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遺聞03

2024-08-16 00:56:51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克尼克被帶進臥室之後,雖已渴望休息,卻沒有立即躺下身來。這個晚上耗了他很大的精神。他費了好大的勁努力自持,才沒讓這個顯然在仔細觀察他的少年從他的表情、姿態或語調看出他的特別疲倦、鬱悶或病徵。雖然,他似乎成功了,但他此刻卻不得不面對並克制此種空虛、此種噁心、此種可驚的眩昏,此種要命的,同時也是不安的疲乏之感,他只要看出它的成因,就好辦了。原因不難查出,但也費了一些時間。他感到,他之所以如此不適,只因為這趟旅行,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將他從下面的低凹地區送到這個海拔將近七百英尺的高山地帶。除了少年時代少數幾次遠足之外,他一直不太適應這樣的高度,而對迅速的登高,反應亦不太好。這種不適之感,也許還得持續一兩天的時間才能過去。到時仍不消除的話,那他就只好偕同鐵陀和女僕下山了,那樣的話,普林涅奧所擬的碧爾泮小住計劃就要泡湯了。那當然不免有些可惜,但也不是什麼大不幸的事情。

  經過這番思索之後,他才上床休息,但因一直難以入眠,他就一面回顧離開華爾茲爾之後的旅途風光,一面嘗試安定他那不太規則的心跳和過於緊張的神經,藉以消磨黑夜的時光。此外,他還以愉快的心情想到他這個弟子,想得很多,卻沒有擬訂任何計劃。他覺得,若要馴服這匹高貴,但頗難駕馭的小馬,比較明智的做法,是以溫和漸進的辦法加以感化,既不可操之過急,更不可強加鞭撻。他想他將逐漸逐漸地使這個孩子覺察到本身的天賦和才能,同時培養他那種高貴的好奇心,使他從那種貴族的不滿情緒中生起愛好科學、人文,以及藝術的情懷。這是一件不會白費心血的工作,而他這個弟子也並不只是他要喚醒和訓練的任何聰明少年而已。他不但是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家庭的獨子,同時也是未來的一位領袖,政治和社會方面的一位塑造者,註定發號施令而為民表率的一個人物。卡斯達里未能達成戴氏家族的寄望;它未能給鐵陀的父親以足夠的徹底教育,未能使他堅強到足以度過左右為難的困境,致使本來才貌雙全的青年普林涅奧變成一個鬱鬱寡歡的人,因為失去平衡而過著一種手足無措的生活。而因果循環,層層相因,致使他的獨子亦因受到波及而陷入其父的絕境。這裡是補救的所在,此處是償債的地方。這個任務沒有落在任何別人身上,而只是落在他的身上,只是落在他這個執拗不馴且形同叛徒的卡斯達里人身上,似乎是一件頗有意義的事情,使他感到頗為高興。

  次日清晨,他剛一感到屋裡有人走動,隨即爬起身來。他見到一件睡袍放在他的床邊,拿起將它披在身上,就走出鐵陀昨晚帶他走過的後門,進入通向湖畔浴室的長廊。

  這面小湖在他的眼前展開一片平靜的碧綠。前方的遠處是一座陡峭的巉岩,它那利齒狀的峰頂仍在陰影裡面,冷峻地插入亮麗的晨空之中。但他可以感到,太陽已在峰頂的那面升起,它那細碎的金光正在每一塊岩石的角上閃爍著。要不了數分鐘的時間,太陽就要躍升在山脊之上,以它的光明流注在下面的湖水和山谷之間了。克尼克仔細地觀察了這個景象,感到它所顯示的那種沉靜、莊嚴,以及秀美,頗為陌生,卻又含著深切的關注和教示。現在,他甚至比昨天在旅途中還要強烈地感到了這個山嶽世界的凝重、冷靜,以及威嚴的異象——它既不與人中途邂逅,更不邀請世人入山取鬧,幾乎無法容忍人類。而使他感到奇怪但頗有意義的是,他剛剛踏入俗世生活的這種自由天地之中,就被引進這兒的這個地方,引進這種沉寂而又冷冽的宏偉壯闊之中。

  鐵陀出現了,身上穿著浴褲。他跟老師握了手,然後指著對面的峭壁說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太陽一會兒就要升起了。啊,這裡真是太棒了。」

  克尼克和善地向他點點頭。他早就聽說鐵陀是個早起的鳥兒,一個喜歡競走、角力,以徒步旅行的少年——只是為了反對他父親那種隨隨便便、馬馬虎虎,只圖舒服的生活方式。他不飲酒,也是為了這個緣故。這些性嚮往往使他擺出一副反對知識的自然兒女的姿態——戴氏家族似乎都有這種反應過度的傾向。雖然如此,但克尼克不僅不抗拒此種傾向,而且決定分享他在運動方面的這種興趣,以之作為一種手段,以便爭取和馴服這個違逆不馴的少年。不過,這只不過是多種手段之中的一種而已,故而也不是最為重要的一種;其他如音樂之類,亦不失為一種更為有效的辦法。不用說,他並不想在體能方面與這位小伙子並駕齊驅,超而越之的念頭更是不用提了。但在不傷大雅的情況下參與他的活動,足可以向這個孩子表示:他這位老師既不是一個膽小鬼,亦是一個書呆子。


  鐵陀急切地望著暗暗的山峰,天空正在它的後面傾注著晨光。這時,忽有一塊岩脊發出猛的閃光,好像一片開始熔化的赤鐵。山峰變得模糊不清了,似乎突然變矮了,好似燒化了,而耀眼的太陽就從這個熾熱的峽口出現了,大地、屋子,以及湖岸,也都在這個時候被照亮了,而立在此種強烈光彩之中的師生兩人,也都立即感到了這道光線的溫暖。這時,充滿莊嚴之美和青春活力之感的鐵陀,伸開四肢,以有節奏的臂膀運動使他的全身躍起,以熱烈的舞蹈慶祝這一天的破曉,並表示他與這光明晃耀的自然要素深深合一。他那飛躍的腳步,在向勝利的太陽致以歡欣的敬意,而後又恭恭敬敬向後退回;他那展開著的兩臂,在擁抱著山嶽、湖泊,以及天空;他跪下身去,似乎要向大地之母獻禮一般,而後伸出雙手,好像要掬湖水似的;他獻出他的本人、他的青春、他的自由、他那熾熱的自我生命意識,一如在節慶的日子向諸神獻祭。陽光在他那雙古銅色的肩部照耀著;他眯著兩眼面對著那耀目的光芒;他那年輕的面孔發著點點的星光,好像帶著感悟的、近乎熱誠而又嚴肅的面具一般。

  他的老師亦然,亦拜倒在這沉寂的山野所顯示的這種莊嚴的破曉景觀之下了,而使他甚至比這更加著迷的,是在他眼前展開的這一幅人為的景象,是他這位弟子為了歡迎清晨和陽光的來臨而跳的這種祭儀之舞。此種舞蹈提升了這位抑鬱不樂、尚未成熟的青年,給了他一種聖職樣的威嚴,而在一剎那間對這個旁觀者揭示了他那至為深切、極為高貴的性向、天賦,以及命運,正如太陽剛一出來,就照亮了這個寒冷、陰鬱的山谷一般。在他看來,就在這一剎那間,這個年輕人似乎變得比他此前所想的更加堅強、更加動人了,但也更加難纏、更難親近了,距離軟化更加遙遠了,也更像異端了。在牧神的徵象之下所作的這種祭儀之舞,顯示了不只是這個小普林涅奧用言詞和詩句所能表現的意義:它不但使得這個孩子一連升了幾級,同時也使他顯得更加疏遠、更難捉摸、更加不聽召喚了。

  這個孩子已經落入他本身衝動的掌握之中而不自知那是怎麼一回事情了。他所跳的,是他不曾見過、不曾練過的舞。這並不是他很久以前想出來慶祝太陽和清晨的那種儀式,直到後來他才明白,此種舞蹈和他那種完全忘形的狀態,只有一部分系由山上的空氣、日光、黎明和他的自由之感所引起。這也是他對即將到來的改變,亦即由這位使人敬愛有加的老師為他的青春生活帶來的新樂章,所作的一種反應。許許多多的因素,都在這個清晨的時光一齊鑽進了少年鐵陀的心中,來同謀共造他的命運,而使此一時刻超於其他成千時刻,使之成為一種崇高、一種歡樂、一種神聖的時光。他既不明白他在做些什麼,也不知道追問那是怎麼一回事情,只曉得服從此種出神時刻的支配,只曉得向太陽舞出他的禮拜和祈禱,以至誠的動作和姿態表露他的喜悅,他對生命的信仰,他的虔誠和敬意,自負而又順從地在此種舞蹈中將他的誠心作為一種祭品獻給太陽和諸神,同時也獻給他所敬畏的這個人,這位智者兼樂人,這位來自神秘境域的魔術遊戲導師,他未來的老師兼朋友。

  所有這一切,就像來自日出的光濤一樣,只不過持續了幾分鐘的時間而已。克尼克深為感動,凝望著這種奇妙的展示,眼看著他的學生在他面前改變、揭露他自己,以一種新的面目表露他自己,與他本人完全不同而又等無差異。他們兩個一同站立在由家屋到浴室之間的步道上面,一同浴在來自東方的光輝之中,都被他們所得的感受嚇了一跳。幾乎還沒有跳完最後一個舞步的鐵陀,忽然從這種出神狀態之中清醒過來而呆呆地站住不動了,就像一頭獨自玩耍的動物忽然警覺到他並非獨處,不僅明白到他已經驗並行使了某種非比尋常的事情,而且發現到還有一個在看他表演的觀眾。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如何擺脫這種他此刻已經感到相當危險而又可恥的處境。他必須趕快採取行動,趕快打破剛才將他完全吸住和壓服的這種奇怪魔術。


  他的面孔,剛才還是一副沒有年紀的嚴肅面具,此刻已經露出了一副幼稚而又頗為愚蠢的表情,就像忽然被從熟睡之中驚醒的孩子一般。他的雙膝仍在微微擺動,他吃驚地望著他的老師,接著,突乎其來的,好像忽然想起一件對他非常重要,被他疏忽的事情一般,猛然伸出他的右手,指向著湖的對岸——湖面仍有一半睡在那已被朝陽征服的峭壁的陰影裡面,兩相對照,正好形成一個尖銳的對比。

  「如果我們很快很快地游過去,」他以孩子氣的急切叫道,「我們就可以在太陽剛剛抵達對岸之前到達那邊。」

  這句話幾乎還沒說完,與太陽競泳的這個挑戰幾乎還沒發出,鐵陀這個孩子已經縱身一躍跳進了湖水之中,好像恨不得一下就將他這種興奮或羞恥打發開去,把剛才那種熱狂儀式活動的情形完全從記憶之中擦得一乾二淨。浪花四濺,接著將他包圍起來。不一會之後,他的頭部、肩部,以及兩臂,再度露出水面,接著在碧綠的水面迅捷地向前划去。

  克尼克出來時,並未想到沐浴或游泳。這裡的氣溫和水溫都嫌太低,加上他昨夜不很舒服,游泳對他可能沒有什麼益處。然而現在,面對這美麗的陽光,又被剛才那幕景象所動,再加上他這位學生慫恿他以同樂的方式跳進水裡,他就感到這個冒險並沒有什麼可以阻難的地方。尤其令他擔心的是,如果他以冰冷為由,以成年人的理智考慮拒絕這個膂力測驗的邀請,而使這個孩子感到失望的話,在這個晨間所作的承諾就要告吹了。誠然,由於迅速登山而招致的這種虛弱和困惑之感,在警告他要小心謹慎,不可大意;也有一種可能,迎頭痛擊也許是根除此種不適的最快辦法。此種召喚強於警告,他的意志勝過本能。他迅即脫下輕便的睡袍,深深吸了一口氣,縱起身來在他弟子剛才躍下的地方跳進水中。

  湖水(此湖系由上游的冰水傾注而成,即使是在最熱的夏日,也得好好磨鍊才能習慣)以一種寒冰似的冷冽接待他,以它的敵意鞭打著他。他只得硬起心腸來穿過一道徹骨的寒冷,但包圍著的似乎不是這種劇烈的寒冰,而是跳躍的火焰,而不一會之後,這種猛烈的火焰便迅速地穿透了他的全身。他跳下之後很快就浮出了水面,瞥見鐵陀遠遠地游在他的前面,儘管這種冰冷、狂熱,而又懷有敵意的元素(水大)在無情地侵襲著他,但他仍相信,他可以縮短這段距離。他在從事這種游泳比賽了,他在為爭取這孩子的尊重和友誼而戰了,在為他的靈魂而戰了——在他已與將他摔倒、而此刻正以摔跤家的手將他抓住的死神搏鬥之時,克尼克在以他的全副力量搏鬥著,只要他的心臟仍在跳動,他就要堅持著將死神抵擋開去。

  年輕的泳者不時回顧著,看到他的老師跟著他下了水,感到十分高興。稍頃,他又回顧了一下,卻沒有再見到他,心裡變得不安起來。他張望著、呼喚著,而後轉過身來,趕忙向他回遊來。他無法尋到他。他在這汪苦寒的水中時而平泳,時而潛入,四下搜索失落的泳者,直到他的氣力開始衰竭,他驚慌地逡巡著,氣喘吁吁地,好不容易終於到了陸地,看到那件睡袍擺在岸上,將它撿起,開始機械地擦拭著他的軀幹和四肢,直到凍僵的肌膚重新溫暖起來。他目瞪口呆地坐在陽光下面凝視著湖水,只見碧綠冰冷的漣漪在眨著眼睛,顯得特別空洞、陌生,而又邪惡。他感到深切的迷惘和苦惱在襲擊著他,因為,他從本身體力逐漸衰竭的情形得知,某種可怖的事情臨到了他的頭上。

  啊!他悲哀而又恐懼地想道,現在,我得為他的死亡負責了。直到現在,只到不再需要維護自己的虛榮或提出抵抗之時,他才吃驚而又苦惱地感到這個人對他已經多麼的重要。因此,儘管他有著種種不同的理由反對他應為老師的死亡負責,但他仍然帶著敬畏的戰慄感到:這個罪過不但將會徹徹底底地改變他的本身和他的生活,而且將會向他要求很多很多的東西,比他以往向他自己需求的還要多出很多。


  克尼克學生時代詩作

  哀歌

  人生無常;我們只是

  隨著環境轉變的波浪:

  流過日夜、洞穴或教堂,

  永遠渴求凝聚的模樣。

  我們填土,填土,填土,

  就是沒有大喜大悲的屋住。

  我們遷徙,我們永遠做客,

  我們沒田沒犁,沒有收穫。

  神拿我們做啥?仍然未知:

  他說,我們是他掌上的泥。

  我們可塑、不笑、不吭、不響。

  他捏,卻不以火把我們鍛制。

  硬化而成玩石,不撓不屈!

  我們渴求永遠常住的權益。

  但與我們長相廝守的卻是

  恐懼,以致永遠不得安息。

  妥協

  主義單純的人

  與我們的大疑勢不兩立。

  世界是平的,他們說,而且大叫:

  深度的神話是十足的胡說!

  因為,在我們一向懷抱的二度之外,

  倘若仍有其他什麼度數的話,

  一個人怎能安安穩穩地活著而不驚怪?

  怎能安穩地活著而不擔心末日到來?

  為了和平共存,

  且從我們的表上叉去一個次元。

  他們,那些主義單純的人,

  如果是對的:深度的生活危害於人,

  那麼,省了第三度也行。

  而我們悄悄地渴望……

  優美如舞者的獨立前傾,

  我們的生活沉著而又從容,

  我們將當下和現前獻給

  一種繞著清空而轉的舞蹈。

  我們的夢境可愛而遊戲漂亮,

  音調和諧,又有美妙的模樣,

  但平靜的表面之下卻燃燒著

  熱血、野性,以及黑夜的渴望。

  我們的生活旋轉無礙,我們的呼吸

  猶如空氣一般地自在,活得真愉快,

  但我們卻悄悄地渴望現實:

  結婚、生子、受苦,乃至嗚呼哀哉。

  字母

  我們不時拿起筆桿,

  在白紙上畫些符兒。

  符號的意思人人皆懂;

  這是一種有規有矩的玩兒。

  但是,倘若來了一個野蠻人或月中人,

  發現一頁紙張,一片耕過的文字古田,

  因而好奇地研究了其中的畦溝和框框:

  這裡面顯示的世界將是多麼的奇怪,


  可真是一座陳列奇珍異物的魔術藝廊。

  他會把A和B看作人和獸,

  看作活動的舌頭、臂膀、腿腳或眼睛,

  時快時慢,沒有任何的拘限,

  好似烏鴉踏雪的爪印一般。

  他將隨著它們一起跳躍,飛來飛去,

  並且看到上千個世界,可能隱藏

  在這些凍結了的黑色符號之間,

  在這些疏密有致的筆觸下面。

  他將看出愛以燃燒而苦以顫抖表現的方式,

  他會奇怪、大笑、驚駭,和哭泣,

  因為,在這種密碼的門閂那邊,

  他將看到這個充滿濫情的人間,

  縮小、變矮,迷失在這些符號之間,

  而像逃犯一般認真地奔跑。

  他會這樣想:每個符號都很相像,

  致使生與死,或者欲與苦,

  成了難分彼此的孿生兒郎……

  直到這個蠻人發出一陣死亡的

  恐怖叫聲,點燃、扇起一把柴火,

  念念有詞,且以額觸地,

  將這紙符號獻給他的火葬場。

  在他的意識在昏睡中淹沒之前,

  他也許會感到,這個詭異的欺騙世界,

  這種實在難以忍受的恐怖,

  已經煙消雲散,就如不曾有過的一樣。

  他會嗟嘆、微笑,再度感到一切無恙。

  讀罷一位古哲之言

  昨天,那些高貴的思想消遣我們;

  我們像品嘗葡萄美酒般吞咽它們。

  而今它們已酸,意味亦毫無所剩,

  恰似枯藤蔓上飄落下的一葉歌本。

  調號和嬰號已被粗心地擦拭乾淨:

  一座屋宇一旦失去了原有的重心,

  它便搖擺傾坍,意義亦喪失殆盡,

  原是和諧的樂音成了軋耳的噪音。

  我們所愛、所敬的一張智慧面形

  亦然,亦可變老變粗而滿臉皺紋,

  而心靈則在行將就木時離棄眼睛,

  留下一副空洞、萎縮的可憐迷津。

  得意忘形亦可引發種種不同感情,

  麻木不仁的人隨時都會勇往直前,

  就如我們的心中居住著一位識神,

  識知一切皆會凋謝、死亡、頹傾。

  然而,在這不斷死亡的山谷之上,

  百折不撓的人類精神卻升起狼煙,

  不顧艱難地奮力掙扎,向死挑戰,

  而以無盡的渴望爭取不朽的永生。

  最後一個珠戲好手

  彩色的珠子,他的玩具,在他手裡,


  他坐下,垂頭;在他周圍有一塊地,

  被戰爭和疾病蹂躪,正荒廢在那裡。

  沙礫上長著連錢草,蜜蜂嗡嗡其間;

  一種教人納悶的和平以壓住的聖歌

  響起在一個老邁的寧靜的世界裡面。

  老人在數著他那些彩色的玻璃珠子:

  他配一顆藍珠在彼,一顆白珠在此,

  確定一顆大的或小的應當擺在哪裡,

  恭恭敬敬地布置他這種珠戲的場地。

  時間使他在珠戲場中贏得偉大勝利,

  使他精通多種語言和許許多多藝術,

  使他認識這個世界,行腳異國區域——

  從天南到地北,他的名聲遠播無際。

  他的身邊總是圍繞著同事和弟子。

  而今他年老力衰;生命所剩無幾。

  門徒不再前來找他祝福,

  導師們也不再邀他說理。

  一切皆已成陳跡,圖書館、神殿、

  卡斯達里、英才學校,皆已過去。

  歇足廢墟當中,手握玻璃珠子,

  那些曾經一度頗有意義的象形文字,

  而今只不過是彩色的玻璃珠珠而已。

  他讓它們滾動,直到它們余勢無餘,

  而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沙土的裡面。

  巴赫隨想曲

  冰凍的沉寂……黑暗勝過黑暗。

  一線光明穿過鋸齒狀的雲隙,

  來自虛空而透入玄冥,

  以日合夜,建長與寬,

  預示頂峰、山脊、斜坡、堡壘,

  一片廣闊的藍色大氣,深密充實的大地。

  這道光輝將富足的世代

  分成勳業與戰爭,並在一陣瘋狂的創造中照亮一個光輝可驚的新世界。

  光種落處一切皆變,

  秩序建立,笙歌盈耳,

  讚美生命,讚美光的大勝。

  這種強大的衝勁向前滑進,

  將它的力量注入眾生之中,

  喚起遙遠的神性,神示的精神:

  如今的苦樂、語言、藝術,以及歌曲,

  在勝利的大眾中,世界疊著世界

  以衝力、心靈、競爭、快樂、愛。

  夢

  在山中的一座修院裡做客,

  在所有的修亡全去祈禱時,

  我踏入一個陳列書的房間。

  在黃昏的微光中閃耀,沿著牆,我看到一排排犢皮紙的書背

  上有奇妙的銘文。等不及地,

  在喜悅的好奇心的驅使之下,

  我取出最近的一本,書名是:


  《圓中求方——最後階段》

  我想:我要拿這一本從頭細讀!

  一冊四開本的書,皮面金字,

  要講一個還沒講過的故事:

  「亞當如果也吃了另一棵樹……」

  另一棵樹?哪一棵樹?生命之樹?

  那樣,亞當就永生不死了麼?

  我看出我來此館並非偶然。

  我窺視一冊發著七彩虹光的

  對開本的封面裡頁和它的邊緣,

  它的手繪標題陳述著一個告示:

  「色彩與音響之間的相互關係:

  證明:每一種色彩皆可在音樂中

  找到一個適當的相關調子。」

  一組組的色彩在我的眼前發亮

  於是我開始推想:

  這兒是樂園的書房。

  我被迫追詢的一切問題,

  如今都可給我一切答案。

  這兒我可解除求知的饑渴,

  因為一切知識都在這兒聽我發落。

  這兒供應每一種需要:

  每一本書皆有一個充滿希望的標題,

  本本皆有回應我每一個迅捷的顧視。

  這裡有的是滿足求知的果實,

  可以滿足任何學子的小小渴求,

  可以滿足任何導師的大膽研究。

  這兒有的是內在的奧義,有的是探求

  詩歌、智慧,以及科學奧秘的鑰匙。

  魔法與實學聯手,打開

  關著每一種神秘的門戶。

  這些書提出無所不能的保證,

  給在此魔法時刻來此的人。

  一具閱覽台擺在附近,以顫抖的手

  我拿一本迷人的書放在它的上頭,

  一看便解其中的圖畫文字,

  如在某個夢中感到我們自在背誦

  我們從未學過的一首詩或一堂課。

  一剎那間我高翔到滿天星斗的

  靈魂太空而與十二宮一起轉動,

  在此,所有一切種族的一切顯示,

  直覺所已卜知的每一樣東西,

  所有國家的千年至福經驗,

  都以新的關係在此和諧地相遇,

  舊的見解與新的符號重新結合,

  使我在幾分鐘或幾小時的閱讀之間

  得以再度涉足人類的所有路徑,

  乃至使得人們做過和說過的一切

  在我心裡揭示它的內在意義。

  我讀著讀著,看著那些難解的形式

  聚而又分,然後又成群地結在一起,

  一起共舞片時,而後分離,


  再度以更新的式樣加以統合,

  成為一個包含無限隱喻的萬花筒——

  各自闡示某種更大、更新的義理。

  這些景象使我頭昏目眩,我將視線

  從此書移開,好讓眼睛休息一會,

  這才看出我不是這兒的唯一客人。

  一位老人站在那排堂皇的巨冊之前。

  他或許就是這兒的案卷管理員。

  我看出他正熱切地在做某種事情,

  而我抗拒不了一個奇怪的信念,

  情不自禁地想要知道

  他這工作的性質和目的為甚。

  我望著這位老人以虛弱的手

  取出一本書,檢視直直寫在

  它背上的金文,而後看到他

  以蒼白的口唇呵氣在書名上面——

  一個書名可能會有更大的誘引?

  難道有使人樂此不倦的苗頭不成?

  但他此時以一隻手指抹著書背。

  我看到他悄悄地在擦那書名,

  接著,我帶著可怕的失落之感望著

  他在擦過的地方寫上另一個名稱,

  而後又微笑著繼續去擦另外一本,

  但也只是雕上一個較新的名稱。

  我望著他,望了好一陣子,頗為茫然,

  然後,由於理性完全沒法

  理解他這種做法的意義為甚,於是

  我便回看我的書本——我才看了不過數行——

  但我發現我已不再能讀這些符號,

  甚至不再能夠看清字行之間的形象。

  我剛才還曾涉足,以

  一種意義的宇宙為中心的

  那個世界,似乎在劇烈的收縮之中

  崩潰、散開、傾倒、搖擺、顫抖著,

  而後消失不見,只剩下

  一張空無所有的灰色羊皮紙。

  我感到一隻手落到我的身上,

  我感到它滑過我的肩頭。

  老人站立在我的閱覽台畔,

  而使我禁不住毛骨悚然的是:

  他拿起我讀的書,以一種微妙的笑容,

  用他的手指輕輕抹去原有的標題,而後寫出

  新的希望和難題,稀奇的探究,

  一些古傳秘法的新公式。

  他不聲不響地做完他的法術,

  然後帶著我的書在我的眼前消失。

  禮拜

  太古有聖王,聖王行聖治:

  聖化田與地,乃至禾與犁;

  傳下奉祀法,定下限與制,

  以使凡夫人,常飽永不飢。


  諸神不可見,但有嚴敕令:

  規定日與月,平衡永無偏;

  以神為身者,常恆放光明,

  沒有痛與苦,不受死欺凌。

  諸神之聖裔,於今很久前,

  離開此世間,人類失照應:

  陷身苦與樂,脫離真生命,

  墮落於無常,垢穢無止境。

  然而真生命,消息未曾止,

  我等諸凡人,逢此苦厄時,

  仍在隱喻間,符號聖詩里,

  想起從前那種神聖的敬意。

  也許有一天,黑暗將被禁,

  也許有一天,時光將倒行,

  太陽復為神,重臨照我們,

  重新接受我們奉獻的犧牲。

  肥皂泡泡

  一位老人,經過多年的研究和沉吟,

  醞釀了一篇思路明晰的作品,

  一篇樂觀而又老到的論文,

  以諧趣的筆觸闡示微妙的智慧。

  一個熱望征服高原的學生,

  在檔案室和圖書館裡挖寶,

  寫出第一本至玄至妙的書,

  這才露出一些天才的特性。

  一個孩子,手拿水碗和麥管,

  坐在那裡吹出一個一個的泡泡。

  個個皆像讚美詩一般讚美,發光:

  他將他的靈魂吹成了薄膜的念珠。

  老人、學生、小孩三者,

  悉皆出自宇宙的虛幻泡沫,

  悉皆創造幻影,無分軒輊。

  但永恆之光卻因在他們身上

  看到它的影像而更欣然熾燃。

  《護教大全》浸淫之後

  生命似乎曾經一度較近真理,

  世界曾有秩序,理智曾較清晰,

  智慧與知識尚未分為兩截。

  古人面面俱到,活得較有定力,

  那時的柏拉圖,中國的聖哲,

  曾經述說過他們的灼熱真際。

  每當我們進入阿奎那聖殿,

  拜讀那優美的《護教大全》,便有

  一個新的世界迎上前來,甜美而又純熟,

  一個真理的世界,澄明而又清淨。

  那時的一切似皆清明,自然亦充滿心靈,

  人離神還歸於神,就像神所設計的一般。

  法律在一種偉大的儀式範圍之內

  形成一個整體,一個仍未破裂的圓。

  然而,作為後代的我們,

  似乎註定了要懷疑,要被諷刺所困,

  要在荒野流浪,要不斷擾攘,


  要被蠱惑,要為一種更好的生活渴想。

  然而,我們的子孫的子孫,若像我們

  遭遇這樣的苦境,他們將會讚美我們,

  稱我們是福慧雙全的人,非常幸運。

  我們將在他們的眼中以聖化的樣子顯現,

  因為,從我們生活的刺耳噪音,

  他們將只聽到褪色的諧韻,

  一種苦境常常述說的聖傳,

  久已冷掉的鬥爭的回聲。

  而對我們中那些最無自信,

  最會疑問的人,所有這些,

  也許會在永恆上面留下他們的印痕,

  而青年人則將轉向它們,猶如赴宴一般。

  這些人將被列為福人,

  這樣的時代或將來臨:

  懺悔自己懷疑自己的人,

  從未煩惱或不知畏懼的人,

  活得光榮而又愉快的人,

  像孩童一般過著單純快樂生活的人。

  因為我們本身也有這樣一份永恆心靈,

  因為它歷劫以來一直在呼喚它的兄弟:

  你我均將成為過去,但它將不滅永生。

  階段

  正如花會凋謝,正如青春消逝,

  生命的每一個階段,亦復如是,

  每一種美德,真理的體會,也是,

  都有開花的時節,但不會永遠如此。

  因為,生命會在每一個階段召喚我們:

  心啊,預備告別過去,重新開始,

  心啊,勇敢地,絕無反悔地預備,

  預備尋找舊關係無法提供的新境地。

  每一個開端裡面皆含一種魔術的力量

  為了守護我們並幫助我們生活下去。

  讓我們沉著地向遙遠的地方前進,

  而不要讓鄉情絆住我們的腳跟。

  宇宙精神不但無意拘系我們,

  而且要使我們逐漸向廣闊的太空提升。

  如果我們接受一個自造的家庭處境,

  家庭的習慣便會使我們養成惰性。

  我們必須預備離鄉背井,

  否則便要受到終身監禁。

  即使是在我們死亡的時辰,

  亦可促使我們加速走向更新的環境,

  而生命亦可召喚我們走向更新的賽程。

  心啊,就是這般:要不斷告別,辭行。

  玻璃珠戲

  我們以恭謹之心重演

  宇宙的諧韻,大師的和弦,

  在清淨無染的靈交中喚起

  至聖的時刻和心境。

  我們走進這幅聖像,

  它的妙處在於能將

  無限與森羅萬象含容其間,

  給混沌以形態,於生活以馬韁。

  這種模式像水晶的是群一般歌唱,

  我們擺弄珠子就是服務大全的模樣,

  既不可弄出珠窩,亦不能搞錯方向,

  總要運行在宇宙靈魂的軌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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