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是青史上的謎團,那個惆悵悽苦了一生的詞人,也最終走向了自己的黃泉末路。
一
李煜成為違命侯沒過多久,平靜的生活再度生起波瀾,先是老臣徐鉉、張洎被趙匡胤委以重任。他們原本無懼趙匡胤的帝王威嚴,敢於在他面前仗義執言,這份勇氣反而令對方龍顏大悅,對他們賞識有加;再是未久,趙匡胤竟然駕崩於深宮之中,此前並無預兆。
趙匡胤死後,繼承皇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跟隨他多年戎馬征戰的胞弟趙匡義。在趙匡胤靈前,趙匡義手持其兄遺詔,才得以繼承大寶。遺詔的真假已無從判別。然而,李煜的命運卻因此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當年11 月,趙匡義下令廢去李煜「違命侯」的封號,改封「隴西郡公」。
公侯爵子男,按照爵位等級來看,改侯為公,李煜的地位似乎有所提升,但實際上卻並非如此,李煜的處境更加困窘,陷入某種詭異而無法伸張的境地。
趙匡義素來愛好讀書,後人說他嗜書成痴,他自己也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提及自己的愛好。在即位之後,他以為原來宮中的三個書院過於狹窄,特意下令修建了崇文院,將原先三個書院的收藏盡數搬入之後,還增添了許多珍本。
其實,趙匡義並不是一個毫無雄才大略的皇帝,他懂得收買人心、禮賢下士,一改往日北宋重武輕文的風氣,下令優待大江南北的士子文人。只是,這些都不意味著他能夠善待李煜,或許,這其中也有著文人相輕的緣故。
即位之後的趙匡義曾多次召李煜入宮,與他一同前往崇文院觀書,然後故意笑問:「據聞卿在江南亦喜讀書,更喜收藏。此中孤本、善本多是卿的愛物。
不知卿歸順本朝後是否常來書院披覽?」每每面對這種情況,李煜總是無可奈何,總是滿懷悲憤,卻只是不敢有所反抗。趙匡義此舉,只不過是為了侮辱傷害他,只是他如今寄人籬下,連性命都掌握在他人手中,只能忍氣吞聲。
崇文院中的書籍字畫,有很大一部分來自南唐,來自李煜的精心收藏。
南唐亡國之後,這些珍貴文物被運往汴梁,成為崇文院的一部分。試想,淪為階下囚的李煜,面對這些熟悉的事物,如何能夠不回憶起往昔?想當年,輕衣挑燈的君王深夜不眠,描摹著珍貴的書畫,於一旁細密地落下自己的感言和鑑賞,如今,物是人非,字畫上面還有自己的一字一句,它們的主人卻已經不再是自己。
更令李煜痛苦的還是趙光義對自己妻子的傷害。南唐降宋之後,小周后循例被封為鄭國夫人。名號雖然華貴,但卻毫無意義,趙光義又哪裡會真正地將她當作鄭國夫人呢?他時常將小周后召入宮中,肆意調笑,百般凌辱。從前堂堂的一國之後竟然被當作可以肆意玩弄的宮娥藝伎,深愛著李煜的小周后不堪凌辱,每次從宮中回來都對著丈夫失聲痛哭、以淚洗面。後來,元人張宗在其畫《太宗逼幸小周后圖》中說:一自宮門隨例入,為渠宛轉避房櫳。太宗就是宋太宗趙光義,顯然,此事並非是子虛烏有的野史傳聞。淪為囚徒的李煜夫婦確實在身體和精神上都受到了十分深刻的傷害。
面對此情此景,李煜感到十分痛苦。身為君王,已經失去了自己國家的他,日夜都生活在痛苦和自責當中。如今為人夫君的他,又無法保護自己的妻兒,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盡欺辱,心中的悲憤幾近噴薄而出。看到李煜的無能為力,趙匡義更加樂此不疲。小周后成為戰爭的犧牲品,對於趙匡義的所作所為,她恨不能將他食肉寢皮,可轉念一想,自己和丈夫的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他只要輕輕一捏,就能夠令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為了丈夫,她只好咬牙強忍。
李煜也並不比她好過,每當小周后被強行帶入宮中時,他都會忍不住陷入痛苦之中。雖然小周后並不是他的髮妻,可他對她的感情並不比對娥皇的少。
她小小年紀,就願意放棄一切跟隨著一個如此失敗的自己,不要名利,不要榮華,只要跟著他,哪怕走到如今如此慘然的境地中,她都不曾後悔,如今,窗下落花,淒冷山水,偌大的繁華里,自己是備受監禁的籠中鳥,她也因此受到牽連。如若她當初沒有選擇自己,縱使下嫁一個默默無聞的寒士,今日又何至於會受到這樣的傷害和侮辱。
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頻倚。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鶯啼散,余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喜遷鶯》
望著空蕩蕩的廳堂,冰冷的寒氣陡生在牆壁上,自己被燭光畫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卻只有一個,李煜不禁淚落長衫。他想起當年初遇時,她粲然的笑靨,明艷、放縱,如同秋水的雙眸盈盈澹澹,就這樣抓住了自己的心。他們有過甜蜜的往昔,也有情濃得化不開的誓言。往事中的一切美好都歷歷在目,只是騙不過自己如今的孑然一身。他孤身坐在窗前,月落西沉,天邊隱隱傳來鳥鳴,划過的流鶯和花影轉瞬即逝,映襯著此處的清冷花廳,一如雪上加霜。他抬眸,脖頸已僵硬,晨色已近,夜色已去,可是他等了一宿的人卻依舊不見蹤影。他不知道自己將要等到什麼時候,他只知道,自己除了等待,也只能等待。
降宋之後的李煜不再是年少時那個凡事都由父親擔待著的少年,可以縱情山水,無憂無慮;亦不是初為人父的君王,身側美眷如花,誰都讚嘆他的文采與情思;也不是南唐的末代後主,縱使家國殘破,在自己的小小天地里,依舊有人為自己出謀劃策、遮風擋雨。過往裡的人們都已成為故人,那些追隨自己、保護自己的老臣們也不知前往何處,有些在黃泉,也有的另投了明君。
朦朧的天光里,寂寞悲傷的昔日君王揚起臉,明烈的日光映照在他的臉龐上,照出了他兩鬢斑駁的青霜。時光似水流年,在不經意里,他也已老去,不復過往青春年華。
二
清明,穀雨。大暑,小暑。霜降,冬至。二十四節氣,亦是二十四種人生。
降宋後,這一時期的李煜正值人生的霜降時分。大寒降至,即將走向生命的尾聲,卻依舊有著奪目的光彩,寒霜熠熠,綻放著最後的流光溢彩。他的詩詞人生亦是如此。走進這段人生的李煜經歷了此前難以想像的痛苦,他的心境亦是有了極大的改變。苦難磨礪人生,苦難里的李煜,他的文學才華被這種殘酷的命運激勵出來,愈發地光彩耀眼。
是的,趙匡義可以侮辱他、傷害他,用各種殘忍的方式打壓他,卻無法掠奪他在文學上的成就;相反地,在某種程度上,他對李煜的傷害成為一個契機。儘管李煜無法從政治上反抗他,如他所願地推翻趙氏王朝,重新建立南唐,而後一統天下,名列三皇五帝,因為他沒有那樣的才能,也沒有那樣的勇氣,然而他可以在另一個領域功垂千秋、昭彰青史。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烏夜啼》
初春時節,當深山中綻開了第一抹水紅,被幽禁在重重樓閣中的李煜推開小窗,眺望一城山水。他想起了煙霧繚繞的昔日,歲月是這樣匆匆,過往的亭台樓閣、三千宮娥都化作灰燼青煙,無聲散去。他回憶起他的人生,只覺得如同黃粱一夢、笑話一場。浮生裊裊,誰的人生能夠如他一般,跌宕迴環,兜兜轉轉,起起落落成階下囚。他悵然無語,心中的憤懣、惆悵、哀傷、痛苦交織成無法抑制的情愫,從筆端傾瀉而出。
如今粲然盛開的花,終有一日會隨風飄散,盛開得璀璨,凋謝得也疾速,人們甚至都無法捕捉一縷花影,它就已飄然而去。時光太匆匆,命運太弄人,他多想回到當初,只要命運給他一個同所有好好告別的機會,而不是記憶中的匆匆錯過,留下如今的無限惦記與感懷。
李煜是一個多情的人,正是因為他多情,專注於一切溫柔的、含情脈脈的事物,不論是文字還是人,這才斷送了他的南唐江山。但也正是他的多情,令他縱使被幽禁高樓,依舊能夠溫柔地感受身側的一草一木,作出無數華彩的詞作。他懷念昔日落花滿地香滿衣的生活,因此能夠寫出「燭明香暗畫堂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的詞句;他細膩地感知著自己內心的細微活動,因此能夠描摹出「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的傷感。
縱使只是聽到遙遠的樓外農婦洗衣的聲音,他也能留下精彩的作品: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搗練子令》
夜深人靜之時,獨守空樓的李煜難以入眠,思緒是不任人管束的飛鳥,即使李煜想要安靜地享受月色,亦是難以如願,他只能聽著樓外遠處隱隱約約的搗衣聲,伴著寂寥的風聲,任由思緒如泉涌。如此靜夜,如此悵然時分,聽到這聲音,難免想起自己寄人籬下的處境。就算只是一介寒婦,亦是自由的,她有著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自己的人生,她可以自由地行走在天地之間,不會像自己一樣,一舉一動都要受到嚴密的監視,處處都不能順心如意。
他只能像在南唐時一樣借酒消愁。趙匡胤在位時,李煜的供奉之中包括每日三石酒的供奉。趙匡胤駕崩,趙匡義即位後,這項供應就悄然終止了。身在汴梁的李煜無法同在南唐時相比,有求必應,人人都在奉承討好他。他也沒有豐厚的財富供他揮霍,繼續以往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只好上書趙匡義,希望他能夠看在自己亡國的份兒上,寬厚地對待自己。趙匡義見到之後,為了表示自己的寬厚大度,便給李煜添了三百萬錢的酒錢。酒的問題總算是得以解決了。
酒喝多了,自然會醉。人醉多了,往往就會做夢。那一晚,他夢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國。抑或只是故鄉。他夢到自己行走在江南的春花綠樹里,林間隱約有鶯啼,婉轉嬌憨的,伴著淡淡的琵琶聲,宛如天籟。身側縈繞著幽幽的芬芳,那是久違的花香,北國雖然也有花,可總比不上江南的溫柔,連香氣里都有淡淡的甜。他走出美好的春光,走進一個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城市,城市裡的人們安居樂業,街市上人流熙熙攘攘,燈花如繁星,明艷了一座城,亦明亮了他的雙眸——那是他的金陵城,他生活了數十年的金陵城。
歡喜里,他隨著人流走到秦淮河畔,一切如舊,流水潺潺,歌聲婉婉,畫舫小舟穿梭在人們的目光和叫喊里。他抬眸,將所有的景物都牢記在心底。
總是要失去之後,才知道珍惜。這座城市還屬於他的時候,他不曾將它放在心上,直至今日,這裡終於成了他人的國土,他才知道,他是那樣愛著這裡,愛著他的家國。
夢終究是要醒來的。很久沒有睡得這樣安謐,李煜留戀著夢境中的一切。
如今的李煜,也只能在夢中尋覓他過往的榮耀和輝煌,來安慰現實里他那顆百孔千瘡的心。他驀然回首,仿佛要望向夢裡的繁華和流彩,可是回首里看到的不過是一堵冰冷的牆,隔著牆,他知道牆外又是一座牆。他的生死就被困在這些重重的深牆裡了,一生一世,無望的,亦是無盡的。
閒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滾輕塵。忙煞看花人。
閒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望江梅》二首
夢境裡的美妙被永遠地凝固在筆墨上。這是一個永遠不會被驚醒的世界,他可以安心地徜徉其中,回味其中的一分一毫:春深時分的南國、清秋時節的南國。秦淮河上飛流而過的畫舫船隻漸漸從城市來到兩岸青山相對出的地方,滿城飛絮逐著水流而來,落入蘆花的深處。綺麗而寧靜,如同當年月明樓上一曲笛聲吹落梅花,吹斷惆悵。
三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子夜歌》
金陵城的繁華終究是一夢。夢和現實有如隔著天塹。夢境是那樣美好,現實是那樣痛苦和蒼白。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才是李煜的現實,他不得不認同與順從的現實。
他知道,生性懦弱的自己是無法承擔起家國大業的。守成尚且無能為力,更何況是被寄予成就大業的希望呢?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李煜自己更加了解自己。他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知,因此在投降北宋後並未做出任何反抗的舉動,甚至不曾玉石俱焚。這是他的膽怯,亦是他對命運的服從。但服從命運卻並不意味著他能夠安然無愧於一切,可以坦然走向命運的終點。
據說,南唐舊臣校書郎鄭文寶曾是李煜的長子仲寓府內的校書郎,君臣二人相交甚密。亡國之後,鄭文寶不願投靠宋人,流浪多年,終於流落汴梁。
得知李煜被困高樓之後,他屢次想要面見舊主,無奈次次都無法如願,最終只能化裝成漁夫,隔著樓牆,遙遙相見。那一瞬間,想必李煜已是淚流滿面。舊日輝煌,已成黃花。陌路相逢,相逢已是不敢相見,又是一種怎樣的悲涼。
當初的豪言壯語,已在種種困窘中消磨殆盡。那顆曾經縱使不算是足智多謀也算頗有計謀的心,如今再也提不起任何意趣。被禁錮的日子裡,李煜時常想起當年校檢太尉鹿虔的一首《臨江仙》:金鎖重門荒苑靜,綺窗愁對秋空。
翠華一去寂無蹤。玉樓歌吹,聲斷已隨風。煙月不知人事改,夜闌還照深宮。
藕花相向野塘中。暗傷亡國,清露泣香紅。
鹿虔原是後蜀人氏,這首《臨江仙》是為憑弔後蜀而作的。此時,李煜反覆吟誦,只是在其中找到共通之處罷了。後蜀和南唐一樣,都是「短命王朝」,那些重重樓閣、華麗的宮殿樓宇曾人煙繁盛,香風如畫,如今只是在月色下暗自寂寥,秋色里無聲生塵。凌波不過橫塘路,寂靜的碧水裡,多年前枝葉翩躚的蓮花,現今只落得一個留得殘荷聽雨聲的結局。
原來,亡國是這樣一件難過的事情;原來,淪為階下囚是這樣一件痛苦的事情。李煜吟誦著亡國的詞句,又是一夜輾轉難眠。因為心有所感,他寫了許多懷念故國的詩詞。由於他的政治和文學地位,這些詞作很快被傳到大江南北,在眾多文人之間競相傳誦。李煜並沒有反抗趙氏王朝的本意,然而此時北宋正處在統一天下不久後的階段,人心未穩,趙光義這個王座還坐得並不穩。
潛伏在民間的探子將此事報給趙光義之後,趙匡義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在他的眼中,李煜降宋之後的生活並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北宋對待降王大度寬容到這個地步,實在是古今罕見。不但為他修建了堪比皇宮的住所,還高官厚祿地養著他,然而李煜居然還心有不甘,寫出這些東西來挑戰他的自尊,實在是太過分了。趙光義沒有趙匡胤那樣有王者風度,一笑置之就按下此事,這時,這位素來心胸並不寬大的皇帝,暗暗對李煜存上了懷恨之心。
趙匡義並沒有立即開始行動,他先是召來李煜的舊臣徐鉉,此時徐鉉已為宋臣,奉命撰寫《江南錄》。趙匡義命徐鉉時常去探望李煜,並將兩人對話如實稟告。徐鉉如今已非唐臣,雖然心有疑慮,卻不敢抗旨不遵,只好前往幽禁李煜的地方。徐鉉雖然今非昔比,但心中依舊留戀舊年舊主,此時君臣二人相見,自然是感慨萬千。
兩人相見後,徐鉉欲給李煜行禮,李煜戰戰兢兢地阻止了老臣,只說自己如今已是降王,若是徐鉉給自己行禮的事情被趙匡義知曉,說不定又是一場彌天大禍從天而降呢。他已經被生活消磨成了更加怯弱的男子,徐鉉忍不住長嘆一聲。這聲長嘆喚起了李煜的記憶,他心中百感交集,悔道:「當初真不該錯殺潘佑、李平啊!」那兩位冤死的南唐舊臣對李煜和南唐都忠心耿耿,卻死在自己效忠的君王手裡。如果他們沒有喪命,那麼南唐的命運會有所轉機也說不定。如今李煜的悔意只是徒然,只是蒼白。提起舊事,徐鉉亦是默然無聲。
一切都已無法回頭,李煜的懺悔亦是毫無意義了。
徐鉉起身離去之後,即刻被趙匡義召入宮中,詳問兩人交談。徐鉉惶然之下不敢有所隱瞞,只能不分巨細將兩人的對話告訴趙匡義。李煜的話令趙匡義勃然大怒,身在汴梁,享受著大宋衣食的李煜竟然還敢思念故國,悔殺忠臣!
此時,趙匡義已非懷恨在心那麼簡單了,恨意已被燃燒成殺機,對於李煜,趙匡義已恨不得殺之而後快了。
對於趙匡義的殺心,蒙在鼓裡的李煜一無所知。他不知道自己的一句嘆息竟然讓對方起了殺心,自己的性命也將斷送在這句話上。夢裡不知身是客,他並不屬於北宋,他的魂魄是屬於那個美好得宛如夢境的江南的,他亦是如此依戀著失去的江南。可倘若他知道這種依戀和懷念將成為他的催命符,他是否還有膽量縱容自己的想念?一切的一切都已經是青史上的謎團,那個惆悵悽苦了一生的詞人,也最終走向了自己的黃泉末路。
四
北宋太平興國三年(978 年),七夕夜,南唐降王李煜身死寓所。趙匡義追封其為太師,加封吳王,最終落葬邙山。那是李煜第四十二個年頭,四十二年前的七夕,他呱呱降生在繁華的金陵城裡,開始了他燦爛而悲慘的一生,四十二年後,他身中劇毒,痛苦地死在異國的土地上,結束了他遺憾而圓滿的人生。
生於七夕,又死於七夕。這仿佛是一個輪迴,亦是一個笑話。賈寶玉在林黛玉死後,茫茫然里魂魄出竅,懵懂無知里詢問鬼差,鬼差只問他所尋何人。
他道是:姑蘇林黛玉。卻不知李煜走向奈何橋時,報的身家姓名是否是「南唐李煜」。他的家、他的國,已經覆滅,成了灰,成了煙。縱使成了北宋的降王,他依舊只是這片土地上的孤魂,無國,亦無家。
或許,李煜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死。風裡浪里,那麼多次的刀山火海,他都僥倖留下命來,苟且偷生。他或許以為自己會在漫長的屈辱中慢慢老去,平靜地接受死亡。可是命運卻賦予他一種屈辱且神秘的死亡方式。這令後人們百生疑竇,卻沒辦法給出一個正確的答案。歷史總歸只是一個人的歷史,相信與否,也是一個人的事情。
當然,對於李煜的死因,最為公認的說法,是趙匡義下的毒手。那年的七夕節是李煜四十二歲的壽辰。隨著李煜一同來到汴梁的后妃宮娥們為了討他的歡心,特意安排了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庭院裡彩燈盈盈,歌舞聲聲,一如當年身在南唐時。只是什麼都不一樣了,天上的牛郎織女年年相會,地上的人們卻日漸白頭。面對妃子們的苦心,李煜擠出了一個笑容,但是,他們都知道自己只是在強顏歡笑,默默地忍受著心裡的屈辱和悲哀。
冰冷的酒入了喉,一路熊熊燃燒,仿佛一場滔天的火。他忍不住擲開手中金杯,長聲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是他最為人熟知的詩篇,亦是他最後的放縱和豪氣,更是生性柔弱的李煜對趙氏王朝的反抗,在這裡,他找回了他的尊嚴和人格。
身側的妃子們聽到,亦是淚眼婆娑,已經有熟知音律的女子輕聲歌唱,憂愁悲傷。漸漸地,這縷歌聲有越來越多的聲音相和——她們雖然未曾經歷李煜的悲傷,但是失去故國、淪為孤魂的痛,她們都感同身受。
這件事被趙匡義的暗探探詢得知,很快,趙匡義也聽到了風聲。他勃然大怒,往日積累起來的恨意成了燎原的大火,他覺得,勢必不能將李煜此人留在世上了。這個人不知天高地厚、不懂知恩圖報,他已是忍無可忍!帝王的殺心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還是李煜對此事的渾然無知。他只是順從自己的內心,卻沒想到,即使自己對對方俯首稱臣、極盡卑微,也換不來對等的回報。
趙匡義將素來同李煜交好的秦王趙廷美召入宮中,借說自己對李煜的文采十分欣賞,今日恰逢七夕佳節,又是李煜的生辰,希望趙廷美能夠前往李煜的府邸,將自己的賞賜傳達給他。秦王一向同李煜頗為投機,兩人對詩詞歌賦都很有研究,趙匡義這樣一說,趙廷美便欣然答允,當夜就將賞賜送到了李煜的府邸。
由於送來賞賜的人是秦王,李煜毫無戒備,更不會想到趙匡義會這樣毫不掩飾地將毒藥放在酒中。是夜,李煜喝下了趙匡義賞賜的美酒,即刻毒發,四肢抽搐,痛苦難當。經過一番痛苦的煎熬,李煜終於閉上了雙眼。時年,不過四十二歲。這位風流了一生、痛苦了一生、荒唐了一生、優美了一生的詞人,在經歷了文人、皇子、君王、階下囚等多種身份的轉換之後,終於成為政治鬥爭的一縷亡魂。
或許,他毒發時,死不瞑目,直至黃泉亦覺得冤枉。他還年輕,他還有很多美酒未曾喝完,還有滿腹的好詞未曾出世,他還不想就這樣去面對父親和祖父以及那麼多的南唐亡臣。或許,閉上雙眼的那一刻,他是無怨無悔的,甚至含笑而去。亡國後的生活是那樣的痛苦,這已經讓他生無歡、死無趣了。只是偏偏自己沒有結束生命的勇氣,只能任由命運擺布。能夠以這種方式終結,離開這個滿是血淚的塵世,未嘗不是好事。
不論是不甘,還是無怨,他都無法逃脫死亡的命運,無法逃脫任由後人評說的命運。他死後,舊臣徐鉉奉命為他撰寫了墓志銘。在墓志銘里,徐鉉不失偏頗地評定了李煜的一生,不論是功,還是過,徐鉉都極其公允地記錄下來:李煜為人,乃是以儒家修心養性的說教,以及佛門普度眾生的信條為言行準則,既寬人又愛物的。可遺憾的是,由於他不善變通,結果物極必反,善成了惡,最後落得個自食苦果的結局。李煜為政則是躬行仁義,但是在五代十國「用武之世」,這種適用於太平盛世的政策已經無濟於事。至於李煜為文則獨具特色,「精究六經,旁綜百氏」「洞曉音律,精別雅鄭」。李煜不僅寫就了雅頌文賦凡三十卷,雜說百篇,而且續寫了《樂記》,堪稱曠世奇才。
李煜死後未久,整日以淚洗面的小周后便隨之而去。在眾人的努力之下,小周后得以與丈夫合葬在邙山。當初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終究得以實現。對李煜而言,這不啻是人生的另一種圓滿。