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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亡國之恨長悠悠

2024-08-16 00:59:31 作者: 李清秋
  多年之前,他就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宿命,現在不過是跟著宿命的安排顛沛流離罷了。

  一

  乞緩師表,臣猥以幽孱,曲承臨照,僻在幽遠,忠義自持,惟將一心,上結明主。此蒙號召,自取愆尤,王師四臨,無往不克。窮途道迫,天實為之。北望天門,心懸魏闕。嗟一城生聚,吾君赤子也;微臣薄軀,吾君外臣也。忍使一朝,便忘覆育,號眺郁咽,盍見舍乎?臣性實愚昧,才無異稟,受皇朝獎與,首冠萬方。奈何一日自踵蜀漢不臣之子,同群合類而為囚虜乎?貽責天下,取辱祖先,臣所以不忍也。豈獨臣不忍為,亦聖君不忍令臣之為也。況乎名辱身毀,古之人所嫌畏者也。人所嫌畏,臣不敢嫌畏也,惟陛下寬之赦之。臣又聞:鳥獸,微物也,依人而猶哀之;君臣,大義也,傾忠能無憐乎?倘令臣進退之跡不至醜惡,宗社之失不自臣身,是臣生死之願畢矣。實存沒之幸也。豈惟存沒之幸也,實舉國之受賜也;豈惟舉國之受賜也,實天下之鼓舞也。皇天后土,實鑒斯言。

  ——《乞緩師表》

  這篇文章寫得不可謂不文採風流、感人肺腑。這些文字,有著李煜一貫以來以情動人的特點。他在其中將自己擺在了一個極其卑微的位置,近乎低入塵埃地懇求趙匡胤高抬貴手,放過南唐。只要宋軍撤回,他做什麼事情都心甘情願。

  他特意以江南才子徐鉉為使臣朝見趙匡胤。對於徐鉉的來意,趙匡胤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不論李煜如何苦苦哀求,他都已經在心中打定主意,絕不會撤回北上,但對於名滿江南的才子徐鉉,這位素來愛才的帝王還是頗感興趣的。

  徐鉉對於求和一事,竭盡所能,希望能夠說服趙匡胤。他口若懸河,舌燦蓮花,將李煜描述成一位仁厚愛民、喜好和平的君王,更是一位博學多才、精通詩詞的文人。趙匡胤微微一笑,開口道:「既然如此,那請徐先生背誦你們國主幾句佳句可好?」

  徐鉉背誦的是李煜的《三台令》,其中有兩句是:月寒秋竹冷,風切夜窗聲。

  趙匡胤卻諷刺說這兩句不過是寒士語。徐鉉忍不住反唇相譏,請求趙匡胤也說說自己的寒士語,趙匡胤欣然應允,朗聲吟誦出了四句詠日詩:欲出未出光辣達,千山萬山如火發。須臾走向天上來,趕卻流星趕卻月!

  如果兩詩比的是文學藝術,二者當然是無法相比的。但徐鉉一聽,就明白自己落入了趙匡胤的圈套。前者跟後者相比,實在過於委婉柔弱、清秀雅致,比不上後者氣勢開闊,有泱泱的王者之氣。徐鉉在這一回合中敗下陣來,只能旁敲側擊地指出宋軍此次出征師出無名,縱使勝了,亦是勝之不武。趙匡胤聽罷後怒不可遏,厲聲道:「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既然對方如此將自己的野心赤裸裸地挑明,徐鉉也無話可說,只能回到金陵,向李煜稟報說南唐到底已是無力回天。

  宋軍節節逼近,常州、潤州……一個個軍事重鎮都宣告淪陷,甚至有深受李煜信任的將領帶頭投降宋軍。在這種情況下,李煜是又驚又怒,卻又無可奈何。乞和無望,南唐又頻頻失守,他只好將希望寄托在南都節度使朱令身上。

  朱令此人,血氣方剛,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又爭強好勝。林仁肇死後,朱令便接替他成為鎮南節度使。他手中的十五萬大軍是南唐兵力最為強盛的軍隊,李煜除了將最後的一線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外,別無他法。

  朱令當機立斷,開始訓練水師,揮兵北上,同其他幾支勤王軍會合。很快,朱令北上首戰,旗開得勝,占據了湖口,而後決定調南都留守柴克貞,令他帶兵移鎮湖口,作為大軍的後盾和後備。可是柴克貞未能及時前來,朱令怕貽誤戰機,只好忍痛放棄要塞湖口。臨行之前,他與指揮舟軍的戰棹都虞候王暉密議,針對當時隆冬枯水季節,巨艦不易在近岸淺灘航行的情況,準備以數百艘大筏載重開道,順流直下,以雷霆萬鈞之勢猛烈撞擊採石浮橋,切斷宋兵南下的通道,贏得時機,確保戰船東進,金陵解圍。


  他的計謀原本十分縝密,然而卻被曹彬的暗探得知,回報趙匡胤。趙匡胤下令王明派水師在朱令進軍方向下流的洲渚間密布高大木樁,破壞南唐水師的行動計劃。一時間,宋軍在暗,唐軍在明。對於唐軍的計謀,宋軍了如指掌,而宋軍的行動,朱令卻一無所知,依舊決定採取原定計劃順流而下。唐軍載著火油的船順江而下,原想衝破宋軍防守線,沒想到風向忽轉,大火轉而燒向唐軍的船隻。由於江流之中布滿木樁,唐軍寸步難行,一時間江上火海烈烈,一片慘呼。勝敗已成定局,朱令自感愧對李煜,遂投江自盡。

  這場火燒盡了最後一支力量強大的唐軍,燒破了唐軍的防守線,也燒完了李煜最後的滿腔希望。他終於認命了,不再做困獸之鬥,頹然沉默。他對著祖輩的靈位忍不住失聲痛哭。如今這一切或許都是命里的因果,他必然要經受這樣的失敗和痛苦,承受這殘酷的命運。

  宋軍已在金陵城下重重盤踞,這座昔日繁華如夢的城池,在戰爭煙火的熏燎之下顯得那樣彷徨蕭索。誰家玉笛暗飛聲,淒涼的笛聲靜默縈繞,這座城池裡的人們誰都沒有說話。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的明天會怎樣,又有什麼在等待著他們。這其中就包括紅牆綠瓦里落寞的君王。

  二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每次想起這句詩,總會想像那盛夏里的江南。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總有那麼多詩人妙筆留下了那些風情。璀璨、驕傲、明艷、溫婉、柔軟、朦朧……那麼多美好的詞彙,仿佛都可以用在同一個江南身上。我想,這是一個值得所有人留戀和嚮往的地方。

  李煜亦是深愛著這片土地的。他在詩詞中寫道:遙夜亭皋閒信步,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住,朦朧澹月雲來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鞦韆,笑里輕輕語。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李煜·《蝶戀花》)詞中寫的總歸是江南的風景,清明穀雨,桃李爭春,朦朧的月色和朦朧的雨霧,染幾分仙氣,飄飄然的。

  他是最典型不過的江南人。江南的雲和雨,最容易孕育出溫柔秀氣的男子,眉目溫和,性情寧靜。他亦是憂愁的,如同江南連綿不盡的雨水,在漫長的梅雨時節里堆積了汪洋的哀傷。這樣的人離開了這片土地,就如同魂魄脫離了肉體,桃花脫離了枝頭,再繁華璀璨,亦是索然無味。

  在汴梁的李煜,最終再也沒有寫出「人間沒個安排處」那樣清新婉約的詞句。人間的萬千風景雖好,汴梁也別有風韻,豪宅更是有通幽的曲徑和明珠般的流水,可那些獨獨不是他生活了大半生的江南。此後,他魂牽夢縈,勾勒夢鄉的模樣,可他寫的最多的還是滿滿的傷感,愁緒不解,愁眉不展。

  那年的農曆十一月,天氣寒冷,已近新春,金陵古城卻再也沒有即將過年的氣氛,整座城市都陷入即將亡國的惶然和傷痛里。城外的宋軍已經做好攻城的準備,主帥曹彬派人通知李煜,希望他不要再做無謂的掙扎,儘早投降北宋,他依舊可以享受尊榮和富貴。

  李煜痛定思痛,令長子仲寓前往汴梁請降,自己依舊在深宮之中閉門不出。曹彬再度敦促,李煜依舊拖延時日,置之不理。曹彬再三思量之下,決定不日攻城。他在攻城之前特意囑咐三軍絕對不可傷害城中的一草一木。盟誓之後,他立刻進行戰前動員和攻城部署,隨後全線出擊,強渡護城河,並攀牆攻城。

  自24 日起,宋軍和吳越王派來的軍隊開始聯合攻城。那一天,戰鼓震天,廝殺聲四面而起。烽火硝煙,映紅了金陵城的碧空。南唐守將率部拼死抵抗,聯軍則屢次發動強攻。


  27 日,金陵被聯軍攻破,南唐將士退守城內,雙方在城內展開激烈的巷戰,彼此傷亡慘重,血流成河。雖然曹彬在戰前三令五申破城後不得殺戮平民,不得焚燒古蹟,但拖延多日的戰爭已令將士產生瘋狂的報復心理,這導致城破之後,他們的行動失控。

  聯軍中的吳越軍甚至焚燒了升元閣,造成當時駭人聽聞的最為殘忍的一樁血案。升元閣原稱瓦官閣,乃是南朝時期梁武帝所建。這裡曾收藏了魏晉時顧愷之的名畫維摩詰像、獅子國奉獻的白玉佛像等海內外奇珍,在佛教界頗有盛名。聯軍破城之前,金陵城一些士大夫及豪民、富商、婦孺數百人為躲避戰亂而逃到此處。沒想到,吳越兵入城以後,罔顧人命,竟然放火焚寺,其間無一人倖免。吳越兵還在此時狂歡作樂,強迫俘虜的教坊樂工奏樂侑酒。國難當前,樂工慷慨就義,拒不操琴演奏。吳越兵惱羞成怒,將樂工全部殺死,以泄心頭之恨。

  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瓊窗夢斷雙蛾皺,回首邊頭,欲寄鱗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採桑子》

  深宮之中的李煜面對這樣的殘酷血案,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子民遭受凌辱。國破,家亡。一個國家的滅亡不是史書上的寥寥數語,隱藏在其中的血跡和魂魄,使得每一個字都如重千鈞。面對如此國難,李煜痛苦難當。他明白,自己應該為這場戰爭中所有死去的人負責。他沒有成為一個帶領他們走向太平盛世的君王,甚至都無法成為守衛這片土地的主人。

  鴉聲暮,寒氣重。這位柔弱的君王一時間淚流滿面。他放下手中的筆,像平日裡一樣慢慢站起,蹣跚著走向澄心堂。在那裡,等待著他的是他的心腹和近臣們。也是在澄心堂,他最後一次以君王的名義和臣子們商議國家大事,也就是他們應該如何前往宋軍中請降。

  當時的氣氛,凝重而蒼白。李煜最後一次走向他的王座,他知道,之前不管自己如何卑微地向趙匡胤俯首稱臣,在他的國土上,他依舊是高貴的王,被子民信任崇拜、景仰愛慕,然而,從今以後,這種生活將要同他永遠地告別了。他的國土將被署上另一個名字,而他的子民也將忘記曾經尊榮的姓氏,為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姓氏而驕傲。想到這裡,李煜不由泣不成聲。

  堂下的臣子亦是無言以對。他們看著他們的國主從王座上頹然而起,慢慢走向殿外。那裡,曹彬已率領三軍,井然有序地列出了一條漫長的道路。李煜奉表獻璽,肉袒出降,無比沮喪地托著皇帝璽綬,走在神色各異的宋軍之中。

  他的身後跟隨著他的重臣和皇室子弟,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凝重淒涼的。

  誰甘心成為亡國之臣,誰又願意在黃泉之下無顏面見先輩?又有誰願意離開生活了半生的故里,前往一無所知的異鄉寄人籬下地生存著?但那都是他們必須面對和經歷的,今日之後,他們都將是沒有國、沒有家的人了。

  三

  納降儀式是李煜心中永遠的傷痛,他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恥辱,也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的轟然轉變。他的人生里,值得歡喜的事情是那樣少,令他流淚的事情卻是那樣多。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走向曹彬,姿態卑微,如同小丑。

  生死都被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滋味,確實是不好受的,甚至連提問都輕聲細語,唯恐他人一個不滿,就放火燒了整座金陵城,如同當日他們焚毀升元閣那般。

  他小心地問:「在下今後如何行止?尚望元帥不吝賜教。」曹彬回答說:「聖上已修築華麗樓閣以供閣下居住,衣食住行,俸祿優厚。只是俸祿終究有限,閣下可先行回宮準備行裝,多帶金銀,以備不需。」曹彬的言語中透露出的寬慰之意,令惶惶不安如同驚弓之鳥的李煜稍感安慰。


  曹彬容許李煜先行回宮,下屬擔憂李煜自盡而無法向趙匡胤交代,曹彬卻不以為意。經過幾次交鋒,他已斷定李煜不會如此。果不其然,雖然當初唐宋兩軍交戰在即時,李煜曾立下豪言壯語,誓同南唐同生共死,如今國破家亡關頭,他卻躊躇起來,猶疑不決,不敢放棄生命,走上絕路。這位生性懦弱的君王畢竟不曾勇敢決絕過,他以遲疑的姿態怯弱了半生,此時亦是如此。

  他沒有殉國的勇氣,屢屢食言,在這點上,他甚至比不上淨德尼院的女尼們。在得知宋兵入城、南唐亡國的消息,又看到遠處燃起的熊熊煙火時,以為南唐皇室已起火自焚,因而她們也放了一把大火,將整座寺院都付之一炬,自己也投入火海,以身殉國。那些剛烈的女子大多出身名門,是深宮裡的宮娥,不願將年華虛度在深宮裡,情願以身常伴青燈,讓佛禪清靜一心。她們本可以還俗,回歸塵世,安然終老,在家國大義面前,她們卻慷慨地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

  李煜愧對的又何止是三千宮娥,他傷害和辜負的更是整個南唐以及所有對他曾懷抱希望的人民。那個離開南唐的日子終究到來了,他帶著後宮妃子、皇室子弟以及南唐重臣來到江邊,隨著曹彬登州北上,離開了這片他生活了多年的土地,他的心情沉重得近乎窒息,而身後諸人,亦是滿面淒哀之色。

  那天,天氣十分陰沉,烏雲低垂,幾乎頃刻間就要壓落,很快,雪色密布。

  或許天意也能感知人情,天氣溫潤的江南竟然落了雪,為李煜一行人送行。雨雪茫茫而下,李煜登上船頭,最後一次凝視著他的家國。蒼茫的雪色里,一切都遙不可見,唯有宮殿的飛檐遠遠地露出嶙峋飛舞的一角,猶如畫壁上掛著的夢。他急忙低下頭,掩住眼眸中的淚光。

  多年前,他的先祖李昪建立了南唐,將之前的亡國之君送離金陵,走的亦是水道。當年,作為勝利者的李家,歡喜之中無人想到那個被送走之人的淒涼;多年後,他們的子孫也成為亡國之君,惶惶如喪家之犬般走上離國的路。

  風水同樣蕭蕭索索,兩岸青山的樣貌都沒有變化,仿佛唯一變化的只是故事裡的主人公。這支船隊帶著曾經的君王逆流而上,穿過遙遙的青山和綠水,奔赴另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

  他們先是順流東下,到了揚州之後又沿著運河北上。這條古老的河流無聲地流淌,仿佛喜悲苦憂都與它無關。老臣徐鉉感於心中的空虛蒼茫,站在瀟瀟的風口,忍不住吟誦出一首淒涼的詩:別路知何極,離腸有所思。

  登艫望城遠,搖櫓過江遲。

  斷岸煙中失,長天水際垂。

  此心非橘柚,不為兩鄉移。

  ——徐鉉《過江》

  只有經歷過人間那樣巨大變幻的人,才能寫出這樣沉痛的字句,一字一句都沉重無比。他們渡過的仿佛只是一條江流,可他們知道,其實他們離開的是一個永遠都回不去的時代,這又如何能夠令他們不感到茫然和痛苦呢?

  船隊到了楚州淮陰再入淮水西南行,沿途經洪澤湖至泗州臨淮而入汴水,再經虹縣、宿州、宋州、雍丘等地,最後駛抵汴梁。時值深冬,汴水冰凍,船隻無法通行,趙匡胤唯恐夜長夢多,當即下令沿途州縣衙設法開水。各地官吏奉旨查辦,冒著風雪酷寒,採用各種方法疏通河道。


  北宋開寶九年(976 年),北宋南征的隊伍終於抵達宋都汴梁,前後歷時一年的戰役終於正式宣告結束。那天,恰好是正月初二,新的一年剛剛拉開帷幕,汴梁的人們在煙火和爆竹聲中慶祝新年的來臨和軍隊的凱旋。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種歡天喜地的氣氛中。

  然而,對於戰俘李煜而言,這必定是他最為煎熬痛苦的一個新年。當他踏上北宋的土地時,他仿佛是惶惶然的流浪兒,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前來迎接和驗收的是趙匡胤的四弟秦王趙廷美,他十分熱情地款待了李煜。兩人談論詩詞,以文會友,仿佛這不過是一場普通的朋友聚會,沒有戰爭,也沒有敵對,一切都是平和的,只有朋友之間的談笑風生。

  秦王趙廷美的友善令李煜暫時卸下了重負,他開始以一種全新的眼光打量著北宋的京都。汴梁如同金陵一般,亦是位於江河之畔,雖然沒有江南的美麗風景,但也別有韻味,往來商旅如流,行人如織,極是熱鬧繁華。他收回了打量的目光,開始安慰自己——雖然自己失去了國家,但還好,還有命在,心愛的人也陪伴在自己的身側,這算得上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多年之前,他就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宿命,現在不過是跟著宿命的安排顛沛流離罷了。

  四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

  香霧薄,透重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幃垂,夢長君不知。

  ——《更漏子》

  一個新的地方總會有新的風景。走進北境的李煜離開了他的江南,離開了他的家國,種種過往,俱往矣,唯獨不變的,是她的笑顏,他一直貪著的暖意。那亦是他如今蒼涼的人生中唯一的慰藉——千里迢迢,她一路跟隨,榮辱喜悲,她無畏無懼。此時的小周后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為愛而生的少女,也不是高貴端莊的一國之後,她只是亡了國的女子,跟著自己的夫君,隨著宿命漂泊。

  這更加驗證了她愛上的只是李煜,並非南唐的君王。她愛他,於是願意包容他的好和壞,她縱容他的任性、溫柔、孩子氣,放縱他的沉溺故夢;她承擔當年的罵名,卻在亡國之後還願意跟著他接受命運的安排,哪怕成為囚徒。

  時光流逝,她的容顏也在老去,可與日俱增的是她的愛和勇氣。因為愛他,所以她經得起金銀的雕琢,也能忍受苦難的折磨。

  李煜信佛,不知道小周后是否也信仰神佛,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愛就是她的信仰。一個有信仰的女人,無論生活多麼艱難,縱使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風霜刀劍嚴相逼,她也會綻放出璀璨的光芒,堅定地走下去。

  香霧薄,透重幕,惆悵謝家池閣。紅燭背,繡幃垂,夢長君不知。或許,她始終不知,自己愛上的是一個多麼優秀的詞人,開篇斷代,猶如一個時代的開創者。他斷送了自己的家國,卻在另一方天地開闢了自己的國土。可是知不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已甘願生死相隨,又何懼風雨飄搖。

  普光寺,這座素來香火鼎盛的寺廟,在那年接待了這對曾貴為國君和王后的夫婦。這是一座聞名遐邇的大寺,李煜身在江南時就聽說過它的盛譽,如今天命弄人之下流離至此,又怎能不前去看看呢?他不顧老臣們的阻止,在得到曹彬的首肯之後,毅然帶著小周后一同前往。

  時年,正值新春,往來的香客們熙熙攘攘,一派香火繁盛。妙齡的少女結伴而來,對著佛祖拜了又拜,不知求的是什麼,總歸是一臉盈盈笑意,半袖滿懷憧憬。曾經的帝後二人,卻在重重看守之下來到這座寺廟,一舉一動都有人嚴密監守。在寶相威嚴的神佛之前,兩人一同跪下,祈求佛祖庇佑,往後的一切不求榮華富貴,但求此生平安順遂。為此,李煜甚至捐出千兩白銀的巨額香火錢。他們跪下的那一刻,一定十分虔誠。除了神佛,他們已經再無所依靠。

  汴梁是一座由外城、里城和宮城三部分組成的城池。外城有十二座城門,城牆高四丈,四周環繞著護城濠,被稱「護龍河」,而里城則有十座城門,城外也環繞護城河,外城和里城分為居民區和商業區。宮城又被稱為皇城,有六座城門,分別為三門:宣德門、左掖門和右掖門,東一門則是東華門,西一門則是西華門,北一門則是拱宸門。從總體上而言,這確實是一座氣勢恢宏、井然有序的城池,只是對於李煜而言,這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和冰冷,令他輾轉反側、難以心安。

  抵達汴梁之後,趙匡胤並沒有立刻召見李煜,他將李煜安置在一座守衛森嚴的住所里,自己則和臣子們商議該如何舉行「受降獻俘」儀式。此時,李煜已是北宋案板上的魚肉,任他們隨意宰割而毫無還手之力。李煜不知道趙匡胤會如何安排自己,雖說曹彬已告訴自己趙匡胤絕不會虧待自己,甚至為自己修築了華美的庭院,但那終究是在戰爭之前。在戰爭發生之後,他不知道趙匡胤還會不會信守「諾言」,善待自己的家人和臣子。

  正月初四,北宋舉行了盛大的納降典禮。在李煜表示自己願意歸降之後,趙匡胤下令宣讀了當初征討南唐的檄文,其文將李煜形容成一個暴虐無道、不知天命的君王,而自己的南征正是天命所歸。李煜如今身為戰俘,寄人籬下,自然不敢有所違抗,只好忍氣吞聲,任由趙匡胤擺布。看到李煜逆來順受,趙匡胤十分滿意,下令宣讀他之前就準備好的詔書:江南偽主李煜,承奕世之遺基,據偏方而竊號。惟乃先父早荷朝恩,當爾襲位之初,示嘗稟命。朕方示以寬大,每為含容。雖陳內附之言,罔效駿奔之禮,聚兵峻壘,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終,去其疑間,雖頒召節,亦冀來朝,庶成玉帛之儀,豈顧干戈之役。蹇然弗顧,潛蓄陰謀。勞銳旅以徂征,傅孤城而問罪。洎聞危迫,累示招攜,何迷復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

  昔者唐堯克宅,非無丹浦之師;夏禹泣辜,不赦防風之罪。稽諸古典,諒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惡殺。在昔騾車出蜀,青蓋辭吳,彼皆閏位之降君,不預中朝之正朔,及頒爵命,方列公侯。爾實為外臣,戾我恩德,比禪與皓,又非其倫。特升拱極之班,賜以列侯之號,式優待遇,盡舍尤違。可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仍封違命侯。

  「違命侯」,李煜心知這是一個帶有侮辱性的封號,趙匡胤是故意這麼賜封的,但他如今無權無勢,不過一介亡國之君,又哪裡能夠反抗分毫呢?他只能怏怏不樂地接受了這個封號,當他的「違命侯」。跪在他身側的小周后側過臉,凝視著眉目緊鎖的夫君,忽然莞爾一笑。李煜明白過來——違命違命,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驕傲呢?世上能有幾人敢於違背天命?他輕輕握住她的手,於心中黯然道:不管趙匡胤如何傷害侮辱他,他並不是一無所有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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