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傳三篇 一、氣象學家

2024-08-16 00:56:53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距今數千年前,是女人當權的時代。在家族和家庭中,身為母親和祖母的,都受到敬重和服從。那時候,只重生女不生男的情形非常普遍。

  那時候,村中有一位年逾百歲女祖宗,儘管人們很少見她舉過一根指頭或說過一句話,但每一個人對她卻是又敬又怕,就像她是女王一樣。在擔任侍從的親戚圍繞之下,她時常坐在她的茅屋門口,讓村中的婦女前來向她致敬,向她報告家務之事,帶孩子給她看,請她祝福她們。懷孕的婦女則來請她摸她們的肚子,為即將來臨的孩子命名。這位部族的母親,有時會伸手撫摸一下,有時只是點頭或搖頭,再不然就是如如不動。她很少說話,她只是坐在那裡統治,只是坐在那裡讓她那頭蒼白的髮絲垂落在她那副堅如皮革、有著老鷹一樣遠視眼的面孔上面,只是坐在那裡接受致敬、獻禮、請求,諦聽新聞、報告,以及控訴;只是坐在那裡讓大家知道她是七個女兒的母親,是許多孫兒孫女和曾孫曾女的祖母和曾祖母;只是坐在那裡將村中的智慧、傳統、法律、道德,以及榮譽保存在她那起皺的面孔和棕色的腦袋後面。

  一個春日的傍晚,天上烏雲密布,夜幕落得很早。這天晚上,老祖宗本人沒有坐在她的泥屋門口。代替她的是她的女兒,頭髮幾乎跟她一樣蒼白,年紀也輕不了多少。她坐在那裡休息。她的座位就是門檻,一塊平整的石頭,天冷時鋪上一塊獸皮。距她不遠處,有幾個女孩、婦女和男孩,圍成半圓形,坐在沙地或草地上。除了下雨或太冷,他們每天都到這裡蹲著,因為他們要聽老祖宗的女兒講故事或念咒語。以前都由老祖宗親自做這些事情,但現在因為她年紀太大而不中用了,這才由她女兒取代她的位置。她不但向老祖宗學會了所有的故事和咒語,同時學到了她的聲調、她的模樣、她的動作、她的話語、她的靜默和威嚴。這些年幼的聽眾只曉得她比她的母親面熟,但直到現在幾乎還不明白她坐在那裡代替另一個人傳遞部族的故事和智慧。每到傍晚,知識的泉源就從她的口中汩汩流瀉出來。她將部落的寶貝藏在她的白髮之下。她那微微起皺的腦袋裡面裝著村民的記憶和心智。任何人所說的故事或所念的咒語,都是從她那裡學來。除了她本人和她的母親之外,族中只有另一個知識的守護人,但這個人很少露面,可以說是一個沉默寡言的神秘人物,有人稱他為雨師,也有人稱他為氣象學家。

  有一個名叫克尼克的男孩也蹲在這些聽眾之間,而在他身旁蹲著諦聽的,則是一個名叫艾黛的小女孩。克尼克喜歡這個小女孩,常常陪她一起玩,並且努力保護她,但那不是由於他愛她,因為他還是一個小孩,還不知道什麼叫做愛;他喜歡她,因為她是那位氣象學家的女兒。克尼克最崇拜這位氣象學家,僅次於女祖宗和她的女兒,但後面兩位都是女人;你可以敬畏女人,卻沒法想像她們究竟怎樣,更是沒法希望變成她們那個模樣。這位氣象學家是個很難接近的人:一個男孩想要待在他的旁邊,很難辦到。這就只有運用種種迂迴戰術了,而克尼克所用的一個迂迴戰術,便是關心他的女兒。他儘可能時常到氣象學家那座相當偏僻的茅屋去帶她來一起聽老奶奶講故事,聽完再送她回家。今天他又這麼做了,而此刻正和她並排蹲在暗中諦聽。

  老奶奶今天要講的是「女巫村」的故事:

  「從前,某一個村子裡,有一個壞女人,一心想害每一個人。這樣的女人大都不會生孩子。有時,一個女人實在太壞了,壞得使村民再也忍受不住,只好決意將她驅逐出境。那時,他們會在夜裡走進她的茅屋,先將她的丈夫綁起,而後再用皮鞭打她,將她趕進很遠的森林和沼澤地帶。他們先用咒語詛咒她,然後將她丟在那裡。而後,他們將綁她丈夫的繩子解開,還他自由;如果他年紀還不太老,他不妨另找一個老婆。那個被逐的女人,如果僥倖不死,她會在森林和沼澤到處亂串,學習動物的語言,跟動物說話,等到她流竄得夠久的時候,遲早就會摸上一條走進『女巫村』的道路。所有被本村逐出的壞女人,都會集中到這兒,形成一個屬於她們自己的村落。她們就住在這裡,做她們的壞事,行她們的邪術。而她們最壞的是,因為她們自己不生孩子,便拐誘善良村落的兒童,因此,如果有一個孩子在森林裡面走失,而再也尋找不到的話,那既不是被淹死在沼澤裡面,也不是被野狼吃掉了,而是被一個女巫拐誘到女巫村去了。在我年紀很小的時候,在我祖母年紀最老的時候,有一次有一個小女孩和其他小孩到野地里去采覆盆子,在采覆盆子的當兒,因為采累了,就倒在地上睡著了。因為她個子很小,被羊齒植物遮住,致使其他兒童沒有注意到她,等到這些孩子返回村中時,夜幕已經低垂了。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這個女孩沒有跟他們一起回來。村民推派青年男士去找,他們在村中呼喚、搜尋,直到夜深,還是沒有找到。這個小女孩,一覺睡飽之後,便起來在林中繼續前進,不斷向前奔跑。她愈跑愈害怕,愈怕跑得愈快,但她已經迷失了方向,因此愈跑背離村子愈遠,愈跑愈進深深的原野,愈進愈深。她的頸上戴著一個級木項圈,圈上繫著一顆野豬牙。那是她父親在一次狩獵中獲得的戰利品,已用石器鑽了一個小孔,故可用級木繩子穿起,掛在頸上,而且,她父親在將它送給她之前,還用野豬血煮了三次,並且還念了吉祥的咒語,因此,不論誰人,只要戴上這樣一顆豬牙,便可抵抗多種邪術的侵襲。話說這個時候,林中出現一個女人。她是一個女巫。她裝出一副和善的面孔說道:『你好,漂亮的小女孩,你迷了路麼?跟我走吧,我願帶你回家。』這女孩跟著走了。但她想起她的媽媽和爸爸曾經對她說過,不要讓陌生人看到她的豬牙,因此,她一面走,一面悄悄地將豬牙從級木繩圈上取下,悄悄地塞在腰帶的裡面。那個女人帶著這個女孩走了幾個時辰的路,直到夜深才走到一個村落,但那不是我們的村子,而是女巫村。女巫將這個女孩關在一個黑暗的馬廄里,而她本人則回到她自己的茅屋裡睡覺。到了清晨,女巫走來問她:『你沒有戴一顆豬牙吧!』女孩說沒有,她說她曾有一顆,但已遺失在樹林裡了,說罷,並且把級木項圈拿出給她,豬牙果真不在上面了。於是,女巫拿出一隻花盆,裡面長著三棵植物。女孩看到這些植物,就問那是什麼。女巫指著第一棵說:『這是你媽媽的生命。』接著,她指著第二棵說:『這是你爸爸的生命。』然後,她指著第三棵說:『這是你自己的生命。只要這些植物長得青青翠翠的,你們三個就會活得健健康康的。如果有一棵枯萎了,那就表示它代表生命的那個人病倒了。如果有一棵被拔出來了——就像我現在就要拔出的一樣,那麼,它代表生命的那個人就死定了。』說完,她抓住代表女孩父親生命的那棵植物,開始拔將起來,而當她將它拔出一點點,使它那白色的根部露出一些些時,這棵植物便發出了一陣深深的哀鳴……」


  故事說到這裡時,蹲在克尼克身邊的那個小女孩忽然尖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拔腿就跑,就像被蛇咬著了一般。她一直坐在那裡抗拒這個故事所造成的恐怖,直到這時才忍受不住了。一位老太太大叫一陣,其他的聽眾幾乎也跟這個小女孩一樣的害怕,但他們咬緊牙關,硬是坐著不動。克尼克怕得魂不附體,也被嚇了一跳,跟在那個女孩後面跑了開去。老奶奶繼續講她的故事。

  氣象學家的茅屋建立在村中池塘的旁邊,因此克尼克就朝這個方向尋找嚇跑的小女孩。他一面搜索著前進,一面用壯膽的小調、單純的歌唱,以及女人呼喚小雞的咯咯聲——一種甜美而悠長的語調——努力將她從躲藏的地方哄誘出來。「艾黛,」他連喊帶唱地叫道,「艾黛,小艾黛,走出來嘛,艾黛,我,克尼克在這兒。」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叫唱念著,而在他還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或瞥見她的人影之時,忽然感到她那柔軟的小手已經伸進了他的手心,她一直站在路邊,將身貼在一座茅屋的牆邊,剛一聽到他的呼喚就在那裡等候著他了。她鬆了一口氣,然後就向他走近;她看他好像又高大又強壯,就像一個成年男子一樣。

  「你被嚇著了嗎?」他問道,「不要害怕,沒有人會傷害你,每一個人都喜歡艾黛。走吧,我們要回家了。」她仍然有些顫抖和抽咽,但已鎮定了一些,於是,懷著感謝和信賴的心情跟他一道向前走去。

  一道暗紅色的火光從茅屋的門口透射出來。氣象學家垂著頭坐在爐灶的前面,黃中帶紅的火光從他那頭飄起的頭髮當中散發出來。爐火在燃燒著,他正用兩個小鍋在煮著什麼東西。在跟艾黛進屋之前,克尼克在屋外向內注視了一會,顯得非常好奇。他一眼就看出那裡煮的不是食物,因為煮食物要用別的鍋子,何況,此時煮吃的東西也太晚了。但氣象學家已經聽到他的聲音。「誰在門口?」他喊道,「向前來,走進來,艾黛,是你嗎?」他將鍋蓋蓋在鍋上,將炎炎的炭火撥起,然後轉過身來。

  克尼克仍在窺視那兩個神秘的小鍋子,他感到好奇、敬畏,以及一種迫促之感,一起向他襲來,不論何時,他一進入這座茅屋,就有這種感覺。他儘量設法常到這兒來,找了各式各樣要來的藉口,但他一旦到了此地,他就會有這種微微不安、十分好奇,以及快樂與畏懼互相爭戰的刺激而又緊張的感覺。氣象學家早就知道克尼克在偷看他的秘密了:他常常在意想不到的時刻和地點在他眼前出現。這個孩子一直像個追蹤獸跡的獵人一樣在追蹤著他,並且經常默默地為他效命,做他伴侶。

  這位名叫土魯的氣象學家,以銳利的鷹眼瞧著克尼克。「你來這兒幹嗎?」他冷冷地問道,「孩子,這不是探望陌生人家的時辰啊。」

  「土魯大師,我是送艾黛回家的。她在老奶奶那裡諦聽女巫的故事,突然之間,嚇得大叫起來,因此我才送她回來。」

  氣象學家轉身對他的女兒說道:「艾黛,你的膽子真是太小了。聰明的小姑娘不必害怕女巫。你是一個聰明的小姑娘,可不是嗎?」

  「是的,但女巫懂得各種詭計,假如你沒有一顆野豬牙齒……」

  「我明白了,你想戴一顆野豬牙。好的。但我知道一種更好的東西,我要給你一種特別的樹根。我們到秋天就去找這種樹根。它不但可以保護聰明的小姑娘,使她們不會受到邪術的侵襲,甚至還可使她們顯得更加漂亮一些。」

  艾黛高興得笑了起來。茅屋裡的氣氛,身邊的火光,已經使她恢復鎮定了。克尼克羞怯地問道:「我可不可以幫助去找那種樹根?你只要對我說明一下那種植物的樣子就……」土魯的眼睛眯了起來。「想要知道的小男孩可真不少哩,」他略帶嘲諷地說道,但並沒有顯出生氣的口氣,「到時候再說吧,也許要到秋天。」


  克尼克悄悄溜開,到他住宿的「少年之家」去。他沒有父母,他是一個孤兒,也正因為如此,他對艾黛和她的茅屋才更加嚮往。

  氣象學家土魯是個不喜歡嘮叨的人,既不喜歡自己嚕囌,也不愛聽別人閒聊。許多族人都認為他非常古怪,還有些人覺得他相當陰沉,但他既不古怪,也不陰沉。他對他周遭發生的事情明白得很,一點也不含糊,至少要比人們對一個看似落落寡合、心不在焉,而又博學的人所知的要多些。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尤其明白的是,這個有些煩人,但相當俊美,且顯然聰明的男孩,總是跟在他的後面觀察著他。此事剛一開始,他就發覺了,至少有一年多的時間。此外,他還明白這件事情的意義,十分清楚。這件事情不僅對這個男孩的前途很有關係,對他這個氣象學家亦同樣重要。這表示這個男孩不但已經愛上氣象這門學問,而且渴望學習這種藝術了。村中經常有這樣的男孩在他四周打轉,就像這個孩子所做的一樣。有些孩子很容易被嚇退,有些孩子不然;他曾收過兩個孩子作為徒弟。但這兩人都嫁給了遠方的村子,做了氣象學家或採藥專家。自那以後,土魯就沒有再收學徒,如果他要再收徒弟的話,他就要將他當作自己的繼承人加以訓練了。這是自古以來的辦法,這就是何以應該如此的原因,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想。這種事情,總得有個有天分的男孩出現,並且願意依附被他視為此道師範的人才行。克尼克是個有天分的孩子,他不但具有必要的條件,而且還有幾樣可以使他得到推許的特徵;最重要的是,他有敏銳而又善於夢想的眼神,溫厚而又安詳的神態,而他的面部表情和腦袋模樣又有著喜歡探究、直覺,以及機靈的表徵,對於各種聲音和氣味亦有一種專注的精神。他的身上具有蒼鷹和獵人所具的特性。不用說,這個孩子不但能夠成為一個氣象學家,同時亦可成為一位魔術法師。他確是孺子可教,但不必操之過急;他的年紀還太小,現在還不能向他表示他已得到認可。收徒的事情不能讓他過於輕易,他必須嘗試求師的味道才行。如果容易被嚇住、難倒而灰心、喪志的話,那也不會有什麼損失。那就讓他耐著性子侍奉、效勞吧,那就讓他巴結、逢迎,獻些殷勤吧。

  克尼克在雲層密布、只見兩三疏星的夜空之下,一路閒蕩著向前走去。他懷著滿足而又高興的心情一路走進村中。村民非常樸實,對於我們今人視為當然,甚至被現代赤貧之人視為不可或缺的精美衣食、化妝用品,以及風雅裝飾,可說不識不知。這個村子,既無文化,亦無藝術。它的唯一建築,只是歪歪斜斜的泥牆茅屋。至於鋼鐵用具,自是從未之聞。甚至小麥和米酒,也不知是個什麼東西。蠟燭或洋燈,要讓這些村民看到,簡直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奇蹟。但克尼克的生活和他想像中的世界,卻並未因此而比我們如今遜色。在他周遭的世界,猶如一本充滿無限奧秘的畫冊。他每天認識一點點,從動物和植物的生態到滿天星斗的天空,一樣一樣來;而在默默無言的神秘自然與在他那孤獨而又敏銳的少年心懷之中感應的靈魂之間,則含容著一切的親屬關係和所有的緊張、焦急、好奇,以及渴望了解人類靈魂所能了解的種種事物的意欲。雖然他這個世界裡面既無書本知識可求,亦無歷史、圖書,以及文字可讀,雖然,距離本村三四個鐘頭腳程之外的一切完全知不到、達不到,但他在他的村中所過的生活,卻是圓滿而又無缺地充實,對於屬於他的東西都能了如指掌。在老奶奶們指導之下的這個村子、家庭、部落,可以使他獲得國家和民族所能給予國民的一切:一塊充滿千根萬株的土地,而他自己則是這種錯綜的網狀組織之中的一枝根須,在這裡面分享整個生命的滋潤。

  他心滿意足地一路向前盪著。夜風在樹林裡悄悄耳語,樹枝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這裡有濕土、蘆葦、泥巴的氣味,有未乾木柴燒出的氣味,有油油甜甜的氣味,這表示離家不遠了;最後,當他接近少年之家時,那裡又出現了另一種氣味——男孩的氣味、少年的體臭。他不聲不響地爬過蘆席,進入溫暖而又有氣息的黑暗之中。他鑽進草窩裡面,回想女巫的故事、野豬的牙齒、艾黛、氣象學家和火上煮著的小鍋,直到進入夢鄉。


  土魯對克尼克的懇求只是遲遲不肯讓步,他不願讓他輕易過關。但這個少年總是跟在他的後面緊追不捨。有某種東西將他牽向這位老人,儘管他自己也不知那是什麼。有時候,當氣象學家前往遠方森林、沼澤,或樹叢某些地方裝設陷阱、追蹤某種獸跡、挖掘某種樹根,或者採集某種草種之際,總會突然感到這孩子的兩隻眼睛在盯視著他。克尼克不露身影,不吭不響,已經在他後面跟蹤了幾個時辰,看到他的每一個動作。這位氣象學家,有時只當沒有看見,有時對他怒吼幾聲,有時無情地令他趕快消失。但,他有時又向他示意,讓他整天待在身邊,有時又派他做些工作,向他指示一些事情,給他一些忠告,試試他的反應,告訴他一些植物的名稱,命令他去取水,或者燃火。因為,他對這些事情,都有特殊的技巧、妙訣、竅門、秘密,以及公式,並且,他還要使這個孩子明白,所有這些秘法,都要嚴守秘密。最後,待克尼克又稍稍長大了一些,他便將這個孩子從少年之家帶回他自家的茅舍之中,就這樣承認了他的學徒身份。這麼一來,克尼克便與眾不同了。他不再是一個普通的男孩了,他已成了氣象學家的徒弟了,這表示他將來長大成人而學有所長的話,他就是以後的氣象學家了。

  自從這位老人將克尼克帶進他的茅舍那一刻起,他們兩個之間的障礙——不是恭敬和服從的障礙,而是懷疑和限制的障礙——就自然拆除了。土魯已經讓步了,他已容許克尼克用不屈不撓的奉承來征服他了。現在他最想做的事,只有使這個孩子成為他的衣缽繼承人,成為一個優秀的氣象學家。在這種課程之中,沒有概念好說,沒有學理好講,沒有成規可循,沒有法本可依,沒有數字或圖表可言,有的只是少數幾句口傳秘訣而已。這位老師訓練克尼克的辦法,是感覺重於理智。一筆傳統與經驗的偉大遺產,那個時代人類對自然所得的全部認識,必須加以整理、運用,甚至傳遞下去。一套廣博而又繁複的實際經驗、觀察結果、直覺所得,以及探究習慣,都要從容不迫地、完完整整地、毫無隱瞞地,傳授給這個孩子。所有這些,幾乎還沒任何概念可言;實在說來,所有這些,都得用感覺加以體會、溫習、試驗。此道的根基和心髓,在於認識月亮,認識它的盈虛消長及其對人的影響,因為它的上面住著死者的靈魂,為了騰出空位讓剛死之人的靈魂居住,必須打發居住已久的靈魂重到人間投生。

  就像那天晚上護送受驚的艾黛回到她父親的身邊一樣,另一件事情也深深地印在克尼克的記憶之中。那件事情是:午夜過後兩個小時,師父將他叫醒,在天昏地暗中帶他去看最後一次上弦月升起的情況。他在森林當中的一塊岩石上注視著師父指出的地方。師父一動也不動地蹲在那裡默默地等待著,而徒弟則因睡眠不足的關係,蹲在那裡直打顫。他們兩個等了很久,終於見到月亮淡淡的曲線在師父事先指陳的地方出現了。克尼克注視著這緩緩上升的天體,心裡感到又害怕,又著迷。它在晴空島嶼的浮雲浪峽之間浮動著。

  「不久它就要改變形狀,再度變得圓滿起來了;那時,播種蓄麥的時候就到了。」這位氣象學家說道,屈指算了算日期,然後又沉默下來。克尼克蹲在那塊露珠晶瑩的岩石上,好像只有他獨自一人一樣。他冷得直打戰。森林深處傳來一陣悠長的貓頭鷹叫聲。老人蹲在那裡沉思了好一陣子,然後站起身來,伸手摸摸克尼克的頭髮,接著好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柔和地說道:「我死之後,我的靈魂就飛進月亮裡面。到了那時,你已成年,需要妻子。我女兒艾黛將是你的妻子。到她有了你的兒子之時,我的靈魂就返回人間,住在你兒子的身中,到時你要稱他為土魯,就像現在名叫土魯一樣。」

  徒弟聽了這些,心裡頗感驚愕,一句話也不敢說。那彎淡淡的銀鉤已經升起,並且已被浮雲吞了一半。一陣奇異的寒戰掠過這個少年的全身,那是萬事萬物時空交錯所形成的一種信息。作為一個旁觀者兼參與者,面對著這異樣的夜空,眼看著一鉤銳利的新月,完全像師父指出的一樣,升起在一望無盡的森林和山嶽之上,使他感到出奇的鎮定。這位師父可真是妙人一個,身懷數以千計的秘密——他居然能夠想到他自己的身後之事,居然能夠說他的靈魂將住在月亮裡面,而後又從月亮返回,進入一個將是克尼克之子、並以師父前生之名為名的人中。他將來的前途、將來的命運,似乎像是有雲的天空在無雲的地方打散了一般,非常奇怪;而不論何人皆可知道、皆可解釋、皆可說明這個事實,似乎更是使人大開眼界,得以見到無量無數的太空,充滿不可思議的奇蹟而又秩序井然的世界。在一剎那間,他似乎感到心靈可以體會每一樣東西,認識每一樣東西,聽到每一樣東西的秘密——天上星球的柔軟而又確實的軌道,人類和動物的生命,其間的親和與敵對、會合與鬥爭,每一樣大大小小的東西,都與死亡一起鎖在每一個生物之中。他在一陣預感的最初震顫中看到或感到這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而使他自己投入其中,列入其間,作為此種秩序的一個部分,接受心靈可知的法則的統轄。這位少年有生以來第一次窺知這些偉大的奧秘,得知它們的尊貴和死亡,以及它們的可知性質,就在黑夜走向黎明時的寒林之中,蹲在這塊俯聽松濤的岩石上面之時。這種認識就這樣出現在他心中,像一隻無形的鬼手觸動了他的心弦一般。他無法加以說明,以後一輩子也沒法辦到,但他卻常常情不自禁地想到此點。在他做進一步的學習和體驗時,這個時刻的強烈感受總會在他心裡出現。「想想它,」它提醒他說,「想想這整個萬有世界,想想月亮與你和土魯與艾黛之間有種種光線流動著,想想世間的死亡和靈魂之國,以及從那裡重回人間,想想你的心中含有萬事萬物和世間萬象的答案,想想每一樣東西都與你自己息息相關,你應該儘可能去認識人類可能認識的每一樣東西、每一件事情。」

  那個聲音就這樣說了這一類的話。這是克尼克出生以來第一次聽到此種內在的聲音這樣說話,第一次聽到人類心靈具有如此誘惑而又權威性的吩咐。他見過月亮橫過天空已不知多少次了,聽到貓頭鷹在夜裡呼叫也有好多次了;儘管他的師父沉默寡言,但他也已從他的口中聽過不少古人的智慧之言或其孤獨的思索之語了。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意外地感到了某種大為不同的新東西——渾然的整體、彼此的關聯,將他包含在內,並要他為各種事情負一份責任的秩序。你一旦有了這把鑰匙,就不必倚賴獸跡去識別動物,就不必憑藉根株或種子去判別植物了。那時,你就可以體悟整個的世界:星辰、鬼神、人類、動物、藥品,以及毒物,就可以了悟每樣東西的整體精神,就可以從每一個部分和跡象鑑別其他每一個部分和跡象了。有些獵人好手特別善於辨別動物的足跡、羽毛、皮毛,及其遺留物;他們不但能從少數幾根細毛看出動物的種類,而且可以說出那種動物是老是小、是公是母來。有些人可從雲的形態、空中的氣味、動物或植物的特殊反應預報今後幾天的天氣;他的師父就是此道的頂尖人物,幾乎每言必中。還有一些人生來就有一種神技:有些孩子,能在三十步內以石擊中小鳥。沒有人教過他們,他們就是有這種本領;而這種本領不是由於努力而來,只是出於魔力或天惠。石頭在他們手中會自動自發地飛躍出去;石頭要打,小鳥願挨。據說還有一些人能夠預知未來之事,能夠預言一個病人的生死,可以說出一個孕婦將要生男還是育女。女祖宗的女兒就是這方面的能手,據說這位氣象學家也有這方面的知識。此時此刻的克尼克似乎覺得,這面廣大的關聯網中必然具有一個中心;你如果立在這個中心點上,你就可以認識每一樣東西,能夠知曉過去和未來的一切。知識傾注於立在這個中心點的人,就像瀑布奔入山谷,兔子跑向大白菜一樣。他說的話百發百中,就像神箭手射出的鏃矢一般。他可以運用心靈的力量,將所有這一切不可思議的天賦和才能集中於他的一身,並且要怎麼運用就怎麼運用,非常自如。他將成為一個完美、智慧、無人可以勝過的人。唯有效法他、接近他、步武他,才是生活正道,才是生命的目標,才能使人生得到淨化和意義。

  像這樣的情形,就是他感到的大概樣子,而我們嘗試使用他不可能知道的概念語言來加以說明,無論如何,也無法表達他這種可畏而又可愛的經驗。深夜起來,被帶著走過黑暗、沉寂,充滿危險和神秘的森林,蹲在岩石的頂端,在夜間和凌晨的寒氣中等待那深深的月影,師父的幾句智慧之言,在這樣的一個非常時刻與師父單獨相處——所有這一切,都被克尼克作為一種莊嚴的秘密,作為一種隆重的入門儀式,作為參加一種盟誓和一種禮拜,與那不可名的宇宙奧秘建立一種雖然卑微,但頗光榮的關係,加以體驗,保存下來。這個經驗與其他許多相類經驗一樣,都是無法想像的,更別說是用語言加以描述了。甚至距離他的思維辦法更加遙遠的,乃至比任何其他思想辦法更不可能的,要數諸如此類的話:「得到這種經驗的人,是否只有這一個?或者,它是不是客觀的真實?師父也跟我一樣有這種感受嗎?或者,我的感受會使他感到快慰麼?我的思想是新的嗎?是獨特無二的嗎?是屬於我自己的嗎?或者,師父和許多在他之前的人也曾有過與此完全相同的經驗和思想嗎?」沒有,對他而言,世界上是沒有這樣的分析和區別的。一切都真實不虛,一切都浸在真實裡面,一切都充滿真實,就像麵團飽含酵母一樣。雲彩、月亮,以及天空戲場中不息變換的景象,他的光腳板下所跺的濕冷岩石,在蒼白的夜空之中落下的濕冷露滴,師父燃起的家中爐火似的煙味和在他身旁堆起的樹葉床鋪,老年的莊嚴和淡淡的語調,乃至以粗豪的聲氣說出死亡的預備——所有這一切,悉皆超越了現實的限域,幾乎猛烈地鑽進了這個孩子的感官之中。而這些感官印象,對於正在增長的記憶而言,比起最好的思想體系和分析方法,乃是一種更為深厚的土壤。

  氣象學家雖是這個部落中少數有專長、有才能、有地位的成員之一,但他的日常生活,表面上與其他的成員並沒有多大的差別。他是一個有相當聲望的要人,每當他為社區做些必要的服務工作時,也要收取報酬,但這只是在特殊的情況之下才有的事情。他最重要、最神聖的職務,是在春季擇定播種各類水果和五穀的吉日。他做這種工作的辦法,是小心考察月亮的情形——部分依照口傳的規則,部分參照自己的經驗。但展開播種季節——在社區的土地上撒出第一把種子——這種莊嚴的行動,已不再是他的部分職務了。任何一個凡夫俗子都不配擔任這個工作,此事每年都由族中的女祖宗親自執行,或由她的年紀最長的女眷代理。這位師父只有在他真正執行氣象學家的職務時,才是村中的主要角色;而這種角色,只有在久旱不雨、久雨不晴,或寒氣不散,侵襲農田,使得族人遭受饑荒的威脅之時,才會找他擔任。那時,土魯就得拿出有效的辦法,例如獻祭、驅邪,以及儀式、遊行,來對付旱災和歉收的困境。據傳,萬一亢旱不除或陰雨流連忘返,所有一切其他的辦法悉皆無效,假如勸說、懇求,乃至威脅,都無法感動為害的邪魔,在母親和祖母當權的時代所用的一個最後有效辦法就是:由村民將氣象學家本人作為犧牲獻祭。據說這位女祖宗就曾目睹過這樣的一種獻祭實例。

  這位師父除了觀測氣候變化之外,還做一種私人的行業,擔任驅鬼法師,製作符刨和咒文飾物,有時還做做醫病的大夫——每當女祖宗無暇兼管醫務工作之時。但除了這些之外,土魯大師所過的生活,與其他的每一個族人並無兩樣。村上的公田輪流耕作,故而輪到他時,他也要幫忙照顧照顧,並且,他自己也有一座小小的果園,位於他的茅屋附近。他採集、儲存水果、蘑菇,以及木柴。他打獵、捕魚,並養一兩頭山羊。作為一位農人,他跟其他的人完全一樣,但作為一個獵人、一個漁人、一個採藥人時,他就與眾不同了。他是一個稀有的天才,因為懂得許多自然的與魔術的設計、妙法、奇技,以及輔助辦法而知名於世。據說他能用柳條編成一種巧妙的圈套,使被中的動物無法脫逃。他會調製一種特別的魚餌,他知道怎樣誘使蝲蛄上鉤,還有一些人認為他可以聽懂多種獸類的語言。但最神秘的還是他自己的真正專長:觀察月亮和星星,識彆氣候變化的徵象,預測氣候與生物的成長,並且還能掌握許多法術的效果。由此可知,他不但是搜集動物和植物材料的一位大家,並且還能有效地將它們用於治病和抗毒,用於行使法術,用於為人祈福,用以祛除危險的妖魔鬼怪。他知道到哪裡去找各式各樣的蛇類和蟾蜍,知道怎樣利用它們的角、蹄、爪、毛。他知道怎樣對付腫傷、畸形、怪異而又可怖的贅疣:樹上、葉上、穀物上、堅果上、角上以及蹄上的節瘤、腫瘤、疙瘩、疤痕。

  克尼克求學,需要運用自己的腳、手、眼睛、皮膚、耳朵,以及鼻子的時候,多於運用理解的時刻,而土魯師父教他的辦法,也是實例和手勢多於語言和規定。這位師父很少開口說話,即使不得已開口說了,也沒有什麼系統可言,因為他說話只不過是為了補充他那已能使人印象深刻的手勢的不足而已。克尼克的學習方式,與一般從師學習漁獵的少年並無兩樣,而這使他頗為高興,因為他所學習的東西,都是已經隱藏在他自己心中的事物。他學習埋伏、等待、諦聽、潛行、觀察、提防、警醒、偵探,以及感覺;但他與他的師父悄悄追蹤的獵物,並不只是狐狸和穴熊、水獺和蟾蜍、飛鳥和游魚而已,同時還有實質、整體、意義,以及彼此之間的關聯。他們設法判別、看清、揣摩,以及預測瞬息萬變的氣候,認知一隻漿果或毒蛇咬傷的裡面隱藏的死亡因素,竊聽雲層或風暴與月亮盈虛消長之間的秘密關係——就像影響人畜生死一樣影響穀物成長的關係。毫無疑問的,他們真正追求的目標,與若干世紀之後科技所追求的目標並無二致,旨在駕馭自然和掌握自然的法則,只不過他們系用另一種完全不同的辦法罷了。他們既不遠離自然,更不會企圖使用暴力刺探她的秘密。他們不但不與自然作對為仇,而且經常作為她的一個部屬而對她恭恭敬敬。非常可能的是,他們對她有較佳的認識,故而對她也較明智。但對他們而言,有一點是絕不可能的,那就是:縱使是在他們膽大包天的時刻,他們也不敢不以畏懼的心情面對自然和精靈世界,更別說是對它們生起優越之感了。諸如此類的狂妄態度,對他們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對於大自然的勢力,對於死神和魔鬼,除了心存畏懼之外,他們不可能想到採取任何別的態勢。畏懼之感籠罩著人類的整個生活。它是無法克服的勢力,但你可以安撫它、遮掩它,以智戰勝它,使它就範,將它置於整體生命的秩序範圍之中。這有種種不同的犧牲方式,用以達到這個目標。這些人的生命經常受到畏懼的壓迫,但他們一旦沒有了這種壓力,他們的生活不但就沒有了張力,自然也就沒有了熱力。一個人如將部分的恐懼之情轉化而成敬畏之心,以使他的畏怯高貴起來,他便是大有所獲的人了。這一類的人,能使恐懼變成一種誠心的人,都是那個時代的善人和進步人士。那時不但曾有許多犧牲的人,也有許多犧牲的方式;而某些犧牲的方法與相關的儀式,都在氣象學家的職務範圍之內。

  這位老人的掌上明珠,那個漂亮的小姑娘艾黛,終於長大成人了;當他認為成婚的時候已經來到時,他便將她給他的徒弟克尼克當妻子了。自此以後,克尼克便被視為氣象學家的助手了。土魯帶他去見村中的老奶奶,承認他是他的女婿兼衣缽繼承人,自今而後,由他代表他執行許多公事和職務。季節如逝而歲月如流,若干年後,這位年老的氣象學家終於進入了沉思默想的階段,而將他的全部職務交給克尼克。到了這位老人被人發現已經逝世之時——蹲伏在幾小鍋做法釀製物的上面,白髮都被爐火烤焦了——他的徒弟克尼克,這個男孩,早已成了村民熟知的氣象學家了。他要求村議會為他的師父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並在墓前燃燒大堆貴重的藥草和樹根,作為一種犧牲。這也是很久以前就曾有過的事情,而今克尼克的幾個子女亦已擠滿了艾黛的茅屋,其中的一個男孩取名土魯。老人已從死後飛往的月宮回到他的裡面了。

  克尼克所過的日子,跟他師父生前所過的頗為相似。他的部分恐懼已經轉化而成虔誠和心念了。他年輕時的志趣和那種深切的嚮往,仍有一部分繼續活著,但也有一部分,由於年事漸增而消退、耗散於他的工作和照顧艾黛與子女身上了。他的最大熱情仍然用於探究月亮及其對季節和氣候所產生的影響上面;對於此點,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全力以赴,以致對這些問題的認識,不但達到了他的師父土魯所獲得的成就,並且最後還更勝一籌。由於月亮的盈虧與人類的生死具有如此密切的關係,由於人生在世最大的恐懼就是死亡,因此之故,克尼克也從他的崇拜和認識月亮的當中對死亡建立了一種虔誠而又純淨的態度。待他到了知命的年紀時,他便不像別人那樣臣服於死亡的恐懼了。他能夠以恭敬的、虔誠的,甚或溫柔的心情談到月亮了,他明白到他與月亮具有微妙的精神關係了。他對月亮的生命不但有了非常準確的認識,並且還以他的全副心力分享有關月亮命運的插曲。他體會月亮的消失與再生,就像那是他本身裡面的一種奧秘一樣,故而每當可怕的事項出現而月亮似乎陷於疾病和危險,受到改變和傷害,似乎失去它的光明,改變它的色澤,變得黯淡無光,乃至瀕臨滅絕的邊緣之時,他就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而驚惶起來。一點不錯,每逢這樣的時刻,每一個人都會同情月亮,為它的遭遇怕得發抖,從它的被蝕看出大難的將臨,而滿懷憂慮地瞪視著它那蒼老的面孔。但就這樣的時刻而言,氣象學家克尼克,卻比別人格外接近月亮,故而也比別人看得格外清楚。因為,儘管他分擔著它的痛苦,儘管他的心臟因為焦急而收縮,但他對此類經驗的記憶卻比別人清明得多,故而他的信心也比別人堅強得多。他對永生與復生具有更大的信心,相信可以改變和克服死亡的觀念。而更大的是他的虔誠之心;在這樣的時刻,他會感到他的內心有一種願望,有一種近乎蠻勁的精神,決定以心靈的力量向死挑戰,以委身於超人的命運強化他的本身。他這種精神從他的態度上顯出了部分的跡象;別人也感到了此點,因而將他視為一個明智而又誠篤的人,一個有大定力而無畏死亡的人,一個與高等神明相安無事乃至把手共行的人。

  他必須在許多艱苦考驗中證明他的才能和德行。有一次,他得對抗為期兩年之久的惡劣氣候和不良收成。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考驗。起初是災患頻仍和惡兆時現,使得播種的日期一再遷延,而後又是各式各樣的不幸事件,影響作物的收成,到了最後,幾乎毀了他們。整個村民都受到了饑荒的煎熬,而作為氣象學家的克尼克亦有與焉。能夠熬過這個不幸的一年而沒有完全喪失信心和立場,乃至仍然能夠協助族人以相當的鎮定精神和謙讓行為忍受此種災難,這件事情的本身可說是他的一大成就。次年,過了一個酷寒的冬天,死了許多族人之後,所有上年發生過的災變,再度復演了一次,而到夏季,又逢一次持久的乾旱,所有的公田都乾枯龜裂了,而鼠類又大量繁殖,猖獗至極,十分可怖,致使這位氣象學家所做的獨自祈求,跟整個社區所做的公開儀式、鼓隊合唱、結隊遊行一樣,悉皆罔效。而當事實證明氣象學家這回祈雨不靈之時,這就顯示了此事的非比尋常,必須拿出更大的力量來擔負這個責任,只有抬起頭來面對驚慌憤怒的大眾了。一連兩三個星期時間,克尼克完全孤獨地面對著全村的族人,面對著飢餓與絕望的苦難,面對著村民的一個古老信仰:只有犧牲氣象學家,才能緩和神明的怒意。他曾以順從的辦法求得戰鬥的勝利。他不反對這個觀念,曾以他自己作為犧牲獻祭。尤其重要的是,他曾以勞苦和誠心協助村民減輕困境,曾經一再發掘新的水源,測出不少泉水和涓流。即使是在災情極端嚴重之時,他也沒有讓村民宰殺他們的牲口。最要緊的是,他曾全力支持過屈服於宿命論而在此類苦難時期一蹶不振的女祖宗。他曾以忠告、威脅、法術和祈禱,並以示範和恐嚇挽救她,使她不致完全崩潰而使一切付諸東流。顯而易見,逢到這種大災大難而人心惶惶的時代,還是男人比較有用,而在生活與思想上愈是傾向精神事務而超越個體限域的男人,愈能學到敬畏、觀察、禮拜、服務,以及犧牲的意義。這兩年的艱苦歲月,幾乎要了他的老命,但結果卻也使他獲得更高的敬意和信賴——當然,對他有如此認識的人,並非沒頭沒腦的大眾,而是少數幾個負責盡職,且能知人善任的人士。


關閉
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