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風高,城下的鐵騎暗黃了不遠處的天空,李煜定睛望去,遮天蔽日的軍旗覆蓋了自己的土地,而他們身後的江流上還停泊著無數戰船。
如果這些都是屬於南唐的軍隊,那該多好啊!
只可惜,所有的旌旗上都飄揚著一個刺眼的「宋」字。
直至此刻,李煜才明白,自己的這個噩夢已經走到了終點,而另一個更加殘酷的噩夢才剛剛宣告開始。
一
北宋開寶三年(970 年),對於南漢的滅亡,作為鄰國的南唐始終保持了一種隔岸觀火的態度,從未施以援手。這種態度讓北宋的君王愈加發現這個國家的軟弱可欺。於是,趙匡胤開始變本加厲,要求李煜派南唐官兵護送樊若水的家人渡江北上。這無異於對南唐上下的公開挑釁,因為這個樊若水不是尋常百姓,而是南唐叛國投靠北宋的奸細。趙匡胤下詔命李煜護送樊氏婆媳前往北宋的命令,顯然是在再三挑戰南唐的底線。
樊若水原是南唐一個屢試不第的書生,雖然自幼熟讀四書五經,卻不求甚解,時常鬧出各種笑話。這樣的人屢試不第也在常理之中,但是他卻認為南唐君臣耽誤了他的前途,自以為懷才不遇,決然叛國潛逃到北宋境內。機緣巧合,他潛逃到宋京汴梁,見到了宋太祖趙匡胤,雖然在趙匡胤面前又出了洋相,卻居然因禍得福得了宋太祖的眼緣,他還將其原名樊若水改為樊知古。實際上,趙匡胤此舉並非真心「愛才」,一方面是為了挑戰南唐的底線,另一方面不過是覺得樊若水此人迂腐可笑罷了。
樊若水出逃北宋時,曾攜帶南唐邊防地勢的秘圖。面見趙匡胤時,他特意將此圖獻上。趙匡胤見樊若水如此忠心,於是格外開恩賜了他一個舒州軍事推官的位置。這個官位雖然低微,但也舉足輕重,專門從事北宋諜報活動及南唐機密的收集。熟知南唐國情的樊若水坐上這個位置,對於南唐來說,顯然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舒州與樊若水的故里池州不過一江之隔,他的家眷在他叛國潛逃時都被留在家中,此時已被南唐看守軟禁起來。南唐朝中得知樊若水叛國之後,舉國沸然,他們在憤怒之,紛紛下上書要求李煜下令嚴懲樊氏家眷。李煜卻擔憂北宋因此出兵南唐,只是下令軟禁樊氏婆媳,卻不曾做出處置。這卻剛好給了趙匡胤一個契機,所以才下了那道喪權辱國的詔令。
雖然南唐已是北宋的屬國,可實際上還是一個有一定自主權的國家,趙匡胤這道詔令,分明是無視南唐,將它當作一個任意欺辱的對象,他料定了李煜不敢輕舉妄動,也不敢違背他的旨意。果然,李煜在接到詔令之後,雖然憤怒無比,卻依舊無可奈何,最後只能忍氣吞聲地派兵將樊氏婆媳送出南唐境內。
為了避免留下把柄,還將叛國者的家眷當作上賓款待,直至他們抵達北宋境內。
此事過後,趙匡胤越發囂張,變本加厲地派出使臣,要求李煜獻上南唐山水輿圖。如果說前事還只關係榮辱,那麼此事就直指南唐的根本了。自古以來,一個國家的詳細版圖,都是被嚴加看守、細心保管的。沒有哪個國家的君王會將自己的版圖拱手獻上,這等於是叛國、賣國的行為。可是李煜為了安撫北宋,拖延亡國的時日,竟然親自將輿圖交給北宋使臣盧多遜。
盧多遜是北宋名臣,因精通書史、熟知地理而供職於北宋翰林院,是趙匡胤的心腹大臣。他對南唐的地理情況、風土人情了如指掌,得到這份輿圖之後,更是對南唐上下心知肚明。這無異於是開門揖盜,自己親手打開了國家的大門,歡迎北宋的侵略。
趙匡胤的狼子野心,實際上李煜是最清楚的,早在大周后娥皇的喪禮上,趙匡胤就派了一個粗鄙之人前來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他知道以自己的這些行為日後必將無顏面對黃泉下的先輩,但是在強大的宋軍面前,他懦弱了,他膽怯害怕了,他只希望在自己生命終結之前,南唐還能保持一個屬國的地位。他因此無須面對暴虐血腥的戰爭,無須面對子民形形色色的面孔和目光,也無須被內心的掙扎煎熬得輾轉難眠。
他處處退讓,委曲求全,只希望趙匡胤能夠看在他安分守己、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份兒上高抬貴手,放過這個孱弱的國家,讓這個國家自生自滅。他加大了對北宋的供奉,將南唐百姓的血汗凝結成一車又一車的財物,豐盈北宋的國庫。除此之外,李煜在政治上對北宋的臣服亦是全方位的,他不僅取消國號,還將南唐改名為江南,自己則自稱為江南國主。至此,南唐顯然已是處處都透著一種窮途末路的腐朽氣息。
二
東風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閒。落花狼籍酒闌珊,笙歌醉夢間。珮聲悄,晚妝殘,憑誰整翠鬟。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
——《阮郎歸》
這首詞寫於李煜的弟弟從善出使北宋被趙匡胤扣押之後。此時,南唐已對北宋俯首稱臣。李煜放棄了國號,將中樞三省盡數更名,連封王的名號也一律降格為國公。就連他本人也放棄了君王的尊榮,每當北宋遣臣來見,總是要脫去一身黃袍,身著下臣所穿的紫衣前去面見。
一個君王做到如此地步,顯然已放棄了自己所有的尊嚴、希望以及名利。
可趙匡胤並不滿足,他覬覦天下,並不在乎這一點點唾手可得的快感。他倒情願李煜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抱著必死的信念坦然與他一戰。這樣他師出有名,而且他知道自己必將馬到功成,可李煜偏偏不肯從容就死。
於是,趙匡胤軟禁了南唐使臣李從善。趙匡胤雖然並不苛待李從善,甚至專門安排了一座金碧輝煌的豪宅以供其休憩。然而,皇室族人這樣被軟禁在異國他鄉,說出去當真貽笑大方。於是,李煜屢次上書,乞求趙匡胤將從善放還,趙匡胤卻總是置之不理。從善被軟禁在北宋,他的王妃與家人卻在南唐,失去了丈夫的王府就等於失去了主心骨,惶然失措的王妃苦求李煜出面想辦法,卻換來了李煜的一聲長嘆,他連自己都難以保全,更何況是從善呢。
然而,王妃的悽苦,在李煜心底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他幾乎是感同身受,這首《阮郎歸》,就是李煜以從善王妃的角度為出發點而寫就的。東風起,時光去。春去秋來,滿地落花殘舊。心中的憂愁無人可解,只能借酒消愁,最終卻依舊意興闌珊。身邊沒有那個人的陪伴,縱使是艷妝以待的容顏也無人可賞。
妝容因此漸漸頹敗,如花的容顏也在時光里逐漸枯萎,黃昏時分,只能獨自倚靠著欄杆,愁腸百轉。
留連光景惜朱顏,黃昏獨倚闌。這種淒涼的心境,李煜說的恐怕不止從善王妃,還有他自己。能夠這樣殘喘偷歡的時日已經不多了,趁著最後的滅亡沒有來臨,就盡力過好每一天吧。
在軟禁從善的期間,趙匡胤也並未放過李煜、放過南唐。他採用了反間計,通過兄弟二人除去了南唐名將林仁肇。林仁肇是南唐一員驍勇善戰的勇將,在軍民之中聲望甚高,曾為南唐立下汗馬功勞,在保衛南唐的戰爭中起到了關鍵作用。李璟封其為潤州節度使,後來他又負命鎮守武昌這個軍事重地。李璟即位後,林仁肇屢次上書,為南唐出謀劃策,願意身先士卒,保衛南唐。甚至上書李煜,希望他能夠同意他公然起兵反抗北宋。若是事成,李煜可一統天下,安然無憂,縱使失敗,李煜也可上書趙匡胤要求平叛,進可攻,退可守。林仁肇忠心耿耿地為南唐思慮,連生死都置之度外,卻換來了李煜一紙「不忠」的罪名,落得個身死家破的下場。
趙匡胤甚是忌憚林仁肇,於是故意在從善面前走漏風聲,說林仁肇已然叛國,不日將和北宋裡應外合,滅亡南唐。從善驚懼之下,將此消息秘密傳回國內。當初三國鼎立時,諸葛孔明也曾用過反間計,熟讀史書的李煜在收到密信之後,卻未能看穿趙匡胤的陰謀,竟然賜林仁肇一壺毒酒,令其自殺身亡。
自此之後,本來就國力衰弱的南唐又失去了一道屏障,趙匡胤再也沒有了損兵折將的擔憂,在他眼中,如今的南唐已經是一個可供北宋長驅直入而毫無反抗能力的彈丸之地。然而,縱使如此,趙匡胤也不肯將從善放回國。李煜對此無計可施,只能放縱心情於詩詞當中,懷念兄弟,發泄著不滿。
玉斝澄醪,金盤繡糕,茱房氣烈,菊蕊香豪。左右進而言曰:「維芳時之令月,可藉野以登高。矧上林之伺幸,而秋光之待褒乎?」余告之曰:「昔時之壯也,情樂恣,歡賞忘勞。恫心志於金石,泥花月於詩騷;輕五陵之得侶,陋三秦之選曹。量珠聘伎,紉采維艘。被牆宇以耗帛,論邱山而委糟。豈知忘長夜之靡靡,累大德於滔滔。愴家艱之如毀,縈離緒之鬱陶。陟彼岡矣企予足,望復關兮睇予目。原有兮相從飛,嗟予季兮不來歸。空蒼蒼兮風淒淒,心躑躅兮淚漣。無一歡之可作,有萬緒以纏悲。
於戲!噫嘻!爾之告我,曾非所宜。」
——《卻登高賦》
李煜這首詩賦淋漓盡致地抒發了自己對胞弟從善的思念之情,同時,他也懷念其他因為命運而逐漸疏離的兄弟。身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想必身在北宋的從善,雖然衣食無憂,但也是如同自己這般,深深地思念著他的故鄉、他的親人,還有他所熟悉的江南一草一木吧。
揮筆縱橫的李煜,此時此刻,心中不曾想到,他的這種思念在不久的將來就會消散於無形,他再也未能在自己的國土上見到分散的胞弟,他們重逢在異國的土地上,如同一個可笑的宿命,而那時,南唐已永遠地消失了,他們也都成為敵國的階下囚,相對相望,不過發出一聲徒然的哀嘆。
三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訊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更生。
——《清平樂》
李後主的詞總是清秀典雅的,如同宮裝的仕女,一身幽香,翩然行走於紅塵里,卻不染雪色。這首寫於胞弟從善被扣押之後的詞,有淚、有愁、有傷。
多情人總多心痛,他用筆墨將自己的悲哀言明,那樣沉重、那樣悲傷,仿佛字字都帶著這多情君王的淚。
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位一心統一天下成就霸業的帝王,又怎麼會因為對方的眼淚和乞求而有一絲半毫的退讓?李煜的卑微和乞求,只會讓趙匡胤步步緊逼、時時挑釁。
公元974 年,也就是北宋開寶七年,後主李煜熱情地接待了趙匡胤派來的兩位使臣,但這兩位使臣卻帶來了一個令李煜手足無措的消息——汴梁的「禮賢宅」已經竣工,趙匡胤希望李煜能夠前往汴梁去觀禮。這就不得不提到趙匡胤的意圖了。剛開始,趙匡胤並不想對南唐動武,畢竟一場戰爭付出的代價不是能夠輕易承受的。他希望李煜能夠識趣地自己放棄一國之主的位置,乖乖地做一個降臣,像末代吳越王一樣,不費一兵一卒就納土歸降。如能這樣,對於趙匡胤而言,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為了表示自己的仁厚大度,趙匡胤特意在汴梁的上好地段修築了一座金碧輝煌的宅子,取名「禮賢宅」,意為自己乃是一個禮賢下士的帝王。這座宅子十分華麗,園內小橋流水、飛檐畫壁比比皆是,既莊嚴宏偉,又充分考慮到了李煜的心情,充滿了江南的意趣。「禮賢宅」竣工後,猶如一座皇宮之外的宮殿,令人賞心悅目,那仿佛不是囚禁降臣的金籠,更像是李煜在汴梁的一所行宮。
如果李煜像吳越王一般,像其他一些只要自己能夠盡享榮華富貴、百般諸事都可盡數拋卻的國主一樣,輕易放棄南唐,生活在汴梁的他必然會受到上賓的禮遇。但李煜儘管從未做過任何改變處境的努力,他卻不願真正地成為一個亡國之君。
他知道,這舉足輕重的一步一旦跨出去,他要承受的不僅是青史上的罵名,還有自己內心的掙扎和煎熬。如果說他看不到後人的鄙夷,自然不會為之難過,但是良心的痛苦才是最難以承受的。他終究是傳統的中國文人,哪怕再不忠不義,也有著幾分錚錚傲骨。
李煜心知肚明,趙匡胤此時的仁厚只是為了儘快讓自己納土入朝,他好一統天下。對此,他採取了拖延政策,既不出口應承自己將會儘快前往汴梁觀禮,也不斷然拒絕。面對李煜的躲避,趙匡胤則派了使臣梁迥前去南唐傳旨,想強迫李煜以「降臣」的身份陪同趙匡胤進行祭天大典。如果李煜不肯前往,梁迥就決定趁李煜給自己送行之際,強行將他帶回北宋。
在南唐君臣的齊心協力之下,李煜借病不見,梁迥的陰謀未能得逞。然而趙匡胤並不在乎一次兩次的失敗,未久,趙匡胤再次派使臣李穆邀請李煜前往汴梁。由於上次稱病的藉口無法再次使用,李煜於清輝殿中接見了這位趾高氣揚的使臣。儘管李煜對李穆處處以禮相待,用上賓的待遇宴請這位使臣,但這次會晤還是在雙方的不悅中不歡而散。
李穆仗著自己的身份,對李煜口出狂言,十分不敬。儘管如此,李煜依舊忍氣吞聲、以理服人,婉言謝絕了趙匡胤的「邀請」。李穆在憤怒之下,公然出言威脅李煜,如果他再不肯就範,北宋就會出兵南唐,那時候南唐就將土崩瓦解、潰不成軍。對方的狂妄令再三退讓的李煜也心生不悅,他終於正面回應了,說自己是絕不會前往汴梁當一個降臣的。就算非要兵戎相見,他也要為了這殘破的南唐江山而戰,絕不會主動向北宋俯首稱臣。
話已至此,雙方都無話可說,李穆當即離開南唐返回北宋,向趙匡胤稟報此行結果。與此同時,李煜終於表明了自己的態度,當著南唐上下臣子的面,立誓自己將會為南唐而戰,絕不會成為北宋的降臣。「他日王師見討,孤當躬擐戎服,親督士卒,背城一戰,以存社稷。如其不獲,乃聚寶自焚,終不做他國之鬼。」錚錚的誓言擲地有聲,一如先祖的氣骨血性在李煜身上重生。這句話雖然來得太晚、太遲,但還是給了臣子們莫大的信心。
有人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不是父母,不是愛人,不是兄弟,而是對手,這句話在趙匡胤和李煜身上同樣適用。當趙匡胤聽到李煜的「誓言」之後,這位胸懷天下的帝王並不以為然,他笑了笑,說:徒有其口,必無其志。顯然,經過多年的試探和鬥爭,趙匡胤已經看出李煜在文學上雖能縱橫一世,身為君王,他卻絕不是一個合格者。他日,當李煜坐上前往汴梁的舟,望著已經改姓的半壁河山,他會明白,趙匡胤所說的是正確的,而他當日的誓言,不過是在無計可施之下的孤注一擲。他依舊未能踐諾,為自己的江山勇敢地、光榮地流淌鮮血,直至付出生命。
四
晚雨秋陰酒乍醒,感時心緒杳難平。
黃花冷落不成艷,紅葉颼飀競鼓聲。
背世返能厭俗態,偶緣猶未忘多情。
自從雙鬢斑斑白,不學安仁卻自驚。
——《九月十日偶書》
陰冷的夜,苦雨纏綿在梧桐間,一聲聲、一葉葉,如同哀婉哭泣的女子。
夜晚宮深,持燈的宮娥都已露出倦色,一襲白衣的男子卻依舊埋首疾書,緊縮的眉目之間儘是蕭索哀愁。筆端流淌而出的是一紙的愁緒,是輕薄的澄心堂紙張載不動的愁緒。
或許,大多數人對李煜都是這樣的印象:單薄、清瘦、柔弱、哀愁,而體現在他詩歌當中的也是這樣一個形象。他的眉宇總是解不開,他的眼眸總是充滿了惆悵。那些年少輕狂、肆意逍遙的時光,仿佛他從未經歷過,他像是從開始生命的那一天就背負上了痛苦和悲傷。
這種苦難,在南唐亡國的前期開始最後的摧枯拉朽。如同以上這首《九月十日偶書》中所體現出來的負面情緒,在這段時期到達了一個極致。即將亡國的陰影如影隨形地跟在李煜的身後,他感到一種令人窒息的沉悶。他開始害怕睡夢,害怕孤單,害怕獨坐,唯一解脫的途徑就是大量地飲酒、尋歡。可是短暫的狂歡過後總會醒過來,於夜深時分被窗外的鴉聲驚醒。
四周一切都是靜的,連一縷呼吸的聲音都顯得格外突兀。
枕畔的小周后酣然入眠,可她的雙眉也是微微皺著的。或許,她亦是擔憂無限,只不過從未在他的面前流露半分。愛是他的救贖,可是當愛也變得沉重時,他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他憂愁悔恨,試圖力挽狂瀾,可是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局勢將會因為他的決定而有任何的改變。或許,唯一改變的只是他自己。
南唐的探子回來稟告說,趙匡胤已經開始訓練水師,想要將南唐收歸囊中。南唐雖然國力弱小,但地理狀況十分險要,不僅有重山做屏障,還有長江作為天塹,想要令大批軍馬都渡過長江而無一折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當趙匡胤還跟著周世宗柴榮南征北戰時,就已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當他決定征討南唐時,率先要訓練出的就是一支精良的水師隊伍。
北宋開寶七年九月(974 年),這場毫無懸念的戰爭終於拉開了帷幕,趙匡胤以曹彬為西南面行營馬步軍戰棹都部署,掛帥出征。這個消息傳到南唐的深宮之中,正沉溺在酒色之中的李煜忽然明白自己的好日子終於要與自己訣別了,一時間,他惶惶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與李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趙匡胤的進取,在出發之前,他面對三軍將士三令五申:對於南唐百姓,絕對要秋毫不犯;對於南唐的皇族,也應該禮遇有加,絕不傷害。他要的不止是一方土地,還有天下的人心。面對此次南征,趙匡胤精心制定了整個計劃,他以潁州團練使曹翰為開路先鋒,率精銳水軍和騎兵重創並震懾南唐沿江守軍。隨後,主力兵分兩路進發:一路由主帥曹彬親自指揮,並由侍衛馬軍都虞候李漢瓊和賀州刺史田欽祚率部分舟師和步騎,自蘄州入長江順流東下;另一路則由山南東道節度使潘美任指揮,同時由侍衛步軍都虞候劉遇、東上門使梁迥率步騎舟師,乘戰船從汴梁水東門啟程,沿汴水入長江。然後兩路兵馬在池州會合,由此從西向東進逼金陵。另外,趙匡胤還授末代吳越王為東南面行營招撫制置使,並以內客省使丁德裕為監軍,沿太湖進攻,與前面兩支隊伍密切配合,對金陵造成兩面夾擊之勢。
顯然,對李煜而言,這是無比艱巨的背水一戰。面對趙匡胤南下的大軍,南唐同時採取了防禦和求和兩條道路。一方面,南唐將大量軍力派往長江,希望能夠阻擋宋軍的行進;另一方面,南唐又向北宋主動上貢大量財物,乞和求寧,希望藉此打消趙匡胤南征的念頭,繼續保住一方太平。然而,這次求和卻失效了。枕畔之處,哪裡容得下他人酣睡。趙匡胤想要吞併南唐、完成大業的心是積蓄已久的,不論李煜是主動納降或是有所反抗,都不會改變趙匡胤的野心。
此時,南唐上下紛紛為救國而向李煜進諫,其中,就有池州郭昭慶建議李煜不要過分相信長江的力量,而要對池州等要地加強兵力。在當時,為了突破長江,趙匡胤就地取材,攻下池州等地的採石場,在長江上搭建浮橋,以渡兵力。這些中肯的建議,卻被李煜一笑置之。他以為,自古以來素有「天塹」
之稱的長江並不是趙匡胤修建一兩座浮橋就能夠攻下的。於是,金陵城裡,繁華依舊,繁華到所有的人都以為宋軍的進攻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傳說、一個虛偽的謠言。顯然,是李煜過分高估了長江,也過分低估了宋軍的能力。
等到宋軍已經渡過長江的消息傳來,李煜才明白,自己對地利的相信有多麼可笑。當他坐在深宮之中享受最後的榮華時,宋軍已悄無聲息地從長江以北抵達南唐境內。終於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這位一向懦弱退讓的君王也挽起了衣袖,決定進行最後的死戰。這並不是李煜自願的,這更像是他在毫無退路的情況之下無可奈何的抉擇。既然已成定局,還不如殊死一戰,好歹在史書上也留一個為國蹈死的名義。
李煜將澄心堂定為軍機重地,特設「內殿傳詔」,只准為數有限的重臣參與決策。這其中,除了心腹謀士徐游、徐遼兄弟之外,還有謀劃軍國大政方針的陳喬、張洎等人,另外還有操持落實者吏部員外郎徐元、兵部郎中刁、負責前線戰爭的新任「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勛。李煜又命鎮海軍節度使鄭彥華為主將,遴選精銳水師二萬人乘戰船西進;另以天德都虞候杜貞為副將,率領步騎軍一萬五千人在長江的南岸向西行進。
李煜這是意在水陸兩軍密切配合,進兵採石場,抵擋宋兵,挽救國家。
出師之日,李煜親自在江岸為唐軍執酒壯行,殷殷叮囑鄭彥華:「二位愛卿要鼎力合作,互為表里,精誠協力迎擊宋師,我朝成敗在此一舉。望爾等深解朕意。」鄭彥華信誓旦旦地回答:「臣遵旨效命沙場,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不想鄭彥華卻是葉公好龍之人,當他指揮的戰船溯流而上接近採石場時,剛與曹彬指揮的田欽所部小試鋒芒失利,便怯陣而擁兵不前。副將杜貞雖然竭力按照約定的計劃行動,也就是當宋軍沿浮橋南進至江心的時候,唐軍發起攻擊,浴血苦戰,但終因主將鄭彥華按兵不動而貽誤了戰機,杜貞只得孤軍奮戰,唐軍傷亡慘重,被宋師打得潰不成軍。
首戰敗北的消息很快傳回金陵,如晴天霹靂令李煜震驚不已。這場戰爭的嚴峻性,似乎超出了他可以承受的範圍。既然已經無力回天,還不如盡力一搏。他公然與北宋決裂,廢棄了北宋年號,暫時以天干地支為記時,南唐上下一齊抵禦宋軍。然而,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所有可能挽回的機會都與南唐擦身而過。
這個曾經物華天寶、安居樂業的國家終於因為政治的頹敗、力量的衰弱、國君的昏庸無能,即將消失在華夏大地上。這在歷史發展軌跡中是一種必然。
然而,一個國家的滅亡,不論是出於什麼原因,都是令人唏噓的。那終究是有過繁華時光,有過燦爛文明,有過民心和威望的國家,像一朵花盛開,經歷過璀璨後無聲寂滅,消失在泥土塵埃里。風起風落,雖然是自然的抉擇,但被惹起的情懷,總歸不能風過無漣漪。
五
城樓風高,城下的鐵騎暗黃了不遠處的天空,李煜定睛看去,遮天蔽日的軍旗覆蓋了自己的土地,而他們身後的江流上還停泊著無數戰船。如果這些都是屬於南唐的軍隊,那該多好啊!只可惜,所有的旌旗上都飄揚著一個刺眼的「宋」字。直至此刻,李煜才明白,自己的這個噩夢已經走到了終點,而另一個更加殘酷的噩夢才剛剛宣告開始。
他踉蹌著走下城樓,步履沉重,神色悲哀。他想,或許這一次就是永別了吧。可就在不久之前,他還滿懷希望地在蕭蕭的秋水之畔為他的軍隊送行,希望他們能夠帶回勝利的消息。這些年來,當年為南唐立下汗馬功勞的老將都紛紛離世,震懾一方的老將林仁肇也因趙匡胤的反間計枉死黃泉,李煜屢屢自毀長城的作為,使得戰爭一開始,南唐就面臨無將可用的尷尬境地。
最後,李煜無奈之下只能選擇任用年輕將領出戰,其中皇甫暉之子皇甫繼勛就在此戰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皇甫繼勛曾經隨父參加過滁州大戰,卻因在陣前貪生怕死而遭到父親的責打,他的父親卻因此戰身亡。皇甫暉戰死後,中主李璟顧念他為國身死,對其遺孤加封晉爵,榮寵有加。皇甫繼勛因此仗著家世飛揚跋扈,恣意妄為,揮金如土,自辱門庭。
李煜在情急之下,任命皇甫繼勛為守城重將,顯然,這是一步錯棋。南唐多年都是以重金求和,將士們都已多年未戰,身嬌體貴,打起仗來自然軟弱無力。加上主將皇甫繼勛驕奢淫逸,為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惜動用手中權力斂財,招募新兵時百生名目,導致招募進來的新兵素質低下,根本擔不起保衛家國的重任。戰爭開始之後,皇甫繼勛在指揮中同樣犯了貪生怕死的老毛病,指揮不當,致使南唐很快丟掉了軍事重地采石磯,那是南唐的最後一道防線,宋軍攻占采石磯後,揮兵金陵易如反掌。
在這場力量懸殊的戰爭中,也出現不少願為南唐決一死戰的軍民,其中就有統軍使張雄父子。張雄父子八人都是南唐軍中猛將,他們原來負責鎮守袁州、汀州等地,當宋軍揮師南下時,他們本可以選擇生路,離開南唐,但當張雄得知金陵告急的消息後,毅然決定北上勤王。父子八人一同北上,途徑溧陽,遇上宋軍,八人都在血戰里大無畏地為國捐軀。這些英烈的事跡傳到李煜耳中,或許他會因此感到羞愧難當,但不論李煜心裡何等慚愧,南唐的國勢,到底已經無力回天了。
李煜和南唐面對的不僅是一個異常強大的國家,同時也面對著南唐的種種弊病:政治的腐敗、軍隊的無力、國軍的軟弱以及百姓的水深火熱,凡此種種都將導致這個國家走向窮途末路,土崩瓦解。
同時,李煜的識人不清,也令他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皇甫繼勛在戰敗之後,依舊向李煜隱瞞了慘敗的戰況,令李煜誤以為宋軍暫時還不能攻占金陵。
殊不知,那時宋軍已渡過長江,屢戰屢勝地占據了南唐境內的大多重鎮,而北宋潛伏在南唐宮中的小長老,多年來深受李煜寵幸,此時也對李煜報喜不報憂,以佛法麻痹李煜,令李煜對自己轉危為安、化險為夷的命運深信不疑。這導致李煜沉溺在這種幻想中不可自拔,縱使南唐上下都身處水深火熱之中,也不能讓李煜警醒。這個扶不起的阿斗,更加願意在佛法中尋求寧靜和安慰。
宋軍卻在南唐的招架無力中越戰越勇。主帥潘美身先士卒,第一個沖向戰場,這種行為極大地鼓勵了宋軍的將士們,宋軍勢如破竹,很快就逼近金陵。
李煜做了多年的噩夢,終於在此刻成為現實——宋軍的兵臨城下,令他迅速意識到自己多年來過著一種怎樣的生活。他在忍無可忍、惶然失措中下令將皇甫繼勛等人斬首示眾,就算南唐最終都要失敗,但這些人卻是南唐這樣快就崩潰瓦解的罪魁禍首。此刻,李煜終於清醒過來,這種清醒付出的卻是極其慘重的代價,而這個代價的名字就叫作亡國。
皇甫繼勛多年來橫行霸道,在戰爭時又暴虐昏庸,甚至公然迫害愛國人士,這些行為早已讓民間對他恨之入骨,因而沒等皇甫繼勛被施以極刑,周圍的士兵衛軍們就對這個人拳打腳踢,送他歸了西。這些事情令李煜看到了最後的希望——還是有子民站在他這邊的,還是有人並不希望這個國家就此滅亡的。於是,他最後下令,督促各地守軍前往金陵勤王。
這是李煜最後一次努力,儘管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依舊是徒勞無功的,但那時的李煜一定是充實的,他的靈魂也必然不再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