同意了這個提議,但她對他面色冰冷,好像對待屬下一般。她不但拒絕了他拜見老奶奶的要求,甚至他要為她配些湯藥,也不許可。
克尼克敗興而回,不僅精神頹喪,而且滿口苦水。他以半個月的時間,嘗試以他自己的辦法改進氣候狀況,以使它適於播種。但往往跟他內部的血流一樣循著同樣方向進行的氣候,依然無法節制。它嘲笑了他所做的每一種努力,無論是念咒,還是獻祭,都不管用。這位氣象學家別無選擇的餘地,他只好再去拜見老奶奶的妹妹。這一回,他幾乎是請她忍耐,求她延期了;而他幾乎立即感到她必然已與那個小丑馬羅談過他本人和他的事情了。因為,在談到擇日播種的需要或備辦公開祈禱儀式的當中,她不但賣弄她在這方面的知識,並且還用了一些相關的術語,而這些只有是從被他開革的那個徒弟馬羅那兒學來的了。克尼克要求三天的寬限,認為那時的星座對於播種比較吉利。他擇定月滿四分之三的第一天為播種日。老奶奶同意了,並且宣布了儀式的事情。村民都知道了這個決定,於是每一個人都為準備播種的儀式忙起來了。
可是,當一樣事情剛剛順手之際,那些惡魔又露出了它們的惡意。到了期待已久,並且妥善準備的播種日,村上的老奶奶斷氣了。播種的儀式只好延後,進而準備她的葬禮了。
這個儀式顯得莊嚴而又肅穆,克尼克身穿舉行大遊行的長袍,頭戴高高尖尖的狐皮大帽,在新上任的女祖宗及其妹妹們和女兒們後面跟著。他的兒子則當他的助手,一路敲著兩種音調的硬木響板。大家都對死者和新任老奶奶,亦即死者的妹妹,表示了重大的敬意。馬羅帶著鼓隊,走在送葬行列的前面,贏得了不少注目和喝彩。村民們一面悲泣,一面慶祝,一面哀悼,一面大吃大喝,一面欣賞鼓樂,一面舉行祭禮。這是全村的一個好日子,但播種的日子又被延後了。克尼克以莊嚴而又鎮定的態度舉行了這個儀式,但他的內心卻頗為黯然。他似乎感到,他一生中所有的美好日子,如今都隨著老奶奶一起埋葬了。
不久之後,播種的事情,也在新任老奶奶的要求之下做了特別堂皇的儀式。遊行的隊伍莊嚴地繞著田地進行,新任的老奶奶莊嚴地將第一把種子撒在公地上面。她的妹妹們在她的兩旁走著,各人手裡提著一袋種穀,讓她伸手抓取。這個儀式終於完成了,克尼克也稍稍舒了一口氣。
但如此興高采烈地播出的種子,卻沒有帶來喜悅和收穫。這真是一個殘酷無情的年頭。先是嚴寒的霜雪復臨,而後又是反覆無常的春季,真是可恨。到了夏季,當貧弱的作物好不容易稀稀落落地長在田地上面——只有往年的一半高——致命的打擊又來了:一場從來不曾有過,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嚴重旱災出現了。太陽一周接一周地以一種白熱的火光燒烤著大地,小河乾枯了,村中的水塘只剩了一片泥沼,成了蜻蜓的樂園和蚊蟲的溫床。焦乾的大地出現了深大的裂縫。穀物在村民的眼前枯萎下去。儘管天上不時有烏雲相聚,但只見雷電交加,而不見雨滴下來。縱有霎時的陣雨,但接著又吹起一連多天的灼熱東風。雷電經常擊中高大的樹木,而使枯萎的樹頂燃燒起來。
「土魯,」一天,克尼克對他的兒子說,「情形不妙,所有的邪魔鬼怪都在和我們作對了。此事由那些隕星引起,我想這回可要我的老命了。你要記著:假如我必須犧牲的話,你要立即接替我的職務,並且堅持火化我的遺體,把燒剩的骨灰撒入田野裡面。冬天將有大饑荒,但這種邪氣也會破除。你必須注意,不許任何人去碰公家的種穀,違者處死。來年情況自會好轉,人們將會說道:『好在我們有這位年輕的新任氣象學家。』」
全村陷入了絕望的境地。馬羅煽惑了村民,使這位氣象學家不時受到威脅和詛咒。艾黛病倒了,躺在那裡顫抖、嘔吐、發燒。遊行、獻祭,以及震動人心的悠長鼓樂,都無效用。克尼克帶領他們,因為那是他的職責所在,但當眾人解散之後,他又為大家所避而變得孤立無援了。他不但早已知道他必須做些什麼了,同時也已知道馬羅已經包圍老奶奶,要求拿他做犧牲了。為了他自己的榮譽和他兒子的前途,他採取了最後一個步驟:他替土魯穿上禮袍,帶他到老奶奶那裡,推舉他為自己的繼任人,同時提議以他本人作為犧牲。她以一種好奇的探究眼神向他瞥視了一會兒,然後點頭表示同意了。
獻祭就在當天舉行。本來全村都要參加的,但因許多人患了痢疾而病倒在家。艾黛也得了重病。身著長袍而頭戴狐皮高帽的土魯,差點因為熱得中暑而垮倒在地。村中所有的顯要和頭目,包括老奶奶和她的兩位年長妹妹,以及鼓隊隊長馬羅在內,除了病倒的人之外,全都參加了這個行列。一般的村民大眾,則在他們的後面跟隨著。沒有一個人侮辱這位年老的氣象學家,人們一言不發,顯得非常沮喪。他們一路走進森林,找到克尼克親自指定的一片圓形空地,作為犧牲的場地。男人大都帶了石斧,用以砍伐火葬的木柴。他們到達那塊空地後,便將克尼克放在中央,而村中的顯要便在他的四周圍成一個小圈,而其餘的村民則在小圈的外面圍成一個大圈。大家都默然無語,氣氛顯得尷尬而又窘迫,直到這位氣象學家本人親自開口說話。
「我一直是你們的氣象學家,」他說,「若干年來,我一直負責盡職,盡我所能地做好我的工作。如今魔鬼和我作對,使我一事無成。因此,我決定拿我自己獻祭。這可以平息魔怨。我兒土魯將是你們的新任氣象學家。現在,殺了我吧,待我死了之後,再依我兒子的話去做。再見了,珍重啊!現在,誰願做我的刀斧手呢?我推薦鼓手馬羅擔任,他當然是這個工作的適當人選。」
他沉默下去,沒有人吭氣。戴著厚重皮帽的土魯,紅著臉痛苦地向四周望了一下。他的父親嘲諷地撅了撅嘴唇。最後老祖母終於生氣了,她頓了頓足,示意馬羅動手,並且對他大吼道:「上前去!拿斧頭干呀!」
馬羅雙手接過斧頭,在他的前任師父面前擺起姿勢。他現在比以前更恨他了;他那副蒼老的嘴角對他露出一副不齒的表情,使他感到更加厭惡。他舉起斧頭,在他的腦袋上面虛晃著。他將斧頭舉得高高的,一面瞄準著,一面注視著受刑人的面孔,等他閉起眼睛。但克尼克不但不把眼睛閉起,而且還睜得大大地緊盯視著這個手執斧頭的劊子手。他這雙眼睛幾乎沒有什麼表情——除了泛出憐憫而又不屑的神情。
馬羅惱火地拋開了斧頭。「我才不干哩。」他喃喃說道,說罷擠出顯貴的圈圍,鑽進了人群中。數位村民輕輕笑了起來。老奶奶被氣得臉都發青了,她既氣氣象學家的桀驁不馴,亦氣馬羅的怯懦無用。她示意一位沉著而又嚴肅的老者接手,因為這位老者倚斧而立,對剛才那一幕似乎頗為不齒。他踏步向前,友善地向受刑人點了點頭。他們兩個自幼就已相識了。於是,這位受刑人心甘情願地閉上了眼睛;他不但把眼睛閉得緊緊的,而且還將頭微微低下一點。老者舉斧砍下去。克尼克倒了下來。新任氣象學家土魯,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只能以手勢作了必要的指示。火葬堆很快累積起來,遺體也放了上去。以兩根聖杖引火舉行莊嚴的葬禮,是土魯上任之後所執行的第一件公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