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尼克一直全神貫注地諦聽著,聽罷,臉上不免掠過一道悽然的陰影。於是他繼續說道:「我尊重你的看法,想不出這有什麼不同。不過,且讓我繼續敘述我的故事,再說一點點。我當了珠戲導師,實在說來,我也曾有一陣子確信我是在服侍至尊無上的主人。不論如何,我的朋友戴山諾利——我們在聯邦議會的支持人——曾以極為生動的詞句描述我,說我曾是一個傲慢自大、厭倦享樂的英才珠戲高手。但我也得對你說明的是,自從我求學和『覺醒』以後,『超越』一詞對我的意義。我想這是始於我讀啟蒙時期的一位哲學家的著作,同時受到湯瑪斯·馮·達爾·卓夫導師的影響。自那以後,對我而言,它跟『覺醒』一詞一樣,一直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魔術咒語,就是一種動力、一種安慰,以及一種希望。我當時決定,我的生活應該是一種不息的超越、一種進步,過了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我要它超越一個境涯,再進入下一個,又將下一個丟在後頭,就像音樂不斷演進,從一個旋律至另一個旋律,從一個拍子到另一個拍子,節節推進,將每一個章節演奏到底,完成每一個階段,而後將它拋在後面,永不疲厭,永不打盹,永遠清醒,永遠處於現在、當前。與這種覺醒經驗相關的是,我發現到,這樣的階段和這樣的境涯,確有其事,並且感到,生活中每一個接續的時期,當它接近它的終點時,它的本身裡面都含有一種凋謝的意味和求死的急切,而當山窮水盡之時,不覺又是一個轉機,轉向一個新的境界,轉向覺醒而又有了新的開始。我所以要對你說『超越』對我的意義,目的在於為你提供另一條線索,以便協助你解釋我的生活。決定獻身玻璃珠戲,是一個重要的階段,就像我當初因為接受一個差使而在聖秩組織中占取一席之地是一個重要階段一樣。我在就任珠戲導師一職期間,也曾體驗過此種逐節推進的動向。珠戲導師一職給我的最大好處,是讓我發現到,演奏音樂和玩弄珠戲,並非人生的唯一樂事;教導學生和培植人才,同樣也有它的樂趣。並且,我還逐漸發現到,教導尚未被錯誤教育教壞的年輕學生,其樂尤多——學生年紀愈輕,其樂愈醇。這跟其他許多事情一樣,亦在這若干年間使我愈來愈想教導年紀更小的學生,以致最想到初級小學去當一個啟蒙老師或蒙館先生。簡言之一句話,我的想像不時想到我的職務本身之外的那些事情。」
他停了片刻,略事休息。董事長接口說道:「導師,你愈來愈使我訝異了。你在這裡盡談你自己的生活情形,除了談你主觀的經驗、個人的願望、個人的發展過程和決定之外,幾乎沒有提到別的事情。一個像你這樣有地位的卡斯達里人居然以這樣一種眼光看他自己和他的生活情形,真是使我不知所云。」
他的語聲中含有一種介於指責與煩惱之間的調味。這使克尼克頗為痛苦,但他仍然保持平靜,並愉快地宣布道:「敬愛的導師,我們此刻不是在談卡斯達里,不是在談教育委員會和聖秩組織,而是在談我自己的心路歷程——在談一個不幸被迫使你感到彆扭之人的內心感受。如果談的是執行公務的情形,是我盡義務的方式,以及身為卡斯達里人和當珠戲導師有無貢獻的問題,對我而言,是不太適當的。我執行公務的情形完全展示在你的眼前,你可以一望而知,就像你可一望而知我的整個外在生活一樣。對於這點,你是找不出什麼差錯來的。我們此時此地所要談的,完全是另一種事情。我在努力向你指陳我個人踐履的路徑,因為這是已經使我走出華爾茲爾,明天還要走出卡斯達里的路線。請你慈悲垂聽,再聽我說一會兒。
「我之得知我們這個小小學區之外尚有一個大世界,並非出自我的研究工作——因為在書本中,那個世界只在遙遠的過去出現過,而是,主要的,歸功於我的同學戴山諾利——因為他是來自那個世界的一名寄讀生。其後,我被派到本篤會修道院服務,與約可伯斯神父搭上關係,所得更多。我親眼所見的那個世界,非常之小,但約可伯斯神父給了我一些所謂的歷史知識。也許這就打下了我後來決定離開卡斯達里的基礎。我從那座修道院回到了一個幾乎沒有歷史可言的國度,一個只有學者和珠戲選手的學區,一個經過高度洗鍊、故而極度愉快的社會,但我發現,在這個社會中,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對那個世界略有所知,只有我一個人對它有些嚮往,只有我一個人對它有些同情。不用說,這裡具有使我得到足夠補償的東西。這裡有好幾位我所敬愛的人物,讓我以同事的身份與他們一起工作,使我感到既汗顏,又高興,又光榮;這裡有很多出身良好而涵養很高的人們,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工作可做,有許許多多聰明可愛的英才學子可教。麻煩的是,我在師事約可伯斯神父期間發現,我不僅是一個卡斯達里人,同時也是一個世界公民;那個世界,整個世界,不但使我感到關切,同時也對我發出某些要求。需要、希望、要求,以及義務,由這個發現生了出來,但我卻無法面對其中的任何一項。依照卡斯達里人的看法,在俗世生活,乃是一種墮落而又低劣、混亂而又殘忍、痛苦而又散漫的事情,完全沒有美好或理想的情境可得。但實際說來,那個世界和它的生活境地,比卡斯達里人所想的,不知要廣大、豐富多少倍;它的裡面充滿演變、歷史、奮鬥,以及永遠常新的開始。它也許變得混亂如麻,但它卻是一切命運、一切得意、一切藝術,以及整個人類的歸宿和故土;它不但產生了語言、政府,以及文化,同時也產生我們和我們卡斯達里,並且還要眼看著這些東西再度淪亡,而又殘存下來。我的老師約可伯斯神父已在我的胸中燃起了一顆愛心,使我愛上了這個永遠成長、不斷尋求養分的世界,但卡斯達里卻沒有滋養它的東西。我們這裡是世外桃源;我們本身雖是一個完美的小世界,但已不再演變、不再成長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片刻。由於董事長沒有答腔,只是帶著等待的表情看著他,因此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接著繼續說道:「對我而言,這意味著一種雙重的負擔,而我已經負擔了不少年頭。我既得肩負一項重要的公務,面對它的許多責任,同時又得為了愛護這個世界而放心不一。我從外面體會到,我的公務不但不致因了這種愛心而受到損害;相反地,我卻認為它還可以因此獲益。我希望我徹底地執行我的職務,就像一位導師應當全力以赴的一樣,做得無懈可擊;不過,萬一如有不到之處,我不但明白,我比許多比較拘謹的同事要機警圓滑得多,而且知道,我有東西可以給我的學生和同仁。我認為我的使命是,逐漸而又溫和地擴展卡斯達里的生活和思想境界,從俗世與歷史方面輸入新的血液,提升它的熱度,而不破壞它與傳統的關係。說來真是無巧不成書,或許是出於天意,就在這個時候,在我們這個國度的外面,有一個世俗之人,恰好也有這種想法,真是不謀而合。他想在卡斯達里與俗世之間建立一種親善與溝通的關係。此人就是普林涅奧·戴山諾利。」
亞歷山大導師撇起嘴角,做了一個微微不屑的表情,接著說道:「好吧,是的,我從來沒有希望這個人對你會有什麼很好的影響,他比你那位被寵壞的部下德古拉略斯好不到哪裡。如此說來,那麼,使你極端到完全破壞制度的人,就是戴山諾利了?」
「並非如此,大人,他雖曾助我一臂之力,但對這件事情並不知情。他將外面的新鮮空氣帶進了我的沉寂生活之中。透過他,我又與外面的世界搭上關係了,而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並且自認:我在這裡的生涯已經到了盡頭,我對我在這裡的工作已經了無餘味,因此,結束這種苦刑的時候也到了。又一個階段被拋在後頭,不,我已越過了另一個境界,另一個境地——這回是卡斯達里。」
「瞧你說話的口氣!」亞歷山大搖頭說道,「說得好像卡斯達里的境地不足以使得許多高人奉獻他們的全部生命似的!難道你真的相信你已橫過了這個空間並已超而越之了麼?」
「啊,話不是這麼說,」克尼克帶著激動的心情答道,「我從來不信那一類的事情。我說我已到達這個境地的邊緣,意思只是說我已做完了這兒的一個官員所能辦到的一切了。就這個意義而言,我已盡了我的最大極限。若干時間以來,我一直立足於這個限界上面,擔任珠戲導師這個工作,已經成了一種永無止境的反覆,一種沒有內涵的操練和公式。我就這樣工作著,沒有樂趣,沒有心情,有時甚至連信心都沒有。該是停止的時候了。」
亞歷山大嘆了一口氣,「那是你的看法,教會組織和它的章程可沒有這種說法。作為一位教會兄弟,偶爾情緒低落、厭倦工作——這並不是什麼新鮮特別的事情。服務守則會給他指出一條恢復和諧的途徑,使他再度找到他的重心。這點你忘了麼?」
「大人,我可不以為然。我的工作一直擺在那裡讓你視察,直到最近你收到我的傳閱函件之後,你才派人調查珠戲學園和我本人。你得知那裡的工作照常進行,秘書處和檔案室有條不紊,珠戲導師既未得病,亦未鬧情緒。我之所以能夠繼續處理公務,並且保持我的體力和定力,就是仗你巧妙教給我的那些章程守則。但這卻也費了我不少心力。可是現在,不幸的是,為了使你相信我並非因為情緒發作、突發奇想,或隱欲撞頭而如此,幾乎也費了我同樣的心力。不論我是否白費力氣,但我至少得堅持要你承認:我的本身和我的工作,直到你上次評估之時,一直都是健全而且有用的。這點要求對你是否過分?」
亞歷山大導師眨了眨眼睛,顯得頗為諷刺。
「我親愛的同事,」他說,「你對我說話的口氣,好像是我們兩個是偶然交談的私人似的,但這個意思只適用於你本人;實在說來,你現在只是以私人的身份說話。我則不然,因此,不論我想些什麼,說些什麼,我都不是為我本人而想而說,而是以教會組織董事長的身份而想而說,因為,我所說的一言一語,都得向教育委員會負責。你今天在這裡所說的話,都不會有什麼效果。不論你的意圖多麼懇切,你說的話都是為了個人利益而發的私人言詞。至於我,因為我有官職在身,因此,我今天所說的話或所做的事,自然都有效力。我願意將你的案子送請教育委員會裁決。你可以要求教育委員會接受你對現況所作的陳述,甚或承認你做了正確的決定。那麼,你這個案子便是,直到昨天為止,你仍是一個無可指責的卡斯達里人,一位以身作則的模範導師:你也許曾經受到誘惑,中了倦勤的蠱毒,但你一直百折不撓地抗拒,結果終於戰勝了——儘管你也許曾經有過各式各樣的奇怪念頭。且讓我們假定我承認此點,那麼我請問你:我要怎麼才能了解這位正直不苟的導師,昨天還循規蹈矩的,今天怎麼忽然無法無天了?你得承認這樣說比較容易理解:一位導師因為心志受傷了,真的得了心理疾病,因此,實際上久已不是一個優秀的卡斯達里人,還是堅稱他確是卡斯達里人。並且,我還感到奇怪的是,事到臨了,你為什麼還要建立你一向是個負責盡職的導師這種論點呢?畢竟說來,你既已採取這個步驟,就已違反了服從的誓言,就已干下了背叛的行為,為什麼還要不厭其煩地建立這樣一種論點呢?」
克尼克提出抗辯,「對不起,董事長大人,我為何不應該、不關心此點呢?這關係到我的名譽,關係到我在這裡留下的印象。並且,這也關係到我在外面為卡斯達里工作的可能。我來這裡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挽救我自己的什麼東西,甚至也不是爭取教育委員會同意我的行動。我不但已經算準我的同事們今後要把這件事情看作一種可疑現象了,並且我也已有了心理準備了。但我不願被人視為一個叛徒或瘋子,那是我無法接受的一種指控。我已做了你大概不會同意的事情,但我這樣做是因為我不得不這樣做,因為我有義務這樣做,因為這是我的命運——對此,我不但相信,而且要以善意承擔。如果你不太承認此點,那我便是失敗了,便是跟你白費口舌了。」
「說來說去還是老樣子,」亞歷山大答道,「你要我承認個人在某些情況之下有權破壞我所奉行和代表的法律,但我不能同時兼顧,一面信奉我們的法制,一面同意你個人有權違背我們的規章——請別插嘴。我可以同意的是,從種種跡象看來,你不但相信你採取此種可怖的步驟是正當而又有意義的舉動,而且確信你採取這樣的行動是為了接受召喚而做。你自然不能指望我同意這個步驟的本身了。從另一方面來說,你倒達到了一個目的,因為我已放棄使你改變主意、將你爭取回來的初衷了。我同意你退出教會組織,並將你自動辭職的消息轉達教育委員會。我無法再對你做任何程度的讓步了,約瑟·克尼克。」
珠戲導師做了一個順從的手勢,然後平靜地說道:「謝謝你了,我已將印信交給你了。現在我再將華爾茲爾的現狀報告,尤其是關於教師團體和繼任人選方面的記述,一併呈送給你——教育委員會的代表人。」他從衣袋裡掏出數張疊著的文件,將它們放在桌上。而後,他立起身來,而董事長亦跟著站了起來。
克尼克向他走近一步,以哀求的眼神向他注視了好一陣子,接著鞠躬說道:「我原想要求你和我握手道別,但我想我現在只好斷了這個念頭了。我一向對你特別敬愛,今天也沒有任何改變。再見了,我親愛而又敬愛的導師。」
亞歷山大佇立著,臉色顯得頗為蒼白。有一陣子,他似乎有意向這位告別的導師伸出手來。他感到他的兩眼逐漸濕潤起來。而後,他點了點頭,回答了克尼克的鞠躬,讓他走了開去。
這位董事長,等到克尼克將門帶上之後,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諦聽那逐漸離去的腳步聲,直到最後一陣足音超出耳朵的聽域之外而完全消逝之後,他才開始在室內來回踱步,直到另一陣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接著傳來一陣輕柔的敲門聲。那位年輕的僕人進來報告有客求見。
「對他說我在一個鐘頭內接見他,請他長話短說,我有急事必須料理。別忙,等一會兒。另外,到秘書處去,通知第一秘書,後天召集全體委員開會。每一位委員皆須出席,只有病重才可請假。然後到事務員那裡,我必須於明天清晨前往華爾茲爾,要他在7點以前把車準備停當。」
「對不起,」這位青年說道,「那位珠戲導師的車子要聽你使喚哩。」「是怎麼回事?」「那位大人昨天乘車來到這裡。他剛才留話說:他要以徒步繼續他的行程,將車子留在這裡供你驅使。」
「好吧,好吧,我明天就坐華爾茲爾的車到華爾茲爾去。請將交代複述一下。」
這位僕人複述道:「一個鐘頭內接見來賓,請他簡單扼要一點;請第一秘書召集全體委員後天開會,只有病重才可缺席;明天清早乘珠戲導師的車子前往華爾茲爾。」
等到這位年輕人一經離開之後,亞歷山大導師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走向他與克尼克對坐的那張桌子。他的耳中仍然迴響著那個不可理解的人所留下的腳步聲;他一直愛護此人,甚於其他每一個人,而此人卻給他帶來了如此重大的悲傷。自從他第一次輔助他的那一天起,他就喜愛此人了:此人有種種特色,其中之一是他走路的神態,使他最有好感——那是一種穩健而又有韻律的步調,顯得非常輕柔,可謂健步如風,表現了一種介乎尊貴與赤誠、高僧與舞者之間的韻味;一種奇異、可愛,而又優雅的步態,與克尼克的面貌和語調完全一致。這與他身為卡斯達里人跟珠戲導師,與他那種隨處做主和鎮定沉著的奇特表情亦頗相稱,有時使人想到他的前任湯瑪斯導師那種貴族樣的風采,有時使人想起前任音樂導師那種溫柔敦厚的神態。他就這樣走開了,匆匆步行而去,不知走向何處,而他亞歷山大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了,再也看不到他用修長優美的手指描畫玻璃珠戲語句的象形文字了。亞歷山大拿起他留在桌上的那數頁文件,開始閱覽起來。它們相當於一篇簡短的留言,簡潔之極而又一絲不苟,往往只是提示語詞而非完整字句,它們的意思在於便利教育委員會考察珠戲學園和委派新任導師。那些簡單明白的語句,以工整纖細的筆畫矗立著,其構句與書法正如他的面貌、他的語聲、他的步態一樣,也是約瑟·克尼克的獨特無二而又不可誤解的另一典型特色。教育委員會要找一個像他一樣有才幹的繼任人選,將非易事;真正的導師與真正的人品,真如鳳毛麟角;找到這樣一個人選,完全是一種幸運之事;可說是一種純然的天賜良緣,縱使是在卡斯達里,在這個英才薈萃的教學區域,亦不例外。
約瑟·克尼克一路享受著步行的樂趣,他已有多年沒有徒步旅行了。實在說來,他將這件事情回顧了一下之後,感到他的上一次真正徒步旅行,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從瑪麗費爾斯修道院走回卡斯達里參加華爾茲爾舉行的珠戲年會,那次年會曾因湯瑪斯·馮·德爾·卓夫導師逝世而蒙上一層陰影,結果導致他自己被遴派為新任珠戲導師。通常,每當他憶起那些日子之時——想到他的學生時代和在竹林精舍逗留的時期更是不用說了——他總覺得好像從一個寒冷而又沉滯的房中注視那陽光普照的廣闊原野,注視那呼喚不回的往事,注視那記憶的樂園一般。這一類的回憶總是平凡的現實被一種神秘的喜悅分開而現的一幕遙遠而又特別的景象,縱然是在沒有愁慮縈懷的時候亦然。然而現在,在這個晴朗而又愉快的九月午後,當他以輕快的步伐一路向前踏去,不時止步四下張望,瞥見周遭片片的碧綠、塊塊的棕黃,以及遠方那些由藍而紫,像薄紗一般的輕靄時,很久以前的那次徒步旅行,似乎並不像一種被退隱的現實割開的遠方樂園。他現在所做的這種徒步旅行,跟他過去所做的那次並無兩樣;現在的這個約瑟·克尼克,與從前的那個約瑟·克尼克,接近得像個同胞兄弟。一切的一切都更新起來了,都充滿神秘了,都充滿希望了;過去的一切可以再度出現,許多新的東西亦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盼望這一天和這個世界了,而今見到它們如此自在、如此美好、如此純真。自由自在、自主命運的快樂,像一壺濃酒一般地流遍他的全身。自從那次之後,他有多久沒有有過此種感覺了?究有多久沒有有過此種可愛而又極樂的幻覺了?他思索了一下,想起了這種稀貴的感覺先是挨了一記悶棍,而後遭受致命打擊的時候。事情發生在他與湯瑪斯導師所作的一次對談之間,在後者所作的那種友善而又諷刺的瞥視之下。現在,他想起他喪失自由那個時辰的那種怪異感覺了。實在說來,與其說那是一種苦悶,一種燒灼的痛苦,毋寧說它是一種畏縮的開始,頸部背後的一種隱約震顫,橫膈膜上面某處的一種有機警報,生活意識的溫度上,尤其是速度上的一種改變。那個致命時刻的那種焦灼、收縮之感,那種潛在的窒息威脅,如今已經獲得補償或消除了。
在驅車前往希爾蘭的前一天,克尼克就已下定決心,不論結果如何,都不怨天尤人了:現在,他不許他自己去想他與亞歷山大對話的情形,不許他自己去想他與他爭鬥和爭勝的細節。他讓他自己完全敞開胸懷,讓那種輕鬆自在的感覺充滿他的全身,就像一個做完一天工作的農夫迎接黃昏的清閒一樣。他感到他既安全而又沒有非盡不可的義務要盡。他可以暫時豁免一切,免除每一種責任,不必去做任何工作,不必去想任何事情。這是光明燦爛的一天,滿眼光彩,完全可見,全體呈現,沒有任何外來的要求,既無昨天,亦無明日。他邊走邊唱,不時滿足地哼著一支進行曲,那還是他在艾蕭爾茲英才學校就讀時與他的同學外出遠足之際常常分為三或四部輪唱的一些進行曲之一,而從他生命中那個晴朗早晨,現出一些小小的明亮記憶和聲音,像一些啁啾著的小鳥一般鼓著銀色的翅膀向他飛來。他停在一株葉色已經斑斕的櫻桃樹下,坐在青草叢中休息。他將手伸進他的外套口袋裡面,取出一件亞歷山大導師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會隨身帶著的東西——一支小小的木笛,以溫柔的心情對它凝思片刻的時間。他擁有這支像小孩一樣天真可愛的樂器並不很久,大概不過半年的時間,接著他想起了他得到它的那個日子,心情頗感愉快。那天他驅車到蒙特坡去與卡洛·費羅蒙蒂討論一些音樂理論的問題。他們的話題轉到某些時代的木製管樂器時,他請他這位朋友帶他看看蒙特坡的樂器收藏品。他倆愉快地參觀了幾間陳列古老風琴、豎琴、琵琶,以及鋼琴的敞廳之後,來到一個貯存學校教學樂器的建築。克尼克就在那裡看到一隻櫥櫃,裡面裝滿著這樣的小型木笛;他取出一支,把玩了一會,並且試著吹了片刻,接著探問他的朋友他是否可以擁有一支。卡洛大笑著請他挑選,隨後又大笑著拿一紙收據請他簽名,但接著他就一本正經地對他說明這種樂器的構造、指法及其吹奏的技巧。克尼克一直隨身攜帶著這件漂亮的小玩具,並且不時加以練習——他自童年就讀艾蕭爾茲之後,就沒有再吹管樂器,但經常發願要再從頭學起。除了練習音階之外,他還運用費羅蒙蒂為了初學之人編輯的一冊古歌選集,因此,導師花園或其臥室中這才經常傳出柔和而又優美的笛聲。他雖還不配稱此種樂器的大師,但已學會吹奏不少合唱詩歌;他對這些詩歌,不但熟知它們的樂譜,而且還記得其中許多的歌詞。想到這裡,其中的一支歌忽然在他的心裡浮現了出來;它似乎頗能反映目前的心境,於是情不自禁地低吟了如下的數行:
我的腦袋和肉體,臥倒昏睡猶如死。但我而今堅強立,仰天長嘯樂無比,仰天長嘯樂無比!
他將笛子舉到唇邊,一面吹奏這種美妙的旋律,一面凝望那光輝的平原伸向遠處的山岡,一面諦聽這支莊嚴的詩歌在甜美的笛聲之中迴蕩而出,感到與天空、與山嶽、與這支歌,乃至與這一天合而為一,而圓滿無缺了。他在此種陶然之樂之中感到這支光滑的魔杖在他的十指之間溜動,並且想到,除了隨身穿著的這套衣服之外,這支玩具笛子是他唯一容許他自己從華爾茲爾帶出的財物。這些年來,他累積了不少可以視為私人財物的東西,尤其是那些文章、筆記之類的東西。他將它們全部丟下了,好讓珠戲學園隨意利用。但他帶出了這支木笛:他很高興有它同行,它是一個謙和而又可愛的旅伴。
他一路步行,於次日抵達首都,進叩戴山諾利的家門。普林涅奧飛步奔下樓梯迎接他,熱烈地擁抱他。
「我們一直在盼望著你,十分焦急地等待著你!」他興奮地叫道,「你已向前跨了大大的一步,朋友——但願此行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好處。真不敢相信他們竟放你走!我怎麼也不會相信!」
克尼克笑了起來,「你看吧,我到了這裡,不過,說來話長,容後奉告吧!現在我倒想見見我的弟子,當然還要拜見夫人,與你們談談每一件事情——看看大家如何安排我的新職。我恨不得馬上就著手進行。」
普林涅奧叫來一位女僕,要她立即將他兒子帶來。
「你指的是小少爺嗎?」女僕似乎有些訝異地問道,但馬上就匆匆走開了,而普林涅奧則將他的朋友帶向客房。他等不及地描述他為克尼克的降臨做了怎樣的準備,並且說明他如何設想使小鐵陀的家教能夠有效。他表示,每一件事情皆依克尼克的意願安排妥當了;鐵陀的母親起初不太同意他們的想法,但後來想通了,也就答應了。他家有一座度假用的別墅,位於山邊湖旁,取名「碧爾泮」,景色頗為宜人。克尼克將與他的弟子暫且住在那裡,將有一位年老的女僕為他們照顧家事,她已於數日前到那邊去做整理工作了。當然,他們在那裡只能住一個短期的時間,頂多住到冬初而已;但這種分離對於啟蒙確是有益,尤其是在開課的初期,特別適宜。所幸的是,鐵陀不但愛山,更愛碧爾泮,因此將他送到那邊,應該沒有什麼困難。不僅如此,他甚至盼望這個計劃快點實現哩。說到這裡,戴山諾利忽然想起他有一本那座房子及其周遭環境的照相簿,於是便將克尼克拉進他的書房,急切地去找那冊相簿。相簿找到後,便開始向他的客人展示並說明那棟寬敞農莊的廚房、起居室(二者相連)、磚砌的爐灶、樹木、湖岸,以及瀑布。
「在你看來似乎還好嗎?」他緊盯著問道,「你住那裡會感到舒服嗎?」
「為什麼不舒服?」克尼克冷靜地說道,「可是鐵陀怎麼還沒來?派人找他已有好一會兒工夫了。」
他倆繼續閒聊了一陣子,忽聽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門開了,但進來的人既非鐵陀,亦非去找的女僕,而是鐵陀的母親,戴山諾利夫人。克尼克起身向她問好。她伸出一手,以一種略帶做作的友善態度微笑了一下:他可以看出她這種禮貌的微笑展露著一種焦慮和著急的表情。她勉勉強強地說了幾句歡迎辭,就轉向她的丈夫大吐苦水。
「真是糟糕,」她叫道,「想想看,孩子不見了,並且到處找他不著。」
「哦,啊,我想他是出去了,」普林涅奧安慰地說道,「他會回來的。」
「糟糕的是,好像不太可能,」他的太太說道,「他已經出去一整天了。今天一早我就沒有見到他了。」
「那麼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呢?」
「因為我當然預料他隨時皆會回來,沒有必要沒有理由打擾你。起初我以為他只是出去走走而已,到了中午還沒回來,我才開始擔心。今天你沒和我們一起用午餐,否則的話,我早就對你說了。即使是到了那時,我還勉強勸我自己說:只是他心不在焉才叫我等那麼久。但現在看來情形似乎不是那樣了。」
「請容我插嘴,」克尼克說道,「少爺知不知道我很快會來?知不知道你們為他和我所做的計劃?」
「當然知道了,導師。他不但知道,而且似乎還很喜歡這個計劃哩——至少是他寧願要你當他的老師也不要被送回某個學校去。」
「哦,啊,」克尼克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夫人,令郎一向自由慣了,尤其是最近,更是沒有拘束了。不難理解的是,有一個教師兼教官要來管教他,對他自然是一種頗為可厭的事情。因此,他才在他被交給他的新上任的老師前一刻開溜一下——也許他會認為,要想完全逃避這個命運,勢不可能;但稍稍拖延一下,也不吃虧。此外,他也許想對他的雙親和他們為他找來的啟蒙老師來耍一個把戲,藉以表示他對整個成人世界和老師都滿不在乎。」
戴山諾利很高興克尼克以如此輕鬆的態度看待這件事,因為他自己的心裡已經充滿了焦急之情;由於愛兒心切,他竟至想到了各式各樣的危險。說不定,他在心裡想,這孩子也許已經真的出走了;說不定,他也許存心要傷害他自己。看來,當他們正要設法有所補救的時候,他們似乎就要為了教養上的疏忽和錯誤而付出重大的代價了。
他不聽克尼克的忠告,堅持要採取某種行動:他無法被動地承受這個危險,以致使他顯得極度焦躁而變得神情激動,乃至使他的朋友為他感到可悲可憫。因此,他們決定派人到鐵陀有時過夜的幾個友人家裡打聽。等到戴山諾利夫人為了此事出去走動時,克尼克這才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終於有機會與普林涅奧獨處一會兒了。
「普林涅奧,」他說道,「看你的樣子就像你的兒子剛剛死了被人背進家來似的。他既然不再是一個小小孩了,看樣子也就不像是被汽車輾過或誤食毒物了。因此,我的好友,趕快穩定你自己一下吧。這個孩子既然不在這裡,且讓我來代他教你一些東西吧。我一直在觀察著你,發現你的樣子不算頂好。一個有功夫的拳手,一旦受到了意外的打擊或威脅,他的肌肉就會以必要的運動自動自發地予以反應,自動自發地伸展收縮,以使他自己得以掌握整個的情境。你,我的弟子普林涅奧,也是一樣,你一旦受到了打擊——或如你誇張想像的一般,挨了一拳——就應該運用此種最初的應變措施來防止精神上的襲擊而恢復深長、悠緩而又有節制的呼吸方法。與此相反的,你的呼吸顯得好像一個想要表現極端情緒的演員似的。你的武裝還不夠充分,你們塵世之人似乎都毫無掩護地暴露在困苦和憂患之中。處在你們這種境地,確是有些可悲可憐,雖然,每當你們陷入真正的痛苦之境而受苦亦非沒有意義之時,往往顯得亦頗莊嚴感人。但就日常生活而言,這些保護措施極有價值,不應忽視。我要你注意到:使你的兒子得到更好的武裝——當他需要此種裝備之時。現在,普林涅奧,好好跟我來做些練習吧,好讓我看看你是否真的將它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以嚴格而有規律的口令引導普林涅奧做起呼吸練習來,終於使他放開了由自我誘導而起的苦惱,進而心甘情願地諦聽理性的呼喚,乃至拆除了他隨意建立的緊張、焦急的建築。而後,他們上樓到鐵陀的臥室查看,克尼克在那裡以慈和的眼光看了看四周胡亂放著的孩子氣的玩物。他從床頭桌上拿起一本小書,看到一張紙條突出在書的外面,發現它是這個走失的小孩留下的一張便箋。他笑著將它遞給戴山諾利,後者的表情立即開朗起來。鐵陀在這上面寫著,他於黎明出發,獨自上山,在碧爾泮恭候他的新任老師。信上說,他想在他的自由再度受到可怕的限制之前來一次最後的小小遠足,希望他的雙親不要介意;他一想到這種小小的愉快旅行由一位老師陪著,使他像個犯人一樣受到監視,他的精神就會消沉下去。
「頗可諒解。」克尼克說道,「我明天就去碧爾泮,說不定發現他已先到了。但現在你最好先去找你太太,趕快把這消息告訴她。」
這一天的其餘時間,家中的氣氛顯得頗為輕鬆愉快。當天晚上,拗不過普林涅奧的堅持,克尼克將這幾天的奮鬥情形做了一個扼要的敘述,並特別描述了他與亞歷山大導師所作的兩次對談的詳情。此外,那天晚上他還在一張紙片上塗寫了幾行罕見的詩句,原稿現為鐵陀·戴山諾利所有。經過的情形約如下述:
晚餐前,男主人因事外出,讓克尼克獨處一個鐘頭的時間。他看到一具書櫥,裡面陳列的全是古書,使他頗感好奇。讀閒書是他的另一種樂趣,雖是不學而能,但這些年來收束身心,幾乎忘了這回事情。此情此景使他情不自禁地憶起學生時代的一幕:站在一櫥不知名的圖書之前搜索,凡是燙金書名或作者姓名、書的開式或其色彩引他興趣的,就伸手隨意抽取一本。現在,他隨意瀏覽了一下書脊上的標題,看出櫥內所放的,全是19、20世紀的文學作品。最後,他選取一本褪了色的布面精裝書,它的標題《婆羅門的智慧》,引起了他的興趣。他佇立片刻,然後坐下,翻閱其中的內容,發現它由數百首訓誨詩組成。它是一種奇妙的大雜燴,裡面有冬烘的嘮叨和真正的智慧之言,有市僧的俗語和純正的詩篇。他覺得這本奇妙而又感人的書含有不少重要的神秘哲理,但因處理不善,幾乎喪失殆盡。書中最好的詩篇,倒不是詩人刻意要賦予某種學理或真理以形式而作的東西,而是表達詩人之性情、愛心、赤誠、人道,以及內在虔敬的作品。克尼克帶著敬重與好玩的混合心情向下探索,忽有一節使他感到滿意和首肯而愛不釋手的詩句,吸住了他的注意。他一面吟味玩索,一面點頭微笑,好像那是為了他這一生的這一天而特別送給他的贈言一般,因為它寫道:
我們的日子誠然可貴,但我樂於見到它們離去,
只要我們看到它們留下的空處長出的東西更為可貴:
一株罕見的異國植物,使我們園丁心喜的小樹,
一個我們要教的童子,一本我們要寫的小書。
他打開書桌的抽斗,找出一張紙,將這節詩抄了下來。其後,他將它遞給普林涅奧過目,並且表示:「我喜愛這幾行詩。它們裡面含有一種特殊的韻致:枯燥無味但感人至深。並且它們對我本人和我目前的處境和心情亦頗投合。我既不是一個園丁,也不想把我的時光用在培植一株異國植物上面,但我是一個教師,並且就要執教,教我想教的孩子。我真恨不能馬上就做這個工作!至於這幾行詩的作者,詩人魯克特,我想,園丁、教師,以及作家這三者的高貴感情,他全具備,而以其中第三項為其最高的頂點:他如此組織這節詩,使其承受最大的重點,而他如此愛惜他所熱愛的這個對象,以至顯得十分溫柔,以至不稱它為一本書,而稱之為一本『小書』,這是非常動人的所在。」
普林涅奧笑了起來。「有誰知道,」他說,「他用這個『小』字,是不是只是打油詩人所玩的一種押韻噱頭?因為他這裡須用一個兩音節的名詞,而不是一個單音節的單字。」
「我們可不要把他低估了,」克尼克說,「一生寫出數萬詩行的人,當不至於被小小的押韻問題逼入絕境。絕不至於,你且聽聽看,多有韻味,同時還帶一些些兒羞怯:『一本我們要寫的小書』。使這本書變成一本『小書』,也許不只是他的愛好而已,說不定他當真有些歉意哩。這位詩人如此忠於寫作,也許不時感到有心作書是一種罪過。就此而言,『小書』一詞,不僅含有一種憐惜之意,同時也有一種告罪、求諒的言外之音,就像一個賭徒邀人來個『小局』,酒鬼找人來次『小酌』一樣。當然,這只是遐想而已。但不論如何,我對這位詩人所說要教的『童子』和要寫的『小書』,頗有同感,可謂深得我心。為什麼?因為,我不僅熟知教書的心情,同時也想塗鴉一番哩。而今我既擺脫官場的束縛,自然情不自禁地想要利用我的餘暇和意興來寫一本書——『一本小書』,寫給朋友和跟我見解略同的人士賞玩的『小』東西。」
「寫些什麼呢?」戴山諾利好奇地問道。
「哦,任何東西,題材無關緊要。對我而言,那只是借題發揮,談談自己隱居人間,享些清福而已。我認為,要緊的是語氣問題——要不偏不倚,得乎其中,莊嚴而不失親切,熱忱而不失諧趣,方為妥帖——目的不在對人說教,而是彼此溝通,討論我認為我已學到的種種東西。我雖不想採取這位詩人將說教與思維、知識與閒談熔為一爐的手法,但這種做法對我亦有頗大的吸力。它雖是個人的抒發,卻不流於獨斷;雖然有些俏皮,卻非沒有規矩。這點我很喜歡。不過,目前我還不想體會寫作小書的樂趣和苦經,我必須將我的心智用在別的工作方面。我想我以後也許會好好體會我所預想的那種著作之樂:做一種無拘無束,但謹慎小心的檢討,但並非只是為了我的獨樂而已,心中總要有多數好友和讀者共享才好。」
次日上午,克尼克出發前往碧爾泮。戴山諾利想要陪他同去,但克尼克堅定拒絕了這個想法,而當孩子的父親企圖施加壓力時,他幾乎禁不住對他大發脾氣。「這孩子必須對付一個剛剛上任的老師,已經夠他煩的了,」他簡捷地說道,「再加讓他父親插手哄騙他,於事必然無益。」
他坐在普林涅奧為他雇用的汽車中,一路馳過九月的清新早晨,昨天的良好興致又來了。他不時與司機閒聊,每遇特別吸引人的景色就要他停車或放慢速度,並有數次吹弄他的短笛。從首都所在的低地一路開向山腳,而後折上高山,是一趟美麗而又刺激的行程。並且,這趟行程也將遊人從凋謝的夏日帶入深秋的季節。行至中午時分,開始最後一段爬升,車子一路蜿蜒而行,穿過疏落的常綠樹林,繞過湍急的山澗,通過橋樑,有大院牆和小窗戶的獨立農家,進入一個怪石嶙峋,且更加崎嶇,更加粗獷的山野世界,而在這些蒼涼冷漠的岩石之間,卻有片片草地,像小小的樂園一般開著分外可愛的小花。
他們終於抵達的那座小小別墅,坐落於一面小湖的附近,蜷縮在一片灰色的懸岩峭壁之間,看來幾乎不成對比。這位旅客一眼就覺出了這種嚴肅,乃至陰沉的建築,與崢嶙嵯峨的山石頗為相稱。但一轉眼,他的臉上綻開了愉快的笑容,因為他看到敞開著的門口立著一個人影,一個穿著彩色外套和短褲的少年。那只有是他的弟子鐵陀了,儘管他並未真正為這個離家出走的傢伙擔心,但他卻也因此懷著感激的心情舒了一口氣。如果鐵陀是在這兒門口歡迎他的老師的話,那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那樣的話,他在路上所想到的種種可能的紛擾就不用煩心了。
這個孩子走上前去,以友善而略帶尷尬的神情微笑著迎候他,並在扶著克尼克下車時說道:「讓你單獨旅行,不是我要故意嚇人。」而後,不等克尼克答話,他又信心十足地緊接著說道:「我想你是了解我的心情了。不然的話,你一定會帶著我的父親一起來。我已讓他知道我已安全抵達了。」
克尼克聽了哈哈大笑,與這孩子握起手來。他被引進屋裡,僕人向他表示歡迎之意並說餐食不久就好。基於一種不曾有過的需要,他在餐前躺下略事休息,這才發現他已出奇地睏乏,實在說來,是因為旅途勞頓而感到精疲力竭了。尤甚於此的是,到了晚上,在他與他的弟子閒聊,並觀賞鐵陀搜集的山花和蝴蝶標本時,他的疲倦更是變本加厲了。他甚至還感到有些頭昏目眩,這都是他以前從未有過的現象,此外還感到有些虛弱無力和心律不整。但他繼續坐在那裡與鐵陀交談,直到他們約定的就寢時間,仍然強自鎮定著掩住身體不適的徵候。使得鐵陀不免有些感到訝異的是,這位老師竟然隻字未提開課日期、作息時間,以及作業報告等類的事情。相反地,當他乘著這個興頭提議明晨來一次山野漫步,以使他的老師熟悉此處的環境時,這個提議就毫不費力地得到接納了。
「我盼望這次漫步,」克尼克接著說,「現在還要請你幫忙。我在看你搜集的植物標本時看出,你對山中的植物懂得比我多出很多。我們住在一起的目的之一——其他還有——就是彼此交換心得,達到互相平衡的程度。且讓我們這樣開始:先由你校正我對植物的浮淺認識,在這方面幫助我向前跨進一步……」
談到兩人互道晚安之後,鐵陀顯得精神十足,因此當下做了一些決定。他再度感到這位克尼克老師非常得他喜歡。這位沉靜而又友善的老師,雖不像一般小學教師那樣愛用玄虛的語言大談學術、德性、知識的貴族等等東西,但他的言語舉止裡面卻有某種東西,使你努力盡責,將你那些善良的、俠義的、高尚的志向和能力引發出來。愚弄一般的小學教師,不但有趣,有時簡直猶如佩上一枚榮譽勳章,使你得意洋洋。但是在這位老師面前,你甚至連這一類念頭都不會有。他是一個——哇,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鐵陀思索這個問題,要求一個解答:這個陌生人究有什麼魔力,使他顯得這樣可愛,同時又那樣感人呢?他想到了:那是他的高貴氣質,他的天生貴族品格。這就是將他吸向克尼克的力量,這是高於一切的魔力。他是一個貴族——儘管誰也不知道他的家系如何,也許他的父親是個鞋匠。他比鐵陀所知道的絕大多數人還要高貴,更有貴族氣質,比他自己的父親還要高貴,更有貴族氣質。這個特別重視貴族本能和家族傳統的少年,這個不肯原諒父親斷絕此種關係的孩子,有生以來第一次碰見了知識上的貴族,涵養上的貴人。克尼克就是運用此種魔力的一個範例:有時可在適當的情況之下行使奇蹟,縱身一躍跨過多代祖先的地位,而在單單的一生之內由一個平民的孩子變成一個至尊的貴人。這在這個自負而又熾熱的孩子心中激發了一個隱約的認識:歸向這種貴族,進而為它出力,對他而言,也許是一種義務和榮譽。這位老師也許是個示範——他那文雅和友善的風度就是一個道道地地的貴族——因此,他自己的生活意義,就是逐漸親近他,接受他的親炙和陶冶,使他自己也變成一個高尚的貴族。他自己的目標就這麼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