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遺聞

2024-08-16 00:55:59 作者: (德)赫爾曼·黑塞
  我們諦聽同窗談論導師失蹤的消息,失蹤的原因,有關這種決定和行為的是是非非,以及此種命運的有無意義,感到好似諦聽西西里世界史作家狄奧多羅·席科樂斯解釋尼羅河水何以泛濫的假定原因一般,如果再加揣測,不僅無益,亦且錯誤。

  相反地,我們寧願以我們的赤誠紀念我們的導師,因為他神秘地進入外間的俗世之後,不久就越過了一個更為神秘的未知境域。他的一言一行對我們都很珍貴,因此我們希望將我們所聽所聞的有關情形筆之於書。

  導師閱罷教育委員會用以批駁他的陳情的那紙公函之後,不禁感到一陣隱約的寒戰,而一陣清晨的冷靜告訴他:此其時矣!自此以後,不可再有躊躇、徘徊之意矣!此種特別的感覺——他慣常稱之為「覺醒」——對他已不陌生,因為,他已見過多次——在他每逢人生抉擇的時刻。這是一種生機勃勃而又痛苦異常的感覺,含有一種訣別老朋友和從事新曆險的混合感受,就像一陣春天的風暴在他的潛意識深處驀然吹起一樣,震得他昏天黑地,難以自持。他瞥了一下時鐘,他得在一個鐘頭之內趕去授課。他決定將這一個鐘頭的時間用於靜坐,於是便緩步進入導師花園。在途中,一行詩句忽然躍上他的心頭:

  每一個開端裡面皆含一種魔術的根源……

  他喃喃地吟味著這句詩,想不起曾在何處讀到過。這行詩不但能引起他的共鳴,似乎亦適於描述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他在園中一張點綴著繽紛落葉的石凳上坐下,緩緩調節他的呼吸,力求內在的平靜,直到心靈淨化,進入甚深的定境,而使他此生此時的模式,自動自發地以超於個人的普遍形象排列起來。但在走向小講堂的途中,那行詩又在他的心中跳了出來。他在心裡推敲其中的字句,以為他念得不太正確。接著,他的記憶豁然明朗起來,如雲開見日一般。於是他悄聲背誦道:

  每一個開端裡面皆含一種魔術的力量,

  為了守護我們並幫助我們生活下去。

  但直到傍晚時分,直到授課完畢並將各種例行工作交代完了很久之後,他才想起這些詩句的出處。它們並不是某位老詩人的作品,而是他自己的詩作之一,作於他的學生時代。至此,他終於記起這首詩系以如下的一行作為結語:

  心啊,但願如此:

  說聲再見吧,永遠!

  當晚他派人將他的代理人請來,表示他須於明天離開,日數不定。他要他代理所有一切的例行公務,於略加訓示之後,便像往常因公出差一樣,以一種頗為友善而又篤實的態度告辭而去。

  他早先曾經想到,他對他的朋友德古拉略斯也許要不告而別,以免增加對方的別離之苦。這種途徑十分重要,不僅可以饒了這位過度敏感的朋友,亦可避免破壞他的整個計劃。對於這個既成的事實,佛瑞滋或許可以相安無事,但是,突然表露他的做法而來一個匆匆訣別的鏡頭,也許會使他的朋友發生一種情緒錯亂而後悔莫及。克尼克雖然想到不辭而別,一走了之,但此刻他又覺得,此種做法簡直猶如臨陣脫逃,不可原諒。避免引發朋友的情緒激動乃至做出傻事,固然不失為一種明智之舉,但不論怎麼說,他總無權為了自己而把事情弄得如此輕鬆自在。現在距離就寢的時間還有半個鐘頭,他不但仍可探訪德古拉略斯,而且也不致打擾他這位朋友或任何別人。

  當他穿過寬闊的內院走向朋友的住處時,夜色已經降臨。他敲了門,內心不禁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這是最後一次了。門開處,他發現德古拉略斯獨自一人在家。佛瑞滋見到老友來訪,顯得非常高興,連忙將正在看的書放在一旁,邀請克尼克坐下。


  「今天我忽然憶起一首舊詩,」克尼克不經意地說道,「其實只是其中的幾行。你也許知道其他幾行在哪裡。」接著,他吟出了它的首句:「每一個開端裡面皆含一種魔術的力量……」

  德古拉略斯追蹤它的思路,沒有顯出太難的樣子。經過數分鐘的思索之後,他認出了這首詩,於是立起身來,打開一隻抽屜,取出克尼克以前交給他的一沓手稿。他略略翻尋了一會,從中取出兩頁寫有此詩的初稿,微笑著遞給這位導師。

  「在這裡面,」他說,「大人您也許可以親自看看。若干年來,這是你第一次交代回憶這些詩篇。」

  約瑟·克尼克聚精會神地凝視著這兩頁稿紙,顯得有些悵然若失。他在這兩張紙上寫作這些詩句之際,還是他在學生時代在遠東學院逗留的時期。它們向他道出了一段遙遠的往事。與它們有關的每一樣東西——微微發黃的稿紙,充滿青春活力的筆觸,詩中刪削和修改的字跡——無不使他想起了幾乎已經遺忘的時光而感慨萬千。他想他不僅可以想起他寫作這些詩句的年代和季節,甚至還可想起日期和時間。他一經想到此點,忽如舊地重遊一般,往日在這首詩中表現的那種雅興和豪情,不覺又湧上了心頭。這系在他體驗那種精神震撼,他稱之為「覺醒」的那些特殊日子當中的一天寫下此詩。

  顯而易見,這首詩的題目,甚至在這首詩的本身尚未寫出之前就已寫下了,並且,看來似乎原本打算作為它的開頭第一行寫將出來。它系被用狂放的大楷草書寫成,而且看來頗為醒目:「超越!」

  其後,在另一個時候,在不同的心情和處境之下,這個標題及其後面所加的驚嘆號都被擦掉了,而以比較纖細、溫和的筆觸寫上了另一個題目:「階段。」

  現在,克尼克想起他當時如何在這首詩的詩情的鼓舞之下揮就「超越!」一詞的感興了:作為一種創新和命令,作為一種自我策勵的提示,作為一種最近形成但堅強不屈的決心,以超越的盾牌維護他的行動和生命,使它成為一種堅定沉著的前進,沿途占據,而後拋開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據點。他近乎像自語般地獨自輕聲吟詠了如下的數行:

  讓我們沉著地向遙遠的地方前進,

  而不要讓鄉情絆住我們的腳跟。

  宇宙精神不但無意拘系我們,

  而且要逐漸使我們向廣闊的太空提升。

  「這些詩句我已忘記多年了,」他說,「因此,今天它們偶然在我心中顯現時,我就因為不再認識它們而不曉得它們原是我的東西了。你今天對它們的印象怎樣?它們對你仍有一些意義不?」

  德古拉略斯沉吟起來。

  「我對這首詩一直有著一種頗為怪異的感覺,」他終於如此說道,「這首詩的本身,在你所寫的詩中,是我不太喜歡的少數幾首之一。它裡面含有某種使人感到排斥或不安的東西。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今天我想我已看出來了。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歡你這首詩,是因為你一開頭就寫上『超越!』兩字,就像它是一道進軍命令似的——多虧你後來換了一個較佳的標題——我所以一直不太喜歡,是因為它裡面含有一種講道、說教,或教書先生的口氣。如果能將這個因素抽掉,或將這塊粉筆灰擦去,它就是你的最佳作品之一了——這是我剛才再度想到的一點。『階段』這個標題頗能暗示它的真意,雖然,當初你如果稱它為『音樂』或『音樂的性質』,不但會一樣好,甚至會更好一些。因為,我們只要抑低講道或說教的姿勢,它就是一首真正描寫音樂性質的詩歌,或是一支真正讚美音樂特性的歌曲了——讚美音樂的沉著與堅定,讚美音樂的恆常呈現,讚美音樂的動力與自強不息的意願,離開它剛剛占過的空間。設使你當時以思維或讚美音樂的這種精神為滿足,設使你當時沒有使它變成一種告誡或說教的話,這首詩也許就成為一顆完美的寶珠了——儘管你那時顯然具有教人的雄心。但就它的現狀看來,不僅顯示說教的意味太濃,而且受到邏輯錯謬的損害。它只是為了道德教訓而將音樂與生活混為一談。但那樣做不僅很有問題,而且頗有爭論的餘地,為什麼?因為它將作為音樂上的主要動機的自然與道德上的中性動力,亦即音樂的主要動機,轉化成了一種『生活』——徵召我們,呼喚我們,指揮我們,並給我們以良好教訓的那種『生活』。簡而言之,這首詩里原有的一種景象,一種獨特、美麗,而又光燦的東西,為了達到說教的目的而受到了破壞和濫用了,而我對它總是懷有偏見的原因,也就在此。」


  導師克尼克一直興致勃勃地諦聽著,望著他這位朋友由冷靜的分析變成那種虎虎有生氣的熱情,因為這正是他所以如此喜歡他的地方。

  「但願你說對了,」他半帶打趣地說,「你所說的這首詩與音樂的關係,這點確是說對了。

  「『沉著地向遙遠的地方前進』這個意念,和支撐這些詩行的概念,確是出自音樂,雖然我自己並未意識到此點。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破壞了它的景象和意念,你也許是對的。不論如何,在我寫作這首詩的時候,它所描述的,已不是音樂,而是一種感受了——那個可愛的音樂寓言,不但已經對我揭示了它的道德的一面,且在我心中變成了一種覺醒和一道回應生命徵召的訓令。這首詩的命令式的語氣——這是使你感到特別不快的一點——並非表現任何命令或說教的意欲,因為這種命令只是對我自己本人而發。朋友,關於此點,縱使你事先不太明白,最後一行應該亦可看出。當時我得了一種見地,一種感覺,一種內在的景象,因此急欲將這種見地的內涵和寓意告訴我自己,將它印在我自己的心版上面。這就是這首詩何以至今仍然留在我記憶之中的原因——儘管我當時並未意識到它。因此,且不論這些詩句是好是壞,它們總算達到了它們的目標;這種告誡至今仍然活在我的心中,並未完全忘掉。今天我又聽到了它的呼喚,就如它是嶄新的一般。那是一種小小的美好經驗,因此你的嘲諷不足以糟蹋它對我的意義。不過,現在該是我走的時候了。那些日子真是令人懷念,朋友,那時我倆還是學生,不時可以容許我們自己打破一下陳規,待在一起促膝而談,直到深夜。如今身為一名導師,可就不能容許自己再有那樣的奢侈之舉了——這真是不幸的事情。」

  「噢,」德古拉略斯說道,「他可以那麼做——問題在於缺乏勇氣。」

  克尼克聽罷笑了起來,以一隻手搭在他這位朋友的肩上。

  「說起勇氣,我的老弟,我也許該為比這更糟的玩笑感到罪疚哩。晚安了,老牢騷。」

  克尼克高高興興地離開了佛瑞滋的住處。但他一旦穿過無人的走廊,來到珠戲學園的庭院時,馬上又變得嚴肅起來——一種離愁別緒的嚴肅。離別總會引起一些往事的回憶。現在,他在這深夜獨行時想起了他當初第一次步過華爾茲爾和珠戲學園時的心境:那時他還是一個毛頭小子,一個剛剛來到華爾茲爾的小學生,心中充滿疑惑和希望。直到現在,直到他此刻在沉寂的樹木和建築當中穿過冷冷的夜空時,他才痛苦地體會到:他在最後一次看望所有這一切,最後一次諦聽這一片籠罩著珠戲學園的沉默與酣睡(白天非常熱鬧),最後一次凝視警衛室上面的小燈反射在噴泉的水池裡面,最後一次仰觀夜空的白雲掠過導師花園中的樹頂。他緩步踏過珠戲學園的每一條小徑,進入珠戲學園的每一個角落。他覺得他很想打開導師花園的園門,再度進去走它一圈,但他發現未將鑰匙帶在身邊,而這個事實不但使他清醒過來,同時也使他死了此心。他回到住處,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給戴山諾利,說他即將抵達首都,然後用些時間耐心靜坐,藉以安撫激起的感情,因為他希望次晨精神強健,以便料理他在卡斯達里的最後一件事情——面見教會組織的頭目。

  次日清晨,這位導師按照往常的時間起身,叫了車子,然後開拔;只有少數幾個人注意到他的離去,沒有一個人想到那是怎麼一回事情。他一路向希爾蘭方向馳去,早秋的輕霧似乎淹沒了這個清晨。他於近午時分抵達目的地,請人通報教會組織董事長亞歷山大導師。他腋下夾著一隻用布包著的漂亮金屬盒(平常保存在他辦公室里的一個密室之中),裡面放有導師的徽章、印信和鑰匙。


  他被接進教會組織的辦公「大」廳,不免感到有些意外。作為一位導師,未經通告和邀請就在這種場合出現,幾乎是一件史無前例的事情。有人遵照教會組織董事長的指示為他奉上午餐,然後將他帶到那座老修道院中的一間休息室,並告訴他說,董事長大人可望在兩三個小時之內抽空來見他。他要了一份教會組織規章,坐下身來翻閱這本小冊子,再度確定了他這個計劃的單純性和合法性。雖然如此,但即使到了這個時刻,他仍然不知如何用語言來表達它的意義及其心理學上的原因。其中有一條規則,曾被作為一個默想的題目指派給他,那時他還很年輕,自由研究的時代尚未完全結束。那是剛剛奉准進入教會組織不久之前的事情。如今他重讀了這節文字之後,再度對它做了一次默想,因而由此感到:他與從前那個頗為焦躁的年輕教師,前後簡直判若兩人!「如果上級召你擔當某個職務,」這條條文說,「應該知道,官階每升一級,不是向自由跨進一步,而是更多一層限制。職權愈大,服勞愈嚴;個性愈強,意志愈弱。」所有這些,過去看來是多麼決斷,多麼明白,可是而今,其中的許多字眼,尤其是「限制」「個性」「意志」這一類的吃緊用語,意義上都已有了重大的改變。然而,這些字句過去曾是多麼鏗鏘有力,多麼清楚明白,多麼引人入勝;而它們對於青年,又曾是多麼絕對,多麼永恆,無可置疑地真實!哦,是啊,它們過去該當如此,只要卡斯達里即是整個世界,即是包羅萬有而又不可分割的完整世界,而不是大世界中的一個小世界,而不是粗暴地從大世界中挖出的一個地段。假如人間即是英才學校,假如教會組織即是整個人類社團,而假如教會組織的頭目即是上帝的話,這些文句該是多麼完美,而這整個規章又是多麼的無懈可擊。啊,如果如此的話,那該是一種多麼可愛,多麼興盛,多麼純真美麗的生活!而那曾經一度確是如此,他曾一度可以這樣看:將教會組織和卡斯達里精神看作神聖和絕對的相等物,將教學區域看作整個世界,將卡斯達里人看作整個人類,而將非卡斯達里區域視為一種兒童的世界,視為跨入教學區域的一道門檻,視為仍待開墾並作究極救濟的處女地,一個恭敬地仰望卡斯達里並經常派遣像普林涅奧那樣可愛的青年來訪的世界。

  他本身的情況多麼奇怪!約瑟·克尼克自己的心性多麼奇怪!在從前的日子裡——實際上只不過是昨天而已——他不是曾將他自己那種特殊的覺知——被他稱為「覺醒」的那種體會實相的方式——視為一種逐漸、逐步透入宇宙中心、進入真理核心的方式麼?不是曾將它的本身視為一種絕對的東西,視為一種繼續不斷的道途或須逐漸達到的進步麼?在年輕的時候,他曾認為,承認普林涅奧所代表的外在俗世的合法性,不但適當,而且重要,但在同一個時候,他又處心積慮地對它敬而遠之。那時,在他看來,只有使他自己成為一個卡斯達里人,才是進步、覺悟的事。而經過若干年的疑惑之後,到他決定對玻璃珠戲和華爾茲爾生活表示好感之時,那不但也曾是一種進步,而且還是他自己的真理。其後,他在湯瑪斯導師命令下奉派服務、在音樂導師引導下進入教會組織,以及後來接受任命擔任導師之職,情形亦復如此。每一次,他都在一條似是筆直的路上向前跨進一大步或一小步——而今他已到了這條路的盡頭,但既沒有到達宇宙的中心,更沒有進入真理的最內核心。他此刻的覺醒亦然,也只不過是略略睜開兩眼而已,只不過是進入一個新的境地,投入一群新的星座罷了。曾經將他引到華爾茲爾,帶到瑪麗菲爾斯,將他帶進教會組織,使他坐上珠戲導師寶座的那條嚴格、明確、毫不含糊的筆直路徑,如今又將他帶了出來。曾是覺醒的一種結果,同樣也是離去的一種結局。卡斯達里、玻璃珠戲、導師職位——所有這些,莫不曾是一個必須展開而後捨棄的主題,莫不曾是一個需要掠過、超越的間隙。它們都已拋在他的身後了。顯而易見的是,即使是在過去,每當他想到並做與他今日想到和要做的事情完全相反的事兒時,他對其中的疑慮皆曾略有所知,至少曾隱約感到。他不是曾在學生時代所寫的那首描述「階段」和分離的詩中加上一個命令式的標題「超越!」了麼?是以,他所走的路線一向是個圓形,至少是個橢圓形或螺旋形,而不是一條直線;顯而易見,直線屬於幾何,而非屬於自然和生活。然而他一直忠實地服從他那首詩所寫的自勉和自勵,即使是在他忘了那首詩和其後所體會的那種覺醒很久之後,亦然。就算他沒有徹底服從,並非不曾有過躊躇、疑慮、誘惑,以及掙扎,但他總算勇敢、鎮定,而又沉著地通過了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跨過了一個空隙又一個空隙——儘管沒有老音樂導師那種光彩四溢的興致,但也沒有灰心喪志,沒有背叛失節。而在這個時候,就算他終於背離了卡斯達里的觀點,就算他在輕視教會組織的道德規範,似乎只在為他一己的需欲而作——這也是要有勇氣和音樂的精神才能辦得到的事情。不論結果將會怎樣,他都得以沉著而又從容的步伐前進。但願他能將他自己似乎明白的地方向亞歷山大導師弄個清楚;但願他能向他證明,他目前的行動看來雖似胡作妄為,但實際上卻是為了服務和服從而做,他要追求的目標,不是自由,而是某些尚未得知的新奇約束:他此行的目的不是去當臨陣開溜的逃兵,而是要做一個接受徵召的勇士;不是任性,而是服從;不是做主人,而是作犧牲——只要能如此表白就好了!


  而沉著、堅定,以及勇敢這些美德,又是怎樣的呢?它們在量上也許已經減少,但在質上依然未變。縱然他不能照自己的意思前進,只可被人牽著走;縱然他要進行的事情不是獨立的超越,只是繞著他四周的空隙打轉,但這些美德仍因繼續存在而保持它們的價值和效力。它們在於肯定而非否定,在於接納而非閃避。就算他曾以主子和大眾焦點的姿態自居,以此承受生活和自欺——以及由此而起的自決和負責——而不太仔細檢討這些事情的話,其中或許也會含有小小的美德。說來這也許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美德:為了某些不知名的原因,他有一種天生的傾向:行動多於求知,本能甚於理智。哦,對於這些問題,如果他能與約可伯斯神父談談,該有多好!

  這一類的念頭或幻想,在他進入靜觀的境地之後,仍在他的心中迴響。與「覺醒」相關的似乎不是真理和認識,而是在這個真實的世界之中體驗和證實一個人的本身。當你有了這樣一種覺醒時,並不表示你已透入事物的核心而與真理接近了一些;只能說是你掌握、完成,或耐受了你本身自我對當前處境所取的態度而已。你並沒有找到法則,但你有了決心;你並沒有使你的道路伸入世界的中心,但你使它伸入了你自身個性的中心。這也就是覺醒的經驗何以那樣難於表達、何以那樣難以縷述,與言語的陳述何以那樣遙遠的原因。語言似乎並非為了溝通此種生活境界而設計。一個人若要了解另一個人的心境,必須也要有過另一個人的處境,吃過另一個人所吃的苦頭,或有過同樣的覺醒經驗,才有可能,而這乃是難得一見的事情。佛瑞滋·德古拉略斯有過若干程度的體會,普林涅奧·戴山諾利的認識更深一層。此外還能指出誰人?一個也沒。

  黃昏的餘光已經開始謝落,他已完全沉入了他的思緒之中,已與他的實際處境完全隔斷了,而在這時傳來一下敲門的聲音。他沒有立即回應,敲門的人稍稍等了一會兒。接著又試了一次,敲得很輕。這次克尼克回應了:他站起身來,然後跟著來人走過秘書室,進入董事長的辦公室。亞歷山大導師走上前來迎接了他。

  「抱歉,你不請而來,我們只好讓你久等了,」他說,「我等不及地要聽聽是什麼風突然把你吹來。不是什麼壞消息吧?但願不是。」

  克尼克笑了起來,「不是,沒有什麼壞消息。不過,我真的來得這麼出乎意料麼?而你也真的不知我來見你的原因麼?」

  亞歷山大向他露出了一種尷尬的神色。「嗯,啊,是啊,」他說,「我確有所知,例如,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那封傳閱函件的問題,對你而言,自然沒有得到適當的處理。教育委員會不得不作頗為簡略的答覆,語氣與內容兩方面不免令你有些失望,大人。」

  「並不盡然,」約瑟·克尼克答道,「就復函的內容而書,我根本沒指望得到任何另一種答覆。至於語氣,那倒使我非常高興。我敢說這封復函的執筆人費了不少心血,幾乎是一件苦差;我可以感到,他不得不在這封對我而言是又苦又辣的復函裡面加上幾滴甜美的蜂蜜。他做得十分漂亮,使我感激不盡。」

  「那你是記得復函的內容了,敬愛的導師?」

  「豈止記得?並且我得說,我不但了解它,同時也贊同它。我想這篇復函只能批駁我的陳情,加上一點溫和的申斥,而不可能做別的任何事情。對於教育委員會而言,我那封傳閱函件可說是一種出言不遜,完全棘手的事情——對此我絕對清楚。尤甚於此的是,其中既然含有一種個人的陳情,那它的表現方式可能也就不太相宜了。除了一種否定的答覆之外,我幾乎無法指望任何別的東西。」

  「你能以這種眼光看待這件事情,」董事長帶著幾分苦澀說,「而使我們的復函不致對你造成任何種類的傷害,這倒使我們感到頗為寬慰。對於此點我們感到非常高興。但我仍然不懂,你在寫這封信時既已相信它不會發生任何效果——我沒有誤解吧?既未指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並且,實在說來,早就確信它將失敗無疑了,那為何還要堅持將它寫完並不厭其煩地加以謄清、發出呢?這個過程必然要費很大氣力的呀?」


  克尼克以友善的眼色望著他答道:「大人,我那封信含有兩個要旨,我不認為兩者都無益處。它裡面含有一個私人的請求,請求准予辭去現職並派給另一個職務。我可以將這個私人的請求視為次要的目的,因為,每一個當導師的人,都應該盡其可能地將他的私事視為次要的目標。這個陳情的事是被批駁了,我不得不儘量利用此點。但傳閱信函的裡面,也含有一些與陳情大為不同的東西,亦即許許多多的事實和意念,都是我認為有義務促請教育委員會注意,並請你們大家慎重衡量的事情。所有的導師,至少是大部分的導師,都讀到了我的申述——且不要說是我的警告了——儘管他們大都因了厭於吞食而大為煩惱,但不論如何,他們不僅讀了,而且記下了我認為緊要的地方。他們沒有為這封信喝彩,這是事實,但在我看來,這並不等於我的信沒有效用。我並不是為了得到喝彩和讚許而寫;實在說來,我寫這封信的目的在於引起不安,在於吵醒他們。如果我為了你所說的原因而壓住這封信不發的話,那我會非常後悔的。不論它的效果如何,至少它已發生了吶喊或呼叫的作用。」

  「自然了,」董事長躊躇地說,「但這種解釋仍然沒有揭開我心中的啞謎。你寫這封信的目的,既然在於將你的忠告、警告、呼籲,送達教育委員會,那你為什麼又拿一個私人的請求,尤其是拿一個連你自己都相信不會或不可能獲準的要求夾在裡面,來減少或削弱你這些金玉良言的效力呢?直到此刻,我還是不懂。但我相信,我們只要好好談一下,這件事就會得到澄清。不論怎麼說,你這封傳閱信函中有一個弱點:你將你的呼籲與陳情混為一談了。我認為,你根本不必利用你的陳情作為說教的工具。假如你要拿某些危機向你的同事示警的話,無論用口頭或書面陳述,都不難達到目的。那樣的話,陳情的事情,可以單獨透過行政管道向前推進。」

  克尼克仍然以極度友善的眼神望著他。「不錯,」他輕鬆地說道,「也許你是對的。然而——再將這事的複雜性衡量一下。無論是忠告還是說教,都不是平常、普通或一般的事兒——兩者皆屬不同尋常的事情,都是出於需要並打破常套的事情。不論何人,如果沒有緊急的外在刺激,突如其來地請求他的同事記住他們整個人生的無常性和可疑性,都不是一種平常、正常的事情。身為卡斯達里的一名導師,請求調到教學區域外面去做一個蒙館先生,去當一名啟蒙老師,也不是一種平常、普通的事情。就其不同尋常的程度而言,我將信中兩種互不相關的事項歸入一類,十分恰當。在我看來,凡是認認真真讀完全函的人,必然都會得到一個結論:這並不是一個怪人要向他的同事宣布他的預感並嘗試向他們說教,因為這人對於他的意念和憂悲極其懇切,因為他不惜準備放棄他的尊貴地位和考績,而從最卑微的基層從頭開始努力,因為他已厭倦尊貴、安逸、榮譽和威權而要拋開它們,跳出它們。由這個結論——我仍然嘗試站在讀者的立場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設想——可得兩個必然的結果,因此,在我看來,情形似乎如此:其一是,這篇說教的作者不幸有些精神分裂了;否則就是,做這種煩人說教的人顯然沒有精神分裂;神志完全正常而又健全,這也就是說,他這些悲觀說詞的後面,必然含有一些不只是奇想和怪行的東西。那麼,這些『不只是』的東西,必然是一種真相,一種真理了。由於我曾想像這樣的心理活動在讀者的心中進行,因此我得承認我估計錯誤了。我的陳情與忠告不但沒有產生相輔相成的效果;相反地,兩者皆因沒有得到切實的正視而被拋開了。不過,對於此種批駁,我既不覺得怎麼難過,也沒感到意外,因為,讓我重複一句,說句老實話,我早就料到它有這樣的結果了。並且我還得承認的是:我樂意見到它有這樣的結果。至於我的陳情,只是一種佯裝,一種姿態,一種形式而已,因為我早就斷定它會碰釘子了。」


  亞歷山大導師的表情因為變得愈來愈為凝重而罩上了一層陰霾,但他一直沒有打斷克尼克的敘述。

  「情形並非如此,」克尼克繼續說道,「我發出陳情書時,既沒有認認真真地希望它得到合意的答覆,更沒有歡歡喜喜地盼望去接受那樣的答覆;但同樣真實的是,我也沒有打算將它視為一種無可改變的上級決定而恭恭敬敬地去接受一個否定的答覆。」

  「……沒有打算將它視為一種無可改變的上級決定而恭恭敬敬地去接受一個否定的答覆——導師,我沒聽錯吧?」董事長插口問道,一字一頓地複述了對方的語句。顯而易見,直到此時,他才完全體會到情況的嚴重。

  克尼克微微鞠了一躬,「你當然沒有聽錯。事實上,我根本無法相信我的陳情會有多大的希望,但我覺得我必須使它完成禮貌上的要求才行。我這麼做可以說是提供教育委員會一個機會,以相當無害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但它如果避開這樣一種解決辦法的話,那麼,不論如何,我的決定就是:既不願被擱置,也不接受安撫,而是採取行動。」

  「那麼,怎麼行動法?」亞歷山大以一種低沉的聲音問道。

  「聽命於我的心意和理智。我既已決定辭去現職到卡斯達里外面另找工作,即使得不到教育委員會的派令或准許……」

  董事長閉起兩眼,似乎聽不下去了。克尼克看出他在做教會組織成員在遇到緊急事件時常用的應變技術,藉以恢復自制之力和內心的鎮定。其法是兩度吐盡肺中的空氣,而後屏息良久。克尼克望著亞歷山大的面色微微蒼白起來,而後在緩緩吸氣的當中逐漸恢復了原有的血色。使得他如此尊重、如此敬愛的人遭受如此的精神折磨,克尼克感到頗為歉疚。他看著亞歷山大睜開兩眼,先是一副茫然若失的神情,而後焦點逐漸集中,終而至於恢復了原有的銳利。現在,他看到這雙明晰、鎮定,而又老練的眼睛,一雙既能唯命是從、又能發號施令的眼睛——以一種隱約的警醒在凝視著他,以一種冷靜的沉著在注視、探測、批判著他。他默然地承受著這種銳利的注視,支持了似乎好久一段時間。

  「我想我現在已經了解你了,」亞歷山大終於輕聲說道,「你早就厭倦你的職務或者卡斯達里了,早就被想過俗世生活的欲望所苦了。你寧願多多照顧此種心愿,而不太理會法令和你的職責。並且,你還覺得你不必信賴我們,不必向教會組織請教和求助。為了形式上的需要,為了減輕良心上的不安,你才給我們來上一道陳情——你明知不會受到接納,但到討論時可以指陳的那種陳情。且讓我們假定你這種超常的行為不無理由,而你的意旨亦頗正當——我真的想不出別的說詞。然而問題是,你的心中既然有了這樣的念頭、這樣的意欲,以及這樣的決定,骨子裡已經成了一個叛徒,那你又怎能不聲不響地待在你的辦公室這麼長久的時間,並繼續執行你的職務?且如任何人所見的一樣,完全無懈可擊呢?」

  「我來這裡,」珠戲導師仍以不變的友善態度答道,「就是為了與你討論這些事情,答覆你所提出的一切問題。並且,我既已決定採取一意孤行的途徑,也就下定決心:不到你對我的處境和行動有了相當了解,絕不離開希爾蘭和你府上。」

  亞歷山大導師沉吟了片刻。「這是不是說你指望我贊同你的行動和計劃?」他猶豫著問道。

  「啊,我倒沒有想到爭取你的支持。但我倒希望你能了解我,好讓我帶著一份對你的敬意離去。這將是我離開我們教學區域的唯一辦法。今天我已離開了華爾茲爾和珠戲學園,永遠。」

  亞歷山大再度閉起兩眼,感到自己好像被這個不可理解的人用使他閃避不及的悶棍狠狠打了一頓。


  「永遠?」他說,「那你是根本不想回到你的工作崗位了?我得說你真是一位奇襲大師了!今有一問——假如我可以問的話:你看你自己還是珠戲導師麼?」

  約瑟·克尼克取出他隨身帶來的那隻小盒子。

  「直到昨天我還是,」他說,「今天我將這些印信和鑰匙奉還你——身為教育委員會的代表——就解除塵累了。徽章完整無缺,並且,如果你到珠戲學園視察業務的話,你會發現那裡的一切有條不紊。」

  教會組織董事長緩緩立起身來。他顯得疲憊不堪,突然老邁了。

  「暫時將你的盒子放在這裡,」他乾澀地說道,「假如我收下印信就算接受辭職的話,那我得提醒你:我並沒有那樣的權力。教育委員會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委員出席才行。你一向重視那些舊有習慣和形式,而我也無法一下就能適應此種新作風。也許我得請你等到明天我們繼續面談時再說。」

  「我完全聽候你的吩咐,董事長大人。多年相交,你不但早已知道我的為人,並且也知道我一向很敬重你。請你相信我,這點一直沒有任何改變。你不但是我離開教學區域之前唯一想要辭別的人,而我現在與你相交,也不只是以教會組織董事長的身份稱呼你而已。正如我將印信和鑰匙交還你的手中一樣,我希望你亦將廢除我入會的誓詞——等到我們把每一件事情皆做一番充分的討論之後,大人。」

  亞歷山大以一種充滿煩惱的探索神情迎住了他的注視,忍住了一陣悲哀的嘆息,「現在離開我吧!你不但已經給了我足夠一天的操心,並且還給了足夠的思索材料,今天到此為止。明天我們做進一步的交談,明天中午以前一個小時左右再來這裡。」

  他以一種禮貌的手勢示意這位導師離開,而他這種勉力為之,但滿不在乎,用以對待外人而非同事的禮貌,比他所說的任何言詞都更使這位珠戲導師感到難受。

  片刻之後,為克尼克去取午餐的那位侍者,將他帶到一張貴賓席上,並對他說,亞歷山大導師已經退去默想了,說導師今晚不想見客,又說客房已經為他準備好了。

  珠戲導師這種突乎其然的來訪且作出讓人意外的宣布,使亞歷山大受到完全措手不及的襲擊。教育委員會的復函即是由他一手編寫的,他不但料到克尼克遲早終究會出面一下,而且想到其後的討論必有一些棘手。但他卻沒想到,一向以服從、有禮、謙遜而又圓融老到著稱的這位導師克尼克,會有一天不約而來,不向教育委員會咨商就率爾自行掛冠求去,就以這種令人震驚的態度一腳踢開了所有的習慣和傳統——這一切,都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絕不可能的舉動。就算克尼克的態度、語氣、言辭,以及禮式,仍和以往一樣,然而他所說的每一件事情的內容和精神,又是多麼駭人,多麼無禮,多麼奇異,多麼令人感到意外!尤其是,完全不是卡斯達里人所能想得出的。凡是眼見耳聞過這位珠戲導師的人,都不懷疑他是身體有病、工作過度、情緒激動,乃至完全失卻自制能力了。教育委員會最近派人到華爾茲爾所作的一次仔細調查,結果發現,不但沒有一絲不安或混亂的形跡,即連珠戲學園的生活和課程,也沒有任何疏忽的跡象。雖然如此,但這個令人驚駭的人,直到昨天還是他同事中最受愛戴的人,如今卻來到這兒,丟下盛放印信和徽章的錦盒——就如那是一隻手提皮箱似的——聲稱他已不再是珠戲導師,不再是教育委員會的成員,不再是教會組織的兄弟,更不再是一個卡斯達里人,而他此番前來的目的,只不過是向他說聲再見而已。這是他就任教會組織董事長這個職務以來所碰到的最尷尬的處境,因此,要他保持外表的從容鎮定,實在很難。


  而今又該怎樣呢?他該訴諸武力嗎?例如,將這位珠戲導師拘留家中,同時立即,就在今晚,發出緊急通告,召集全體委員,開一次緊急會議,行嗎?他這麼做,會招致反對麼?這豈不是合情合理的手段麼?不錯,這是合理合法的辦法,但他的內心卻有某種東西提出異議。採取這樣的措施,他究竟會得到一些什麼樣的結果呢?除了屈辱克尼克導師之外,他什麼也得不到,而對卡斯達里,更是毫無益處可言;頂多只能使他本人緩和一下窘迫的處境,不再單獨面對此種醜惡而又複雜的情勢,不再單獨肩負全部的責任而已。假如有任何辦法可以補救這種惱人的事情,假如有任何辦法訴諸克尼克的榮譽感,假如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他的心意的話,那也只有以私下面談的方式,才有積極的結果可言。他們兩個,克尼克與亞歷山大兩人——而非其他任何人——必須不屈不撓地,面對面地來打這場硬仗,來解決這種難解的糾葛,才能達到目的。而即使在他如此想時,他也得承認克尼克的做法——直接來找他商談最後掙扎和離職的事情,避免與他已不再承認的教育委員會作進一步的接觸——基本上不但適當,而且得體。約瑟·克尼克這個人,即使是在做出如此悖逆而又可厭的事情之時,仍然不會有失風度和老到的。

  最後,亞歷山大導師終於決定信賴他自己的說服力,而不讓任何別的官員插手其間。直到現在,在他得了這個決定之後,他才開始思索這件事情的細節,並且自問這位導師的行動究有怎樣的適當性——因為,畢竟說來,克尼克的此一步驟,儘管令人難以置信,但它的誠實性與正直性似乎是無可置疑的。現在,他將珠戲導師的大膽計劃試著做一個分類的研究,看看它的法律根據究在哪裡——因為他對教會組織章程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結果得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論:實在說來,克尼克並沒有違反章程的規定。就算數十年來一直沒有人引用過相關的條文,亦可看出這個章程確有明文規定:凡是教會組織成員,人人皆可隨時依照自己的意願辭職不干。當然,凡是辭職的人,不但必須放棄他所擁有的一切特權,而且必須離開卡斯達里社團。而今假設克尼克交還印信,向教會組織提出辭呈,並且自動踏入俗世之中,不用說,他確是做了從未之聞,頗不尋常,可說驚世駭俗的事情,但他卻沒有違反任何規定。儘管他這種行為不可理解,但從任何規定來看,都沒有違法的情節可言,而他所採取的辦法,並不是在董事長的背後私自進行,而是親自前來宣布他的決定——而這種做法,不但完全合法,甚至還不免過於拘泥細節了一點。然而,問題是,這樣一個受人尊敬的人,聖秩組織的這樣一個台柱,怎麼會做出這樣一種決定呢?不論怎麼說,他所計劃的一切,莫不皆有背棄的成分。在有上百雖不成文,但同樣神聖、同樣不言自明的關係可用時,他該怎樣採用此類成文的規定來使他避免採取這個步驟呢?

  亞歷山大聽到一陣鐘聲響起。他掙脫這種無益的思索,起身去洗了一把澡,耐心地做了十分鐘的調息,然後進入他的靜室打坐一個小時,以便儲蓄精力和定力,而後上床就寢。他不要再想這件事情了——直到明晨。

  次日早晨,在董事會賓館執役的一位青年,帶著珠戲導師來見董事長,因而有機會一窺這兩人互打招呼的情形。雖然這位青年早已見慣了這些導師們打坐和修煉的神態,但這兩位名人互相問候的表情、舉止,以及說話的語氣,卻令他頗感意外。其中含有一種新鮮的要素,一種過度的沉著和鎮定。據他告訴我們,那種情形看來很是不像教會組織兩位顯要會面常見的樣子,因為,一般而言,這些人見面時,大都從容沉著,偶爾拘泥一下儀式或形式,但總像參加慶會一般地高興——儘管往往也會變成一種殷勤、欽敬,以及過度謙下的競賽。但他們這次的主客相見,好像一個陌生人,譬如外地的一位瑜伽大師,前來拜見教會組織董事長並與他一較高下一樣。他們兩人的言談和舉止都顯得非常謙虛和忍讓,但他們的眼神和面色,儘管顯得十分安靜、專注,而又鎮定,但卻充滿著一種潛在的壓力,好像兩人都在發光或帶有一種電流一般。可惜我們這位目擊者沒有機會看到或聽到其後的情況,因為他們兩人不久就在辦公室里消失了。大概是進入亞歷山大導師的書齋了。他倆在那裡一連待了好幾個鐘頭的時間,一直不許人去打擾。我們所得這次談話的記錄,系由戴山諾利議員在種種情況之下記述而成,因為約瑟·克尼克後來曾經對他透露了一些詳情。


  「你昨天使我吃了一驚,」董事長開始說道,「幾乎將我難倒了。同時,這也使我將這件事情約略想了一下。不用說,我的觀點並未改變,我是教育委員會和教會組織董事會的一分子。依據組織章程規定,你有權辭職不干並宣布退出教會。你不但已將你的職位視為一種累贅,而且已把嘗試到俗世過活視為一種必要了。假如我現在提出這樣的建議:你且作此嘗試,但不要堅持辭職——採取請長假,甚至不定期休假的方式,意下如何?實際上,這正是你的陳情書所要達到的目標。」

  「並不盡然,」克尼克答道,「假如我的陳情獲准了,我當然願意留在教會組織中,但不能留在辦公室里。你的好意提議,將是一種閃避、一種藉口、一種遁詞。說句閒話,作為一位珠戲導師,如果長期或不定期休假在外,如果可以回來可不回來上班,對於華爾茲爾和玻璃珠戲,幾乎可說都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就算他休假一兩年之後回來復職了,他處理公務與指導珠戲的技巧,也就只有退步而無進展了。」

  亞歷山大:「他也許可以得到種種不同的教益。他或許感到外界並不像他當初所想的那樣,並沒有他原先所想的那樣需要他。他也許會回來復職而樂意待在熟悉的老地方。」

  「你的好心未免太過了。我很感激,但歉難領情。我要追求的目標,既非滿足閒時的好奇,更非眷戀世俗的生活,而是放開胸懷的體驗。我此番出去,不辦失望可回的保險,我不想做一個一瞥人世即回的謹慎旅客。相反地,我渴望冒險犯難,我渴求真實,我渴求建立功業,但也不避艱難困苦。可否請你不要再以好心的提議來壓迫我?請你死了這條心,不要再想動搖我的信念,好不?那是白費氣力的事。縱使你現在同意我的陳情,也是枉然,否則,我此行來見你,豈非毫無價值和意義?何況同意與否,我已不再在乎。我如今已經踏上的這條路,已是我的一切,已是我的法律、我的歸宿、我的聖事了。」

  亞歷山大嘆了一口氣,點頭表示同意。「那麼,且讓我們假定,」他耐著性子說道,「假定我真的已經無法影響或勸阻你,且讓我們假定,假定你已與整個表面相反,對於任何建議、任何理由、任何好意,均皆充耳不聞,假定你已成了不分黑白的黃巢,逢人就殺,好教人家趕快讓路。我且避開風頭,暫時不想改變你的心意或對你有所影響,只請你告訴我你來這裡要告訴我的事,讓我聽聽你變節的故事,何以會有此種驚人的行動和決定?請你說明說明。不論你要說的是一種懺悔、是一種辯白,還是一個指控,我都要聽個明白。」

  克尼克點了點頭,「縱然我已發狂,我也歇下狂念來表達一下我內心的喜悅,我無指控可提。我想說明的是——但願不那麼難以說明,但願不那麼難以形諸語言——對我而言,似乎是一種表白;對你而言,也許是一種懺悔。」

  他靠回椅背,抬頭仰視,只見原為古修道院的希爾蘭的往日痕跡,顯示在天花板的橫頂上面,顯示於那些稀疏的線條和色彩之間,顯示於那些夢樣的花紋和裝飾當中。

  「厭倦這個職務而想辭職不幹這個念頭,早在我就任珠戲導師之職才不過幾個月工夫之後就已出現了。一天,我坐下身來,翻閱一位曾經紅極一時的老前輩羅德威格·華塞馬勒所著的一本小冊子,那是他給後輩繼任人選作為年度工作指標的一種行事曆。當時我讀了他教人及時籌謀來年珠戲大賽的訓示,大意是說:如果你對此事還不太熱切,並且還沒有好點子可用的話,那你就該努力收攏身心,使你進入適當的心境了。由於自知我是年紀最輕的導師,故而讀到此處,禁不住冷峻地笑了起來。當時年輕無知,見到這位老先生如此過慮,不免有些好笑。不過,除此之外,在這當中,我也聽出了一種沉重而又可畏的音調,一種含有威脅性和壓迫性的東西。我將此點思索了一下之後,便做了一個決定:假使那天來到了,而籌謀下年度珠戲慶會的事,使我感到的是焦慮與恐懼,而非喜悅和得意的話,那我寧可立即向教育委員會掛冠求去,也不願拼命掙扎著去設計一個新的賽會。這是此種念頭第一次在我心中出現。當時我新官上任,剛好做完一番大力整頓,可謂一帆風順。那時年輕氣盛,心裡根本不相信我自己有一天會變成一個厭倦工作和生活的老頭,根本不相信自己有一天會不能勝任為珠戲出點子的工作。雖然如此,但我當時卻做了這個決定。那時你對我頗為清楚,董事長大人,甚至比我自己還要清楚。那時,在我就任最初遭遇困難時,你曾是我的顧問兼懺悔師,但你在華爾茲爾只待了一段頗短的時間就離開了。」

  亞歷山大以銳利的目光向他瞧了一眼。「我幾乎不曾有過更好的差使,」他說,「而那次與你相處,卻頗為滿意,可說絕無僅有。如果說,人生在世必須為每一件樂事付出代價的話,那我現在一定是在為那一次的得意償付宿債了。那時我確是為你感到自傲,今天我可就不能那樣想了。如果你使教會組織感到失望,如果你動搖了整個卡斯達里,我可就不能說我沒有一份責任。當時,在我仍是你的拍檔兼顧問時,我該在珠戲學園多待幾個星期的時間,或對你嚴格一些,著實督察你一番才是!」

  克尼克頗為高興地向他回視了一眼,「大人,你絕不可因此自責,不然我就得提醒你,在我,當時是最年輕的導師,對於公務過於認真時,你曾以各式各樣的教誡提示過我。有一次——我只想起這一次——你曾對我表示,假如我,珠戲導師,是個無賴之徒或顢頇之輩,做下一個導師不該做的種種事情,實在說來,就算我存心利用我的職權,儘量去做假公濟私的勾當,對於我們卡斯達里所造成的損害或影響,最多亦只如一顆石子投入湖水而已,雖不免激起一些漣漪和波圈,但不久即告平靜,了無痕跡可得。當時你說,這可說明我們卡斯達里教會組織多麼堅固、多麼安全,因為它的精神基礎猶如磐石,不可破壞。你還記得吧?是的,你確是不該因為我成了一個罪大惡極的卡斯達里人,乃至對教會組織造成巨大無比的損害而受到責備。而且,你還知道,不論我做什麼,都不會動搖你的定境,而我還要將我的故事向前推進一步。實在說來,我可能在就任導師一職之初就已做了這種決定,而我一直沒有忘記,如今只是著手執行而已——這個事實,與我不時常有的一種精神體驗有關,我稱之為『覺醒』。不過,關於此點,你早就知道了:我曾對你說過一次,在你仍是我的顧問兼上司之時。實在說來,當時我曾向你埋怨說,自我接觸公務之後,那種體驗不但一直沒有再度出現,並且似乎就此逐漸消失於無形了。」

  「我記得,」董事長同意道,「你有這種經驗,當時曾使我頗為驚訝,這在我們當中是頗為稀有的事情,但卻以種種不同的形態出現於俗世:有時出現在天才身上,特別是出現在政治家和將軍身上,但也會出現在心志虛弱、有些病態的人身上,總而言之,出現在無甚才能可言的人身上,例如千里眼、順風耳,以及靈媒之類。在我看來,你與好戰的英雄人物或千里眼和地理師這兩類人物似乎皆無甚關係。倒是,在我當時看來,直到昨天為止,你似乎是一個優秀的卡斯達里人,謹慎、明智,而又恭順。我當時認為,如果說你是因為某種神秘聲音附身——不論出於何方神聖或妖魔,甚或出於你內心的自我——都不可能。因此,我只是將你對我描述的這種『覺醒』狀態解釋為你不時覺察到本身的成長而已。依據這種解釋,可以推知,此類精神上的內視景象,當不致經常在你的眼前出現。畢竟說來,你當時剛剛上任,並且承擔一件過重的工作,就像穿上一件過大的外套一樣,不免有些不太著實之感——你仍須再成長一些,才能合身。但請告訴我:你曾相信過這些覺醒經驗像是來自高等神力的一些啟示,或是出自某種客觀、永恆,或神聖真理境界的一些交感或召喚?」

  「你這麼說,」克尼克答道,「倒是說出了我現在的難題:用語言表達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用理性說明顯然超於理性的東西。沒有,我從來沒有將此等覺醒視為某位神明、某種妖魔,或某種絕對真理的化現。使得此類經驗具有分量而令人信服的地方,不在它們的真理,不在它們的究極出處,不在它們的神聖性,或其他諸如此類的特性,而是在它們的真實性。它們顯得極其真實,略似某種劇烈的肉體痛苦,或某種突如其來的自然事象,一種暴風或地震一般,使我們感受到一種完全不同尋常的真實性、前瞻性、嚴密性。暴風雨來襲之前,將我們趕進家中,幾乎要將我們的大門掀去的那種疾風——或者,好像要將全世界所有一切的緊張、痛苦,以及衝突完全聚集到吾人下顎的那種劇烈牙痛——覺醒的經驗,就有這樣的真實性。事後,我們也許會開始追尋或檢討它們的意義所在——假如我們有那種興趣或性向的話;但當它們出現時,它們卻因顯得完全真實不虛而無任何置疑的餘地。我的『覺醒』對我就有這種強烈的真實性,這就是我何以如此稱呼它的原因。每逢碰到這種經驗時,我都實實在在地感到我好像已經熟睡或假寐了很久一段時間,而此刻忽然醒來,頭腦清楚而敏於體會,完全是平常所沒有的現象。歷史上亦可見到這種情形,每逢災難或大亂之時,亦有這種令人心服的必然性要素:它們往往形成一種不可抗拒的直接性和緊張感。這一類的動亂,不論其結果如何——不論是雨過天晴還是烏雲蔽日——凡是發生的情形,不但都會有著壯觀、必然,以及重要的樣子,而且因與日常事件完全不同而顯得特別突出。」

  他停下來舒一口氣,然後繼續說道:「不過,且讓我嘗試從另一個角度來檢討這個問題。你還記得聖克里斯多福的傳奇故事吧?記得?嗯,好吧,克里斯多福是位很有才幹、很有勇氣的人,但他要做的是服務於人的僕從,而非發號施令的主人。服務於人是他的長處和藝術:他有能力這麼做。但他對服務的對象並非沒有選擇。他覺得他必須服務於最為偉大、最有權能的主人。因此,他一聽說何處有一位更有力量的主人,他馬上就去投效。我一向喜愛這位偉大的僕人,大概跟他有些相似之處。不論如何,在我生平的某個時期,在我有權支配自己的時候,在我還在求學的時代,我就開始搜索,但遲疑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決定服務怎樣的主人。很久以前,我就把玻璃珠遊戲視為我們教學區域最為寶貴、最為殊勝的成果,但我對它一直疑信參半,總是將它隔在牆外,一連觀望了多年的時光。我曾嘗過它的甜頭,知道它是世上最為吸引人、最為微妙的玩意。並且,我很早就曾作過相當透徹的觀察,深深覺得這種引人入勝的遊戲,對於拜服它的魔力的人,需要盡心竭力地全體奉獻才行,只是業餘玩玩,是不行的。而我的內心有一種本能的感覺,反對我永遠將全部精力和心情完全投注在此種魔術的裡面。某種追求淳樸、追求完整與健全的純真意願,促使我防範華爾茲爾珠戲學園的此種妖精。我從它的裡面感到了一種專精的精神,當然是一種已有高度開化、頗為考究的東西,但因與整個人類和整個生活不相連屬,而成了一種曲高和寡的玩意。我遲疑、探索了多年的時間,直到此種決定在我的心中醞釀成熟,才不顧一切地拿定主意投向這種遊戲。我之所以這樣做,就是因為我的內心深處有一種全力追求最高成就和只為最為偉大的主人效命的意願。」

  「這點我懂,」亞歷山大導師說道,「但不管我的看法如何,不管你又怎樣加以表現,我仍以同樣的理由反對你這種偏差做法。你的自我意識太強了,或者,太倚重你自己了,而這與作為一個偉大人物相距甚遠。一個人可在才華、毅力,以及耐性方面作為頭等明星,但他必須保持均衡平穩,與他所屬的整個系統並行不悖,而不致發生任何摩擦或浪費精力。另一個人,才能與前者相等,甚至更勝一籌,但因他的軸心偏出中心,以致使大半的能力消耗在離心的活動方向,如此,則不但削弱他自己的光華,同時也擾亂了周遭的群星。你顯然屬於這一型。只是我不得不承認的是,你對此點太會掩飾了。只因如此,這個毛病如今似乎才以更大的毒性發作出來。你提到聖克里斯多福,我得說這位聖徒雖有他的偉大和感人之處,卻不能作為我們聖秩組織的僕人模範。一個發願服務於人的人,應該義無反顧地忠於他發誓服侍的主人,而沒有任何私心的保留,不能一遇到更有力量的主人,馬上就棄舊趨新。這樣的僕人以這樣的態度喧賓奪主,而這正是你的行徑。你一直要服侍最高的主人,因為天真到讓你自己判定你選作服務對象的主人們的高下優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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